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公公只管來傷我

正文卷

「環哥兒,蘭哥兒現在去張府,真的不當緊嗎?」

一直未出聲的賈母,待賈蘭離去後,才開口問道,語氣擔憂。

她是極傳統的老一輩人,家裡當家人在談正事時,從不干預。

賈代善當家主時如此,賈赦賈政當家時也是如此。

如今賈環做主,她也不會打攪,只是到底不大放心。

畢竟,張廷玉惹下如此大禍,抄家滅族都是等閑。

這個時候,只有遠遠避開的道理,沒有迎上去的道理。

賈環笑著解釋道:「今日之事,和張廷玉關係不大,他頂多也就是識人不明之罪。

而且,張廷玉最得宮裡陛下的賞識和信重,為御前第一得用之人。

雖然這次少不得被敲打一番,但斷不會因此而壞事。

蘭哥兒能在這個時候雪中送炭,也算是他的機緣……

況且,恩師罹難,他能不避風險,作出這樣的抉擇。

孫兒以為,是值得褒讚的。

人嘛,有的時候需要選擇趨利避害。

但也有的時候,需要義無反顧。」

賈母聞言,這才鬆了口氣,也比較贊同賈環之言。

男兒,是得有擔當。

可再一看一旁的李紈,羞慚滿面,頓時反應過來,「怒視」賈環道:「左也是你,右也是你。

一面教訓蘭兒不許給家裡招禍,這會兒子又這般說辭!

你大嫂如何懂得那些,她只怕給你添麻煩。

到頭來,你還笑話我們娘們兒不懂大義?」

王熙鳳也附和笑道:「可不是?別說大嫂子,我方才也站大嫂子一邊呢!

咱們內宅娘們兒,也不能勤王救駕,也不懂春秋大義。

能規規矩矩的在家守好家業,就算不錯了。

環兄弟何苦還笑話咱們!」

說罷,一雙丹鳳眼嗔了賈環一眼,眸光幽怨。

賈環見狀,登時黑了臉,怒目相視。

王熙鳳哪裡會怕,反而咯咯笑出聲。

經她這麼一鬧,李紈反而不那麼羞愧了。

賈母又憂慮道:「環哥兒,你大姐姐的好日子就要到了,原本我和太太打算這兩日就入宮探望探望。

可如今發生了這般大的事,卻不知還能不能進宮……」

賈環笑道:「兩碼子事,不相干的,老祖宗自去就是。」

賈母聞言,這才又歡喜了起來,她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歇著吧。」

賈環點點頭,道:「那老祖宗也早點休息,孫兒回去了。」

……

皇城順義門外,頒政坊。

張相府。

這座前後五進的大宅,是隆正帝抄了一位世勛的家業後,抄沒官中,而後又賜給張廷玉的。

亭軒樓台,池塘花園一應俱全。

隆正帝對自己人,從不小氣。

今日之前,這座府邸,是整個神京城,除了皇城外,來往官員最繁多的一處宅第。

不是張廷玉喜歡應酬交際,他差不多幾個月才能休息一次,每日回到家也都已經過了子時,筋疲力盡。

可是,就算這樣,依舊擋不住前來拜會的「故友親朋」,和數之不清的「秀才同年」、「舉人同年」及「進士同年」。

這是一張絕對無法逃避得開的人情大網。

一個文官,若是連故交親朋和同年都不相交,那他在士林中一定是臭大街的異類。

除此之外,還有下屬們來請教白日里未忙盡的公務……

總之,張府門前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的車水馬龍。

賈環可以任性的拒絕大多數人情往來,甚至連武威侯秦家,之前也少與外面人來往,家裡門檻極高。

但那是因為他們是武勛,有可以孤僻任性的資本和屬性。

可張廷玉若敢這般做,他這個內閣次輔,熬不過一個月。

然而此刻,同樣的大門前,卻不見了往日的熱鬧。

唯有幾個身著鮮衣的番子,面色冷漠,眼神森然的盯著每一個過路之人。

愈發讓人避諱,也愈發恐怖。

「得得!」

「得得!」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踩踏青石板的聲音響起在街道轉角處,且越來越近。

守在門口的番子眼睛斜覷過去,他們倒想看看,有哪個不怕死,不信邪的。

今日祭天鬧出了這麼大的事,責任一大半在耳目特務身上。

趙師道和朱正傑兩個差點沒被宮裡罵死。

趙師道也就罷了,他正奉聖命全力追查幕後黑手,無心旁顧,情有可原。

可朱正傑……

平日里總喜歡和黑冰台攀比,要銀子要支持的時候,更是企圖壓過黑冰台一頭。

可比到頭來,在眼皮子底下,卻讓一群書生鬧出了這麼大的禍害!

恥辱啊!

所幸,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朱正傑發誓,要搞個大新聞,挽回顏面。

已經「失寵」的張廷玉,就是他下手的目標。

而他請旨搜查張府時,隆正帝並沒有否定,更進一步確定了他的心思。

好歹他還有些頭腦,知道張廷玉未定罪前,不好太過放肆,欺辱他的親眷。

但既然下手了,就要想方設法弄出些乾貨來。

比如,與顧千秋的書信,看看其中有沒有寫到一些謀逆之事。

哪怕有一絲一毫關於今日之事的牽連,都能立下大功!

想來,隆正帝也是有一點懷疑……

所以,中車府今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些謀逆的證據來。

誰敢阻攔,就是共犯!

這是朱正傑親口下的命令。

本來,門口的番子還在鬱悶。

這個命令在他們看來,簡直就和沒下沒分別。

這個節骨眼兒上,別人躲張府都躲不及,誰還敢阻攔?

裡面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他們卻只能在外面干守著。

卻沒想到,還真有不怕死的……

「來者何人?」

「寧國親衛。」

四個低沉的字響起後,中車府的番子明顯一滯。

再看到雖然僅十餘騎,但氣息彪炳,煞氣凜凜的親兵,他們就更沒底氣了。

凡事都有例外。

中車府的番子是天子家奴不假,他們甚至比黑冰台與皇帝的關係更親密。

在外面,雖沒有肆無忌憚,但也從來都是用鼻孔看人的。

外官們看著他們是天子家奴的份上,也不敢得罪,就愈發縱容了他們的氣焰。

可這份氣焰,中車府的番子從不敢在賈環面前揚起。

別說他們,就是他們的老祖宗朱正傑,都差點讓賈環一刀劈了。

兩人懟了幾次,每一次都是朱正傑慘敗收場。

老大都這麼慘,徒子徒孫們又怎敢囂張?

平日里都是躲著賈家黑雲旗走的。

只是,現在實在是躲無可躲。

「中車府奉旨行事,搜查張府,閑雜人等退避!擅闖者,後果自負!」

為首的一番子尖聲道。

再怎麼說,他們也是天子家奴。

若賈環親至,他們或許還會卑躬屈膝客氣一番。

只是幾個寧國府的親兵,還不足以讓他們畏懼。

當然,即使如此,也是色厲聲荏。

對面十數騎顯然沒有被番子唬住,恍若未聞,利落下馬。

韓讓出面,沉聲道:「榮國府蘭大爺,要進府與師母一等誥命田夫人請安,讓路。」

那番子自認得韓讓的身份,這可不是一般的寧國親兵,連寧侯賈環都要尊他一聲二哥。

賈環與韓家三兄弟的情義,早就被傳成了忠義佳話。

他自然不敢怠慢,強笑一聲,道:「原來是定軍伯府世子爺啊,世子見諒,非奴婢不願通融,只是聖意在身,不敢玩忽職守。」

韓讓搖頭道:「既然張大人還未經內閣定罪,那麼宮裡給你們的旨意,就絕不會是抄家旨意,最多便是搜查。

這與蘭哥兒去拜見他師母並不相干。

公公還是給個方便為是。」

那番子聞言,連連搖頭道:「世子爺見諒,奴婢這等身份,也是聽命行事,哪裡能做的了主?」

韓讓氣度沉穩,聞言也不惱,點點頭,道:「那就去通告能做主的人吧。」

那番子猶豫了下,給旁邊人使了個眼色,另一番子連忙跑入內。

未幾,就聽裡面傳來動靜,不一會兒,見數十衣著鮮艷的內侍番子,簇擁著一大紅蟒袍的年輕宮人出來。

不是朱正傑,又是何人?

「喲……」

陰陽怪氣的一聲驚嘆,朱正傑眼神陰冷的看著韓讓,又瞥了眼韓讓背後的賈蘭,譏諷道:「都道賈家重情義,果真不假。

這個時候,別人都避之不及,你們到還來拜師娘?」

韓讓眼神淡漠的看著朱正傑,沒有怒色,更不會有尋常人看到朱正傑時的畏懼。

然而這種眼神,更刺|激的朱正傑心中扭曲。

好歹,他還有點腦子,知道出了今天這事,現在不是和賈家放對的時候。

拳頭攥緊,咬死牙關,朱正傑拚命壓住心中那團邪火後,冷笑道:「咱家正奉旨行事,除非能請來旨意,否則,這張府,許進不許出!」

韓讓眉頭一皺,就要說話,卻見賈蘭一步上前,從他身後走到身前,朗聲道:「既然陛下給你的旨意是搜查,你自去搜查便是。何曾有權利封鎖張府,不許人進?」

朱正傑陰森一笑,看著賈蘭道:「中車府行事,還輪不到賈公子指點。若是不服氣,賈公子不妨再誦一回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說不得,咱家聽著高興,就讓你進去了。」

這就是在欺負賈蘭年幼,給他挖坑了。

如果這個時候賈蘭再誦一回這個,那真真是在玩火自焚,往隆正帝臉上啐唾沫了。

韓讓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不過沒等他發怒,賈蘭就冷聲道:「這位公公,還請明白自己的位置。

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就憑你等閹庶,還不值當我讀聖人經義。」

「你……」

朱正傑勃然大怒。

卻聽賈蘭又道:「讓二叔,勞您護著小侄入內。

不虛與他們放對,他們若有膽,就只管來傷我。

賈蘭雖自幼失怙,但還有三叔!」

說罷,還昂著小腦袋,對朱正傑笑道:「公公若有膽,只管放手來捉我!」

話畢,昂首挺胸往張府大門內走去。

韓讓等寧國親衛,無不面色精彩的跟在後面。

面色最精彩的還是朱正傑……

你娘希匹!!

心中暴怒,瘋狂吶喊。

面容更是猙獰扭曲。

可是,朱正傑還真不敢動手。

外人都道他是瘋狗,誰都敢咬。

可在朱正傑看來,賈家那個魔王才是徹頭徹尾的瘋狗。

一個敢和他的主子放對,還能讓他主子無可奈何的瘋狗……

他確信,今日他敢動賈蘭一根毫毛,根本過不了今夜,那條瘋狗就會暴怒而來,將他撕成碎片喂狗。

更可悲的是,宮裡他的主子,十成十不會給他做主……

「公公,咱要不要拿下他?」

一番子有些混不吝,在身後小聲問道。

朱正傑一腔怨怒憤恨之火,登時找到了發泄點。

「啪!」

一記響徹夜空的耳光伴隨著慘叫聲響起。

「咱家恁你娘!」

……

「蘭兒!!」

張府書房,靜齋內,一婦人看著賈蘭大步而至,滿面落淚,激動哽咽的喚了聲。

「師娘!」

賈蘭忙上前行大禮。

張廷玉夫人田氏將賈蘭扶起,落淚道:「打發劉伯去給你府上送信後,師娘就後悔了。再不該將你也牽扯進來,你先生回來……」

說至此,田氏著實說不下了。

到了今天這步,張廷玉又怎還能回來?

賈蘭見此,心知田氏心意,忙道:「師娘這是哪裡話,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此乃學生本分。

縱然先生回來後,也絕不會怨師娘的。」

「蘭兒,你先生還能回來?」

田氏希冀的看著賈蘭,急聲問道。

她未必不知賈蘭也做不得主,但只求心中一個安慰。

今日之事,恍若驟然崩塌。

對一個內宅婦人而言,太過突兀,也太過殘忍。

賈蘭笑道:「師娘,這話卻不是學生所言,而是學生三叔所言。」

「當真?!」

這下,田氏才真真激動了。

賈蘭三叔是何人,她豈能不知?

賈蘭笑了笑,看著後面緩緩進入的人影,朗聲道:「再錯不了,學生三叔對學生道:張相一心謀國,最為陛下所信重。

今日之事,亦不過為人一時所哄,非出自張相本心。

因此,宮裡縱然龍顏大怒,也不過讓張相吃些掛落。

如今正是國朝復興,需張相為陛下出大力之時,所以,張相斷不會有事。

論信任和聖眷,張相為當下國朝第一。

師娘,學生最佩服之人,便是先生和學生三叔二人。

先生不謀己身,一心謀國。

而學生三叔,既謀國事,更重親人安危。

所以,他既然這般說了,就再不會有錯的。」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田氏聞言,念了一連串的佛號,心裡真真鬆了口氣,道:「既然是寧侯所言,那八成是真的不妨事。

老天爺啊!

只盼老爺能平安歸來……」

賈蘭瞥了眼臉色難看之極的朱正傑等人,笑道:「師娘安心回後宅歇息便是,這裡就由學生帶人候著,靜待先生歸來。」

田氏聞言,卻連連搖頭,道:「你先生平生不愛金銀,不頑古董,沒甚喜好,唯愛讀書。

這裡的藏書字畫,都是這些年他辛苦積累,視若心血性命。

如今老爺不在家裡,我雖為婦道人家,可無論如何也要護住他的東西。

否則等他回來,看到這幅亂象,我又有何面目見他?」

賈蘭道:「師母盡放心便是,學生守在這裡。他們想搜查哪本書,學生代他們去翻,捧在手上,任他們看就是。卻絕不會讓他們毀了哪本,我輩讀書人,書比性命還重。

他們若想毀書,需先毀了學生性命。」

田氏聞言,登時大為感動,卻不放心賈蘭一人在此,道:「師娘和你一起,你還是個孩子。」

賈蘭笑道:「師娘哪裡話,弟子……」

「咳咳。」

沒等賈蘭言罷,後面的朱正傑死沉著一張臉,皮笑肉不笑的道:「二位不必再爭了,咱家雖奉旨意行事,卻也知道皇上主子的心意。

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若主子真心疑張相,卻不只是搜查那麼簡單了。

如今過場已經走完,咱家也要帶隊回宮,回報主子去了。

誥命夫人,今日多有叨擾,還望海涵。」

說罷,又看了眼賈蘭,冷笑一聲,帶人轉身大步離去。

面色難看的沒有一絲人氣。

見心頭大患離去後,田氏有些不知所措,道:「蘭兒,這……」

賈蘭嘿了聲,道:「師娘莫慌,這人好歹還沒蠢到家。聽了學生三叔那番話,他若還執迷不悟,怕活不過三天!

真當先生是好脾氣?」

「老天保佑啊!等你先生回來,一定讓他好生去謝謝寧侯大恩。若不是他,今日張府還不定是什麼下場啊!」

田氏癱坐在椅子上,含淚道。

……

寧國府,寧安堂。

賈環奇怪的看著眼前人,道:「二哥,你們這是……」

賈寶玉漲紅了臉,道:「三弟,我有事想求你……」

「呵呵,自家兄弟,談什麼求不求?有事且說。」

賈環看了眼賈寶玉,又瞥了眼跪在他身旁的襲人,笑著說道。

賈寶玉訥訥道:「是……是這樣,襲人她家出了大事,惹了官司,想求三弟幫一幫。」

「官司,什麼官司?」

賈環挑眉問道。

賈寶玉愈發不安,小聲道:「她大哥花自芳,殺了人,還望三弟看在我的面子上……」

賈環咂摸了下嘴,呵呵一笑,靜靜的看著賈寶玉那張如若金秋之月的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