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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曲梁託付

正文卷

第58章 曲梁·託付

「江姐姐怎麼可能同意呢?」陳爺爺搖搖頭,神情又恢複哀傷。

「可江姐姐自己個兒在夫家也沒個兄弟撐腰,她又說不動丈夫,便連月子都不坐了,就出去找孩子。」陳爺爺說到此處,又聞了聞香煙眯起雙眼,「我記得,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江姐姐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素襖就跑到村口,被雨一打,渾身都濕透了。她挨家挨戶地敲門,見了孩子就撲上去,逢人就磕頭問孩子的下落,她婆婆就那麼看著,也不許兒子把人帶回去。後來還是我們一起學點茶分茶的師兄弟把她找著,送回家,請了大夫給她瞧病。」

聽到這,孫輩們眼圈都紅紅的,從來沒想過分茶時那樣意氣風發的江奶奶,竟然還有這樣一段心酸的過往。

就連在一旁偷聽的顧招娣,也不知不覺地攥緊了拳頭。

壓抑著憤怒,問了一句:「那後來呢?」

「後來?」陳爺爺又看著搶救室的門,喃喃道,「後來,江姐姐就認了!她也再沒找過那個孩子。不過,江姐姐的丈夫雖然愚孝,可他對江姐姐實在是好,月子里喂飯喂葯、端屎端尿地伺候,兩人的感情便也沒生出多大隔閡。不到兩年夫婦兩人又生了個大胖小子,就是小妍的爸爸。」

顧招娣知道。

小妍,就是江奶奶的孫女,那個紅唇姐姐。

「她那個刁蠻的婆婆見他們老朱家有了後,便也不再磋磨江姐姐,過了沒多久也就過世了。等到兒子上了幼兒園,江姐姐為了補貼家用就去鎮上新辦的茶廠當女工。好在當時趕上了好時候,家家戶戶都蓋新房,她丈夫祖傳的木匠手藝又在村裡遠近聞名,便有不少人家請他去蓋房子,家裡收入也多了起來。夫婦兩人的日子越來越好,兒子也爭氣,還是當時村裡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

聽著江奶奶接下來的幸福生活,不但孫輩們為她感到高興,就連陳爺爺也眉飛色舞起來。

「再接下來,兒子畢業,工作結婚,樣樣都是順順噹噹,兒媳婦賢惠不說,還給她生了孫女孫子,眼看著孫女兒都當了大律師了,可是誰知道,誰知道」

說到這裡,一向只會說豪言壯語的陳爺爺竟扔下香煙,雙手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爺爺。」陳爺爺的孫輩們連忙攙扶著老人家,安慰道,「您歲數大了,別太激動,小心血壓啊!」

「是啊,江奶奶一定能逢凶化吉的,爺爺您別太傷心。」

「.江姐姐也認不出我們兄弟姐妹了」陳爺爺旁若無人地抽噎著,「看她昨天那樣,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她會好、好起來」

搶救室的指示燈忽然熄滅,主治醫生走出來,找到紅唇姐姐朱妍:

「朱律師,病人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清醒過來,可是還沒有渡過危險期,你們去病房多陪老人家說說話吧。」

朱妍點頭後,在葉舫妤的陪同下去了病房。

陳爺爺的哭聲戛然而止,也招呼著孫輩走過去。

顧招娣默默跟在後頭,心裡五味雜陳。

她想不通,江奶奶自己就是這些老思想的受害者,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待她的親孫女呢?

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就來到江奶奶的特護病房。

才不到兩天的光景,病床上的江奶奶就已枯瘦如柴,雖然如此,可她的眼睛還是閃著星光。紅唇姐姐朱妍守在床邊,她雖在職場上風風火火,也在家庭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可面對渾身遍布各種醫療器械的親奶奶,仍然沒辦法處之泰然。

尤其是在律師冷冰冰地宣讀江奶奶的遺囑的情況下,朱妍的淚珠已經不由控制地掉落在江奶奶乾癟的手背上。

「江蘭茵女士在天陽市市中心的兩套房產,清林茶社四合院,存款一百五十萬元,及家中古董將由孫女朱妍女士繼承。具體名目如下……」

「另外,由江蘭茵女士撰寫並出版的《分茶有道》書籍以及制茶的論文,全部版權及稿費和版稅,及一套古董建盞,應江蘭茵女士囑託,將無償捐獻給天陽市市委宣傳部、市文聯茶文化協會,一切手續和監管保管事宜,將由陳義茗先生代為執行。」

陳爺爺聽到這,嘴唇不住地顫抖:「江姐姐,你還想著協會」

可律師對遺囑的宣讀,並未停止。

「請問.」他稍加停頓,看了看朱妍又心平氣和問,「哪位是顧招娣女士?這裡有一份遺囑和一個箱子,是給她的。」

其他孫輩們連忙讓出位置,顧招娣一邊抬頭望向葉舫妤,一邊遲疑地從角落裡走出。

「箱子里是一套木匠工具,是江蘭茵女士送給顧招娣女士的,今天就可以交接。」律師說完,便拿來紙筆,等待顧招娣簽字。

顧招娣拿著筆,見葉舫妤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算是默許她接受,便簽了字。

讓顧招娣稍加安心的是,江奶奶留給她的並不是什麼貴重的房產和古董,只是一隻老伴兒留給她的樟木箱子。

律師走後,眾人便圍在江奶奶身邊。

江奶奶眼睛轉了一圈,見到陳爺爺雙目含淚,打趣地笑了一聲:「都多大歲數了?在孫子孫女面前,還哭鼻子?」

「江姐姐」陳爺爺撇著嘴,輕輕覆上江奶奶的手,「你好好養著,你寫的書我又看不懂,那裡邊的好些個手藝活兒,都等著你教給這些徒子徒孫呢。」

「不、不教了」江奶奶笑著,看向天花板,「敏兒還等著,得教她,教她,老朱想來也是」

「江姐姐。」陳爺爺淚如泉湧,哽咽地回應,「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沒放下,敏兒現在啊肯定是好好的,哪需要你去教她?」

「敏兒、敏兒她找不回來了,這都是我這當媽的、欠她的」江奶奶呼吸雖艱難,可語氣卻異常平靜,「老朱他早就知道找不回來了,他娘老子把孩子放在村口的河裡,當天雨下得大,他剛到河邊,上游的村子就泄了洪了。老朱他是親眼看著敏兒被洪水給、給沖走了……等我出了月子啊,他就抱著我邊說,邊哭得跟個、跟個淚人兒似的。」

「什麼?」

陳爺爺本還納悶,為什麼經過這樣的事兒,江姐姐還能跟老朱舉案齊眉,原來,他的苦都咽在肚子里了。

「他心裡的苦,我明白……」江奶奶閉了閉眼睛,「不怪他,也不怪他娘。要怪、要怪就怪那個時代!」

說到這,江奶奶忽然激動地握住朱妍的手,似乎想要對朱妍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你爺爺他走得早,這個家如果、如果沒有你爸爸,你和你媽就要遭了罪了,那時候一個家有了男丁,就沒人敢欺負。所以奶奶就想著啊,老人都走了,好歹你還有個弟弟。」

「可是,可是你媽她脾氣倔啊!她不生啊!」江奶奶霍地拔高聲調,「我、我沒辦法,就那麼對你……我、我不是……」

朱妍擦了擦眼淚,忙把江奶奶的手放在手心,安慰道:「奶奶,我知道了,咱們不說這個,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可是、時代不一樣了啊.」江奶奶話到這裡,聲音又恢複了平靜,表達也開始有些許混亂,似乎是忽然間醒悟過來,無論她說什麼也無法改變傷害朱妍的事實,「終歸、終歸是對不住你們娘倆啊,那些、那些身外之物都彌補不了了,可是苦了你.」

「奶奶,你說的話太多了。」見心跳監護儀異常,朱妍有些慌亂。

「以後,就只留你一個人在這世上」江奶奶卻自顧自地說話,眼神飄向陳爺爺,「孤獨啊!」

陳爺爺急忙表態:「小妍是你的孫女,也是我的孫女,你就放心吧,江姐姐,快快好起來才是真啊。」

江奶奶微微點點頭,又抬手望向另一邊。

葉舫妤不動聲色地拉著顧招娣,靠到近前,伸手接過江奶奶的手,又放在顧招娣手上:「江阿姨,您放心,我們都會好好照顧小妍的。」

「嗯,好,好,二十年前那些糟心的事兒,就算了吧小妤,要往前看」

「唉,我知道。」

見葉舫妤點頭,江奶奶便不再多說。

她的手冰涼冰涼的,微微顫抖著卻又有著極大的力氣,而後竟直接將顧招娣的手拉到胸前,與朱妍的手放在一起,輕聲道:

「時代不、不一樣了,好孩子,就、託付給你們了.」

而後,警報聲又一次響起。

醫護人員破門而入,將眾人請出病房,又對江奶奶展開搶救。

「奶奶!!!」朱妍站在門外默默祈禱,希望奇蹟能夠發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轉眼天已大亮。

顧招娣和其餘晚輩被一位長輩送回學校和家中。

葉舫妤和其餘長輩則陪在朱妍身邊,江奶奶的茶友和茶友的子女聽到消息,也第一時間趕來醫院。

坐在車上的顧招娣見其他同齡人都在睡覺,她便一路無話,默默觀察著江奶奶留給她的樟木箱子。

這箱子分量不輕,造型古樸。雖然一看就是老物件,可通身的牛皮沒有半點霉斑,每一個黃銅配件也都泛著亮光。保管的人定是時時擦拭,才會讓它纖塵不染。

而真正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這箱子中裝著的,竟然是一整套清代流傳下來的木匠所用的刨子!

十幾個造型各異的刨子安安靜靜躺在箱子中。

有的是大木作常用的平推刨,顧招娣早就用過,所以熟知它們的名字和用途,比如大刨、二刨、小刨、挖刨,還有專門用來刮平構建細部線腳的「裁口刨」。

還有一些小木作必備的刨子,小到幾厘米,大到數十厘米不等。譬如顧招娣見過卻沒有用過的,單獨用於做穿帶的「穿帶刨子」、用於剔槽用的「槽刨」、用於滾楞製作的「倒楞刨子」、用於凸出弧面的「蓋面刨子」、用於凹進弧面的「窪面刨子」,以及用於曲面刨刮的「撅嘴刨」。

這些名稱稀奇古怪的刨子,全都是營造古建築時,不可或缺的工具。

而箱子蓋內,還懸掛著大大小小的刻刀、墨斗等工具。

整整一箱子的工具,木柄包漿、金屬鋥亮,一定是江奶奶精心保養的結果,足見江奶奶對朱爺爺的珍視。

顧招娣微微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將樟木箱子闔上,打算回去再與何楹她們分享這段故事和經歷。只是箱子剛剛收好,便接到了葉舫妤的電話。

「江奶奶她,走了」

顧招娣心臟登時漏了半拍,頓了半晌還是說不出話來。

葉舫妤讓顧招娣安心回學校準備上課,其他事不需要操心,她掛斷電話後便望向車窗外漸漸升起的朝陽,思緒萬千:

江奶奶是愛女兒的,可她後來沒有辦法做自己,也因為年輕時吃的苦,才一定要有一個孫子。

朱爺爺也是愛女兒的,可他寧願一輩子悔恨痛哭,也無法反抗自己的母親和那個時代。

是舊的時代造就了一切,朱妍的遭遇,也是舊時代的傷疤。

那麼她自己呢?

顧招娣的心臟忽然間生出一塊柔軟的地方,企圖有一點希冀:爸爸和媽媽的心裡,會不會同樣烙著一塊舊時代的傷疤?會不會他們也是愛自己的?

車輪在六點整時穩穩停在了天陽大學的大門口,顧招娣拎著樟木箱子,與送她回來的長輩道謝告別,轉身便看見在校門口等公交的何楹。

「顧招娣!」何楹笑著招呼,「你出去一晚上,才回來?」

「嗯,剛回來。」顧招娣點頭,「你這麼早?不等唐果果和樓心月嗎?」

「我這不算早了。」何楹打開微信群聊,把樓心月的消息拿給顧招娣看,「我起床時,樓心月就發了消息,說先去天陽師範大學上課,晨跑就不等咱們了。」

「樓心月?」顧招娣語調驚訝,「她這麼早去上課?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何楹便將前一天話劇社的來龍去脈告訴了顧招娣,顧招娣有些氣憤,可更多的還是對樓心月的刮目相看:「連我的BOSS都要奮起直追了,咱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努力呢?」

「說的是啊!」何楹笑著說完,便見公交車迎面駛來,說了聲,「加油,別忘了叫醒果果」,便上了車。

顧招娣看了看課表,她今天的行程非常滿,而且都是與唐果果一起。

便拎著箱子,邊走進學校,邊給唐果果打電話,叫她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