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蘇白微微點頭，跨步走進了小院之中。
之所以稱其為小院，是因為相比較於這一座鬧市，眼前這一座庭院，自然算是小院。
實際上，裡面的面積並不小。
院子里，有著亭台，也有著花花草草，也有一棵老樹。
這一棵老樹，似乎有一些年頭了，頗為粗壯，大約兩人合抱。
其色青翠欲滴，樹葉繁密，遮蔽了院落的小半面積。
而在那棵老樹前，一位中年人，負手而立，氣息沉凝。
乍一看，就好像是一座巍峨聳立的山峰，脊椎彷彿天柱一般，佇立天地之間，似乎下一刻，就要化龍飛走。
「爹，您說的那位前輩來了。」
那位墨袍青年，走近中年男子身邊，低聲說了一句，就立刻退到一邊去了。
而院子里，還有一個少女，正托著下巴，有些愁眉苦臉的看著棋局。
墨青年，便是她的對弈者。
「天驕城，已經許久許久，都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中年人回過頭來，看向蘇白，淡淡開口道。
蘇白看了他一眼。
這中年人的容貌，頗為雄奇，高眉闊鼻，雙眼幽深，彷彿星辰一般璀璨。
一身有些發白的破舊布袍，也遮不住其絕世的風采。
而這位中年人，正是武帝！
這位便是千年前，攪動天下風雲，與離天聖地，乃至於三大聖地，都有著無邊恩怨的驚世人傑。
「兩年後，自然會更加熱鬧。」
蘇白也知道，他究竟想要說什麼。
幾大宗門與離天聖地對他的追蹤，從未停止過，已經暗中追到了天驕城。
只是礙於這位武帝的強大威勢，而沒有動手罷了。
實則，看似波瀾不驚之下，早已經暗流洶湧。
「是啊，的確很熱鬧！」
武帝似乎有些感概，又有些期盼的嘆了一口氣。
接著，他輕輕擺了擺手，地面上，就忽然出現了一張石桌，與兩張石凳：
「你願意來，我也該盡一下地主之誼，請吧。」
這位武帝，態度溫和，面帶笑意。
他先讓蘇白落座，又沖著遠處的少女與青年說道：「老十二，去把我藏的那一壺酒取來！」
「老爹，我正忙著呢！」
「讓三哥去。」
少女白了一眼自家老爹，接著，又瞪了眼自己的哥哥：「你還不快去！」
「等你回來，我再落子！」
「嗯？」
那青年一聽，卻是搖了搖頭：「十二妹，你之前幾次，還有上一次，也是這麼說的。」
「看來這場局棋，足以下到老爹出殯了。」
「呸！呸！」
一聽這話，少女頓時有些不高興的，拍打了幾下自家的兄長：「老爹老當益壯，壽命還長得很，你怕是都熬不過他！」
「這誰知道？」
「他這麼做，可不一定活的過你哥。」
墨袍青年，懶洋洋的看了一眼中年人。
中年人頓時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還不快點去給我拿酒？」
青年無奈，這才慢悠悠的起身，走向了後院。
「讓道友見笑了，我這幾個孩子，從小到大，已經沒大沒小習慣了。」
武帝略顯無奈的搖了搖頭。
「挺好的。」
「這般天倫之樂，古今聖皇與天尊，都少有遇到。」
蘇白用右手輕撫桌面，感受著石桌上的紋理，微笑著說道。
哪怕是憑空出現的石桌，上面也有著一層層陣法紋路。
天驕城，乃至於武國上下，無人不知武帝。
這位坐鎮天驕城，已經一千多年之久的帝王，這一生共有十二子。
十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不過，這十二個孩子的年齡差距，卻是極大。
最小的，如那十二皇女，據說還不到二十，大一點的，比如剛剛那位三太子。
也只比武帝，小上不到百歲。
百年的差距，放在一千多年的歲月里，已經顯得微不足道了。
說是同齡人，似乎也沒有什麼大問題。
當然，這也並不希奇。
相傳上古時代，有一對天縱奇才的父子，父比子，僅僅大了不到二十歲。
本該是同輩爭鋒，卻成了父子爭鋒。
雙雙突破洞天境，壽元長達數十上百萬載，如今，仍然被引為坊間美談，流傳很廣。
「聖皇，天尊……」
武帝笑了笑，隨後又詢問道：「道友來天驕城，已有數日，不知有何感想？」
蘇白凝視著眼前的武帝，眸光深處，泛起了城中的諸多畫面。
天驕城的繁華，猶如烈火烹油一般，百姓與修士之間，和諧相處。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沒有了普通人。
哪怕再普通的人，在靈獸肉與丹藥的滋養下，也都有著不弱的氣血。
各種設施，陣法，也是他來到此界之後，所見到的頂尖層次。
可惜，從那鄭青龍等人的記憶之中，他可以推算出。
兩年後的諸王台，一旦開啟，必然將爆發出驚世之亂！
這東洲當代第一天驕的高帽子，已經夠高了。
已經有不少人，將目光放在了這位武帝身上。
想了想之後，他便直接開口了：
「繁華將腐。」
靜！
此話一出，小院頓時安靜了下來。
那個模樣清秀的少女，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雙眼眸，定格在了蘇白的身上。
面對她家老爹，敢這麼說話的人，天下間也沒有幾個了。
「繁華將腐……」
武帝咀嚼了一遍這幾個字，也沒感到生氣，只是點了點頭。
微微一笑道：「道友這幾個字，用的倒是恰當。」
他千年不出天驕城，以自身為陣眼，庇佑住了整座天驕城。
又以天驕城，聚合天地大運，山川地脈，看似連三大聖地，幾大宗門，都奈何不了他。
實際上，這股莫大的危機，從未遠離，甚至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逼近了。
用繁華將腐這幾個字來形容，倒是十分恰當了。
「酒來了。」
那位三太子，此時托著一枚白玉酒壺，緩步走來，打斷了兩人之間的交談。
這位武國千年老太子，對於自家老爹，自然還是有著敬畏的。
他為蘇白和武帝兩人，分別倒了一杯酒，才看向蘇白，隨後開口詢問：
「前輩倒是看得仔細，不過，我更想知曉，道友對於整座東洲，又是如何看法？」
天驕城的困境，他們自己當然知曉的很清楚。
「東洲百國，民眾億萬萬計，自然是人族之地，修士樂土，凡人地獄。」
蘇白沉吟片刻後，便給出了回答。
東洲之地，疆域無比遼闊。
如同武國這樣的王朝，數量過百，更有不少小型國度，大型據點，數不勝數。
雖然地廣人稀，但因其疆域足夠大，人口自然也是極多。
且因為，真正統治王朝的宗門與聖地，也不和普通人爭奪利益，而且，他們還需要海量的人口，為其服務。
多半也會讓這無量眾生，能吃上一口飯。
不過，也僅限於此了。
東洲，終究還是修士的樂土。
「修士樂土，凡人地獄……」
三太子與武帝，眸光皆是一動，這樣的問題，他們問過很多人。
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評價東洲這座繁華之地，稱為地獄的。
「人有所居，必然要有所食，前輩為何要稱呼地獄呢？」
三太子神情微妙，繼續詢問道。
「凡人的希望，一切只靠老天，無法靠己，所謂的繁華，不過是過眼雲煙，自然是地獄。」
蘇白神色平靜，淡然回答道。
古往今來，九千萬年的修行史，此界任何一人，其實體內都有著天尊血脈。
這意味著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此界的普通凡人，想要徹底翻身的最大途徑，就是天賦異稟！
否則的話，窮盡一生，也只是遊盪在俗世之中。
簡單來說，便是修士太高，凡人太低！
兩者的差距，比雲泥之別，還要誇張。
若是碰上修士交戰，被殃及池魚的普通凡人，都只能嘆息一句，自己的命不好。
而東洲的修士，何其之多？
對於凡人而言，自然是一片地獄。
「曾幾何時，我問過一位長者，說世道如此，是那些聖皇天尊們，所希望的嗎？」
武帝沉默了片刻，似乎帶著一縷回憶，陷入了沉思：
「那位長者卻說，只要能活著，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今的東洲，乃至於九州人族鼎盛的背後，是先賢修士，堆積如山的屍骨，灑滿江河的熱血……」
「此話，倒也說的不錯。」
蘇白點了點頭。
仙武天界，九千萬年來，直到人族中，出現了一位蓋世霸主，無敵天尊，才真正奠定了人族真正的霸主地位。
可在那之前，懷胎三年，人口稀少，而且，還有著漫長成長期的人族，始終是仙武天界的最底層。
仙武天界，比較特殊，人均懷胎三年。
而且，人族降生時，孱弱無比，懵懂無知。
除了天生就有宿慧，資質超群者外，絕大多數人，一直成長到十六歲，才能算是成年。
再加上，如果不修行的話，即便成年了，也仍然手無縛雞之力。
相比於那些生而不凡，數量更多的其他異族，自然是沒有絲毫優勢的。
能夠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靠的
便是歷代先賢的屍骨與熱血。
說屍骨堆積如山，熱血灑滿江河，也的確不假。
仙武天界是如此，前世的藍星是如此。
萬界都是如比。
繁華的背後，必然代表的是熱血與犧牲。
「然後呢？」
見武帝一直沉思不語，蘇白似乎也有些好奇，便開口詢問道。
「然後……」
「我說，人活一世，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再到長大成人，需要足足二十年！」
「如此艱難的長成起來，難道為的，僅僅只是活著嗎？」
武帝說完，便長長一嘆。
「活著，從來不僅僅只是為了活著，也不應該只是為了服務修士而活著……」
「你所說的那個長者，應該就是被你所殺的聖地長老吧？」
蘇白若有所思。
武帝本是離天聖地千年前的第一真傳，天資絕世，當時橫推同代無敵手。
是有一些希望，成為離天聖地下一任的掌教。
也就是聖地之主！
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為什麼會叛逃。
此時，他卻是有些理解了。
這武帝，是一個修士中的異類。
也難怪直到如今，武帝都被很多修士認為，肯定已經瘋魔了，是走火入魔之人。
「那是我爹的師尊。」
三太子瞧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武帝。
眼神中帶著一絲疲憊：「殺師叛教，只為了這些凡人，真的值得嗎？」
「這世上，有人呼風喚雨，享盡榮華富貴，壽元千載，萬載……」
「可有人，卻貧寒交迫，嘗遍人間冷暖，也只有區區二十之壽……」
武帝挺身而起，負手眺望遠方的天穹：「天生萬物，本來就沒有高低之分，他們又憑什麼將人，給劃分成了三六九等？」
「歷代先賢屍骨上站著的，是一群貪得無厭的邪魔。」
「他們就像是一頭又一頭碩大無比的邪蟲，在啃食著人族無量眾生的血肉，吞噬著無數人的希望。」
「這是比異族入侵，還要更大的罪孽！」
呼！
清幽小院，微風徐徐，百年老樹，枝葉搖動，沙沙作響。
蘇白捏著酒杯，聽到武帝的話語，仍然神色如常。
他早已經不是能被三言兩語，所打動的人了。
話說的再怎麼漂亮，他也絲毫不為所動。
只是他的腦海中，卻浮現出了，有關於這位武帝的點點滴滴。
這位武帝，是前代武帝流落在民間的私生子，自幼便嘗盡了人間冷暖，直到後來，才在離天聖地中崛起，橫掃同代，問鼎真傳第一。
他在離天聖地崛起之前，根本沒有任何人關注他，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或許，就是在那一段艱難困苦的歲月中，才養出了他那不同於其他修士的認知與感想。
心念轉動，只不過剎那間。
接著，蘇白看向了武帝，似乎並沒有任何觸動，他隨後開口道：
「可這一座天驕城，乃至於整座武國，似乎也並沒有什麼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武國，看起來似乎比其他的王朝，要好一些。
至少，修士家族僱傭普通人，也有著一些忌諱，不敢隨意處死。
天驕城中的普通人，與修士之間，似乎也能夠和睦相處。
可這樣的事情，任何一尊大能，都可以得到，只是看有沒有這個想法。
究其根本原因，無非還是以力壓人罷了。
只不過，這些修士頭上的人，從三大聖地，與十大宗門，換成了這位武帝而已。
「東洲百國，怨恨宗門已深，有些東西，不是能夠輕舉妄動的。」
武帝轉過身來，眸光頗為沉凝：
「我的確想要做一些事情，可卻也並不想將整座東洲，徹底淪為戰場！」
「更不想看到，異族再次入侵。」
東洲諸國，奴役百姓，十大宗門，掌控諸國。
三大聖地，則高居雲端，以丹藥和法門，制衡與掌控著各個宗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維持著一個基本的平衡。
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破，會發生怎樣的劇變，自然不用多說。
而那些外敵，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東洲與妖族居住的疆域之間，那一道高聳入雲的鎮妖關下。
兩族修道高手的屍骨，堆積成山，熱血未涼，他自然不會忘記，也不敢忘記。
「老爹他也不想引起天下大亂，為此，他已有千年時間，沒有出過天驕城，更不曾主動與宗門和聖地爭鋒。」
「只可惜……」
三太子說了一句，神色略顯悵然。
千年不出天驕城的，又何止是武帝？
他同樣也從出生，直到現在，都沒有出過天驕城。
與其說，他做了千年的太子，倒不如說，是做了千年的因徒。
絲毫沒有自由可言。
可哪怕如此，諸多宗門，與三大聖地，也認為被觸怒了尊嚴，已經容不下他們了……
「你們又如何肯定，自己就能做的更好？」
這時，蘇白看了一眼三太子，與十二皇女，緩緩說道：「一個完全統一的不朽神朝，也未必就會比如今更好。」
「須知，神朝也會腐朽，人心也會變化。」
「更何況，幾位又是憑藉什麼，才修鍊到了如今這個境界？」
這位三太子，與十二皇女的天資，自然也是頂尖的。
那三太子氣息，浩瀚如海，是凝練了體內洞天的顯聖境大能。
而那十二皇女，也同樣天資極高，此時的修為，比起武青雲和林龍象，或許還有些不足，但也相差無幾了。
以其二十歲的年紀，能夠修行到這一步，其中的難度，自然不言而喻。
仙武天界，獨特的天地環境，才造就了當今的世道，沒有任何一人的修行，能夠無需服用丹藥。
至少，在凝練出體內洞天之前，人人皆是如此。
若說天資，這二人比葉陽峰自然強出一籌。
可葉陽峰，若是沒有他的幫助，此時，也已經年近三十。
而他直到現在，也不過是靈相境而已。
比這位皇女，差遠了。
其中的原因，自然因為這位皇女擁有的資源，比葉陽峰要多得多。
「胡說八道！」
十二皇女，立刻丟下了棋子，一雙眉毛，頓時挑了起來：「你說這些，究竟是想表達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罷了。」
迎著三人的目光，蘇白仍然神色如常，緩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