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直到世界末日也走不進他的心

很長一段日子裡,我都分不清夢和現實。

偶爾會吃飽了就睡,醒來看見繁星和剛入夜色的天空,會以為這是即將踏入清晨的光景。也常常日復一日地聽著歌、看看書,卻總是一遍遍地閱讀早已讀完的篇章。

對此,湯糖表示,我已經無可救藥。

可她終究拿我沒辦法,畢竟她要忙著考專業證書。但即便這樣,她還是盡最大能力地縱容我、寬慰我。比如她會在走之前把冰箱塞滿食物,會在下課回來之後,第一時間為我做飯,而晚飯過後,她又會犧牲掉一個小時的讀書時間,拉著我去夜市閑逛。

短短几日,我的體重不可遏制地越來越輕,她卻吹氣球似的胖起來。

對此她深表氣憤,而更多的,卻依舊是對我的擔憂。她常常在我躺在她寬大又舒適的沙發上看書時,輕輕捋著我的頭髮說,難過就哭出來唄,又沒什麼丟人的。

我總是靜靜地微笑地看著她,告訴她,我哭不出來。

然後她會嘆氣,像千斤墜砸在棉花團上一樣無力。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想我是幸運的,至少在經歷傷害以後,我還有一個真心的朋友能夠張開雙臂接納我。

我還記得那天我在行政經理的護送下,狼狽地出了公司。我站在蒼茫的夜色中,突然覺得胸口破了一個巨大的洞,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帶著撕裂的痛。

就這樣漫無目的,像個無家可歸的遊魂一樣走了很久,我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湯糖。

事實上,我們的聯繫並沒有多麼頻繁,所以當她義無反顧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的差一點兒,只差一點兒,就號啕大哭起來。

但我終究沒有。

左側臉頰還泛著微紅,我不想讓我不受控制的眼淚,來加重身上的恥辱。

她看到我的樣子,二話沒說,就打車帶我回到了她的小家,一個一室一廳、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小房子。她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她一定知道因為誰,我才變成了這個樣子。

那件事的發生,給公司帶來了很不好的負面影響,甚至還有視頻流傳到了網上,而俞冰成了著重的處理對象。而我,則成了眾人口中處於風口浪尖的「小三」。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網路時代,我的罵名就這樣傳開。不過還有一絲值得慶幸的是,那個上傳的視頻不夠清晰,以至於根本看不清我的臉。

我並沒有因為這件事真的多麼難過,只是止不住啞然失笑。

只是這樣簡簡單單地陪在我愛的少年身旁,看著他從稚嫩青澀變得成熟堅強,卻也莫名變成了不可說的罪責。

如果我真的能勾引得了陸銘羽,我也不會是現在這個可悲的樣子。

行政經理給我打了電話,要我先在家裡休息,工資照常發。

於是,我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賴在湯糖家的一隻大米蟲。而平日裡衣食起居都要依賴我的陳美華像個得了失心瘋的病人,一遍遍地給我打電話,問我為什麼不回家,即便我已經留了錢給她。

電話聽筒的聲音很大,她的叫喊聲也很大,以至於她對我說出來的那些羞辱性的詞句,全都被湯糖聽了去。

我忍無可忍,終究還是掛掉了電話。

然後我像一隻無精打採的狗,趴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湯糖走過來,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後腦勺。

在這一瞬間我才發現,在我最脆弱的時刻,陪在我身邊的人,居然是我的好朋友。

原來這二十多年,我如此努力地生活,卻仍舊一無所有。

沒有親情。

沒有愛情。

「這幾天你就別回去了,我去幫你給她買點兒東西送過去。我是個外人,她不敢對我怎麼樣的。」湯糖溫柔地安撫我。

我把頭埋在臂彎中,眼淚洇濕了一片。

很多時候,湯糖說的都是對的。

那個像神經病一樣終日以折磨我為樂的陳美華,見到給她收拾房間並送吃食的人是湯糖後,選擇了默不作聲接受這一切。

理所當然地,她根本懶得問我的行蹤。

湯糖說了句「最近她出差了」,便把這件事搪塞了過去。

而我,終於可以安心地在她的家裡療傷。

只是,不可避免的是,陸銘羽還是找上了門。

而恰逢湯糖在家,她把他嚴嚴實實地堵在門口,沒有讓他進來見我。

我並不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們說了多久,我只知道湯糖回來後神色變得很難看。她把那鍋煮好的雞湯狠狠地端在我面前,氣呼呼了好一陣,才瓮聲瓮氣地喊了一嗓子「吃飯」。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問我過我一句關於這件事的話。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睡在一張僅有一米半的床上,她輕輕抱住我說,我最近認識了幾個不錯的男生,改天帶你去見見吧。她見我沒有回答,躺直了身子,看著天花板,呢喃道:「你現在的工作也沒什麼好的,不如辭掉。」

後來,她沉沉睡了過去,沒有再說過話。

第二天一大早,她離開以後,我從床上爬了起來,套上了一件她的連衣裙,給自己化了一個完整的妝,然後打車去了公司。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我的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反對我,它們問我,你瘋了嗎,你辭了待遇這麼好的工作,去找什麼樣的工作呢?你媽媽要誰養呢?你連學歷都沒有,以後怎麼辦?

這些問題,我當然沒有一個合理的答案。可即便這樣,我也要堅持我的決定。

因為我終於明白,有時候,自尊比任何事都重要。

離職手續比我想像中的要簡單許多,行政主管也並未做太多挽留,彷彿我的離開是她意料之中的。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能多拿到一筆補償金。

從公司大廈出來的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了這二十幾年來從未有過的輕鬆與解脫。不用擔心因為陸銘羽的關係,而變得低聲下氣,不用難過於我和他之間的差距,而不敢靠近,更不用整天看著他與別的姑娘相好。

像是解開了枷鎖的困獸,此時連周遭的空氣都是新鮮的。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確定,我做的決定是多麼正確。

那天晚上,我買了很多菜,並叫湯糖來我家吃飯,畢竟她照顧了我這麼多天。

湯糖很高興,並且在得知我辭職這件事後,高興得尖叫起來。

我放下手中沒洗完的青菜,趕忙捂住了她的嘴。

「你小聲點兒,這件事陳女士還不知道,她要知道了,說不定怎麼責難我!」

「哦哦,知道了。」她噤若寒蟬地說道,「不過沒關係,反正過一陣你也會重新上班。」

「不一定呢。」我笑著把菜放進鍋里,「我最近有了點兒新的想法,但具體怎麼做,還沒想好。」

「行,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也好,把身體養好些再出去工作,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她笑嘻嘻地攬住我。

「好的。」我把一大塊雞肉塞進了她的嘴裡。

在陳美華打麻將回家前,我和湯糖早已準備好了一大桌子的菜。

她一進屋,聞到了滿屋子的飯菜香,把包隨便一扔,陰陽怪氣地問:「哦喲,大人物出差回來了啊,還弄一大桌菜,了不起嘛!」

「媽,湯糖來了。」我把碗筷放在桌上,給她使了個眼色。

湯糖就在這時跟在我身後走到了她面前,憨態可掬地喊了一聲:「阿姨。」

「哦,上次那個搞清潔的。」她滿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湯糖,故意說著讓人氣惱的話,接著不知從哪裡掏出煙和打火機,不管不顧地抽了起來。

湯糖聞到煙味嗓子會難受,我想要制止陳美華,卻被湯糖攔了下來。

「我沒事的。」她小聲對我說。

可我因此心裡更加不好受。但我知道,我不可以表現出來,否則陳美華興風作浪,把整桌子的菜都掀翻了也不是不可能。

晚餐就在這種不冷不熱的氣氛下開始了。陳美華不顧儀態自顧自地吃飯,把一些吃相很好的菜弄得很難看。但好在,她似乎也不想和我們坐在一起,囫圇吞棗似的吃完後,扔下筷子就回到自己房間去玩鬥地主了。她把電腦聲音開得很大,像是故意在搗亂。

她走以後,我和湯糖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氣。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帶她回家裡來吃飯。

「她總是這樣嗎?」酒足飯飽後,湯糖輕聲問。

「嗯,一直這樣。」我苦笑。

湯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轉頭望了望陳美華的房門,然後才轉過頭來,嘆了口氣。

這天晚上,我並沒有留湯糖在這裡住,畢竟陳美華這個情況,我真怕她抽起風來什麼都做。

把湯糖送到了樓下,為她打了車後,我終於安心地送走了她。

只是,我卻沒想到在這樣的情境中,看到了陸銘羽。

彼時他正坐在樓下小區的長椅上,身上的西裝外套被他胡亂地搭在手臂上,昏黃的路燈把他的面容照得迷離不清。

看清楚是他,我原本從容的腳步,下意識地變得慌亂。

曾經心心念念最想要見的人是他,如今千帆過盡,卻不知到底該用何種情緒面對他。

「小星星?」

隱約中,我聽到他叫我。

儘管我告訴自己要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可我居然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朝我走過來,撲鼻的酒氣迎面而來,混著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

我心如擂鼓,一如當年我初見他時那樣。

只是,今時今日,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心境。

陸銘羽像是等了我很久後終於見到了我,猛地握住我的肩膀,咧嘴露出一個醉醺醺的笑,含糊不清地說:「你終於出現了,我等了你很久,你終於出現了……」

「你怎麼喝成這個樣子。」我答非所問,皺著眉頭替他接住要掉下來的外套。

「今天跟幾個客戶談生意。」他晃了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些,「我升職了。」

「哦,恭喜。」我往後退了一點兒。

眼神明滅的他,在看到我這個舉動後,表情發矇地看著我,整個動作都僵住了。

「聽說你辭職了……」

「嗯。」我點了點頭。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對你造成這樣的傷害。」他微微低著頭,不敢直視我,「俞冰的脾氣,就連我也無法掌控。是我不好,是我沒跟她解釋清楚這件事,是我不好……」

他開始語無倫次,並且抬起手來打自己的臉。

「你撒什麼酒瘋!」我攔住他,心底小小的情緒不受控制鑽了出來。明明難過的人是我,他這樣卻讓我雪上加霜。

就在這時,他反扣住我的手,然後突如其來地抱住我,緊緊地抱住我。

「對不起,裴吉星,對不起……那天看到你的樣子,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忘記。我說過要好好保護你的,可我永遠在傷害你。」他把下巴抵在我的肩頭,我聽見他低聲的啜泣。

無可抑制地,我的眼眶開始發酸。

這個經歷了狂風暴雨後,變得堅強無比、無堅不摧的男孩,在為我哭泣。

「陸銘羽……」我試圖勸慰他,卻被他打斷。

「那天湯糖跟我說,當年你和程朵因為我,大吵過一次,程朵說了特別過分的話,讓你哭了好久好久,可你什麼都沒告訴我。她針對你那麼久,都是因為我,而你卻什麼都不告訴我!」

「你是不是傻子啊!啊?」他輕輕扣著我的後腦勺,終於抬起了沾染了淚水的臉。

他喝多了,真的喝多了。

不然,從未見過他掉淚的我,怎麼會親眼見到他哭。

「你是不是累了啊,陸銘羽?」我笑著,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

「你知道嗎,裴吉星,我只有在你身邊,才能真的安心。這一點,就連我媽也不行。所以,我就更加自責,連我自己都捨不得傷害的人,為什麼那些我喜歡的人,卻要一個個都來傷害你?」

聽到這番話,我的內心突然酸澀至極。

也許,那番話真的是對的,我在他的心中,的確佔據著很重要的位置,只是,這個位置總與他的愛情相衝突,就連他自己,也處理不好。

或許,就是我們這樣超脫於友情和愛情的關係,讓我們之間永遠都牽扯不清。

「裴吉星,你還是我的朋友,對不對?你不會離開我,對不對?」他再次蹭了過來,抱住我。

一時間,我竟分不清他是醉著還是醒著。

這句話他說過太多次,可即便是這麼多次,我依舊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終究是他看不清自己內心的想法,還是只是貪戀我對他的好?

不管怎樣,這句話都透著太多的不負責任。而我,卻總也沒辦法狠心對他說不。

我終究還是把他送回了家。

他喝得實在有點兒多,跟我說完這些後,便忍無可忍地吐了。

自打我認識他開始,我就知道他有個毛病,如果真的喝多了就一定會吐,吐出來以後就一定要睡覺,要不然肯定要瘋鬧很久。

把他拖上計程車的一瞬間,我的腦子裡掠過湯糖氣鼓鼓的臉。可陸銘羽整個人癱在我腿上,我完全顧不了那麼多。但無論如何我都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人,送他回家以後,橋歸橋,路歸路,這一次,我不能再心軟。

然而我沒有想到,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下去。

從他身上拿下鑰匙,打開了公寓的門,做了一下簡單的整理後,我把他放倒在了床上。

看著他熟睡的臉和微顫的睫毛,我還是沒有狠下心來一走了之。我找來一張毛毯,蓋在了他的身上。

可他就在這時伸出手來,拽住我的手腕。這一秒的溫度讓我渾身一顫。我轉過頭,看到他微微睜開眼睛,輕輕地呢喃著:「別走。」

「別走啊。」

「別走,好不好?」

我打算掰開他的手,可他的力氣越來越大,甚至坐起身,在我瞠目結舌的表情下,緊緊從背後抱住了我的腰。他的側臉貼著我的後背,滾燙的溫度透過我薄薄的襯衫傳進來,我的腦子突然「嗡」的一聲,宛若驚雷炸開。

還不待我完全反應過來,陸銘羽一用力,把我整個人拽倒在他懷裡。下一秒,他毫不猶豫地翻身壓住了我。

這一系列動作的發生只不過是一瞬間,我卻覺得整個世界滄海桑田。

兩片帶著酒氣的薄唇蠻橫無理地吻住了我。

在這一刻,我的腦子裡只有四個血淋淋的大字——天崩地裂。

胸腔里似乎有什麼東西炸開,發出一串噼里啪啦的聲響。這一瞬間,我的大腦有些缺氧。

我伸出手去推他,他卻更霸道地直接把我的手掰開,而他的另一隻手,牢牢地按著我的後腦勺。我越是躲開他,他就卻是用力地吻。我被他極富經驗的動作卡得死死的,根本不能動彈。

這樣是錯的。

我發誓,我是真心想要推開他。

可我又怎能抵得過一個成年男子的力氣?

掙脫無果後,我突然想起俞冰那日罵我的樣子,也許她罵得沒錯。

不知不覺,我的眼淚落了下來,它們沾濕了我的衣領,一發不可收拾。

也許是嘴唇沾染了苦澀的淚水,陸銘羽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他迷茫地看著我的臉,忽然吐出了兩個字。

「俞冰。」

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我終於帶著淚水,無奈地苦笑。

他的表情漸漸變得扭曲,而我趁機一把推開了他。他就這樣撞在了旁邊的桌角上,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悶哼。

我坐起身,慌亂地捋著自己的頭髮,然後不可遏制地,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失聲痛哭起來。

在喜歡他的這麼多年裡,我曾無數次可恥地幻想過,他吻我的感覺,我想我一定會緊張到渾身戰慄,甜蜜到身子發軟。可事到如今,這一分一秒,我卻沒有絲毫的歡喜與波瀾。

又怎麼會有歡喜與波瀾呢?

他吻了我,卻喊了其他女生的名字。

他終究,喜歡的不是我。哪怕我願意傻傻地陪在他身邊直到世界末日,我也不可能走進他的心裡。就算我再怎樣厚顏無恥地陪在他身邊,也無濟於事。

只是,這一點,我明白得這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