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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兄長

正文卷

楚瑜畢竟是楚國最後的血脈,唯一有資格成為皇儲的人,又生得聰慧異常,過目不忘,自是尊貴萬分。

可他實在太過病弱,不過十三歲的少年郎,文雅俊秀,卻沉積了一身暮氣,大多時候,都沒什麼精神。

只有在看到楚璠時才會帶著點笑意。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楚璠年幼也就罷了,整個人還瘦骨伶仃,像個病貓崽子,照宮裡的人說,她這樣的長相,一看就是沒有福氣的。

命薄,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楚瑜特意吩咐太醫,滋補湯藥要熬雙份,連吃食也都是夾雜著葯膳,一日不停,親自盯著她灌下去。

她體內沉痾不少,得慢慢養。

楚瑜除了躺在椅子上曬太陽,更多的時間是看書下棋,偶爾看累了,就對著窗外出神。

楚璠跟著他一起望,外頭綠梅開了,一大片的玉砌雪雕中,梅花枝丫虯曲,結滿碧色花朵,一瓣瓣繞成團,像撒了白糖的青糰子。

她最近被管著,不能吃膩的,只能略帶羨慕地道一句:「好香。」

然後又看了看手裡黑漆漆的湯藥,皺著眉,狠提一股氣兒,「咕咚咕咚」灌下去。

「怎麼看什麼都像吃的。」楚瑜捏了捏她的臉,餵了顆蜜餞,看她饞得狠,就又餵了塊糕點。

楚璠年紀小,腮幫子被塞得鼓鼓的,也有幾分憨態可掬。

「這麼能吃……」他不自覺地笑了一下,「還不長肉。」

而後搖搖頭,嘆道:「可不能再吃了,積食。」

楚璠看著那盤糕點被宮女拿走,目送一會兒,很可惜地點點頭。

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大多都喜歡鬧騰,得不到東西就要哭,她安安靜靜的,什麼都可以干,乖順得不像話。

能猜到往年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這深宮裡,很多人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

視線往下落,她蜷起的指頭,裸|露在外的手臂,也是羸弱枯瘦的。

楚瑜捏著她的臉,觸手之處軟糯溫熱,他不捨得松,時間久了,甚至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到一點冰冷洇在指根,楚瑜倏地看到一滴眼淚,抬了眼,才發現她的側臉被自己捏到發紫。

分明沒使力氣,只是未控制而已。

有時候會這樣,力氣總比普通人大一些,可怪力亂神的東西,會被稱作怪胎,這等秘辛,只有母妃和他自己知道。

楚瑜一怔,抹掉她臉上的淚,頗為愧疚:「別怕,阿兄錯了。」

小姑娘仰著頭,眼眶生紅,淚蒙蒙的,眉目間隱有怯意。最令人暗嘆的是,即便如此,她也沒發出一點泣音。

楚瑜更覺心酸,把小妹妹抱在懷裡,摸上了才知道,原來也是有肉的,糰子一樣的女孩,糯糯的像一坨軟酪。

少年生澀地哄了很久:「是阿兄錯了,往後再也不這樣了……」

楚璠還是只掉眼淚,捂著臉頰,不怎麼說話。

「給你吃好吃的?」少年看這個不成,挑著桌上奇巧玩具,「磨喝樂、七巧板、小紙扇,這兒還有皮影戲呢。」

他捧著小東西在小妹妹眼前轉悠。

這都是他讓宮女搜刮來的,只是楚璠沒有動過。

其實照以往,楚璠自個兒哭一哭,沒過多久也就罷了,可突然有人念叨著、勸著、哄著,眼淚卻像止不住一樣,哭得更厲害。

她揪住楚瑜的袖子,一直不鬆手,他身上的書墨香和藥味兒,直躥進鼻尖,熏得人眼睛酸。

楚瑜沒法子,略一思忖,在桌前攤開一張紙,畫筆塗抹紙張,發出「沙沙」聲響。

手指弓起,在紙頁上輕輕一按。他畫了一張小像,年畫娃娃一般玉雪可愛,眉眼依稀可以看出是楚璠的樣子。

日光篩下的斑駁光影落在上頭,畫簾輕晃,紙面上的眼睛恍惚綴著光,一下子就有了神采。

楚瑜擱下筆:「這個怎麼樣?」

她垂著頭,扯了扯他的寬袍,過了好久才道:「這個太好看了,不像我……」

楚瑜佯裝慍怒,眉毛抬高:「誰說的,你就長這樣。」

小妹妹臉上還掛著淚珠,楚瑜用指腹抹掉,又熟練地拉開桌櫃,取來一罐藥膏,給她輕輕擦拭。

「姑娘家可不能留印子。」他取笑道,「本來就不是很好看了。」

藥膏抹在臉上,又癢又辣,楚璠回過神,怔怔望著他。

「以後還會嗎?」她嗓音像幼鶯,甜中透著一股澀,「以後不要這樣了好嗎?」

她以為自己是故意的,楚瑜心中一沉。

「疼嗎?」他含著疼惜,揉揉她的鼻尖,「以後不會了,我保證。」

「來給它落個名。」楚瑜攬她入懷,看著那幅小像,放低聲音,「妹妹小字叫什麼?」

楚璠看著那光彩照人的年畫娃娃,怔怔開口,目光無神:「阿娘喚我……爛貨。」

楚瑜攥著筆,把掌心掐到泛紅,強忍著,沒有展現出怒態。

多虧那個女人死了。

「給你換一個。」他笑了笑,極力維持平靜,溫聲問,「想要什麼名字?花、木、雨、雪這類太飄浮,讓我好好想想。」

柔、婉、惠這類都淑美,可是太溫順了,楚瑜私心不想要這些。

突然,袍袖又被扯了扯。

「跟你一樣。」她小聲道,「想要跟阿兄一樣……」

楚瑜道:「我的名字,也不好。」

她堅持:「就想要像的。」

心神一轉,楚瑜落了筆:「那便叫璠吧。」

瑜和璠,皆是美玉,是君子之佩,玲瓏剔透,意義深遠。若說出個不好來,也就是易碎罷了。

沒關係,反正他也能護著。

少年伏案書寫,在畫紙右側落下名字,如行雲流水,字跡清晰端正。

楚璠在旁邊巴巴地看著:「這是我的了嗎?」

「是你的了。」他捏了捏女孩頭上圓圓的髮髻,「璠璠,以後你的小字,就叫璠璠。」

楚璠年幼懵懂,以往都是賴活著,可若旁人再多施捨些善意和關懷,她怎麼會不接受、不歡喜。

她做了皇兄的跟屁蟲,整日像個小尾巴一樣在楚瑜後面叫阿兄。

楚璠氣色漸好,皮膚瑩白清潤,頭髮茂密烏黑,纏了兩道紅色絲絛穗子,風吹微晃,輕盈俏皮。

小丫頭聲音脆,一聲一聲的,清甜熱鬧。

楚瑜不捏臉了,喜歡勾著她的垂絛在指尖繞。

她跟在楚瑜身後,每日抱一個花墩,乖乖爬上去,趴在書桌上,大眼睛滴溜溜轉,看著阿兄讀書寫字。

璧水香硯,澄心堂紙,這些味道比花還要好聞。

她滿足得打瞌睡。

可後來……後來,難得一場好夢,又很快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紛紛雜雜。

悶雷響徹雲霄,馬蹄踏碎皇宮,路上屍體橫陳,連觀音土雕像都被哄搶。

楚瑜躺在污血里,滿身泥濘,他從屍堆里爬出來,臉上沒有一絲神情,血液順著眼角流下,令人膽寒。

手裡拎著頭顱,血液淅淅瀝瀝滲入土壤,他艱難地挪著步子。

這是暗夜,寒星夾雜薄霧,禿鷹在空中盤旋。

楚璠陣陣心悸,涼風灌入衣袖,忽然又見畫面陡然反轉,是蜀山仙島春光,雲霧繚繞。

仙山靈氣充裕,灌入她的體內,卻像是風漏進破洞,她喉中嘶啞,經脈痛苦不堪,每一處都像被利刃割絞。

恍惚間,楚瑜掐緊自己的肩膀,眼底是紅的,逐字逐句,命令道:「楚璠,睜開眼睛,活著,給我活著。」

各式各樣的東西被喂進嘴裡,靈丹妙藥,仙族瑰寶,不管多龐大的力量,到她身上都顯得那麼徒勞無益。

楚瑜近乎嘶吼:「不許死!璠璠,醒著!」

可她困了。

迷濛中,看到許多凌亂斑駁的日影,倒映在窗帘上,木雕檐角,恍然有剝落的舊皮。

很像舊時的冷宮。

她開口,想跟阿兄說「對不起,不能陪你了」,卻提不起一絲力氣。

直到一絲絲細嫩的花藤被送進口中,這東西,似乎在心臟里紮根,沿著血管壁攀長,懵懂地圈在手腕上。

花藤淺淺勾勒手腕內側,又小心翼翼散發著靈氣,楚璠在那時,感受到了另一個人的心聲。

他好像很難過,和她一樣,心是沉寂的,一直說著對不起,又在道謝謝你。

她渾身酸痛,摸上了自己的手腕,那股熱意從四肢百骸運轉,直直流入心腔,楚璠全身悶汗,身體往側一翻——

醒了。

密室中沒有燈燭,黑暗裡,唯有明明滅滅的湛藍清光,像林中螢火,她開始嚇了一跳,湊近才發現,原來是子微的尾巴。

悠悠蕩在床沿,還有兩條繞在她腰身上,毛長而厚實,她這才突然發覺,方才應該就是被它們給悶醒的。

尾巴繞著玉床慢慢遊走,圈住她的腕子,越收越緊。

楚璠抬高手臂,吊著兩條尾巴,滿臉惺忪迷茫。

這下徹底醒了。

貼在臉上的一條尾巴,沖她搖了搖。

她微微愣住,下意識仰頭,看見旁邊的子微還是合著眼的,便鬆了一口氣。

沒有昨夜那種黏膩的感覺,應是睡著後被收拾乾淨了。只是還是很痛,酸酸脹脹的,幾乎快沒有知覺。

看她出神,毛絨長尾尖端一彎,又輕戳在她大腿上。

這些尾巴,真的比子微道長本人要熱情很多。楚璠用手指摸了摸尾尖的絨毛,眼前虛影一晃,好幾條尾巴都蹭了過來。

楚璠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一個個地擼過去,突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一夜之間,尾巴變成了八條。

他的功力應該恢復了很多。

楚璠潦草地撥開尾巴,揉了揉臉,沉默兩息之後,試圖努力放鬆自己,再從玉床悄然下去。她在這裡總覺得不自在,還是自己一個人待著比較好。

她腿都是軟的,腳步踉蹌,幾乎是扶著牆走到門口,經過客房時,想了想,又怕昨日之事重現,便將桌上的崑崙劍抱在懷裡。

打開房門,正好碰到了候在門口的畢方。

畢方明顯是待了一夜,靠坐在牆角,睫毛上覆有霜雪,看見她出來,立馬站直身子:「先生怎麼樣了?」

楚璠歪歪頭,想到那條多出來的尾巴,道:「應該很好了。」

畢方放下心來,沉默了會兒,臉上帶著些歉意:「我族長老已去領罰了,昨日之事,是我們對不起你。」

本來就不知到底該怎麼面對楚璠,現在更尷尬了,畢方努力站直身子,平視前方,還是覺得有些心虛。

楚璠點點頭,面容依然是淡淡的,突然開口:「吸血和被當成爐鼎,應該是後者更有用些吧。」

畢方微愣了一瞬。

「話雖如此……」他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可先生不喜失控,也不會強求於人,應是從沒想過用這種法子的。」

「可以的。」

畢方差點以為自己聽錯,怔了好一會兒,又聽她重複了一遍:「只要能讓道長快一點恢復,都可以的。」

楚璠說得很誠懇,畢方卻忍不住看向她的頸間。

青青紫紫一大片,甚至還有些尖銳牙印,順著雪白的脖子蔓延,罌粟花似的,一直開到鎖骨,不知道內里是什麼光景。

畢方有些無言,他甚至難以想像,原來如清風明月的子微道長……在這種事情上,竟也和普通男人一樣。

甚至,比普通人更沒有節制。

畢方語氣略含憐憫,對她道:「你需要些什麼嗎?」

「嗯?」

「比方說衣服用具,或者吃喝什麼的……」

楚璠看了看自己不成樣的裙擺,點頭說:「謝謝,要衣服,吃食的話,我不忌口的,放在房外就好。」

畢方真的覺得她挺好養活的,比族中的女眷好伺候多了,他也不多話,表示自己知道後,便轉身化鶴騰空而去。

他在雲端繞了一圈,幾番思索後,又停下來,兜兜轉轉,最後敲開子微的竹門。

昨日的事情,說到底是他們軒轅之過,長老雖然在誡廳候著等待處置,可他也得來問問先生到底是怎麼想的。

現在的妖族,已經不像從前了。

他得離火傳承之時,曾在妖魄中,窺見妖族戰亂的記憶。嗜血、怨念,好像是深深刻在所有妖類腦內的本能。

黑暗森涼,弱肉強食,到處是廝殺和死亡,鮮血浸滿每一寸土地,大妖高舉統治旗幟,弱小者只能被支配,他們和魔族沒什麼兩樣。

只是氛圍環境如此,妖族只能走上這樣一條路。

天下崇尚仙道,正派又要誅妖,你說自己沒有作惡,好呀,他們哪會聽?

剖了妖丹,再取血液,連筋骨皮肉都可以當作煉器之材,再扣上「奸詐殘暴」四字,人修的所作所為就變得合情合理了。

正與邪,究竟如何界定,畢方至今還不知曉。

畢方只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和火焰息息相關,出生便伴有訛火,在哪裡出現,哪裡就會燃起野火,凡人說這是災怪,妖獸也避他三尺。

他沒有殺過人,也被當成是惡妖。

不過一方是厭惡,另一方是懼怕。

純正的祖妖血脈,又是軒轅神跡,含異獸之精,年紀尚小便如此,以後定然是個張狂無度的大妖。

他剛出生時,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連畢方自己都這麼覺得。

直到子微出山。

畢方記得那年,他甚至還未化形,山海關分割陰陽,陰在妖域,陽承人道,兩者之間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斷,妖族自身更是內訌不休。

夜間黑暗幽深,妖都瀰漫起滔天大霧,黑沉沉透不過一絲光亮,斷壁陡峭聳立,殘垣上儘是紫紅色的血,被黑霧吞噬,泛起沾滿銹跡、像是豬肝色的紅光。

那間隙若隱若無的影子,或高或瘦,在黑暗中屏氣不息的,都是戰爭之後活下來的妖。

已經戰勝的萬鵬王,從黑霧中飛了出來,尖唳衝破妖群,炫耀一般展開了自己華麗巨大的雙翅。

他繞著妖都飛了整整三圈,突然往下疾沖,在石壁中叼出了一個殘存的屍體。

一具龐大的妖屍從他嘴裡吐出來,「哐」的一聲倒在地上,四肢胡亂擺放,露出森森白骨,胸腔破了個大洞,妖丹隱在其中。

萬鵬王哈哈長笑:「這是吾賜予你們的血肉,吃了它,和吾共赴盟誓!」

周圍的妖眼中爆發出令人難以理解的紅光。

黑暗中,血肉被瘋狂撕扯,炸出一串串暗紅霧氣,那妖丹被同類吞噬殆盡,搶奪中還伴有尖嘯,他們爭先恐後,密密麻麻,身軀猶如鬼魅,額上的妖印幾乎變成了黑色。

軒轅族承接黃帝一脈,已經追隨過兩任妖主,自古就是王者的使臣,從不干涉,也並不參與。

他們展開了巨大的防護罩,族中子弟林立其中,只是沉默,冷冰冰地觀察。

長老也強行讓畢方看著。

長老扒開畢方的眼皮,制住他的羽翅,根本不理會他的掙扎動彈,強硬到不容置喙,讓他直觀這個人間煉獄。

這才是妖界的守則,這才是最直白坦誠的一切。

軒轅炙揚了揚手,正要帶著弟子高呼:「恭迎妖——」

突然,狂暴的呼嘯聲傳來,天邊掃出一道強橫靈氣,遠處有一個長而曲折的巨影蜿蜒落下,頃刻之間,氣氛陡然變化。

想要成王的太多了,站在權力頂端,俯瞰享受眾人朝拜追隨,好像是所有妖的目標和方向。

這種思想自古就深深紮根在他們腦中。

更何況,自仙妖大戰之後,世上已經沒了真仙,若有誰可以重登妖主之座,那麼,一掃洪荒,君臨天下,重新制定法則的——就是妖族。

這讓他們瘋狂,更讓他們興奮。

「又來了一個。」軒轅炙眯著眼,施法加強防護罩,「真是急不可耐。」

榮山玄蛇,在黑水以南修鍊百年,對妖主之位虎視眈眈良久。

事實上,他所選擇的時機真的不錯,元嬰後期的強悍修為,在妖域已經算數一數二。更何況兩方大妖剛爭鬥完畢,萬鵬王險勝,已經不是最完美的狀態。

軒轅少主畢方剛見世,年幼得像個崽子,對玄蛇來說簡直沒有一點威脅。

咆哮聲震耳,巨大的蛇影縈繞在妖都上方,蛇尾漆黑,鱗片反射雪亮的光芒,鋒銳到極致。

玄蛇張開巨口,一嘴森白銳利的尖牙,直衝上前和鵬鳥撕咬在一起。霎時間,天邊雷雲陣陣,血雨腥風。

不知過了多久,雷聲彷彿震了三天三夜,直到萬鵬王扯出最後一道嘶鳴,他被玄蛇一口咬上脖頸,翎羽嘩啦啦掉落,在空中紛揚。

畢方終於不再動彈了,他縮起身子,看見方才張狂無度的萬鵬鳥眨眼間失去性命,有一種難以遏制的冰冷。

大妖的屍體被扔在地上,玄蛇目露紅光,慢慢挪動身子,冷硬的鱗片刮在石板上,發出刺耳的響聲。

玄蛇直衝著妖族寶座前去。

突然,玄蛇吐出細舌,紫紅舌尖一卷,回首看向軒轅長老所在的方向。

軒轅炙心中一緊,正要開口,不料玄蛇速度之快,竟是預謀已久。

守護結界被漆黑長尾砸了一個口子,軒轅長老快速移動,手中玉杖橫舉,和鱗片相撞後爆出明亮的弧光。

軒轅炙咬牙:「玄蛇!你若想得妖主之位,難道不要軒轅一派的追隨?」

玄蛇桀桀大笑,忍不住狂傲起來:「我已經贏了,為何還要遵從歷來的妖族古法,你們軒轅一族袖手旁觀太久,如今……」

他猛然上升,以閃電般的速度往長老身後衝去,蛇尾盪開人群,層層盤繞,張狂無比:「就讓我了結你們軒轅一族的傳承!」

厚重的威壓施下,族中有同輩已經咳出鮮血,軒轅長老強力抵抗,向弟子高聲道:「迎戰!」

玄蛇仰頭,張開鮮紅巨口:「萬鵬鳥已敗!我為妖主!眾妖聽我之令,若誰能抓到軒轅妖獸,靈材巨寶,妖丹血肉,應有盡有!」

軒轅弟子掃了掃眾妖的眼神,皆有種螞蟻爬過脊樑的細密寒意,讓人毛骨悚然。

很快,一大堆妖從黑暗中爬出,防護罩的缺口遭到攻擊,漏洞越來越大,畢方被族中的師兄青隼鳥護在懷裡,忍不住抬頭。

長老和玄蛇打鬥,眼看要落於下風,防護罩已經岌岌可危,族中弟子在和群妖不停纏鬥。

玄蛇的頭顱突然分化,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從側邊又伸出一個蛇首,泛著黏膩的水液,剎那間張開血紅巨齒,直朝軒轅炙肩上咬去。

長老往後一仰,迅速躲開攻擊,卻恰恰露出了後背。

玄蛇下一刻便朝這個方向騰空而起。

原來他的目標,一直都是軒轅族世代承接的離火。

漆黑的蛇尾層層盤繞而上,青隼被咬住手臂,皮肉綻開,玄蛇又趁機叼著他整個身子,重重摔向身後。

畢方剛出生,纖弱無比,連撲動翅膀的機會都沒有,就已經被涼滑的蛇尾絞緊了身子。

青隼摔倒在地,捂著肩膀上的傷口,向前伸手:「畢方!」

「離火……」玄蛇露出古怪的笑容,金瞳閃爍,「是我的了。」

冰冷的鱗片一點點收緊,畢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體似乎要被碾碎,胸腔內的靈氣被源源不斷吸走,連最後的溫度都消失殆盡。

畢方看著天邊朦朧的紫紅蒼穹,一點一點被遮住,然後消失,視線黑暗。

「嘭!」

軒轅炙長嘯一聲,盪開的音波如片片刀刃,直衝玄蛇的面門襲來。

就這一瞬的工夫,青隼已經從玄蛇手中奪回了畢方的身子,血液順著他的指根汩汩流下,每一滴都燙得驚人。

每一刻都有許多妖在犧牲,腳下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踩在上面,能感知到那種黏稠的拉扯感。

大多數妖的臉上,都有一種近乎冷漠的沉默。

畢方甚至感受不到一絲怒意,他彷彿也可以麻木不仁了,卻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

緊接其後,他又問:「憑什麼?」

為什麼像是習慣了?為什麼對這些大妖的狂傲乖張沒有絲毫怒意?為什麼妖族就應該這樣活著?

他盈滿了眼淚,內心惶恐不安,稚嫩的聲音在顫抖。

「因為我們也曾視他人為螻蟻。」青隼的聲音低沉。

下一刻,青隼用力將他拋飛,然後利落展開雙翅,化為妖身:「所以也應當做好被屠戮的準備。」

畢方回頭,只看到自己的師兄,整個身體從中央開始,一寸寸爆出灼眼的光,那光幾乎籠罩他的全身。

青隼聲音變得渾厚,卻也像往常般平靜:「畢方,記得要飛去更遠的地方。」

他選擇自爆妖丹來重傷玄蛇。

畢方目眥欲裂地飛過去,卻被軒轅炙捆住了身子,他想衝破,瘋狂掙扎,鎖鏈勒在身上剮出道道傷痕,露出白骨,最終卻無力地倒在地上。

「我不要!」大顆淚珠滾落,畢方悲憤欲絕,「回來!師兄回來!」

畢方鳥是山中火精所化,天地孕育,所以根本就沒有父母。在他還是顆幼蛋之時,就被族中的老老少少輪流照顧。

可是,只有青隼會在照料之餘,為那顆白雪般的蛋吟唱咒歌,會用羽毛為他搭建溫暖的巢穴,然後低聲祝福祈願。

這麼溫柔的人,現在,他說自己要做好被屠戮的準備。

畢方難以理解,他甚至因此產生了怨恨,在這龐大的妖域里,所有妖都成了因為邪惡而蔓生的血繭,生來就代表著罪孽。

為什麼?憑什麼?

他瘋狂掙動翅膀,爪尖在地上剮出血痕:「玄蛇!我把離火給你,放了……」

「閉嘴!」軒轅炙又捂住了他的嘴,焦草的味道漫在畢方鼻尖,「你現在有什麼資格阻攔別人!」

畢方身子一頓,羽翅徒勞掙動,這姿態像極了飛蛾最後一次撲翼,一種壓抑的、蒼白的無力。

青隼伸長脖頸,竭盡全力張開巨翅,他雙翅和身軀擋住玄蛇的衝刺,翅根已經被尖牙穿透了,竹根色光澤的羽毛被血液淹沒,表面像是鍍了銹跡。

軒轅長老抓著畢方的脖頸,族人跟在身後,他們已經準備在此刻逃出妖域。

而正是此時,濃重血霧轉眼沉積,像是突然凝固。

一陣狂風,其勢如雪龍相逼,所過之處風霜瀰漫。

溫度飛快下降,又迅速蔓延,血霧幾近凝固,在空中結成一顆一顆的紅色結晶,簌簌落在地上。

玄蛇和青隼已經變成了兩座冰雕,他們凝固在戰鬥時,甚至連青隼的臉上,那內丹爆發時的猙獰表情,依然是生動的。

地表已經染出白霜,在這種浩大的靈氣威壓下,所有妖的動作都變得遲緩,連抬頭都吃力。

遠處走來一個頎長的人影。

道袍,白髮,藍如琉璃的眼睛,霜雪長發散在腰間,他一隻手垂著,另一隻手端在胸前,掌心幽光溶溶。

來人神情平靜,目不斜視,若不是額上的妖紋,還有身上散發的濃烈妖氣,他們差點以為這是哪個仙家道士。

軒轅炙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他瞳孔收縮,不可置通道:「天山九尾狐,你是宴虛嗎?」

那個大妖的動作沒有停留,他步履輕緩,走到交戰的地方,青隼和玄蛇已經被牢牢凍固住。

他像是撕開一張薄紙,拆散了玄蛇緊纏在青隼上的尾巴。

「來得還不算晚。」他沒有回答軒轅炙的問題,只是嘆了一口氣,「我是什麼人,很重要嗎?」

玄蛇被他施法縮成一條黑碧色的環,潦草地扔進袍袖裡,他再度抬手,卻是一道精妙的治癒之術。

青隼不斷流血的翅根漸漸癒合,這靈力如此充沛,修為最低也是練虛之境,更令人驚疑的是,這個妖所施的咒術,竟有些類似於仙門的卦影。

軒轅炙隱隱擺出了防禦姿態:「閣下究竟是誰?」

那個男人先是輕笑,繼而開口。

他極淺地勾起唇,聲色溫潤,和大多數的妖都不一樣,是非常端正的腔調,卻沒有那種高高在上且倨傲冷漠的氣質。

「如果你問多年前,和妖主同歸於盡的那個天狐宴虛,」他頓了頓,繼續道,「那大概是……我的父親。」

「而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名叫子微。」

畢方收了思緒,站直在門外,他心中有些忐忑,敲門的手欲抬不抬,這樣連續落了兩三回,不多時,門聞風而動,自個兒開了。

畢方頓時尷尬無比。

剛抬頭,子微已經走到眼前:「你來幹什麼?」

畢方半天憋出兩個字:「先生……」

他藍衣清逸,身姿依然挺拔修長,只是細細看去,狀態算不上好,額間紅痕暗淡,眉目隱有倦色。

「長老在誡廳……」

子微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一起去吧。」

他步伐略快,只是和畢方交錯的時候,突然問道:「方才,看到她了嗎?」

畢方一個激靈,拍拍腦門:「她走前沒告訴您嗎?天還未亮時她就出來了,估摸現在正在別院呢,要……要把她也叫過去嗎?」

「不必。」子微很快拒絕,又沉吟道,「不過軒轅族是應該給她道個歉。」

畢方蔫巴得像棵菜,灰溜溜道:「我道歉了……」

他訕訕地摸了摸頭,神情微妙:「但是,這個人……先生,我不知該不該告訴您,她……她好像根本沒把昨日的事放在心上。」

子微一頓,有些緩慢地問道:「她跟你說了什麼?」

一陣可疑的沉默過後,畢方悶聲道:「她竟問我,吸血或是被當作爐鼎,應該是後者效果更好吧?」

畢方這時候才覺得雞皮疙瘩落了一地:「你說她這……人族的姑娘家,這麼不把自己當回事嗎?」

子微聽到後,一下子蹙起眉,他目視前方,凜冽的冷風襲來,吹得袍袖翻飛。

畢方看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一路無話,走到誡廳之時,軒轅長老已經在正堂候著了。

門隨風而開,空蕩蕩的,傳來冷氣,軒轅炙沒有回頭,只是高聲笑道:「子微先生,我等你頗久。」

他正對著堂前的香燭,深吸了一口裊裊升騰的檀香,嘆道:「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真是像你父親。」

軒轅炙和宴虛,曾經是好友。

他們都是天之驕子,各自佔地為王,因為一個契機,二人稱兄道弟,把酒共飲,那時候是何等的瀟灑自在。

他們兩方合作,更是罕見敵手,不說名震天下,也是稱霸一方的大妖。

可後來,軒轅炙因為妖主臨世,重新回到族群,他本想著繼續和宴虛一同處事,可宴虛和他爭論良久,最終鬧了個不歡而散。

宴虛還是過於理想化,他做事太過溫和良善,與人爭鬥都要留一線,看不慣當時妖主的殘暴風格。

他們分開之後,再也沒有找過對方。

可下一次聽到他的消息,竟是在仙門。

宴虛和人修在一起,他甚至隱藏了自己的妖族身份,只是為了一個女子,何等荒誕,何等離經叛道。

如今,軒轅長老長嘆一口氣:「我一直沒想清楚,如果千年前,有人能勸動你的父親,他是不是就不會死。」

過了良久,子微回道:「那些都過去了。」

軒轅炙慢慢轉身,一雙眸子緊緊盯著他,然後仰頭大笑:「是,仙妖大戰已經過去,天魔之亂也已經過去,那都是從前了。」

他突然頓住,又問:「那現在呢?」

「天魔衝破封印,人修虎視眈眈,難道妖族又要像從前那般,東躲西藏,一輩子露不得頭面?」

子微面色毫無變化:「不會的。」

他聲色堅定,讓人不得不信。

確實,子微當年在妖主之位不過數十春秋,卻重新制定了妖族的法則。

他出山數日,卻輕鬆打敗了祖妖玄蛇,接連擊退數個死死盤踞在都域內的惡妖,成為妖史上的一個新傳奇。

卻依舊不乏質疑的聲音。

譬如,子微分明是個妖,卻未顯露過本相,一身素衣藍袍,連日常結印的法術都包含著北斗星、十二辰文的道家形式。

溫和清雅,藹然可親,根本不像個妖。

再者,他上位便實施數道命令,妖族不得濫殺,不得同族相殘,不得互食妖丹增強功法,也不許無緣無故和人修死斗。

他約束妖族,增禮治,修法度。

從古至今都沒有過這樣的條例,人妖本就兩立,若要和平相處,怎麼可能僅憑他的一面之詞。

可他確實強大到讓人沒有反駁的理由。

妖族就是這樣,只有相應的實力,才能得到相應的尊敬。

子微根本不在乎旁人的計較和說辭,他更多的時間都是在盡心儘力開設學堂,親力親為地授道於人,幾十年過去,也算桃李滿門。

小妖都很喜歡他,子微治學嚴謹,在課教上嚴厲,但是私下又溫柔可親,待人寬善。

歷來的妖主,不是打打殺殺就是去追逐領地,哪裡有子微這樣,非但不藏私,還把一身學識教予天下的?

這令他們感到震驚。

震驚之餘,誰不歡喜?

不僅是山海關的妖域,連南海龍族,蓬萊仙島,都派人來陸續向他請教。

他久無敵手,可算來算去,聲望最盛的,不是兇殘的力量,也並非這個妖主的名頭,而是因為清正廉明、高潔傲岸的品性。

這實在是令世人生嘆。

可後來,平靜的生活有了改變。

魔物群起十四州,甚至比妖族爭戰時聲勢更加猛烈。

玄蛇被他封印在妖都地牢,卻死性不改,暗中籌謀,他知道自己修為不濟,不敢強行動手,只在妖都暗中查探,煽風點火。

甚至在天魔來襲之後,趁著子微重傷,聯合諸多黨羽,策反謀劃,強行取得對妖都的控制權。

玄蛇發現了子微的秘密。

為何能如此輕易被他發現,軒轅炙後來想,或許是因為子微從未真的想隱瞞。

當時他們是怎麼說的?在子微為了蒼生封印天魔被斷一尾、虛弱閉關時,他們聚在洞口聲討,振振有詞,一聲比一聲高漲。

「他不是妖主血脈!也不是某個大妖的遺腹,他可是個半妖,卑賤的血脈,混血的怪物,怎麼可能憑藉雜血接受萬妖朝拜?」

「他在位期間,不擴張領地也就罷了,甚至處處為人修著想,不許混戰奪權,妖族千年征程都被他給毀了!」

「讓他滾,讓他滾!」

儘管大多數妖仍然支持子微,這些言論也極端刺耳。

玄蛇只是跳樑小丑,大家原本都以為,子微是不會在意的。

他生來具有仙骨,又含著妖族的精魄血脈,應該是世上最完美的化身。怎麼會為了這幾個小小蟲蠅,真的輕易放棄滔天的權勢。

可他真的答應了,辭去妖主之職,久居崑崙,不理世事。他簡直是找了個可笑的借口,因為妖族的體系已經重新建立,所以他退得輕輕巧巧。

軒轅炙甚至覺得,他是不是根本沒有想要承認自己是妖物。

軒轅炙不由得問:「那你在幹什麼?說自己傷重隱居,這理由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九尾狐能有什麼傷重,你分明是自我壓抑,自封修為!」

「解藥鴛花都送給別人了,你當真把自己的前程放在心上了嗎?」

子微卻笑了:「我必須要登妖主之位嗎?」

「不是你,那還能是誰?」

「除了我,還有很多人。」

軒轅炙強壓怒火:「子微!如果天魔來戰,你的鴛花散落在外,遲遲未回,那你又打算怎麼辦?」

子微姿態端正:「如果南海依舊不敵,四方頂尖修士全部戰敗,我自會剝去仙骨,以身迎戰,重新把天魔江逢封印回熾淵。」

軒轅長老又笑:「那現在,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鴛花依舊來找你了,你要讓命運幫你選,結果呢,還不是要做妖?」

「鴛花已經重新回歸,妖魄早晚會吞噬仙骨……」軒轅長老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直視他的面容,他突然驚呼道,「你沒有完全恢復?甚至還把妖族的……」

元陽給丟了……

給他送了個爐鼎,這人收都不收,竟然還……還與之雙修?

子微忽然打斷他:「軒轅長老。」

軒轅炙憤恨地搖了搖頭。

「你以為把九重鴛花散在人間,就能不做選擇,即便她沒有死。」軒轅炙頂著巨大的威壓,繼續道,「可你依舊吸了她的血,取了她的氣……子微,不要再懷疑了,你就是天生的妖主!」

「無須再言!」子微眸色漸冷,「你長我千歲,我便尊你為前輩,可如今你的所作所為,已經觸犯了崑崙的法規。」

軒轅長老拄著玉杖,頗為不解:「子微啊,你不要名利,不要力量,你又在等什麼呢?」

子微神色不動:「世上難道只剩名利慾望?軒轅長老,你著相了。」

軒轅長老道:「如果連你都要一退再退,那還有誰能擔其責?」

子微不想多說,只道:「如今南海龍脈岌岌可危,處罰往後推遲,暫時擱置。待天魔一事過去,你自去雲荒清修十年,此事不容置喙。」

他轉身而去,徒留軒轅炙在原地無聲搖了搖頭。

子微跨門而出。

畢方在外頭待著,內門設了結界,他沒有聽到裡面的爭執,但是看子微的面色,也知道他們談得並不算融洽。

他左右為難,場面一時非常困窘。

正巧這時候,子微問他:「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沒做?」

畢方忽地記起什麼,一拍腦門:「我……我下山一趟!」

那姑娘還慘兮兮地等著他呢。

楚璠在屋裡慢慢歇著。

她以雪化水,燒熱後,把自己泡進了浴桶里,這麼長時間了,大腿內側還是酸脹無比。

楚璠眼睫半合,面無表情地繼續弄著,好久才把元陽全都清理乾淨,或許是時間太久,水有些冰,身體也越來越冷,她連忙爬出來,縮進被子里。

眉心抵在枕間,卻越發覺得不對勁起來,身體好似有冰火在翻湧爭鬥,半身墜入冰窖,半身猶在烈獄。

幾乎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她疼得大汗淋漓,控制不住在床上翻滾起來,「啪」的一下,摔倒在冰涼的石板上。

她不由得感到恐懼,寒涼的石地,透骨的疼痛,總讓她覺得自己還在幼時,被鞭子一遍遍鞭笞著。

她蜷成一團,像脆弱的小獸一樣,無聲哭泣著,砸下來大顆大顆的淚花。

疼,真的很疼,阿兄,我好疼。

她神志不清,抱著崑崙,像抱著白澤一樣,往常這般對著白澤說話,阿兄就會立馬過來。

阿兄,疼……

崑崙劍暈開一道幽邃的弧光,不過三息,便有人踏門而來。

子微越過浴桶,掃了一眼,便朝她的方向走過去。

他踏著霧光,一身廣袖深衣,綉著霧青色的雲紋,衣衫環佩「叮噹」作響。

像劍穗在輕鳴。

楚璠朝他伸手,聲音帶著親近又稚嫩的吟泣,瞬間撲進他的懷裡,將眼淚抹在他的衣領上,口齒不清地喚著:「阿兄……阿兄,璠璠疼……」

那人好像在無奈地笑。

「我千年元陽,本想護你元陰受損之痛,你竟全都弄出來了……」

他將楚璠的下巴輕輕掰正,俯身吻上去,把血渡進她嘴裡。

幽然深邃的面孔下,連聲音也是溫和清朗的。

「還有,你睜開眼看看,我到底是誰。」

楚璠暈乎乎地被灌了一口血,恍惚地看著他,依然把腦袋往他肩膀上湊,說話時依戀的口吻生動極了。

「阿兄,璠璠疼……」

子微被哽住似的,嘆了口氣,問:「哪裡疼?」

楚璠主動撈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迷迷糊糊道:「哪都疼,骨頭疼,身子也疼,被咬的地方也疼……」

她現在的樣子嬌憨得很,和平常大不一樣,連尾音都帶著軟意:「你來了後就好點了,但是還是疼,骨頭縫裡酸酸的。」

她估摸是把他當成了那位兄長……

子微知道她是魘住了,他明明可以讓她清醒過來,卻沒那麼做,反而輕緩地問道:「是誰咬的?」

楚璠在迷糊中以為是阿兄,如實答話:「一個把我當作爐鼎,但是人很好的道長……」

子微稍稍一愣,微笑著勾起嘴角:「他咬了你,還把你當爐鼎,人還很好嗎?」

她神色認真:「可是他能救你的……」

子微笑容慢慢斂去:「你誇他人好,只是因為會救我嗎?」

這聲音聽著有點冷,楚璠把小腦瓜抬起來,似乎仔細思考了一番,最終道:「他的尾巴也很軟……」

子微開始覺得頭有些疼了。

他暗嘆一聲,鬢間玲瓏玉忽現,亮起一道皎皎清輝,子微低頭,那銀芒便緩緩推入楚璠的眉心。

他的嗓音如寒澗幽泉一般,直直傳入楚璠的腦內:「醒了嗎?」

醒了。

楚璠默默垂首,小臉暈開一大片胭脂紅,耳朵也紅透了——她不僅醒了,還什麼都記得呢。

她都說了什麼呢?她膽大如牛,竟敢說子微道長尾巴軟……

楚璠快把腦袋栽進地里了。

子微情不自禁地用手觸了觸她的耳根,笑道:「我沒生氣。」

楚璠乍然縮了一下身子,他的動作就這麼停在原地。

這種尷尬的氛圍沒有持續多久,子微很快放手,又退開一步,保持了一個較為寬鬆的距離,讓她稍稍平靜些許。

或許昨天的事情,對一個女子來說,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接受的,更何況,那個時候她口中的願意,也包含著各種各樣的原因。

阿兄,天魔,這些事情層層積在楚璠身上,那個時候,她除了接受,還能幹什麼呢?

子微看著她輕薄的浴袍,體貼地移開目光。

楚璠裹緊被子,把頭垂得更低,不知道怎麼回,竟說了句:「那謝謝道長不生氣。」

子微便又笑了。

楚璠卻是依然怕的。

本就離得近,因此身體瑟瑟發抖時,他能感知得很清晰。子微稍微俯身,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撫道:「真的沒事的。」

她除了自己的阿兄,好似誰都怕。

子微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晦澀,目光一轉,終究是開了口。

他俯身貼在她耳旁,聲音極輕:「還有,我並沒有把你當作……爐鼎。昨夜授你的法訣,本是雙修秘法,以男女元陰元陽相融,才可成功。」

「但是你把那些東西弄出來了……」子微頓了頓,繼續道,「我便只能以血替精,讓你不再受雙修秘法的反噬之苦。」

他如此諄諄解釋,真的是頭一回。

「雙修?」她緊接著問了一句,「那樣會消耗您的靈氣嗎?」

她直愣愣的,頭次大聲說話,問的竟是「那會消耗您的靈氣嗎」。

他有些無奈和悵然,可她的目光太過灼灼,如寒夜燈火一般亮,子微頓了片刻,略微點頭。

「道長,您不用為我做那麼多,也不必說這麼多的。」楚璠扭了扭身子,又後退幾分,極為正色,言辭懇切,「您不必多關照我,因為不管怎樣,我絕無半分怨言的。」

子微是真的有些看不懂她了。

「絕無半分怨言……」子微重複念了一遍,他咬字有些慢,聲音略微沙啞,「我現在倒有些好奇你那個阿兄了。」

楚璠抿了抿唇,小聲道:「他救過我很多次,我們是天地間血緣最為緊密的人了。」

子微平靜道:「這確實是一位兄長應該做的事情。」

不同的,楚璠知道是不同的。

皇室親緣淡漠,楚瑜更甚,無數公主中,他只把她當作妹妹。

就像皇城破滅之時,皇后以自刎吸引敵國目光,給了他最後一條後路,楚瑜卻非要拖著她這個累贅,晚一步進密道,腹部正中一箭。

那時他們相伴兩年,楚璠不過八歲,楚瑜將將十五,四周全是流民,她扶著楚瑜進了一條偏僻的洞巷,第一次解開他的衣衫。

少年體魄清瘦,有種病弱的青白,鮮血冒出來,刺目極了,除了這些,還有一道道長條形的疤痕覆在上面,是陳舊的、日積月累的疤痕。

楚璠再明白不過,這些疤是怎麼來的了。

是鞭子,和她被打時一樣的,裹著牛筋的軟鞭。

怪不得,每次楚瑜去老皇帝那裡請安回來後,她總覺得他更虛弱了,遠遠地,能聽見皇后的嗚咽泣音。

她是看到那些疤痕時才明白,楚瑜在那天選了她,是因為看出他們是一類人。她無母,他無父。

子微屈起長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在想什麼呢,你兄長?」

楚璠回過神來,後退幾步,不好意思地「嗯」了一下。

子微把手臂撐在桌上,雪發透著薄薄的光,像一輪月影,凈如琉璃,卻偏偏顯出一種慵懶:「身上還疼不疼?」

是疼的,冷熱在腹部交替,一陣一陣的,但是已經好很多了,可以忍。

楚璠搖搖頭:「不疼了。」

又說假話,子微目光微斜,眼睛掃過她泛著紅痕的手臂。

這個姑娘的某種倔強,讓他有點生氣。

一陣沉默過後,她悄悄抬頭,看見幾條雪白狐尾從藍袍下伸了出來,隨意地搭在椅子上,尾尖輕甩。

「那便過來吧,楚璠姑娘。」子微藍眸深邃,露了雪白的狐耳,耳尖掛著一縷銀髮,妖冶極了。

他額上的紅痕耀眼,淺笑道:「一次不夠的。」

楚璠微愣,有些猶豫道:「現在嗎?」

子微半垂著眼,面色似乎毫無波瀾,輕輕點了點頭。

楚璠看了看四周,想上前把窗戶給合上,忽然腰間一緊,一條毛絨雪色長尾圈住她的腰,將她直接卷了過來。

她低呼一聲,慌亂之際,手裡胡亂抓住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子微用手臂稍稍撈住她不停往後仰的肩背:「別再往後躲了……」

昨日她都沒有這般臉紅,但正是這樣不深不淺的交流觸碰,讓楚璠有些難以啟齒的害羞推拒。

只覺得肩膀上的手很熱,那溫度似乎要從薄薄的布料透出來,從肩膀滲進內里,燙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楚璠動都不敢動,挑著話題往外拋:「道長……畢方曾說過妖族體溫都溫涼,您,好像和旁人都不一樣啊?」

「不舒服嗎?」子微沒有拿開手掌,「很熱?」

楚璠耳根通紅:「沒……沒有。」

她抓著一條尾巴,掌心察覺到一股微弱的蠕動,眼神亂飄,到最後徹底不知道看哪兒,心一橫,索性仰起了頭。

「道長身體恢復如何?」楚璠又問。

子微回應:「還好。」

又是沉默,他們二人對視很久,直到子微鳳眼稍傾,看著楚璠手上抓著的尾巴,忽地笑了:「軟嗎?」

毛茸茸的,很粗很長的一根,在她手裡格外柔軟順滑,實在是,軟到了人的心裡。

楚璠下意識便開口道:「很軟……」

說出來才覺得不對勁。

她被自己嚇了一大跳,心「撲通撲通」的,悄悄看他的面色,沒察覺出這人的不耐,才放下心來。

與楚璠猜想得恰恰相反,子微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眉梢輕挑:「那你多摸摸。」

楚璠抓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尷尬地垂下了腦袋。

她剛沐浴完,身上是澡豆的清香氣,混著女兒家獨有的味道,蘊含著一股淡淡的甜。她腹部的肉尤為軟一些,子微揉捏著那一團兒軟脂,問她:「這裡真的不疼嗎?」

楚璠被他摸得痒痒的,總覺得他的語氣有點不對勁,沉默了會兒,誠實道:「其實還是有點疼……」

他手裡的動作不停歇,長指順著腰摸下去,揉了揉小肚子:「這裡疼?」

另一隻手也摸了過來,輕輕掐住她的腰,往上滑,聲音乾澀:「還是這裡……」

楚璠的手蜷起來,身子有些抖。

「道長……」浴袍鬆散,楚璠深吸一口氣,稍微一扯,便把衣領鬆開,露出大片青澀的鎖骨,「需要的話,不用這麼慢的……」

她想告訴他,直接一點就可以了。

子微聽懂了,但並沒有理會。依然把玩著她的腹肉,在外緣淺淺揉捏,然後往上滑,摸了摸她鎖骨上的紅痕。

他施法,真氣順著指尖傳入她體內,純度比那口血更勝,如一股股暖流般,瞬間就將她身體里的反噬壓制下去,連脖子上的痕迹都消除了。

楚璠摸了摸脖頸,蹙著眉毛,低聲勸道:「道長不必浪費真氣的。」

真氣與靈氣不同,難累積,難修鍊,楚璠不知道他恢復了多少,總歸是不想讓他耗費在無用的東西上。

子微摸著鎖骨的手僵了一下。

他俯身照著那個地方吻上去,聲音喑啞:「你怎麼連這都要管……下次,不要走那麼快。」

他在她下床的時候便醒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攔。

楚璠突然被輕吮頸間,身子不穩,兩手抱住了他的肩膀,踉蹌間,下巴正好碰著那個豎起來的耳朵,鼻尖觸到了柔軟的毛。

像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細絨,雪白剔透,一股子松雪的沁香撲面而來,她沒忍住,鬼使神差的,在他的耳根處深深嗅了一口。

很軟。

幾乎是同時,子微發出了一聲突兀的喘息。

「轟」的一下,楚璠整張臉都紅了。她簡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連忙道歉:「道長,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是他先用耳朵湊上來的!

子微把臉埋入她的胸口,低低喘著氣,寬鬆的道袍掩在膝處,他眼角勻著一抹薄紅,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他好像在笑,又好像生氣了,「你從哪兒學來的?」

有尾巴伸過來,圈住她的手腕,柔軟的長毛在掌心摩挲。

她想退開,又被子微握住了手:「別動,摸摸它……」

楚璠鼻息間的那股細絨觸感揮之不去,心中恥意更多。

她紅著臉把手放上去,尾巴蹭在手背上,軟毛被撩得雜亂無序。

子微俯下身子,朝她的方向靠了過去,輕柔地掰過那細嫩的脖頸,牙尖在血管上要觸不觸。

他的動作很遲緩,過了好久還沒咬下去,這速度讓人焦灼,雖輕緩,卻更讓楚璠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楚璠用手掌包住子微的尾巴尖,茸茸的。

她能感知到溫熱的氣息一直撲在頸側,尖牙按在脈搏上,楚璠沒敢動彈,只是悄聲問:「道長……還不開始嗎?」

子微聽到聲音,反而退了一步,緩聲道:「罷了。」

高大的身軀退開,視線一下子就敞亮許多。

楚璠一臉惘然:「您不是說……一次不夠嗎?」

夕光暗淡,月亮悄然升起,朦朦朧朧,外面越來越黑。

他眉目深邃,神態清朗,下頜在皎皎月色映照下,顯現出一種極濃厚的鋒銳,讓人不敢直視。

楚璠不敢再抬頭了,她垂首看著光潔的地板,咽了咽喉嚨。

子微沉默不語。

突然,她的頭被什麼東西抬了起來。

手指貼著她的肌膚,指骨長而勻稱,這種風流姿態被他做出來,卻有一種罕見的端正清雅,像只是跟她問好一樣清白簡單。

「你為何什麼都不問?」子微有些不解。

姑娘家被取用了身子,都像她一樣平和嗎?

他昨日即便再溫柔,可那樣吸用了楚璠的元陰,就不是一開始說的藥引子了,是把她當作最低下的人丹、爐鼎。

子微不相信她連這都不懂。

她從進崑崙那刻開始,就像是把自己給摒棄掉,順從地接受,毫不猶豫被吸血,從不拒絕,連看到他妖化之時那般駭人場景,都盡量沒有顯露出自己的害怕。

如此任人擺布,如此言聽計從,他本應該覺得僥倖。

子微皺了皺眉。

楚璠好似在明明白白告訴他,可以當自己是個物件,取用也好,吸靈也好,她完全不在乎,也不覺得這是錯的。

或許對她來說,這些都是利益交換,這時的柔軟、依偎,對她而言根本不算什麼,沒有情感的交流,僅僅是為了救自己的兄長而已。

僅此而已。

子微鬆開了捏著楚璠肩膀的手,面色沉靜。

方才的繾綣柔情一掃而空,屋子裡漸漸冷了下來,楚璠突然覺得氣氛不太對。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口,只是用一雙眸子望著他,撲閃著睫毛,像一隻毛茸茸、顫巍巍的小雀兒,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手足無措。

她拉了拉子微垂落的袖子。

子微瞧見了這個舉動,他輕輕笑了:「還不是時候。」

「你把我當作什麼了?」他甚至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和那些俗世的登徒子……很像嗎?」

楚璠的手僵了片刻。

子微確實有點煩悶。

可昨日是他先露了妖相,沒什麼理智地撲到姑娘家身上,再說這些話,不免顯得有些虛偽清高。

楚璠犯起了迷糊,懵懂地摸腦袋,小聲問了句:「不需要了嗎?」

子微站起身,放開她的手:「下次吧。」

楚璠沉重地點了點頭,琢磨了會兒下次的時間:「明天?」

她直白得驚人。

子微定定地看著她,沒有作答。

楚璠快把袖子絞成碎布,接著聽到他說:「過幾日我們要提前出發,路上定會有阻攔,你要小心一些,做好準備。」

楚璠瞬間就把旁的事情丟在腦後,有些激動地問:「是因為昨日取靈,你的功力恢復速度變快,所以才能加速進度嗎?」

果然,只有提起這些事情,她才能露出些不一樣的情緒。

子微默默瞥了她一眼:「不全是如此。」

「沒關係。」楚璠心想,他不想說也沒事。

她抓抓頭髮,把遮眼的髮絲撥在耳後:「我相信您的。」

昨日二人在一起時,她的血液靈氣從身上湧出,被子微粗暴地吸入體內時,楚璠好像也是這麼說的。

道長,我相信您的。

子微真是有些不知道拿她怎麼辦。

他沒有忍住,問道:「隨便一個人這麼說,你都會相信嗎?」

「怎麼會?」楚璠現在才發覺,子微道長不對勁。

她想了想,認認真真回道:「我只相信您的。」

子微不喜歡一退再退。

既然她開了口,子微也就問了:「為什麼?理由呢?」

楚璠回憶許久,把最近發生的事情細細想了一遭,不禁納悶:「子微道長似乎總是覺得,我應該是不願意的、有苦衷的,甚至是在強行忍受的?」

確實如此,崑崙仙人,是應該有他的原則和驕傲。

子微沉默不語。

楚璠甚至有些想笑:「您把自己和登徒子論在一起比較,實在是太妄自菲薄了。這怎麼能一樣呢?」

「分明是兩個人的事情,昨日……我又沒有把您推開。」楚璠喃喃道,「我心裡真的沒覺得有什麼,您怎麼就不信呢……」

她小聲問:「更何況,您都已經立了血契,我還要再懷疑什麼嗎?」

子微啞然,皺眉道:「我們好像沒有在談論一件事。」

楚璠所說的交易、不在意,好像他們之間還算清白,此時過後,還能安然無慮地相處,不用留下什麼難掩的痕迹。

她倒是真的……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自己還是太過急切了。

子微想,本不該在這個時候非要問她討要一個約定。

反正,以後還有很長的時間。

他伸出手,寬袖落在楚璠的掌心,涼而軟:「跟我去一個地方。」

楚璠愣了兩秒,最終還是虛虛揪上了他的袖角,二人一前一後,一直朝山脈的頂端前進。

她身上罩著隨手拿的袍子,又寬又大,直到腳踝,袍邊蹭著地,在雪上蜿蜒了一整道痕迹。

雪山濃霧厚重,天色難看,子微帶她去了崑崙的最頂峰,這個高台是離天幕最近的地方,可以輕易看到星象。

現在還是午後,明黃色的日照破開雲層,抖出一束束微弱的光。

楚璠還是有點虛弱,到了目的地依舊在喘氣:「道長,來這裡做什麼?」

子微看了她一眼:「你這副身體,若想要和我們一同去尋找天魔,會很難。」

這話剛落,楚璠立馬站直,挺起胸,半點疲色都不敢顯露。

子微咳嗽幾聲,忍笑道:「別慌張,你才入道多久呢。況且,你如今虛弱,是因為昨夜裡還……」他沒說完,頓住了。

提到昨日,子微實在控制不住想起自己尖牙白髮,神志盡失,趴在楚璠的背上低頭茹血的場景。

還有後來,她凌亂的細微叫聲,壓抑的呼吸,還有那順著細長脖頸流下的鮮血,染透了衣衫上的雲紋。

子微捏緊指根,強行壓下了自己不合時宜的亂想。

楚璠沒察覺端倪,用腳尖劃了劃雪地,有些踟躕地說:「那我跟著去熾淵,是不是有些太牽累你們了?」

子微回過神,嗓音有些沙啞:「沒有。」

他看了眼楚璠的腰側,突然問:「你的劍呢?」

楚璠怔了一下,從懷裡掏出崑崙劍:「您的劍在這兒。」

「不……」子微輕笑,「我是說白澤。」

楚璠輕輕「哦」了一聲,抬手指向天空:「那不是我的劍,白澤去找阿兄了。」

子微略有些詫異,不過很快就平復了,他拿起崑崙劍,微一抬手,長劍就盪開了一道浩瀚波紋。

真厲害啊,楚璠想。

「白澤神獸通虛空之能,那柄劍有神獸留影,這樣的話,你兄長應該沒那麼危險。」

她點點頭,又聽到子微講:「你喜歡長劍還是短劍?」

楚璠一呆。

旁邊是一片枯竹林,他凌空折來一枝竹子,削成了一把青劍:「崑崙劍你暫且承受不住,先用這個吧。」

「您要教我法術啊?」楚璠一開始還掛著笑呢,眼看竹劍遞過來,卻不敢拿了。

她連忙擺手:「用劍?不,不行,我不能使劍訣的。」

楚璠拚命後退。

子微目露訝色:「練都沒練過,怎可直接說不?劍道是萬道之本,爆發力極強,也並不是劍修的專屬,你以後若想學旁的,也可以繼續深造。」

她的反應太奇怪了,子微眉頭越皺越緊。

楚璠並起手指,指尖顫抖,想擦出火焰,證明自己五行術也可以學好,不料心裡越來越著急,指尖剛冒出火苗,風一吹,立馬熄了。

明明很好笑的場景,二人之間卻流轉著沉默,很久的沉默。

子微不解地問道:「為什麼拒絕?」

不知道為何,此時此刻,他的語氣像極了師長,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嚴厲。

楚璠自暴自棄,幾乎快要把頭垂到地上。

眼看氣氛逐漸凝固,她小聲道:「阿兄最討厭我習劍……」

習了劍,身上沾上劍意,肯定瞞不過楚瑜的。

子微好不容易才聽清她說了什麼,險些氣笑:「他不是個劍修嗎,為何要限制你學劍?」

楚璠縮著肩膀:「其實他也不許我修習法術的……」

之前楚璠對修仙界一無所知,子微便想著,或許是因為她沒有靈根,不通仙緣,她無計可施,才到了這個地步。

現在看來,明明是有人刻意為之。

「為什麼……」子微壓抑嗓音,問她,「你不是說過自己喜歡?」

她曾說過喜歡,變強之後,眼眸里的渴望和熱度也是掩藏不住的,現在又頻頻後退,連拿起一把劍都這麼艱難。

子微頭一次覺得女子如此難懂。

風有點大,撲在臉上帶著凜冽寒氣,睫毛被凍成根根分明的霜尖兒,楚璠正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那種期盼感,和心裡深深的空洞,互相糅雜,反覆攪混。

她幾乎要缺氧,腦中有畫面不斷回閃。

一隻抓住光潔劍刃的手,倏然捏緊,指縫瞬間沾滿了血,順著蒼白微凸的腕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背對著光,影子倒映在光禿禿的牆面上,如細長鬼影一般張牙舞爪,「嘭」的一聲,劍被扔在地上。

那張濺著血的俊朗面孔,眼中空無一物,陰鬱詭譎。

他任由鮮血往下淌,慢慢走近,又將她抱在懷裡,下頜藏進她瘦削的肩膀,又冷又硬,有汗水,也有眼淚。

濃郁的、濕潤的淚水,輕輕墜在唇邊,微咸,卻冰涼。

少年聲音滯悶,竟有一股無助的脆弱。

他滿是不安:「璠璠,為何要偷偷去後山練劍,是被欺負了嗎?阿兄錯了,是阿兄沒護好你……」

陰冷濕暗的房間里,眼瞳里是昏暗的燭火,兩個交疊人影映在凄冷的地板上,他們只剩彼此。

他的語氣倦怠蒼涼:「璠璠,要聽話,不要再讓阿兄擔心了。」

她睜著眼睛,獃獃愣了好長時間,慢慢抬起胳膊,摸上少年的脊背,掌下的骨頭清勁,瘦而單薄。

「嗯,阿兄,我乖乖聽話。」

楚璠現在依舊喃喃:「我乖乖聽話……」

突然,一隻手強硬地按上她的肩膀,涓涓暖流慢慢滲進體內。

楚璠霎時一歪身子,清醒之後,甚至有些恍然。

她微微抬起下巴,看到了子微長睫下的眼睛,可能因為身處黃昏的柔光下,眼瞳泛著潤色,顯得沒那麼冷淡。

「什麼聽話……」他靠得很近,聲音沉沉的,稍稍彎腰,直視楚璠的眼瞳,「小小年紀,才入道三天,竟像是有心魔?」

楚璠怔怔回望他,搖了搖頭。

子微按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皺眉:「不說?」

楚璠咬住唇,睫毛顫了又顫,神情和目光都暗含懇求。

子微頓了一瞬,鬆開手,竟是要轉身離去:「在這兒等著。」

他步伐很快,將竹劍掛在腰側,順手束起長發,耳側的玲瓏玉露出一角,清風吹過,發出「叮噹」碰撞聲。

楚璠的第一反應,就是道長生氣了。

她跌跌撞撞地跟著走,甚至跑起來,在後面追趕:「道……道長!抱歉,我不是不識好歹,我學,我學!」

外衣太長,行動之間踩到衣角,楚璠狠狠摔了一跤,她連呼痛都不敢,慌裡慌張站起來,又要往前面追。

子微停住了步子,他回首問:「追什麼?」

楚璠抹抹眼淚:「您別走……」

「我哪裡說自己要走了?」

她下巴沾著泥,黑乎乎的,連著襟邊和膝蓋都是黢黑一片,一點兒都不好看,像個皮毛打綹的狗狗。

楚璠一邊哭,一邊哽咽:「是我不知抬舉、愚昧無知,您好不容易抽出時間讓我學劍,我……我竟還拒絕。」

不要走,不要失望,不要不管她。

「我學,我喜歡劍的,喜歡白澤,喜歡崑崙,長劍短劍我都喜歡。」

子微長長嘆了口氣。

他走近些,把她臉上的泥擦了擦:「不想學劍就罷了,回去給你找幾個稱手的兵器,又不是丟了你不管,哭什麼呢?」

楚璠努力忍住眼淚,眼眶還紅著:「對不起。」

「不要一直道歉。」子微道,「你不願意說,我就不會提。」

「時辰不早了,別再多想。」他把腰側的竹劍遞給楚璠,「跟著我練,不懂就問。」

他沒有多安慰,等著楚璠自己緩過來。

子微並非純正劍修,可崑崙劍一入手,劍勢一起,整個人便有一種渾厚端莊、錚亮鋒銳的氣場。

楚璠潦草地擦擦眼淚,跟著子微一招一式地練。她處在一群劍修的生長環境之下,對劍道的感悟並不生澀,相反,她完成得很好。

但僅僅是劍式模仿得很好。

子微停下演示,在一旁指導:「劍是有意識的,你要思考,自己是為何執劍。先控制真氣,游移心脈,再到神庭,用意念和劍交流。」

楚璠第一次正兒八經學劍,要達到人劍共通,還是太難了。

子微上前,從背後環著她,輕輕握住了楚璠的手背,些許劍意神念從他的指尖流出,溫熱的氣息滲透進來,楚璠指尖一顫。

青竹劍是剛削的,材質很差,可被子微一握,馬上就涌流出不同尋常的銀光,散出斑斕美麗的幽幽藍火。

鮮亮明澈,映得他眉眼通透。

好像他手中不是劍,不是兵器,是連接蒼生的信物,是萬物生長的起始。

楚璠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劍意,鋒銳無比,又淡然柔和。

兩種交錯的意念,竟完美融合在一起。

原來這就是子微道長的劍意,楚璠下意識看向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散出高潔浩瀚的靈氣。她實在很難移開視線。

背後靠著他的胸膛,熱度源源不斷侵擾,楚璠有點緊張,不過很快,子微就退開了。

楚璠的手上恍然還殘存著剛才的熱度,她受益匪淺,牽了一絲神念,劍尖顫顫起鳴,最終漾起清光,穩穩停靠在空中。

青竹劍顫顫巍巍,流轉的微光也斷斷續續,但至少,已經有了劍意的雛形。

子微一笑:「做得不錯。」

楚璠握住劍柄,繼續按著子微方才所教的劍式揮舞,外衣已經被扔在了地上,她一點都不覺得冷了。

就這樣,不止不休,一直練到夕陽西下,直到最後一道橘光也掖進了雲層里,天色漸漸暗淡。

她渾身是汗,力竭的最後一秒,把竹劍往地上一插,然後整個人後仰,脫力一般癱倒在雪地上。

子微在她身旁坐下,問:「覺得如何?」

楚璠平復呼吸,無聲地點了點頭。

休憩片刻,子微道:「回去吧。」

躺在雪地上的女子沒有回話,她睜開眼睛,望向天幕,髮絲淌在霜雪之上,眉眼清澈。

「你還未築基,肉體凡胎,再躺著是會得病的。」子微又勸。

楚璠撐肘起身,望向天幕的視線卻沒有移開,她突然輕聲問:「子微道長,您知道熒惑的傳言嗎?」

子微好好看了她一會兒,回應道:「大都是人君無能的借口,凡間流傳的謠言,問這個幹什麼?」

「他們說,阿兄出生的時候,熒惑守宿,三連一線,是妖象,是災星。」

子微皺眉:「不要信這個。」

「我沒有信過。」楚璠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雪,「我從未覺得阿兄是災星。」

子微沉默了一下:「那你問我做什麼?」

楚璠一怔,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是想問問您,想知道您是怎麼想的。」

因為子微給人的感覺,淡漠超然,總是正確的。

子微溫聲失笑,他收劍入鞘,頗為自然地牽過她的右手:「也罷,回去吧。」

楚璠和他並排行走,夜幕降臨,小路漆黑。

她突然掏出了那盞燈籠,掐出一個火訣,光亮頓時變大,像是要炸開。楚璠把它抱在懷裡,像一個行走的小橘子,圓滾滾的。

小姑娘伸出手臂,照著前路雪地。

「你竟還留著。」子微覺得有趣。

「我喜歡燈火。」楚璠踩著自己的影子,小聲道,「可我是被靈氣討厭的人,以前從未奢望過,自己能發出螢燭之光。」

從未奢望過。

子微很不喜歡她自厭的模樣。

「楚璠。」他頭一次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楚璠有些緊張:「啊?」

她抬起頭,恰好對上子微清淡的眼眸,那裡倒映著雪光和月色,比深淵更沉,比山海更靜。

子微看楚璠出神,略一弓身,輕輕點了一下她的手臂。

九重鴛花瞬間纏繞生長,藤蔓攀附而起,把二人的手臂包裹在一起,又繼續展開潔白柔軟的花瓣,鮮活得連葉脈線條都清晰可見。

只見無數光暈以楚璠為中心向四周蔓延,大片大片的藍白清光,乍泄出浪潮一般的絢麗色彩。

與皓月爭輝,與天地同色。

楚璠滿眼震驚。

周圍如同白晝,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下一刻,就聽見子微篤定溫和的聲音,淡淡的,回蕩在耳側。

「這樣的話,你便不止有螢燭之光了。」

連風雪聲都震蕩不休。

兩個人的手絞在了一起,楚璠扯了扯和子微捆在一起的胳膊。

「噝」——有點疼,還扯不動。

她只能用另一隻手揣著小燈籠,腦中充斥著巨大的錯愕,錯愕之餘又有一剎那突生的混沌,彷彿那細長的花蕊尖兒,鉤子似的,在她心裡撓了一撓。

楚璠低頭一看,自己渾身都裹著盈盈的藍澤,像被澆了一層蜜,更像是一顆墜在深林山脈里的星子。

她頗不好意思地想,幸好昆崙山上人煙稀少。

這可太丟人了。

她不喜歡一眼就被瞧到。

楚璠面色通紅,微甩甩手:「您……您快把我給熄了吧。」

她以為自己是什麼呢,一吹就滅。

子微牽著她的手,忍住笑意:「它剛剛開花,你這麼嫌棄,鴛花會難過的。」

楚璠低頭,看著彷彿透明的半隻手臂,上面的鴛花枝葉熠熠生輝,依偎一般蹭著子微的手指摩挲。

它是子微的伴生仙草,卻陰錯陽差和她有了血肉相連的感覺。

「它好漂亮。」她的聲音含著驚嘆。

楚璠小聲說:「我以前都不知道,它可以這麼漂亮。」

以往,鴛花除了讓她更適應仙山的靈氣之外,更多時候,像個死物。

子微牽著她往前走,微頓住腳步,又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楚璠的額頭:「現在知道也不是很遲。」

不過一會兒,住所就到了。

快到子時,天色黑得更濃郁,周圍也隱隱傳來往常不可能存在的、細小的蟲泣聲。

這都是被遼闊的光影吸引而來的。

而崑崙的風雪,會讓這些幼弱無知的生命,在這個深夜長逝。

所以子微緩緩拉開楚璠的手,吸走她腕臂上的靈氣,纏繞的枝蔓沒有了源頭支撐,光芒岑寂,葉落凋零。

鴛花懨懨地低垂著,只剩下一點微弱清寒的光。

楚璠連忙微攏掌心,讓它盡量不掉下去。

她順道看了一眼子微,略顯遲疑道:「道長……明天再見?」

子微沒有移動,連視線都沒有轉移:「你先別走。」

楚璠頓住腳步,側過身和他對視。

他擋著大半雪末和月光,長發順著淌下來,垂落成柔軟的幕布,音色非常沉靜:「楚璠姑娘,月快滿了。」

楚璠努力地仰起頭,她看不清子微的神色,只能看到他耳上玉飾閃爍的光亮,很清透。

子微往前傾身,他離得很近很近,幾乎要貼上來,卻沒有感受到呼吸的溫度。

她突然想起,白天他說,一次不夠的。

楚璠怔了一下,仔細琢磨「月快滿了」這句話,反應過來後,沒有多少思考的時間,一隻手已經抬了起來,開始默默地朝衣襟移動。

果然,那種灼熱的視線越來越深了。

楚璠突然站直身子,撩起二人身側垂下的銀髮,接著又向上探,月光一下子鋪開,她看到了子微露出的臉。

弧度優美的下頜,還有微垂的眼睫,切割的光影輕輕晃著,一半明一半暗。

子微見到楚璠這麼失禮唐突的舉動,並不生氣,只是微微側首,又向前靠了一下,姿態像是某種動物。

但是他看起來很清醒,沒有什麼攻擊性,和昨天不太一樣。

楚璠輕輕問,她不覺得害怕,只是好奇:「子微道長,半妖,都是這樣的嗎?」

「不止。」子微垂眼,長發遮住了神情,「你想知道更多嗎?」

楚璠點點頭。

子微好像輕笑了一下,他慢慢劃破手臂,黑紅色的血液順著皮膚上的梵文流出來,滴落在她的掌心,比常人的黏稠很多。

九重鴛花瞬間抖擻枝蔓,變得血紅無比,甚至帶著有些污穢的黑色,纖細猙獰,不受控制地往旁邊的雪地狠狠刺過去。

那邊似乎傳來了微弱痛苦的掙扎聲。

楚璠被拽得差點倒下去,子微早有預料,彎腰把她撈住。

她呼吸急促,鴛花紮根進經脈,根系接著她的手臂和心臟,枝蔓卻遠遠爬向雪中叢林,莖葉泛著紫紅色,如活物一般呼吸起伏。

「咕咚」,「咕咚」。

吞咽的聲音。

四周彷彿有薄霧聚集籠罩,溫度漸漸變低。

一隻雪兔被吸幹了血,翻著白眼,四肢僵硬,潦草地癱在地上。

慾望得到了滿足,鴛花擺擺枝藤,又柔順地鑽回楚璠的手腕。

全身上下都湧起了別樣的饜足感,讓人害怕,又讓人酥軟。

「我吸食你的血液時,也是這種感覺。」子微體貼地回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這感覺讓楚璠沉默,讓她驚訝,所以她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所以,如果鴛花在我這裡,它就一點都不漂亮了。」子微緩緩貼近她的耳側,聲音低得像是耳語,「但是你好像一直都沒有被嚇到……」

靠得太近,他再低低頭,這姿勢就要接近親吻了。

霧非常濃厚,楚璠眼前一片朦朧。

她一點都不覺得冷,掌心濕熱,應該不是錯覺,兩條毛茸茸的長條軟物,從她的腳腕劃到腰間,微微勒緊,迫使她前傾。

力氣不大,但是拉扯之間,她的下巴已經撞上了子微的胸膛。

有種不可描述的戰慄感。

子微攬著她的背,輕輕往上抬。

楚璠的半邊臉都埋在了他的肩上,耳畔傳來的聲線溫柔:「看到了嗎?」

很近,她看得非常清楚。

他生了尖牙,唇似鮮血,眼眸變成湛色,眉心的紅痕逐漸變暗,渾身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幽詭之意。

他的手指更加修長尖銳,和長尾一起,牢牢掐著楚璠的腰。

「非人非妖,孱弱嗜血。」子微彎腰,在她耳旁低語,「這就是半妖。」

楚璠半邊身子已經麻掉,她甚至覺得,那獠牙似乎已經扎破了她的側頸。

楚璠捏著他的肩膀,手指用力:「那我也是半妖了。」

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的身子一僵。

子微睜著湛色的眼睛,側過臉,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那時候,鴛花寄生在我的身體上,突然讓我有了可以適應靈氣的力量。」楚璠仔細回想,直接說道,「那麼十年前,我就已經是個非人非妖的怪物了。」

反正,他們都是一樣的。

聞言,子微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輕輕笑了笑。

他沒有任何顧忌,直接咬上楚璠的脖子,鮮血冒出來,順著下巴流向胸膛,還有更深的地方。

楚璠發出了很細的輕呼聲。

他銀髮微盪,落在她的手背上,像是一撇涼涼的月影。但是他本人很熱,身體很熱。

楚璠覺得他們相纏的呼吸都快要燙起來了。

她不合時宜地開口:「明天吃烤兔子吧,我廚藝挺好的。」

子微吸血的動作頓住,過了好幾息,倏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楚璠猝不及防,他雖然沒用全力,但是耳垂肉嫩,也是火辣辣地疼。

楚璠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子微深深嘆了一口氣。

幾條長尾從他袍下伸出,其中一條捲起雪地上的兔子,扔在門口。緊接著,子微又把她橫抱起來,推開半掩的房門。

衫子斗篷散了一地,屋外狂風暴雪,燈籠被扔在地上,底下的穗子也跟著飄動。

長而雪白的尾巴,一下下繞著她的頸側搖晃,楚璠鼻子里全都是清香的絨毛,身子熱得不行。

月升,他只會更控制不住自己。

楚璠滿臉是淚,心跳劇烈,忽然抱住了他,貼著他的胸膛,小聲呢喃:「道長,停下來,求您了。」

子微低頭吻著她的額,迷濛地「嗯」了一聲。

楚璠控制不住,快|感幾乎霎時便找到了出口,熱血翻湧。

過了好久,還未停住。

楚璠又要哭了,低聲道:「道長……」

「對不起。」子微吻著她的耳垂,握住她的手,一起放在柔軟的小腹上,那裡微微鼓起一小塊。

「成結了……」子微看了她好一會兒,啞聲道,「現在還沒法兒結束。」

畢方下山一趟,除了給楚璠帶些用具吃食,也打探了些消息。

百年前子微封印天魔之後,以蜀山為基,南海龍族為印,一左一右,相當於雙重鎮壓,非常穩固,本不該這麼早被他逃了。

龍族抵擋熾淵的魔物,算一算,也過了十幾天了,可都是些小嘍啰,連天魔的臉都沒見著過。

天魔早年行事張狂無度,所過之處,無不是萬木凋零、萬骨枯朽,如今被鎮壓幾百年,卻也懂得潛伏於暗處休養生息了。

畢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茶樓的人胡侃,總覺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估摸還是和南海內亂一事有關,去了才能知道。

正好龍族昨日傳來消息,已派使者來崑崙,屆時倒可以好好問問。

臨行前,他又打包了些女兒家愛吃的小東西,一股腦全裝進儲物袋裡。

他先去了退寒居,沒見到子微,而後又拿著東西去往楚璠所住的竹舍。

崑崙峰上接天穹,白晝過得很快,四周一片黑沉,唯有小徑深處的竹舍里,透出一團赭紅色的暖光。

他腳步一頓。

窗沒關,往深處看,屏風上隱隱透出兩個互相貼近的人影,嬌小的那位,似乎一直在動,想把腰往上抬:「是卡住的……」

他還什麼都沒聽清,一道印訣便劈頭打了下來,眼前一片漆黑,畢方足足站了一炷香,才感到面前傳來一陣微風。

子微站在他面前,道:「你來,是有什麼事嗎?」

他衣冠稍整,面容如雪,唇色略紅,身後雪白狐尾環繞,風一吹,恍如月下瓊花,簌簌落落。

畢方眼睛復明,見此後退一步,壓下心中震驚,鞠躬施禮:「先生……」

這離上一次可沒過多久吧……

他不敢多想,把手上的東西拿出來,示意道:「那姑娘還未辟穀,這是我下山買來的衣服和吃食。」

子微點點頭,伸出手:「給我吧。」

他近日一直沒有給畢方講法施咒,見他神志清明,許久沒露兇相,便誇讚道:「辛苦你了,做得很好。」

畢方撓撓頭,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默了會兒,又覺得待在這兒實在尷尬,便向他告辭。

回去的路上,畢方想,子微道長確實有些不一樣了。

畢方為凶獸,生來便帶著離火煞氣,幼年時他控制不住自己,一出現,便時常帶有火災。那時人妖關係剛剛緩和,族裡怕他遭旁人怨懟,便將他送來了崑崙。

子微心善,教導他清心法術,常年幫他壓制離火。

他少時莽撞易怒,不太懂規矩,有次在正廳等了太久,不耐煩,直接進了子微道長閉關的洞府,一下子看到了許多封印的陣法。

而道長端坐在正中,身後伸出許多條狐尾,凌厲如長鞭,一下一下拍擊牆壁,面容蒼白,看起來痛苦非常。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名震天下的子微道長,是仙妖之體。可他從不用妖法,為了壓抑妖心,甚至不惜封印自己的修為。

畢方在心裡悄悄想,就像他厭惡自己體內的離火一樣,先生應該也討厭自己的出身血脈,討厭身體里的妖魄。

即便是高貴的天山狐。

因為他從不主動在外人面前顯露妖形。

以前從來未有過。

楚璠終於知道昨夜裡為什麼會那樣了。

她縮在被子里,彷彿還存在著剛剛的觸感。

他抱著她的腰,不讓人躲。

太羞人了……

子微剛進門,便看見她光著身子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半邊肩頸和腦袋,脖頸白生生的,耳根後一片通紅。

他垂目,把畢方送來的衣物和吃食放在桌上,輕咳了一聲,道:「姑娘起來吧,得用些東西了。」

楚璠吸了吸鼻子,沒有回頭,瓮聲道:「我不餓……」

這一天都沒機會填肚子,又折騰了這麼久,她怎麼會不餓。可她就是不想起來,楚璠把自己裹成一個球,悲憤道:「道長先走吧。」

子微端著碗走到床沿坐下:「那我喂你?」

良久後,楚璠妥協了。

她露出一個腦袋,伸頭看了一眼,瓷白碗里裝著些碧粳粥,甜口的,上面撒了點金黃的桂花蜜,看起來暖熱又清甜。

子微正要拿勺喂她,卻發現楚璠眼眶突然一紅,睫毛瞬間就沾了淚,一粒粒滾下來,鼻尖通紅,神色迷茫又空洞。

「桂蜜粥,阿兄最喜歡吃了。」

楚璠坐在紗簾後,手握成拳,把頭垂下去,肩膀戰慄,極力忍耐著哭音,眼淚順著尖瘦的下巴滴在床上,哭得沉默極了。

「你兄長會回來的。」子微略皺著眉,繞過肩頭,緩緩抱住了她,放輕聲音,「我向你保證,好嗎?」

楚璠眼裡又開始泛酸,這幾日的漂泊孤寂沉沉壓在心頭,幾乎找不到出口。

子微感覺肩膀上逐漸變得濕潤,用手安撫著她的頭,就著這個姿勢,把她攬在懷裡。

楚璠縮在他的胸膛上,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落淚。

一條狐尾悄然圈住她的手腕,茸茸的長毛摩挲腕側的圖騰,另外幾條繞成圈,裹著她的肩背,有些癢,但更多的是暖。

在崑崙的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

她止住眼淚,下巴蹭在茸茸的狐尾上,說話帶了沙啞的氣音:「謝謝道長,麻煩道長了。」

「不麻煩。」

兩個人都很安靜,沒有分開。

油燈未燃,舍內只剩些微薄的月光,還有環繞著的狐尾亮起的淡藍光澤。

楚璠看了一會兒,默默用手指揉了一下細軟的毛,小聲說:「道長,我能問問您,還會長幾條尾巴嗎?」

子微有些訝然,頓了良久,楚璠都隱隱覺得這個問題是否過於冒犯了,她正不安時,耳邊傳來了他微啞的嗓音。

「共九尾,幼年斷一尾,百年前與天魔大戰時,也斷一尾。」他咳了一聲,緩緩道,「昨日取你元陰,被天魔斷掉的一尾,已經長起來了。」

現在只有八條呢。

「那是不是,還能再長一條?」楚璠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期待。

子微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不能了。」

「為什麼?」

「因為那一條,幼年出生時就被母親斬斷,還未有過靈氣,不能恢復的。」

楚璠一下子愣住,沉默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她偏過臉,感受著子微身上傳來的熱度,忍了很長時間,才低聲道:「您的母親……」

「已經去世了。」

楚璠心中一跳,由衷地覺得自己不會聊天,便又沉默了。

「千年前,十四州是有仙人的。」子微略略捏緊她的肩膀,低嘆道,「那時妖主殘暴,仙妖兩族勢同水火,戰爭不休,母親為仙道中人,遭了暗算,身負重傷,無奈闖入崑崙,被父親救了。」

「父親幫她躲避追殺的人,隱瞞了妖族的身份,伴她左右。」

可帶著秘密和欺騙的愛情,註定走不到最後。

他聲音輕緩,眼中卻已經泛起了陰鬱的暗潮:「父親隱姓埋名前其實也是一方大妖,手下亡魂無數。」

這是蘇霜最不能接受的,即使他在她面前溫雅謙虛、強大內斂。

她被當作下一代仙道魁首培養,長輩日日夜夜給她灌輸「惡妖」理念,她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生出了個半妖。

子微一出生便有記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蘇霜厭惡憤恨的目光。

他總會想起很多東西。

想到染血的劍,給他斷尾的母親;想到為了救他,露出妖相,嘶鳴長嘯的父親。

最後他們都死了。

原來妖主早就知道蘇霜產子,潛伏已久,就等著在她虛弱之時一舉進攻。妖修屠城之時,血流成河,蘇霜負隅頑抗,在死之前,也不肯向愛人投去最後一眼。

他永遠溫文爾雅的父親,把他藏進洞穴後,幾乎是獻祭神魂,戰了三天三夜,才將妖主頭顱絞下。

自此一戰後,十四州再無仙人,也再無嗜血惡妖。

他也再無父母。

室內很靜,兩人呼吸輕緩。

「子微道長。」楚璠突然出聲。

他微垂雙目,看見楚璠用手摸了摸那幾條狐尾,而後抱了兩條在懷裡,聲音溫柔:「我幼年在皇城,而後又和阿兄一起隨流民逃亡,最後去了蜀山,明白了許多事情。」

「有些人,即使她有諸多苦衷,也不能被稱作是血親的。」她輕輕親了一口尾巴尖,看著它們,有點憐惜道,「而您,不管是血脈還是尾巴,都是沒有錯的。」

子微攬住她的手顫了一下,竟不知是因為她說的話,還是因為她落在尾尖的一個吻。

楚璠拿起桌上的桂蜜粥,先是自己嘗了一口:「其實阿兄已經不愛吃這個了,我們流亡在外的時候,正臨飢荒,差點餓死在半路上……」

她有些好笑道:「阿兄可能是餓怕了,蜀山明明功法無數,他第一個學的竟是辟穀,從此,就再沒吃過東西了。」

桂蜜粥放得有些涼,她沿著碗邊小含一口,在舌尖滾了一圈,才咽進肚子里,帶著微微的甜,依然是記憶中的味道。

楚璠挖了一勺,湊到他嘴邊,小心翼翼地問:「我也喜歡吃這個,其實是喜歡吃甜,特別是心裡難受的時候。」

「道長要不要試試?」

子微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唇上。

她剛飲了一口粥,唇部飽滿柔軟,嫣紅熟爛,嘴角正巧沾著一粒桂花,說話時舌尖粉|嫩,看起來香甜可口。

要不要試試?

他得試試。

子微俯身吻上去,微微張口,含住了她的唇,包括那粒小桂花,嘗了一口的蜜意。

沒過多久,他便收了回來,看著楚璠微愣的臉,笑道:「很甜,我很喜歡。」

楚璠覺得這一夜都要睡不好了。

床鋪不算太大,她略微一動,就能碰到他的身體。有時是腿,有時是胸膛,更多時候是尾巴。

那些尾巴慢慢游移過來,纏在她的腳腕上——溫熱的,像今晚他吻過來的唇,乾燥柔軟,繾綣又溫柔,帶著清香。

現在這股香還揮之不去。

楚璠呼吸莫名沉重了些,覺得喉嚨有些乾澀。

過了很久,直到月上眉梢,她才緩緩睡去。

清晨,子微醒時床上是空的。他體內的仙骨封印已經漸漸褪去,這段時間會格外嗜睡一些。

摸上微癢的頭頂,髮絲清涼,有什麼溫軟的東西探出來。他穿衣起身,面無表情地把鑽發而出的狐耳給壓了回去。

楚璠坐在石桌旁,側對著他,手裡拿著些月白絲線,指尖纖細,快速地交纏編織著。

「楚璠?」

他走近了,能看見日光打在她的臉上,鍍著一層金邊似的,連腮上的絨毛都纖毫畢見,像一團暖融融的雲彩。

楚璠聞聲,朝他看了一眼,把手裡的東西舉起來,淺笑道:「劍穗,給崑崙劍做的,道長覺得好看嗎?」

月白穗子在她手裡晃晃蕩盪,更襯得指如青蔥,嫩白瑩潤,子微只稍瞥兩眼,便斂了睫,含笑點頭:「好看的。」

楚璠自個兒又細細看了一遍:「阿兄喜歡軫穗,我每年都要幫白澤編一個,技藝應該是不錯的。」

子微接過劍穗,將它系在劍柄之上,崑崙劍身細長,通體淡藍,上面紋白珠桂枝,優雅非常。

「你抱著它,別人若問起你,便說是我的侍劍者。」他又把劍遞給她,提醒道,「千萬別忘了拿。」

楚璠「嗯」了一聲,有些羞愧道:「好的。」

崑崙有客來,子微讓她先行用飯。

他出門後,收起狐尾,雙手籠於袖中,眼睛微合,睜開時發色便成了墨色,青白衣衫由淺及深,像是水墨畫般層層暈開。

來者一男一女。

女子白紗覆面,眼角覆著些許湛藍鱗片,眼眸深邃,衣飾皆綴珍珠,腰掛長鞭,體態輕盈優雅。男子高大魁梧,一直跟隨在她身後。

見到子微時,女子面容略帶驚訝與欣喜:「原來軒轅族說子微先生出世,竟是真的。」

子微略施鞠禮:「龍女遠道而來,辛苦。」

龍女連忙鞠躬,一時情起,眼淚滾落下來,姿態楚楚可憐:「先生不知,天魔一事確實是因我們南海而起。鮫族想要奪權,雙方交戰起來,鎮守天魔的龍珠便被趁亂偷走了。」

子微皺了皺眉,淡聲道:「有內應,或有歹人。」

他施的咒印,自己最熟悉不過,只要沾一絲魔氣,龍珠便會啟動大陣,怎可能會被悄然偷走。

不是天魔強行突破,那便只能是南海修士把他給放了出來。

龍女抹了抹淚,有些尷尬道:「確實如此……所以族中派我來,是想懇請子微道長,再次鎮壓天魔。」

子微淡淡掃了她一眼,道:「你們這些年來,又懈怠了。」

龍女不語。放眼十四州內,不論是不周方諸,還是軒轅蜀山,皆有後繼能人,只有他們龍族,內亂不休,甚至連地盤都快保不住了。

龍女俯身,音調楚楚:「靜姝求求先生。」

子微後退一步,語氣更冷了些:「明日啟程,我會跟在你們身後。龍女,不必如此。」

靜姝跪在地上,卻依然久久不動。

室內一片沉默。

畢方在旁邊冒著冷汗,天下誰人不知,南海公主曾求過子微共結道侶,只是被他拒絕,現在場景如此尷尬,這該怎麼辦?

偏偏這時候,楚璠又出來了。

她抱著劍,從門縫裡冒出了一個頭,看了看子微,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子。

楚璠手裡提著一隻兔子,剛烤好的,表皮焦脆,肉質鮮嫩,崑崙沒有什麼香草調料,她只撒了點鹽巴和孜然。

她打破了沉默:「這雪兔小,來了客人,可能不夠分。」

楚璠踩著階梯跑下來,把手裡的東西一股腦塞給畢方:「你長得最矮,你吃。」

「誰矮了!」畢方氣急敗壞地瞪大眼睛。

又想著子微和靜姝在這兒站著,他忍氣吞聲地接過兔子,跟她擠眉弄眼,小聲訓道:「你出來幹嗎,快回屋裡去。」

楚璠沒理他。

她走上前,觀察了下子微的臉色,斟酌一番,過去把靜姝給扶起來,安慰道:「姑娘莫要擔心,子微道長已經答應去平亂了。」

龍女瞥了一眼她脖頸上的紅痕牙印,垂目哽咽著:「謝謝姑娘。」

畢方樂得差點笑出來。

子微頓了會兒,輕聲道:「楚璠,你過來。」

楚璠想了想,放下美人纖細的手臂,依言退至他身後:「道長……」

「不要亂跑。」

楚璠摸了摸崑崙劍上的穗子,低低應聲:「哦。」

子微無奈:「沒有凶你。」

楚璠看了眼靜姝龍女,小聲道:「阿兄說過,也不能凶別的女孩子的。」

子微更加無奈,竟跟她說了一句:「你見過你阿兄跟別的女孩子說話嗎?」

楚璠撓撓頭:「好像也沒有。」

子微暗嘆,放緩了聲音:「回去收拾一下,明日要啟程,今夜早睡。」

楚璠訝然又驚喜,問道:「這麼快?」

最後,子微輕聲開口:「有人已經等不及了。」

子微看了她一會兒,掃過楚璠腰上的長劍,略一沉心,便轉身走了。

畢方跟在後頭,手裡提著烤兔子,上面還嗞嗞冒油,焦黃色鮮香撲鼻,他不免嘴饞,哪料到剛準備咬一口,前面的影子就停了下來。

畢方險些撞上去。

他剎住腳步,好不容易站穩,在沉默的氛圍中,看了眼兔子,又看著子微的背影,試探道:「先生,您要吃嗎?」

子微轉過身,低頭看向那隻兔子,沒什麼情緒:「既然是她給你的,便自己吃吧。」

畢方不敢當著他的面啃,把手一背,笑道:「好嘛,我先替您嘗嘗毒。」

子微籠袖站在一側,眉眼似有笑意:「你回去吧。」

畢方遲疑抬頭:「您要去哪兒呢?」

「我還有點事情做。」子微的目光落在窗後燈籠上,又囑咐說,「你照看著她,讓她過會兒來找我,別和靜姝起衝突。」

畢方覺得無所謂,聳聳肩:「楚璠姑娘哪有膽子和龍女起衝突。再說了,她軟綿綿的,又是個凡人,靜姝可高傲了,沒臉跟她吵吧。」

子微閉目凝神,音調淡淡:「你去就是了,莫要多舌。」

「好吧好吧。」畢方撕了塊兔腿咬在嘴裡,悠悠轉身,「看在肉的份兒上。」

楚璠原先是跟在他們身後走,突然被一女聲喚住,原來是龍女跟在她後面,細聲問道:「姑娘叫什麼名字?」

她有問必答,自然是停住步子,望了一眼前面的子微,又回頭悄聲說:「你要幹什麼?」

原以為是個笨妹妹,沒想到也是有點防備心在的,龍女靜姝輕咳了兩聲,笑道:「姑娘莫要多想,我只是想問一些東西。」

楚璠隨意應著話:「嗯?」

靜姝仔細看了看她的臉,特別是那雙琥珀淡色的眼睛,細彎的眉目,然後視線又下移,盯住了她腰上的崑崙長劍。

劍柄上銀紋複雜,桂珠環繞,盪出無形的厚重靈力。

最重要的是,崑崙劍上居然系了一個看似普普通通的穗子。

白穗精緻,盪在劍身上,一下一下,給神劍添了一絲以往從來未有的靈動鮮活之氣。

靜姝曾經在某人的劍上看過一模一樣的穗子。

她垂眸,長睫之下的眼神逐漸冰冷:「蜀山劍修,姓楚名瑜,姑娘可曾見過?」

楚璠後退一步,警惕之意非常明顯:「你為何喚我阿兄名姓?」

她牢牢盯緊龍女。

豈料靜姝還沒有什麼動作,她身後的男人已經提刀迎了上來,快如閃電,詭異的彎刀泛起紅光,直直砍向楚璠的腰側。

這刀帶著極為凌厲的煞氣,觸一下怕是就要入體,楚璠拔劍出鞘,勉強擋了一擊,已經被衝擊波震得連連後退。

靜姝在後面大喊:「阿宴!誰讓你動了,給我回來!」

阿宴頓了頓身影,腳步一剎,可他修的法訣極凶極惡,斷沒有收勢的道理,刀身血芒乍起,已經不受控制地到了楚璠眼前。

靜姝揮鞭卷上男子的刀,可他速度太猛,銀鞭與之滑擦而過,「噌噌」冒出電花,卻沒有卸去刀身多少力道。

刀尖綻著光,轉眼已經離她一步之遙。

楚璠橫起胳膊,崑崙劍銀芒傾瀉,在她手中「嗡嗡」作響,好似要脫手而去。

誰知,兵刃還未開始交錯,「噹啷」一聲,那男人手裡的刀,就被打落了。

和刀一齊落在地上的,是一根骨頭。

畢方站在楚璠身前,略一彎唇,笑眯眯道:「我說龍女,這麼多年沒見,你越活越回去了啊。」

他拈著最後一根骨頭,拿在手裡玩:「你以前可不會仗勢欺人,以強欺弱啊。」

靜姝憤憤收回銀鞭,她呼吸起伏劇烈,顯然是到了氣頭上,朝男人高斥道:「阿宴!我有給你指令傷人嗎?」

黑衣男人彎腰撿起刀,又緊緊握住,突然單膝跪在地上,正對著龍女俯首:「公主,那個楚瑜,明明就是鮫人族發起戰爭的攻手!」

他幾乎咬牙切齒,語氣帶有明顯的恨意。

楚璠愣愣地看著他們,她的手背被刀風剮傷,鮮血順著指尖往下冒,她沒意識到痛,只是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問道:「什麼發起戰爭……我阿兄,他怎麼了?」

畢方察覺到不對,「噝」了一聲,連忙拍一拍手,扇著翅膀飛到她面前:「你快把血擦一擦,哎呀,可浪費了。」

他這極刻意的轉移話題顯然沒什麼用處和結果。

靜姝回身望她,淡淡問道:「他聯合鮫人強搶我龍族不老葯,你知道嗎?」

楚璠當然不知道。

她待在楚瑜給她劃定的一小方天地里,除了每月被取一些血,幾乎什麼都不用擔心,也什麼都不需要知道。

至少楚瑜是這麼覺得的。妹妹就該活在他的羽翼下,當他一個人的菟絲花。

楚璠聲音有些發抖:「我不知道。」

靜姝手指搭在白玉鞭柄上,深深看了她一眼:「鮫人騙了他,龍族的不老葯是假的。」

「所以呢?」

靜姝略帶著些憐惜道:「龍族的不老葯,早被天魔搶去了。」

楚璠愣在原地。

靜姝仰起脖頸,姿態傲氣凌人:「優勝劣汰,成王敗寇罷了,楚瑜是出類拔萃,天資卓絕。此番技不如人,我們龍族不會多追究奪寶之事。」

靜姝頷首,示意黑衣男子站起來。

阿宴把刀往地上重重一戳,以此借力,走到靜姝的身後,他脊背微僂,面容偏冷峻,有一道長疤竟然沿著額頭貫入眼角。

看起來兇狠又猙獰。

畢方樂了,細「嘖」一聲:「我說,南海二公主,你以前不都喜歡白面薄皮的嗎,怎麼,如今又喜新厭舊,換口味兒了?」

黑衣男人眉頭一皺,手上的刀一擰,竟又有攻擊人的勢頭。

畢方下意識攔在楚璠身前,身後的羽翅嘲諷一般抖了抖,他彎著唇,笑嘻嘻道:「也不怎麼聽你的話啊。」

靜姝先是看了男人一眼,又勾起嘴角,「嗤」了一聲,回嗆道:「畢方鳥,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長個子?」

她比了一個手勢:「依然這麼矮。」

畢方揮起拳頭:「喂!你在先生面前做小伏低,在我們面前就換了一副面孔,呵,這是你上山求人的方式嗎?」

「不過是子微的門生,你把自己和先生比,豈不可笑。」

畢方笑意更濃:「怎麼,百年前先生只選了我侍奉左右,你是不是很生氣啊?呀,現在還在為這件事情斤斤計較呢。」

子微當年閉關隱居時,身邊連一個弟子都沒有,多少人搶著把子弟送到崑崙,誰能料到竟是排不上號的畢方得了青眼。

眾人不服,他只往天下拋了個輕飄飄的理由,說是和軒轅族有緣。

真是可笑。

靜姝怒氣沖沖,眼裡堪可冒火,滿腦子想的都是把那隻鳥的毛給拔光。

下一刻,靜姝緊攥鞭子的手被微微一攏,阿宴站在離她不過兩寸的位置,輕聲勸道:「公主……」

靜姝甩開他的手臂,皺眉道:「你別管我!」

男人身材修長,比靜姝高了不少,卻弓背低頭,姿態甚低,連低啞的嗓音都像一頭灰撲撲的狼。

「不要為了別的男人生氣。」他語氣低微。

「你身上都打了我的奴印,倒是還來管上本宮了。」靜姝揚唇一笑,目露譏色,「你算個什麼東西,方才誰讓你動了?」

不過是長姐拿來牽制她的人,還處心積慮地討她歡心,擺出一副受傷神色,讓靜姝看著就覺得噁心。

畢方看著男人不離身的刀,好好打量了一下,饒有興緻道:「這不是南海傾盡資源培養的那位皇天嘛,怎麼,二公主不喜歡啊?」

龍族向來是母系社會,培養一個男人,說出去簡直是笑話,畢方顯然也是抓住了這一點,就是為了硌硬靜姝。

靜姝冷笑一聲。

「別以為你是軒轅少主就可以隨便挑釁本宮。」她長鞭一揚,在空中甩了一個利落的聲響,回敬道,「這麼多年也沒長點本事,是不是連噴火都快落下了?」

畢方頂頂腮幫子,呵呵一笑:「怎麼,要比試一番?」

妖族當真經不起語言調戲,這兩個又是頂尖的驕傲,一點兒都不肯服軟,真是快化作原身咬起來了。

楚璠抿緊唇,上前一步,揪了揪畢方的翅膀,蹦出幾個字:「別打架。」

畢方仰起的脖子乍然一縮。

倒不是聽勸,可前面先生才吩咐過,他如若再衝動,先生肯定又要失望了。畢方想了想,輸贏嘛,也不在這一時,犯不著意氣用事。

畢方整整衣襟,把翅膀從楚璠的手裡撈回來,長長哼了一口氣:「如今事態緊急,我不跟你計較。」

靜姝一臉不屑,轉過頭:「切。」

她也微微清醒了。

她上山是來求人的,不能太放縱,靜姝轉身走到黑衣男人身邊,踢了踢他的小腿:「跟我去屋裡。」

男人提起刀,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畢方叉著腰,等到靜姝和那個叫阿宴的男人走得不見影子,才轉身對著楚璠道:「走吧,去見先生。」

他過了會兒才發現楚璠沒跟上來。

畢方又轉回去,湊過去一個腦袋:「你還不走嗎?」

楚璠臉上盪開一陣茫然,心裡亂得很:「我想再去問問龍女……」

畢方抓住她的手臂:「你瘋了吧,沒看那個叫阿宴的恨不得直接殺了你嗎?」

楚璠掙開他的手,在雪地上走來走去,自顧自念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是乖乖待在你後面什麼都沒做嗎?可他為什麼要瞞著我,什麼都不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都說了你那個兄長不是好東西了。

畢方心裡是這麼想的,可他不敢明著說出來,因為楚璠此刻實在是很不對勁。

這人真奇怪,一提起那個兄長,情緒就頗為激烈。

楚璠手臂顫抖,呼吸變得急促,眼眶止不住開始泛紅:「為何什麼都不告訴我……」

畢方在一旁看著,嚇了一跳:「喂,你別在我面前哭啊。」

他可不會哄姑娘。

他好說歹說地勸:「我帶你去見先生,你到他面前哭嘛。」

楚璠眼睛紅紅,忽地站直身子:「我沒有哭!」

「好好好,你沒哭。」

楚璠和他對視幾息,好半晌才緩過來,她鼻音略重,垂下了頭,輕聲說:「對不起。」

「怕了你了,別跟我道歉啊。」

楚璠垂著眼睛,語調輕淺:「道長去哪兒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畢方遲疑道:「退寒居吧,他身上枷鎖封印雖然散去不少,可也沒有恢復到全盛時期,天魔來勢洶洶的,先生要思考應對之策。」

「他方才喊我過去,也是怕靜姝和你起衝突,沒想到果然打起來了。」畢方擰著眉訓斥她,「打不過就跑,刀都快架脖子了上你都不帶動的,怪不得先生那麼操心。」

楚璠抱著崑崙劍,手臂微縮,越攥越緊。

幾息後,她抬起眼帘,輕聲道:「剛剛謝謝你,至於道長,我就先不去打擾他了,反正吸血也是晚上的事情。」

畢方摸不著頭腦:「那你要一個人幹什麼啊?」

「回去練劍。」她沒磨蹭,轉身跑得很利落。

畢方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感嘆道:「這麼用功的啊。」

楚璠練了一整天的劍,等到胳膊都直不起來,才回了房間。

她脫力地坐在椅子上,困極了,下巴磕著劍鞘,折枝紋冰冰涼涼的,就那麼一下一下輕點,觸感非常真實。

太弱了,她心裡想,自己還是太弱了。

這怪不了別人。

從小到大,她都是被保護的那個。

國破之後,楚瑜從尊貴的皇子變成流民,像是從天上跌進泥底,受辱都變成了最不值一提的東西,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時外面陰雨綿綿,又夾雜瘟疫,老鼠在寂靜的夜裡窸窣竄動,滿城都是腐臭的味道,他們躲進破廟裡,連臉都不敢露。

可沒想到,就這樣也躲不過。

衣衫襤褸、面容灰敗的男人們,都窩藏在一個地方,天是暗的,房檐在漏水,貪婪和邪惡開始慢慢滋長。

小孩兒和女人很少,不知道為什麼就死在了路上。

長久的飢餓和黑暗,會讓人變成陰森可怖的怪物,兩個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小孩子,是最可欺的對象。

那些人眼睛裡閃著猩紅的冷芒,他們瘋了一般衝過來,連笑容都是猙獰的。

枯瘦的手張牙舞爪,像餓鬼,人性在此刻被詮釋得淋漓盡致。緙絲輕綢製成的衣物被扯亂,他們更加興奮,嘶著喉嚨低聲笑——

「是個有錢人啊!」

「以前這些貴族少爺,不是最喜歡把我們當狗使喚嗎?哈哈哈哈,現在還不是要跟我們一樣吃蟲子,快,快掏掏他的衣服,說不定還有吃的。」

楚瑜身上還有未癒合的箭傷,連反抗都不能,他抱著楚璠縮在牆角,死都不鬆手,那些人踢打的動作便更加放肆。

他額頭滲出了大顆汗珠,牙齒緊咬,沒有呼喊,更沒有掙扎。

一腳一腳的,不停歇,力道也極重,她數不清楚瑜挨了多少下,只記得他顫抖的身子,還有其他人張狂的笑。

楚璠嚇得瑟瑟發抖,耳畔縈繞著粗重的喘息,她渾身直顫,無聲流淚,又被楚瑜用手掌遮住臉。

他牙關處含著血:「璠璠,別出聲。」

楚瑜低著頭,唇角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流出來,落在楚璠身上,甚至連她的耳側、脖頸,都沾滿了血沫。

楚璠的視線一片血紅,卻不是自己的血。她害怕,卻更難過,她想翻過身替阿兄挨這些打。

楚瑜根本沒讓她動,甚至捂住她的眼睛,貼近楚璠耳朵,嘶啞得接近無聲:「別讓他們知道你是個姑娘。」

女子會承受這個世界最大的惡意。

楚璠又無聲流了一串淚。

他從前是金枝玉葉、錦繡高貴的皇子,如今在乞丐手下苟延殘喘,差點連命都沒了。

楚璠哭得雙眼血紅,臉上抹的泥巴被眼淚化開,衝出一道道狼藉慘白的痕迹,她無聲嘶喊,口型說的是:「阿兄,阿兄。」

楚瑜牽起嘴角,幾乎是用盡全力,把她的臉埋在自己的肩膀里。

他們抱作一團,蜷縮地貼著,幾乎連血肉都黏在一塊兒。

直到最後,眾人挑挑揀揀地翻找,才發現他們當真一無所有。

乞丐們大失所望,罵道:「看著細皮嫩肉的,一點油水都沒有。」

走前還不忘狠狠踢楚瑜一腳:「狗東西,浪費俺們時間。」

過了很久,外面的雨還在落。

「滴滴答」,「滴滴答」。

楚璠屏住呼吸,手臂慢慢移動,順著他的脊背往上摸。

濕漉漉的觸感,黏稠溫熱,她抬頭一看,滿手刺目的血,和外面檐雨的節奏一致,一滴滴往下淌。

楚璠在哆嗦,臉頰上全是淚水。

消瘦修長的手指,顫顫巍巍抬起來,輕輕擦過她的臉。

楚璠也抬起胳膊,然後用手指觸碰楚瑜帶紫的眉骨,嗓子像是有一把刀在割:「阿兄。」

楚瑜把嘴裡的血咽進去,指尖貼在她的臉頰上蹭了蹭,又強忍著,露出一絲安慰的笑:「不疼的。」

又驚醒了,凄凄夜色下,楚璠臉色慘白,汗水浸透衣衫。

她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還沒有緩過來,視線透著一股朦朧的紅。

踉蹌起身,快步推開門,一大股冷風灌進來,她頭腦驟然清醒,看了一眼天色,外面霧蒙蒙的,不知道是什麼時辰。

楚璠回頭,到處找燈籠。

她怕自己趕不上,子微還要取血。

哪還有時間傷春悲秋。

楚璠慌慌張張,神思都是錯亂的,她踩到不知哪來的地毯上,不小心崴了腳,跌倒在床榻邊上。

不想哭的,可是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她怎麼也想不通,阿兄為什麼要搶不老葯。

修仙之人,所求無非是長生久視,全性葆真。可他區區二十五歲,已達到旁人難以企及的頂點,有著錦繡光輝的坦途。

他不需要這種東西。

楚璠隱隱明白,是誰需要這種東西。

她的心一點點下沉,呼吸粗重,放在床板的手有些發顫。心腔又開始一抽一抽地疼,在悸動,在翻湧。

楚璠彷彿回到十年前剛上蜀山之時,不能接受靈氣,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子割入喉嚨,狠狠撕扯肺腑。

若阿兄是為了她才落入天魔手裡的,她又該怎麼原諒自己?

「吱呀」一聲輕響,子微推門而入。

他一進來便看到楚璠伏在床上,肩膀顫抖,額上覆著一層冷汗,小臉慘白,烏瞳無光。

怎麼一個不察,就又變成這副模樣了?

「龍女跟你說了什麼嗎?」子微走近,輕皺著眉,緩聲詢問,「還是哪裡不舒服?」

靜姝生在母系社會,性格豪爽直白,雖然急躁,卻不會刻意為難女子。

楚璠把臉埋進掌心裡,嗓子干啞:「不是龍女,也不怪其他人。」

子微彎腰,扶她起身,傾身撈過落在地板的烏髮:「地上涼,先起來。」

楚璠攏起袖子,只露出半截指尖,劍被她抱在懷裡,似乎眉睫都發寒。

子微伸手蓋住她的手背,垂眼問她,直截了當:「瞞得過我嗎?」

楚璠似乎僵住,在子微的注視下,默默把掌心攤開。

崑崙劍柄由霜銀澆鑄而成,本就不是她能掌控的,這麼練了一天,磨得狠烈,指腹連著掌心的肉珠都泛紅,隱隱滲血。

「我怎麼跟你說的?」他看著那雙柔軟纖弱的手,聲音比以往更清寂。

楚璠囁嚅:「修鍊之事,不可操之過急,若心志不堅,必傷其身,噬其苦,勞而無用,難進半分。」

「你記得倒清。」

在某些方面,楚璠很能認錯,但是她不會改,像是矇著頭一腦袋撞牆上,站起來也不會轉彎,拍拍腦門,要繼續撞。

想到這兒,子微有些無奈。

原以為自己會挨罵,沒想到子微的聲音冽冽傳過來,只是略冷淡些:「崑崙劍若知道自己沾了你的血,估摸就不讓你碰了。」

他坐下來,微垂脖頸,把視線拉到和楚璠同樣的高度:「我若知道你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說不定就不會教你劍招了。」

子微看著修長清瘦,實則腰肌窄實,身量寬闊,這麼一壓下來,更顯得氣勢懾人。

楚璠呼吸一滯。

他湊得更近,睫毛長而密,微微一壓,像是要掃到她的皮膚上。

子微伸手抱住了她:「你在害怕些什麼?」

楚璠徹底服輸,她搖了搖頭,虛弱道:「道長,我不明白。」

她說話時,微涼的嘴唇不小心擦過他的喉結,子微一頓,放緩了聲音,問:「哪裡不明白?」

楚璠繼續搖頭,卻不出聲。

「白天的事情也不準備告訴我嗎?」子微低聲詢問。

楚璠垂下頭:「您都知道……」

子微笑了笑,又靠近些許,從袖中拿出一個手繩,紅色的線綴上銀絲,扭成手環,戴在楚璠的腕上。

「這是什麼?」

「你下次再遇到白天的事情,就對著它喚我的名字。」子微握住她的手,多看了幾息,「這樣,我也不用那麼擔心了。」

他白日沒有出面,就是忙著煉化這個法器。

原是想要楚璠過去拿,沒承想還是要親自來塞給她。

袖子滑落,露出潔白的腕骨,還有內側的一片花藤,紅白交織,像半截枯梅。

楚璠怔怔看著,覺得自己就像棵枯萎的草。

他拍拍她的肩膀,語氣輕緩:「你知道,為何鴛花會認你為主嗎?」

楚璠把視線轉在手腕上,直直盯著,扯出一個笑:「我也不明白。」

子微用手描了描鴛花的圖騰,掌下肌膚細膩,他輕聲道:「我那時控制不住妖魄,想把自己永遠封印在昆崙山下。」

不想活著,沒有生機,旁人來搶他的鴛花,說要救人,他想,那便拿去吧,後來也沒有多追究。

只是沒想到鴛花生了靈,還認了主。

「我想活著的。」楚璠低低笑了聲,嗓音嘶啞,「可阿兄為我搜刮各路天材地寶,今天斷了手,明天又斷了腿。我當時想,那我還不如死了呢。」

不想活著,不如死了。

子微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一下她腕側的圖紋,細嫩花絲由內向外綻開,純白無瑕,蕊間一點淡藍色。

慢慢地,狐尾移了過來,簇擁著那朵小花,和新開的花枝疊在一起,像是起舞,更似纏綿。

尾尖勾著花朵纏繞,絨毛掃過它的蕊,鴛花的花瓣開始一顫一顫地抖,蘊出淡淡的醉紅。

子微問:「好看嗎?」

她覺得自己像是那朵花,要被熏化了,也要被揉醉了,連思考都停滯混沌,只能由心道出:「很美。」

他笑了笑,把頭湊到她的頸間,越靠越近,鼻尖貼著她的脖頸,氣息很熱,聲音沉而喑啞:「楚璠?璠娘……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他抿住她的耳垂,狐尾繼續揉弄她腕上的花瓣,花瓣在顫,她也在抖,將她整個人都融成了一攤水。

楚璠被他親得很舒服,又有一種別樣的罪惡感,她渾身軟爛,骨頭都似被揉碎了,聽見他啞著嗓子說:「你知道嗎,這才是真正的雙修……獨一無二的……我們之間的雙修。」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便吻了上來。

子微攬住她,用狐尾將她一層層裹住,把她藏在身軀下面,叼住她的命脈一般,舌尖探入她的嘴裡,嘗到甜美的汁液。

她這個時候總是格外乖,舌尖磨蹭,他身上的清香味兒總是很濃,特別是這樣交融時,又熾熱,又濃烈。

狐狸味。

楚璠在心裡胡亂地想,這個道長有狐狸味兒。

子微握緊她的肩膀,慢慢放開她的唇,指尖隔著裡衣揉弄,尾尖在她的身邊徘徊。

「想要嗎?」

楚璠眉梢軟紅,有一股癢從手腕流遍全身,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默默閉上眼睛,睫根微顫。

子微靠過去,從她的腮親到睫上,舔著她的睫毛,語氣黏濕,還要問:「想要嗎?」

楚璠抓著一條尾巴,用手握緊,不讓它亂動。

她開始低喘,嗚嗚咽咽的,因為想憋著,每一聲都又輕又細,像是軟羽在搔弄著人心,更讓男人熱血沸騰。

子微最後問:「璠娘……想不想?」

楚璠用胳膊回擁住他,拿舌尖堵著他的嘴,流轉了滿嘴的松雪香。

別問了,想要的。

子微覺得她太瘦了,可能是來崑崙的路上太勞累,吃得少,腰肢纖細,肩背也瘦削,一臂就能抱住。

她縮在他的懷裡,一汪暖玉一樣,微微仰頭,舌尖細細勾畫他的唇舌。子微閉上眼,任由她動作。

氛圍變得潮熱,清透的雪香把楚璠的腦子都熏醉了。楚璠喘著氣退出來,唇被磨蹭得濕紅,拉出一條津液,長長的一道絲,流在下巴上。

這副樣子,實在是糜爛極了。

子微眸間一暗,翻身把她壓在下面,狐尾緩緩交纏,順著她的胳膊小腿纏繞。

絨毛一寸寸掃過她的肌膚,越勒越緊,把她完完全全禁錮住了。楚璠睜開一雙迷濛的眼,泛著潮熱的水汽,就這麼望著他。

子微甚至想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用尾巴將她繞起來,圈成一個網。

直到楚璠看著他,目光似乎飄得很遠,說了句:「道長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她從小到大,沒經歷多少善意,不懂為什麼會有子微這樣的人。對一個有所求、有所圖的人,也可以這麼好嗎?

子微強忍慾望,舔弄她的脖頸,洇出一道濕漉漉的痕迹。

這姑娘還小呢。

不到二十歲的骨齡,還沒長開,肌膚柔嫩,麵皮也薄,不小心揉得用力點,就會泛出淡淡的紅,人也懵懵懂懂的,什麼都不知道。

笨笨的。

他聲音低啞:「你猜是為什麼?」

楚璠眼神空空,低喃:「您別讓我猜,我猜不到的。」

她連阿兄都猜不透。

子微笑了,他心念一動,一條尾巴伸了過來,尾尖絨毛撓了撓她的鼻子:「你問我呢?」

細軟的絨毛有股清冽乾淨的味道,她猝不及防被撓了一下,打了個小噴嚏,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子微將她整個人按在床上,由上而下俯視她,眼中那圈藍色的柔光,好像海一般波瀾起伏。

狐尾繚繞在二人身側,順著床沿輕晃,然後垂落在她身上,姿態曖昧地摩挲著。

他垂下頭,銀髮流瀉如水,有些散在床鋪上,更多的落在她的小腹大腿,鋪了滿身,又滑又涼。

楚璠顫了一下:「道長……」

子微喉結微滾:「別這麼叫我。」

他俯下身子,寬大的偏衫突然落下,帶著一股惑人的香,輕輕蒙上楚璠的臉。

「道長……」她的聲音多了一份驚愕。

子微將臉貼近,靠在她的小腹上:「都說了別這麼叫我。」

軟桃一樣,一吃就是滿嘴的汁。

楚璠渾身都熱,但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放鬆,做這種事情,好似飄在了雲端,能忘記腦子裡堵塞的悶意。

她滿身是汗,將臉埋在掌心,尾巴又跟著纏過來,楚璠心中一急,直接將臉埋進了大尾巴的絨毛中。

子微失笑,尾巴傳來絲絲縷縷的快|感,他哄道:「七情六慾,人之常情罷了,璠娘。」

楚璠聲音細細小小,含糊不清道:「道長不要叫我璠娘。」

璠娘……這種稱呼,實在是,曖昧極了。

會讓她有種錯覺。

「那叫你什麼?」他嗓音滯悶,像是跌進了一團熱酪糕里,軟極了。

楚璠抱緊了他的腰身,摸到他腰腹處硬邦邦的肌肉,腦子裡空蕩蕩的。

子微扶著她,戰慄又充實的快|感沿著脊椎攀爬交織,他忍住劇烈的歡愉,去嗅她白而嫩的脖頸。

「你說,我可以叫你什麼呢?」

楚璠嘴裡只有嗚咽聲,睫毛微濕,像是答不了話。

子微笑了笑,抬起她的下巴,眉心紅痕微閃,有種蠱惑人心的味道:「不是你說,我們是有因果的嗎?」

他衣衫沒全褪,半露著矯健的肌肉紋理,銀髮如瀑披散,藍眸中似乎有幽幽火光,山林精魅一般,惑人心智。

楚璠看著他的臉,只覺得魂都要沒了,抽泣著說了句:「道長,您可以叫我璠璠……」

子微聽她這麼說,不知怎的,被惹得有些想笑。

楚璠聽見他低沉的笑音,悶悶地傳到她耳朵里,略一歪頭,又將臉埋進床上鋪著的尾巴里,耳根紅紅的,不說話。

「我若是叫你璠璠,」他壓著她,輕咬著她的脖頸,吐息熱熱地熏出來,「那……實在是會多想。」

總覺得像在叫一個小孩子,但她可不就是小姑娘嗎?

子微默默想,他們年紀確實相差甚遠。

楚璠還是不說話,抱著他的尾巴把臉埋進去,連鬢髮都濕了。

他的尾巴都能感受到女孩子的唇里在吐熱氣。

子微默了會兒,道:「這東西哪是給你這麼用的……」

楚璠聽不懂他意思似的,反而直接翻了個身,「嗚」了一聲,拿後背對著他。

子微俯身上去,手臂從她腰上掠過,溫熱的掌心握住肩頭,又將她抱緊了一些。

楚璠已經意識昏昏。

最後,子微將她翻過身子,吻著她的眉心,聲音低沉微啞:「璠璠,記得念咒語。」

楚璠沉沉睡過去之前,只覺得這個道長念她的名字時,聲音真好聽。

他們子夜出發,畢方特意從族中搞來了個飛天船舫,上面附著無數的機關陣法,牢不可破。

子微出來時,畢方連忙迎了上去,剛想問楚姑娘在哪兒,便在他懷裡看到一個人影。

楚璠裹著厚厚的被子,連一絲肌膚都沒露出來,子微將她牢牢抱在懷裡,生怕被人看到了一樣。

畢方嘴賤,沒過腦子,問了一句:「楚姑娘?」

被子里好似有人動了一下,半夢半醒的,迷迷糊糊「嗯」了一聲,聽著嬌憨可憐。

畢方一愣。

子微皺了皺眉,雙臂下意識收緊,只給他留下個背影,穩穩踏空而上。他徑直走向前,低語道:「龍女呢?」

畢方跟在他後面,心情難以言喻,回道:「龍女跟她的隨從已經在上面等著了。」

「我出關一事,瞞得還好嗎?」

畢方斬釘截鐵:「除軒轅和龍族上層,絕無一絲泄露。」

子微又為飛舫施了一道隱印,還是有些擔心。飛舫並不安全,甚至有些顯眼,可南海距這裡有萬里,沒日沒夜御劍而行,他們倒無所謂——

只楚璠怕是有些頂不住。

子微將楚璠放至裡間,不過片刻便出來,和他們一道商討些事宜。

靜姝痛改前非,姿態端正了不少,主動說:「天魔素來忌憚先生,為保穩妥,我們可以輪流值守。」

子微籠袖而坐,點了點頭:「天魔出世才十多天,力量定沒有全然恢復,是不敢派本體前來的。」

他語氣一轉:「但僅是分身,你們也要小心一些,他一手幻術了得,擅長蠱惑人心,引起惡念。」

子微特意提醒了畢方一番,他尚年幼,體內又含離火,心智不堅,最容易被引誘。

靜姝聽著他溫潤的嗓音,在一旁想,或許他們這幾個人對子微來說都是拖累,其實他最適合一人前行。

畢竟在她的記憶里,崑崙子微是沒有弱點的。

龍族生性開放,以母為尊,她身為公主,有無數裙下之臣,每每奪取完男子的元陽,便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靜姝從小崇尚力量,一眼就瞧上了名震天下的子微。

最後當然沒成。

靜姝生性高傲,幼時南海勢大,從沒想過會有人拒絕她,可子微拒絕她,又好像是理所應當的。

他從不與旁人有過多牽扯,天山狐通天命,所有因緣際會,都能巧妙避過。她之前一直覺得,子微是害怕情愛的。

靜姝琢磨著,舫內的那個姑娘,怕是他的漏算。

她有些想笑。

子微早已走了,阿宴看她笑得比花還艷,覺得心煩,悶聲開口:「公主,您還想著子微先生呢?」

靜姝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嬌媚地瞥了他一眼:「我想什麼?我在替子微道長可惜啊。」

看那姑娘的樣子,子微道長千年元陽,怕是浪費了。

多可惜啊,都不知道該心疼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