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正文卷

第七十三章

梁和灧才不關心他什麼時候回來。

她心裡憂慮的是方清槐她們一行有沒有事, 畢竟這一路到蜀地那麼遠,而這一路上又有那麼多的變數,讓人覺得擔憂。

而短時間內……

她抬頭, 瞥了一眼外面來來往往、忙碌著收拾東西的人,曉得自己怕是收不到什麼信了。

唯一不那麼叫人擔心的大約就是皇帝一行人並沒有逃出去, 沒有欺辱阿娘她們的機會。

她捏了捏手指, 撐著頭,坐在那裡,覺得懷裡空蕩蕩的, 忍不住開始懷念前喜圓被抱在懷裡的時候, 毛茸茸、軟乎乎的觸感。

而屋裡收拾東西的圓臉侍女, 探頭看了半晌後, 終於小步小步挪進來, 壓低嗓音輕輕講:「呃…殿下, 您眼下要梳妝嗎?」

梁和灧抬抬眼皮, 看向她。

她自己是苦日子裡挨過來的人, 因此不太樂意亂髮脾氣為難人, 但此刻心情又實在很差,壓抑著語氣, 撐著頭:「是定北…楚太子的吩咐?」

他盯著看了看,轉頭吩咐人備上沐浴的水:「我身上血腥氣太重,氣味不好聞,在這裡清洗過再回去。」

梁和灧就這麼安安靜靜在廊下坐到午後黃昏,等裴行闕回來的時候,她都已經吃過飯了。

但顯然這樣的神色語氣,在這小姑娘這裡有了別樣的解讀,她把眼睛瞪得更圓了點,忙不迭搖頭:「沒有,沒有,只是看殿下您頭髮有些亂,所以我問一問,太子殿下沒有吩咐過,您若是不想梳妝,我就先下去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不樂意低頭,便只好由另一個人低頭。

但其實所謂亡國之辱, 其實更多的是在移風易俗, 在於被奪去一代代傳下來的東西。然而周楚兩地因為群雄逐鹿分割兩地也就百年,若有四世同堂的人家, 那麼最小的孫子也許還輾轉聽長輩們講過當初天下一統的時候,大家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她很不給自己委屈受,餓了就找人要吃的,渴了就自己倒水喝,晚膳尤其積極,比平時還早上許多時候地吃完了飯食,擺明了就是不要和裴行闕同桌吃飯的意思。

裴行闕垂眸,看見自己衣服上那片洇開的血跡,是梁和灧刺的。

才入皇城,百事繁雜,這一日的事情多且密,因此等日暮黃昏的時候,裴行闕才卸甲。鐵片子再怎麼精巧細密,也還是沉,丁零噹啷地從身上扯下來扔在一邊的時候,隱忍如他,神情也不可察地鬆了一下。

她於是放任自己蓬頭垢面地坐在那一堆被掃蕩後的廢墟里,扯出角落裡被踩上了一個腳印的書看。

不曉得為什麼。

侍女眉眼間帶著點芳郊的樣子,叫梁和灧對她講話的時候語氣又放輕了一點,還不可避免地帶了點惆悵。

血早已經乾涸了,顯出暗沉沉的樣子,彷彿很可怖的樣子,但他想起來的時候,卻記不起當時有多疼了,和梁和灧重逢的歡喜浩浩蕩蕩,讓他想不起別的。

這就很容易叫人誤會她是因為城破才惆悵。

梁和灧曉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實在算不得體面,可以說是十分狼狽。然而她此刻卻莫名其妙有點奇怪的堅持,不想打扮得乾乾淨淨、漂亮整潔地去到裴行闕面前,彷彿在獻媚討好一樣——她其實很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在市井之間的時候、在梁行謹和皇帝面前的時候,她早已低過許多次頭,認過許多次虧,然而當那個人是裴行闕的時候,她卻忽然願意了。

「不用人來,拿些葯給我就好,今天這樣的時候,不要亂驚動人。」

他語氣淡淡,漫不經心撩開衣服,看那一處的傷口,匕首刃短,又隔著甲衣,刺入得並不深,只是出血有些多,滲在衣服上,才顯得有些可怖。

更不必說對於梁和灧這樣的,本身對皇帝就有點子仇,看見他就想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

是本醫書,簡明扼要,深入淺出,講得清楚明白又不晦澀難懂,是她在這府里藏書閣翻出來的——真奇怪,當初明明沒見到有醫書。

此時殿里就他和副將兩個人,正整理公務的副將不自覺抬頭看了一眼,隨即皺起眉頭:「殿下受傷了?我去傳軍醫來!」

故而她此時的心情其實談不上黍離之悲,只是因為看著這個和芳郊略有相似的小姑娘,滿是對阿娘她們一行人的挂念擔憂。

因此此刻於大多數人而言, 不過是皇帝要換人來做而已——而皇帝離大多數人又太遠,眾人只看得見他華麗儀仗後面漂浮的塵土,聽得見長公主殿下大興土木、侵佔民宅修起的馬球場龜茲樂聲,旁的都觸不及、摸不到、感不出,也就很難有什麼傷懷的情緒。

副將應命,一邊遣人去燒水,一邊喚人去拿葯,裴行闕清洗乾淨,擦乾頭髮出來後,一邊披著衣服,一邊順手拿起一邊的刀,在梁和灧刺出的那一塊傷口上比劃著。

「殿下?!」

身邊人原本沒明白他要做什麼,待看清,要攔已經來不及了——他不曉得怎麼想的,居然自己動手,又把那傷口刺進去幾分。

鮮血很快又湧出來,他臉色平淡地把那刀扔在桌子上,拿起一邊的帕子,把那血按住。他忙一天,除了喝水就是吃了兩三口糕點,此刻驟然失血,眼前難免發暈,於是微微仰頭,坐在椅子上,語氣平淡地開口:「當沒看見,誰也別說。」

副將臉色驚詫地應下。

而裴行闕等那傷口大略止血後,也沒包紮,帶著葯就回去了。

他回到府里,去找梁和灧的一路上,斷斷續續已經有人把她這一天的經歷講給她,吃好喝好,閑散平常,沒打聽什麼,也沒有什麼太大太激烈的反應,此刻已經吃過飯,正翻書看。

稟告那人猶疑一下,還是提了一句,說就是上午的時候,她似乎有些感傷惆悵。

裴行闕頷首,卻沒問太多,他不太習慣從別人口中去了解梁和灧,他若想知道什麼,自己去問就是了,他只信她講給他的——只要是她說的,那麼他都相信。

他叩門進去,梁和灧還是晨起的樣子,頭髮略攏了攏,素麵朝天,沒任何妝飾,披著件外裳,靠在床邊,整個人映襯燭光里,冷清料峭,看見他,微微皺了眉頭。

裴行闕站在門邊:「他們講你吃過東西了,我就只帶了茶水過來。」

「太子殿下不必管我。」

梁和灧垂下頭去,盯著她手裡的書看,語氣很生硬:「殿下若沒用膳,請隨意。我不餓也不渴,若有什麼需要,照你說的,我會找他們要。」

裴行闕抬一抬眉頭,慢步過去,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我不多煩你,借你這裡的地方,上過葯就出去。」

「太子殿下如今還需要自己上藥的……」

梁和灧的話講到一半,待抬頭看見裴行闕傷口的位置後就停住,裴行闕語氣很輕:「我旁敲側擊問過了,你捅我的時候沒有人看見,既如此,此事不太好張揚,會給你添麻煩,所以沒有叫人知道。」

他如今尚是太子,但能縱著他這麼肆無忌憚出征,只怕他那皇帝爹的命也不太長了,來日他就是這天下的新君,她如今命還在,若她捅傷皇帝的事情講出去,那事情可就大了。

這樣的道理很好明白,梁和灧看他片刻,到底沒有再講下去。

她捅的地方是肩膀,裴行闕動作閑散地脫了外衫,並沒脫更多,只把領口向下扯了些,在她眼皮下露出那猙獰可怖的傷口——原本不算太嚇人,此刻被豁開得更深更大了些,燭光照耀下,不免叫人有點發麻——也很難不注意到。

梁和灧看了看,皺起眉,半晌:「我捅得這樣重?」

當然沒有,也不是要害,所以可知她的確沒有存著要殺了他的心思,只是一時慌亂害怕,下意識的舉動而已。

裴行闕抖著藥粉,把動作顯得笨拙無力:「看著嚇人而已,不太疼。」

他略一頓,慢慢開口:「這一路來,我已經習慣了。」

梁和灧盯著他看半晌,終於還是把手裡的書放下:「拿來給我。」

裴行闕微微側了肩,在那榻上給她留了位置,她站起身,走到他這一邊,一條腿撐著地,另一條腿跪在榻上,給他上藥。

裴行闕側過臉,方便她動作,耳畔就是她呼吸聲,溫熱平順,落在他耳廓,他不受控制地繃緊了肌肉,肩膀上的傷口驟然被牽扯,他可以忍住的,卻還是悶哼一聲,梁和灧抬起頭:「疼?」

「…沒事。」

梁和灧瞥他一眼,語氣冷淡:「那就忍著。」

話雖如此,裴行闕但總覺得,她動作還是輕了些的——雖然幅度不大,很難察覺。

撒完藥粉後就要纏繃帶,因為位置在肩上,要固定住,難免要順著胸口纏一圈,梁和灧試了幾次,最後還是深吸一口氣:「把衣服脫了。」

裴行闕很麻利地就脫了衣服,露出上半身。

他原本就不是太乾癟的身形,這半年來歷練又多,如今更見勁瘦,肩寬腰細,胸腹線條漂亮,順著蔓延下去,直到腰帶所束縛之處。

剩下的擋住了,看不見。

梁和灧垂眼看了看,臉偏向一邊,把繃帶抖擻開,先搭過肩膀,然後繞過背,順著捆縛到另一邊,胸`前的也是一樣,從肩頭落下,扯下另一邊,勒過他胸口,最後要在胸腰處打結。

她垂著頭,專註地打結,門猝不及防被人推開,一道急切的聲音傳來:「殿下——」

下一刻,裴行闕抬手,把她按在懷裡,她下巴搭在他才纏上繃帶的肩頭,手臂下意識展開,抱住他腰,一個緊密相擁的姿勢,把他身上纏著的繃帶遮擋得嚴嚴實實。

而那冒冒失失闖進來的副將在進來的下一刻就撞見這畫面,最後一個字驚破了音,目瞪口呆地注視一瞬,立刻轉身匆忙退出去:「殿下恕罪!」

梁和灧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裴行闕輕拍了下肩膀,嗓音極低:「灧灧…抬一抬下巴,你壓到我傷口了。」

語氣純良,彷彿他適才真是情急之舉,沒半點刻意唐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