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正文卷

第六十四章

清明前, 正有新制的龍井送來,所謂「慢炒細焙有次第,辛苦功夫殊不少」, 一小撮冷茶投入熱壺,香氣繚繞, 叫人痴醉, 一股子清淡香甜氣。

龍井味淡又價貴,梁和灧其實不太喜歡,但此刻坐在這裡, 又實在沒什麼好計較的, 畢竟一來沒什麼別的事可以做, 二來這也不必她花錢。

衛窈窈若和梁韶光單獨見, 難免有些流言蜚語出來, 於是她只好日日被請來在這裡, 陪坐席間, 一起喝茶, 彷彿只是宗室之間談天說地聊天一樣。

也因為有她在, 外頭人摸不清這到底是做什麼的,只以為是和容清長公主拉進關係的好場合, 因此紛紛應邀來,常有京中閨秀貴女擠滿小院。

但彼此之間實在沒什麼好聊的——原本只有她和窈窈還好,加上樑韶光就有許多話講不得, 只有窈窈憤憤瞪過來的目光, 寥寥幾個字概括在眼神里:這人真是煩死啦!怎麼天天來的?

梁和灧默默喝茶。

不過小姑娘們之間,一日日相處久了, 話題總能攢出來,比如今日的糕點好吃, 昨日那條裙子上的繡花精緻,還有看的本書里的故事如何如何,調製的香料怎麼才能甜絲絲。

都是閒情逸緻的散漫話題,誰也沒想到往窈窈和太子之間扯,兩個人之間顯得很淡薄,一點不該有的閑話都傳不出。

梁和灧倒是放鬆自在,蹭吃蹭喝還順帶被梁拂玉握著手,講真是多謝她。唯一不好的是會遇到衛期,兩個人在廊下偶然一瞥,常有擦肩而過的時候,一次兩次沒看見還好,次次都裝看不見就有點刻意。梁和灧不想他覺得自己待他有什麼特別,於是見面就很坦然地點頭打招呼,衛期反而因此不自在,彷彿不是在他家裡一樣,手腳都不曉得往哪裡放。

三人成虎,這話就算沒一分是真,傳到皇帝那邊,心裡也有點熨帖欣慰的。

「我替小姑姑記掛他罷了。就傷手臂,沒傷性命?他倒是一貫會虎口逃生,怕是在小姑姑手底下歷練的。」

因為她在,她事情辦不成,徒然耽誤工夫,臉色十分難看。

梁韶光瞪她一眼,忽然冷不丁笑了一聲:「哎,我昨夜被嚇到了呢。」

梁和灧挑著眉,懶得給回答,等她繼續講,梁韶光等了一會兒,看她雖然要聽後續,卻又不捧場試著答一下的樣子,火氣兒往上一頂,但還是耐著性子開口。

不過梁和灧心態好,全然當看不見。這一日,她在那兒捧著杯子喝茶,抬頭就看見梁韶光冷冷的臉色,她抬眼,也沒怎麼露笑,只是漫不經心地問:「小姑姑怎麼了,昨夜沒睡好?」

她最近在研究品茶,想著來日開個茶樓茶館什麼的,似乎也能小賺一點,因此自己先做好工作——衛家的茶都是極好的,正巧學品茶來琢磨裡頭的滋味。

梁韶光瞥她一眼,打量一番她神色,掩著唇輕輕笑了笑:「倒也沒什麼事兒,就是聽說傷了半個臂膀,似乎到如今還抬不起來呢。灧灧,你怎麼這麼狠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好歹做過一年夫妻,開口就問人家死沒死?」

梁韶光怎麼聽不出這話里的冷嘲熱諷,想起裴行闕的要挾,又想起他對梁和灧的在意,臉色變得有點晦暗不清,手指按在膝蓋上,好半晌講不出話來,最後悶悶地開口:「替我記掛?我倒不想著他死,就是期盼著能回從前的日子,他在周地多乖巧,一入楚地,連老虎都能打了。」

她研究著茶,就聽梁韶光開口:「你說一個人,孤身遇上猛虎,會怎麼樣?」

裴行闕虎口逃生這事情,能傳到周地去,少不得魏家人的推波助瀾。

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專在背後陰人。

「哦,什麼事情還能嚇到小姑姑?」

梁和灧伸手,倒茶。

不自在的還有梁韶光。

語氣冷淡,冷得都有點絕情了。

「楚國多山林草野,就產這類野獸,聽聞這回春狩,定北侯就遇上一個。」

這事情他們著力傳揚的,倒不是裴行闕所謂神勇,而是他純孝,將他是擔心猛虎會傷了皇帝,才拼了一條性命,擊殺猛虎。

梁和灧本來以為她要借猛虎譬喻什麼東西,沒想到是真的猛虎,又聽她提及裴行闕,愣了一下,臉上神色還是淡淡的:「他倒一向運氣不好,死了嗎?」

此外,打虎這件事情,也不必怎麼宣揚——老虎,那可是老虎,誰不曉得能打死老虎是很厲害的事情,這事情一出,裴行闕聲名大噪。

至於那天他去帳內請見的後續,其實留給他發揮的空間不多,魏漣月雖然這麼多年一直處於下風,也不過是受制於天時地利,她從來是見著個機會就能緊咬著不放鬆的人,當時正好貴妃不在,她更是死死咬住,絕不放鬆。

裴行闕不過是配合她,講自己沒有事,不必為了他提前回京,替魏漣月避免了和貴妃正面交鋒的局面。

不過,他還是溫聲開口:「這事情還是不好太大張旗鼓地查。若真是和二弟有關,大約也是我有哪裡做得不太好,他要針對,大約也是針對我,只是沒想到這事情還會危及父皇,至多是他思慮不周而已。若太大張旗鼓,日後他大約也不太好做人,也辜負了父皇對他多年來的培養看重。」

這話聽著是在位裴行琢說好話是的,聽得魏漣月眉頭一跳,原本皇帝就偏袒裴行琢,聽見這話,不是正好順坡下驢?

她眼裡都冒著火,但此刻大約也不好說話,站在一邊,臉色冷青,瞅著機會就瞪裴行闕一眼。

裴行闕側著臉,裝沒看見。

皇帝的臉色倒是好了點:「這幾句話倒是有點長兄的樣子,好了,這事情你不必管,朕自有安排,你若閑著,等傷好以後,跟你舅舅再學一學騎射工夫,歷練歷練才是好的,下回若再遇到這種事情,也不至於傷成這個樣子。」

話雖然還是講得不夠好聽,但這意思是要委派他在朝中的職務了,還關乎禁軍,舉足輕重。

裴行闕臉上沒什麼太明顯的喜色,只是乖巧低頭應諾。

皇帝又講了兩句,臉上顯出疲憊的神色,擺一擺手,叫魏漣月和裴行闕下去了。

兩個人一路回去,才進帳子,魏漣月就猛地轉身,恨恨開口:「你發什麼瘋?為他裴行琢求情,你怎麼不去做菩薩?山上廟裡該供你才是,我明日就叫人去給你塑像造金身!」

裴行闕也沒惱,垂著眼,用沒傷的手給她斟了茶,捧過去:「那虎是母后放的嗎?」

「你混說什麼?你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

「那母后覺得,以裴行琢的本事能力,貴妃敢讓他獨自一人在外的時候,經手這樣大的事情嗎?」

魏漣月猛地沉默下來,伸手接過裴行闕手裡的杯子,喝一口,抬頭看他,等他繼續講話:「不是我們,也不是裴行琢他們,那是誰?那猛虎要殺了我,又要栽贓給裴行琢,要我們鷸蚌相爭,他漁翁得利?可惜我沒有死,他就只動得了裴行琢,那裴行琢倒了,下一個不就是我?我與其叫暗處的人步步為營,不如留著裴行琢,做個靶子立在那裡,也叫父皇覺得,我和睦兄弟。」

魏漣月久居上位,從來都是旁人給她遞台階,而她與皇帝也是少年情分,彼此之間雖然日漸冷淡,但皇帝大多數時候,也還是對她有所偏愛的,很多時候聽她講話哪怕不遞台階,自己也能找話收場。

但長久以往,自然沒有聽貴妃一類的舒心,因此才有今天魏漣月和貴妃相抗卻無能為力的局面。

只是裴行闕不一樣。

他沒被人愛過敬重過,要被迫著去討好人。

他曉得魏漣月那番話講出去了,雖然有理有據,但是皇帝需要個台階,且他對裴行琢也還未曾死心,因此他遞了那個台階上去,也叫皇帝終於首肯,給了他一個職位——因為他出言搭救了一番他心疼的兒子。

脊背上的傷口又隱隱作痛,他試圖抬一抬手,扶魏漣月坐下,但抬不起來。

另有人走過來攙扶她,而他退居一旁,靜靜忍下那疼痛——從他受傷到現在,彷彿也沒什麼人關懷他傷口怎麼樣,問他一句疼不疼。

魏漣月思量一陣子他說的話,大約也反駁不出來什麼,點點頭,把他打發出去了。

裴行闕垂著一邊手臂,慢吞吞退出去。

裴行琢這事情在暗地裡查,最後查出來是證據確鑿,但畢竟疼愛了這麼多年,又花了這樣許多精力,皇帝到底不好把火氣直接撒他身上,不然朝野之間攛掇起來,不好看。

於是借著魏漣月的手,把貴妃遷為賢妃,算作處罰。

雖然同為四妃,但一個是四妃之首,一個卻居於其末,待遇上或許沒太大差距,但宮中人的態度可就一下子變了。至於前朝里,皇帝也對裴行琢冷待許多,對他雖然還是遠勝裴行闕,但也不如從前親厚了——天家的父子情,其實就是這樣,皇帝對裴行琢的看重,更多的也不過是看重在他身上耗費的心力和時間,而非他這個人,這樣累積起來的情分,又能多深厚,又經得起幾回消磨?

自然,若只這樣,也不好安撫裴行闕和他背後的魏家,皇帝也沒有昏了頭,拿了幾個封號去問魏漣月,問哪個合適裴行闕,隱隱暗示著要給他封王爵的意思。

這事情裴行闕不怎麼關心,他一邊休養著手臂,一邊名正言順地跟著魏沉學一些騎射工夫和處事之策,他天資聰穎,進益很快,魏沉也漸漸把一些公務放手給他,想著叫他做出點成績來,也好早點叫皇帝給他定下點實缺。

再或者,能直接封太子入主東宮就更好了。

裴行闕沒想這個,他想的是,能叫他帶人攻去周地,去見梁和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