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裴行闕從十一歲開始挨打。

人在挨打後會學到很多東西, 比如如何躲避,如何保護自己,如何在驟然從高處墜落後迅速改換姿勢, 調整到能保護好自己的狀態。

他在從馬上滾落後並沒有急著蹲起來,而是順著勁往與那老虎相反的方向滾去, 一邊化去從馬上滾落的勁, 一邊儘可能地與那老虎隔開距離。

他手還摸著羽箭,在停止滾動後幾乎是立刻蹲起身子,凝視著那老虎。他在投壺上有絕佳的準頭, 這樣的準頭使得他在射箭時也能觸類旁通, 因此他的騎射進益很快——他可以保證一擊即中射到那老虎, 但這樣短的距離, 並不足以他搭弓射箭。

他抬起弓箭的下一刻, 就會驚動那畜生。

血腥味四散, 那匹馬結束了最後的掙扎, 一動不動地倒在那裡, 毫無聲息, 黑色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一點光都照不進去。

死是怎麼樣呢?

是沒有聲息、沒有感覺, 是再也見不到梁和灧。畢竟他如果死在這裡,也許連屍骨都無存——連讓她看一看他屍體的機會都沒有。

裴行闕深吸一口氣。

下一刻,裴行闕舉起弓箭。

那些人也看見了他,紛紛縱馬趕過來。

同一瞬,正趴在地上,舔舐那馬匹骨架上鮮血的猛虎抬起了頭。

他也許能撈到一次拉弓射箭的機會,但絕不可能有射出第二箭的機會。指尖摩挲過箭頭,裴行闕的目光掠過那老虎的皮囊。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拉弓射箭後緊接著換作匕首,給它一刀,這樣的話,能把這畜生一擊斃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地方,怎麼會有猛虎出沒?」

其中有大膽的,從馬上站起來,遠遠伸手,勒住了他身下近乎要發狂的馬:「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再講下去,似乎就該牽扯到一些皇室秘辛了,無論真相如何,都不該是他們能探知議論的。

眾人反應得都快,有人去稟報陛下與皇后,有人召集侍衛,由長隨帶著深入林子救人——說是救人,更多人心裡想的其實是去收屍,只希望這位大殿下留存下來的遺體能完整一些,好辨認一些,也希望他餵飽了那猛虎,不會叫他們有性命之憂。

他還不能死。

他不動聲色地後退,步子聲放得很輕, 儘可能地把自己和那猛虎的距離拉遠一些。

袖裡一直握著、了結過許多人性命的匕首滑落掌心,裴行闕握住, 目光盯著那正撕食馬匹的畜生。一手握著短刃, 另一隻手按上弓弦。

他沒有把握,但他曉得,沒有人會來救他,他只自己一個人可以倚靠。

這匹馬,再加上適才的獵物, 這老虎已經吃了許多東西,也許不夠它饜足,但至少身體會沉重一些,躍起的動作不會再那麼便利。

「我家…我家殿下在樹林里,遇見了一隻大蟲,他抽鞭趕走了我的馬,自己一個人留在了那裡……」

裴行闕不知道。

那長隨緊緊摟著馬脖子,被顛得幾乎散了架,不時有低矮的樹枝垂下來,劃破他臉,留下一道道傷痕,不曉得何時,他被載著跑出那樹林,隱隱看見人影。

他並沒有太多時候去感傷,這樣的情緒也不過在他心頭一划而過。

長箭破空,氣勢凌厲。

這長隨還帶著一點周地口音,平日里講話總有點含混不清,說起楚語來讓人犯糊塗,此刻一字一句,卻吐得極清晰,在場每個人都聽得清楚明白,也都臉色一變。

眾人面面相覷,看著那長隨抬起傷痕纍纍的臉:「呀,你不是殿下的長隨嗎?」

如許多年前,他在被人拳打腳踢、萬念俱灰的時候,有一個梁和灧不期而遇地出現,彷彿只是老天偶爾開眼。更多時候,沒有人管他死活。

裴行琢早已回來,正和皇帝在帳子里說話,正聊到開心處,就聽見外面急切的通傳聲,幾個世家子走進來,語氣惶然:「陛下,大殿下的長隨來報,說殿下在…在林子里遇見了一隻猛虎。」

滿帳陡然一寂。

裴行琢啊一聲,脫口而出:「猛虎?猛虎就算出沒,也是在山林深處,兄長不是說只沿著走兩圈,就回來的嗎?怎麼會去那麼深的地方?」

他滿臉真切的懊悔神色:「不會是我信口胡說,講自己要獵個黑瞎子回來,兄長聽了,也想著盡一盡孝心,才……」

他話多且密,細碎地兜著,來稟報的人還沒來得及說完具體的情況,他已經不動聲色地給裴行闕帶了個自以為是的帽子,還極真摯地起身跪下,要皇帝恕罪。

而不出他所料的,這一番話講出來,皇帝的臉色也陰沉下去。

「老二,你起來,和你有什麼干係?他明知道自己不善騎射,還往那麼深的地方跑?人呢,這會子在哪裡?派人去找了嗎?皇后那邊知道了嗎?她近來身體不好,聽到這些,要被嚇到的。」

皇家雖然冷心絕情,但這話說得也太叫人寒心了。

「已經派人去尋了,只是還沒消息……」

裴行琢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謝了恩,起身後也沒坐下,走到皇帝身邊為他斟了盞茶:「父皇也別太憂心了,兄長敢去,也許是有了把握的,若知道父皇為他掛心不已,以兄長的心性,一定會歉疚的。」

「你這孩子,總愛以己度人。」

皇帝冷笑一聲:「這個不知死活的混賬。」

說著,他一擺手,叫下頭人退去:「找到了再來稟報吧——叫管這地方的人來,好好兒的圍獵的地方,有猛虎在,怎麼也沒見上報?」

裴行琢也覺得有古怪之處,只是他此刻一門心思在坑裴行闕上,本身頭腦也的確沒有很靈光,也就沒想太多。

另一頭,魏漣月也已經被告知了這消息。

「什麼?」

她皺起眉:「那他人呢?死了么?」

下頭的人喏喏道:「已經遣人去尋了,殿下福澤深厚……」

「晦氣!」

魏漣月臉色冷青,把人揮出去後,坐在原處,喃喃道:「好好兒的,怎麼會有猛虎?旁人都遇不到,怎麼偏偏他就遇見這事情?這又是誰的手筆,這地方,猛地冒出個猛虎,會是誰?」

她想起那個叫她恨了二十餘年的貴妃,想起啟程前她在陛下面前一貫伏小做低的神態,恨得手指捏到指節發白:「賤人,賤人!」

就在此刻,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魏漣月被吵得頭疼,正要叫人出去呵斥,就見來通傳的人歡天喜地地滾進來:「娘娘,娘娘,殿下回來了!回來了!」

皇帝有許多個兒子,但她如今只剩下一個,因此稱呼殿下,一定指的是適才剛來稟報,說遇見老虎的裴行闕。

魏漣月適才沒有很悲傷,此刻自然也沒很開心,她還陷在可能被貴妃設計的震怒里,人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脫口而出:「他居然沒有死,能活著回來?」

「人怎麼樣?四肢都還在?」

孩子好容易脫險回來,父母必然是要問候下情況的,魏漣月這也是問候,但怎麼聽,怎麼叫人覺得怪怪的。

自然,與皇帝相比,這話問得要溫情脈脈多了。

皇帝皺著眉:「他沒缺胳膊少腿嗎?沒缺胳膊少腿就先給我傳召進來!我倒要看看,他是為什麼要自作聰明,惹得這些人兵荒馬亂的——包紮傷口?他厲害得很,都敢一人去會猛虎了,還要包紮傷口嗎?」

裴行闕被人傳召著進來,他半身是血,眉眼都被血色遮擋著,只一雙烏亮的眼,此刻抬著,露出個疲乏的笑:「今冬回來的時候,見父皇座旁的虎皮墊子有些舊了,獵了個新的來給您。」

語氣平淡,被血遮蓋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具體的神情,只看得見他抬起一雙血淋淋、烏黑濃亮的眼,直直看向裴行琢。

而裴行琢目瞪口呆,一時半會講不出什麼挑撥離間的話,只有直愣愣地看著裴行闕。

「你少在這裡露猖狂樣子!我問你,這是怎麼回事兒?你明知道自己騎射工夫不好,怎麼跑那麼遠去了?」

皇帝猛地一拍桌子,厲聲質問。

裴行闕慢慢開口:「兒臣因為騎射工夫不好,勒不住馬,被帶著走到林子深處去了。要回來,就遇上那大蟲了——請父皇恕罪。」

正說著,魏漣月已經來了,她原本準備演一出母子情深的戲碼,猝不及防看見半身血污的裴行闕,步子猛地一頓。

那氣味兒也熏人,她微微皺眉,抑制著掩住口鼻的衝動:「行闕,你回來了,是怎麼回事,有沒有哪裡受傷?怎麼也沒換個衣服就來參拜了?」

她話出口就知道自己是被熏暈了頭腦,眼抬起,瞥向皇帝身邊的裴行琢,猜到一定是他講了什麼,才惹得裴行闕這麼狼狽就被召來了這裡。

皇帝的臉色果然更不好看了一些,他皺起眉頭,隱隱有要發作的架勢。

裴行闕語氣一直是平和的:「沒有,叫母后擔心了。只是一點小傷,因為我惹得父皇擔憂煩擾,所以先來複命,也省得給父皇再添更多煩惱——我身上氣味不好,母后不要靠這麼近,若因為我損毀您身體,那我就算葬身虎口也不能贖罪。」

一番話,叫兩個人臉色都略有緩和。

皇帝的臉色也終於好看了些,他情緒穩定下來,漸漸反應過來自己適才是先入為主,下意識以為是裴行闕要逞英雄了。他本就不喜歡這個兒子,有這個印象加持,因此適才更冷言冷語。此刻緩過來,又見他還算懂事,講出幾句話來還很懂得顧全人面子,語氣也不好太嚴厲:「好了,下去換個衣服,再來回話。」

裴行闕低頭應是,恭恭敬敬向皇帝皇后行禮告退後,晃著半邊手臂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天光晦暗,各處帳子逐漸點了燈,一豆昏黃的燈光映在一張昳麗面孔上。

「啊,他沒有被吃掉嗎?」

「那隻能把裴行琢拉下馬了?好可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