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正文卷

第五十三章

最後一抹餘暉黯淡, 夜色濃稠,府里也開始點燈。

上元雖在正月十五,但早在十三、十四的時候, 就陸陸續續開始掛燈了,梁和灧對上元燈節不太感興趣, 但綠芽和芳郊兩個從來熱絡, 她往往是陪她們兩個出去逛的人。

臨走之前,她們去跟方清槐打招呼。

「天暗了,做針線活對眼睛不好, 阿娘一起去吧。」

方清槐微笑, 搖搖頭:「我多大年紀了, 去看你們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當年你父親在, 一年年地帶我去看燈, 再璀璨奪目的燈山, 沒完沒了看上數十年, 也沒意思了, 你們去罷, 總得有人看家吧。」

她雖然是這樣講,但梁和灧倒還記得, 父親在的時候,每年元宵,帶著阿娘一起去看燈, 她雖然嘴上埋怨, 但都開心得很。

梁和灧微微低頭:「阿娘真的不去嗎?今日外頭有你喜歡的琉璃燈呢。」

方清槐搖搖頭:「我是真的不喜歡出門。當年元宵節出去,也是因為和你父親一起, 談談笑笑,很開心。如今……」

她不再講了, 只是過來,伸手給梁和灧整一整領子:「你帶著她們兩個,單獨出去,也注意些安全。」

梁和灧笑,不講話。

他饒有興緻地跟梁和灧介紹,說他來之前已經踩過了點,哪邊在演傀儡戲,哪裡在賣琉璃燈,又問她吃過元宵沒有,殷勤熱切,卻又不太煩人,從頭到尾,梁和灧只嗯嗯幾聲,他都能自己把話頭撿起來,絕不叫一句話跌在地上。

梁和灧微笑,臉上不動聲色,手肘猛地用力,搗在他肋下。

梁和灧曉得她想說什麼,若無意外,今日她原本該和裴行闕一起去看燈的,畢竟滿京城的小夫妻都這樣,他們感情再淡泊,也不好免俗。她想了想,依舊用從前講得玩笑話安慰方清槐:「今日多的是未成親的男男女女,我說不準還能拐幾個女婿來見阿娘。」

梁和灧嘖一聲:「不好好算你的賬,在這裡拋頭露面地做什麼?」

這樣的時候,街巷熱鬧,各處都是好玩的,誰樂意坐車?梁和灧和芳郊、綠芽步行出去,就見廊下站著一身簇新衣服的李臻緋,聽見動靜,看過來,笑眯眯的:「阿姐?」

「哎呀!」

人群熙攘攢動,各色燈火掛滿,梁和灧興緻缺缺,李臻緋則志趣十足地講起他一路見聞,正走著,梁和灧聽到很清甜的聲音:「灧灧姐姐!」

衛家離定北侯府遠得很,中間隔了兩三條街,且衛家靠宮城,那邊的燈山最絢爛,好好兒的

喧鬧完,梁和灧和芳郊她們就出了門。

「縣主。」

叫得好親切。

衛窈窈走過來,挽著她手臂:「姐姐想我沒?昨日長公主不是請人看馬球,帖子都發我們府上了,兄長就是不叫我去,氣死我了,聽說那馬很神氣,還有個紅衣小郎君,探險恣意間就取了頭籌呢,是不是真的?」

梁和灧笑笑,也沒太多尷尬的情緒,跟他打招呼:「衛少卿。」

梁和灧有點懶得理他,湊近了,見他穿著見很精緻的衣服,金絲銀線嵌主子,滿城燈火照耀下,這衣服簡直熠熠生輝,襯得他像個亂招搖的花孔雀一樣。

李臻緋彎腰,湊近她耳邊,低語:「姐姐,這個衛少卿什麼來頭,看著要把我吃了的樣子。」

就這麼一路閑談間,他們漸次走到了最繁華熱鬧的官道上。

她把重音落在幾個上,講得方清槐無可奈何地笑,拍著她手臂:「好了好了,去吧,我等著你們回來。」

她回頭看過去,衛期穿著圓領袍,默默跟在裹得嚴嚴實實的衛窈窈後面,無微不至地護著她,而他目光抬起,正注視著梁和灧和李臻緋。

又看向衛窈窈:「窈窈。」

「這麼好的日子,姐姐怎麼能這麼傷我的心?」

李臻緋被搗了一下,還沒長教訓,手肘微抬,輕碰一下樑和灧。

「不過殿下賜了幾匹馬給父親,說是元宵節禮,我溜去前院看了,好神氣!馬場上看,是不是更瀟洒?」

她並沒多問什麼,很契合地加入她們一起逛的隊伍:「適才那邊有關撲①的呢,姐姐去不去看?有一副珍珠頭面,可好看,不曉得被人撲到沒有,我叫兄長幫我,他硬說那東西不是君子所應為,我說他就是不會,他臉立時就黑了。」

關撲么?

如今京中關撲是嚴令禁止的,只在節慶時候放開,許人有幾日輕快。這樣的玩法早些年很多見,滿街小販都能願意靠著這個招攬行人,撲到了就能便宜些把東西拿走,撲不到就是錢財兩空,利益大,風險也大。

梁和灧那時候貪玩又愛財,抓著一般銅錢就能拉著衛期滿街亂竄跟人關撲,撲到過許多小孩子眼裡的好東西,阿娘頭上有點粗製濫造的簪子,父親腰間水頭不怎麼清透的玉佩,泛著酸味的柑橘,捏得樣子古怪的小糖人。

她蹲前面,衛期拿著她撲到的東西安安靜靜等,從不參與,只在她要鑽牛角尖的時候拉著她:「都砸進去好幾百文了,還不收手?」

她那時候總是要孤注一擲,而他時時刻刻教她要曉得及時止損。

及時止損,所以他們彼此間的關係也要在適宜的時候及時止損,那麼此刻又是在做什麼呢?

梁和灧抬頭,一邊應和著衛窈窈的話,一邊看向一直在盯著她的衛期。

目光相觸,她坦坦蕩蕩,眼眸黑而潤,映著滿街燈火的光。

衛窈窈猶未察覺,還自顧自說著,又回頭跟綠芽和芳郊她們兩個比劃:「裡頭還有幾個頂精緻的一年景②的冠子,哎呀呀,真精緻,又好看又不張揚,綠芽和芳郊姐姐戴,肯定好看的——姐姐們,我們去試一試吧,好不好?我記得灧灧姐姐從前關撲玩得可好了,一定能撲到那個珍珠頭面的。」

她喋喋不休講許多話,卻不叫人覺得厭煩,聲色清亮,脆生生的,半點不黏糊,聽得人舒服。描繪得場面也很讓人神往,叫人都聽得也有點興緻,尤其聽出她是真的想要那一副頭面。

衛期在和梁和灧的對視里率先錯開眼去,梁和灧笑一笑,回頭看窈窈:「我如今也不玩關撲了,找我也是白白往裡頭賠錢,花時間花精力,未必有你想要的,實在不划算。」

她講得意有所指,衛期猛地偏頭看過來,梁和灧已經不再看她,只是伸手拍了拍綠芽:「叫你綠芽姐姐去罷,她關撲玩得比我好。」

綠芽和芳郊早就聽得眼放光,梁和灧要是真把人扣下,只怕兩個人要把她給吃了,只是若是讓她們三個一起去關撲,一來梁和灧、衛期他們不放心,二來……

梁和灧瞥過緊跟她身後的李臻緋和時不時看過來的衛期,皺皺眉頭。

她也真的不是很想和這兩個人單獨待在一起。

於是跟著她們三個去看熱鬧,這樣的節慶,關撲都是圍了帳子,設置各類物色在裡頭。

衛窈窈看中的那個珍珠頭面就在其中,樣子的確精緻得很,珠子光滑圓潤,不是很大,但顆顆飽滿,且用金絲裹纏裝飾,燭光下熠熠生輝,並不會顯得太素淡,正適合她這個年紀戴,周匝還有幾個小姑娘也躍躍欲試,只是既然是好東西,自然不好得,陸陸續續幾個人下來,都未得手。

梁和灧順手扯下錢袋,遞綠芽手裡邊:「玩兒去吧。」

關撲的方式各異③,這裡頭是設了個四五尺的大輪/盤,上面畫著各色花樣物品,林林總總的,拿針穿了五色羽毛,當做箭用——要抽這珍珠頭面,是須得以針投在那圓盤上勾畫的珍珠頭面。

聽著簡單,真要撲中,談何容易。且不說那針輕而細,不好發力,容易走偏,且那盤子那麼大,那珍珠頭面畫得也只一粒珍珠大小,要射的時候,那設關撲遊戲的白須老翁還要旋盤來增進難度。

小娘子們試了紛紛不中,跟著她們的情郎或兄弟,有自以為是地要試一試,以為探囊取物般容易。結果許多還不如姑娘們扔得准些,好幾箭都差點扔到別人身上去,紛紛悻悻鎩羽而歸。也不是沒有人提出要買下那珍珠頭面,只是那珍珠頭面論價要買,顯然不如關撲所盈之利多,眾人價格叫得不低了,他也還是不肯鬆口。

綠芽和芳郊各自都試了,一年景易得,那珍珠頭面卻怎麼也撲不中,梁和灧的錢袋子空了大半,手頭攢了好幾個一年景,都夠他們五個人一人兩個了,那珍珠頭面還是遙不可及。

衛窈窈原本興緻勃勃的,見了此景,只覺懈氣,很頹廢地塌著肩膀。

小姑娘原本眼裡亮晶晶的,這個樣子,就叫人很心疼。但梁和灧也拿不準自己能不能撲中,也不好徒然給她增添期待。

她輕碰一下李臻緋:「你去試試。」

李臻緋笑嘻嘻的:「姐姐喜歡,還是拿我討小姑娘開心呢?」

話是這麼說,但他還是站起來,拿了幾箭試一試,許多次倒是都接近了,卻又紛紛擦著邊兒過去,都不中,窈窈無數次屏氣凝神、眼睛一亮,又不可避免地黯淡下去,吸一吸鼻子,扯著梁和灧衣袖:「算了,灧灧姐姐,我不要了。」

正說著,忽然聽見一聲驚呼:「呀,中了!」

衛窈窈猛地回頭,梁和灧也抬頭看去。

新年換新衣,裴行闕卻還穿著去年那身舊氅衣,曾在冰天雪地里時候,為她裹過凍僵的腿,而他那時候語氣平淡,說天雖然冷,但他早習慣了。

燭光透過琉璃燈罩,照出慘白的光,映在他臉上,襯得裴行闕愈發無血色。他似笑非笑地捏著幾羽箭,平平淡淡地抬頭,看向李臻緋,語調散漫。

「哦,就這樣中了,我還以為要和李小郎君一樣,射上許多箭也不能得,白費一番力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