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一切塵埃落定, 然後呢。

話本子里的故事大約到此為止,或者只作為後來回憶的一個片段,乏善可陳。

然而他們身在其中, 又不得不去處理這亂局。

梁和灧伸手,拿帕子, 去擦唇上殘餘的胭脂, 頭仰著,看裴行闕,他臉色有點白, 從畫完押後就開始咳, 咳得很厲害, 唇色原本蒼白, 直到他終於咳出血來, 唇上沾著點血色。

他仰頭:「縣主見笑。」

話落, 他起身, 走出去, 臨走還記得給她關門, 唇上沾著點血地叫她注意休息,別太操勞。

梁和灧隱約覺得自己該解釋一二, 但他已經走遠了,北風又起,天灰雲淡, 青牆黛瓦勾勒出一痕線, 框著他蕭索背影。

叫人看得傷心。

梁和灧心口有點空落落的,又一陣發慌, 她按了按心口,覺得自己也許是沒睡好, 亟需去休息休息,於是躺在床上,自己給自己掖好被子,抵著牆,要入睡。

她是不想多佔人便宜的性子,此刻兩個人既然沒有了關係,那這個定北侯府多留也無意義,不好聚好歹也要好散,她雖然是想拖到年後再辦這事情,但眼下事出突然,一切還是要提前準備好。

梁和灧揉一把她毛,抱住,不叫她往裴行闕那邊跑,但裴行闕搛一道菜,是排骨,小肋排,燉得軟爛要脫骨,他用勺子壓住,捏著筷子剔肉。噹啷,骨頭落碗里,喜圓耳朵靈敏,聽見動靜,兩隻耳朵支棱起來,在梁和灧懷裡蹬腿翻身要往裴行闕那邊跑,最終得逞。

梁和灧壓一壓裙擺:「咱們收拾收拾東西。」

因此,她跟芳郊、綠芽簡單講著,把屋裡的東西初步先整理了一番,確定了要帶什麼東西回去。

芳郊把帕子揉兩下,塞回腰裡,動手開始點檢要帶走的東西,綠芽抿抿唇,神情正經下來,多問幾句:「夫人那邊,是不是也要講一講。」

「做什麼?」

開門,是裴行闕身邊的長隨,姿態還是懶洋洋的,抬頭看一眼梁和灧,嘆口氣:「縣主,侯爺講,這侯府是縣主用心修繕的,心力物力都耗費,合該有一大半是您的,您二人雖然和離,但這地方一時半會兒還交接不清,請您……」

但睡不著。

恰此時,外頭有人來敲門。

已和離的夫妻,再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實在叫人覺得尷尬。好在梁和灧和裴行闕之間原本就淡淡,日常就算在一起坐著,也少有什麼交流,因此如今也不過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兩個院子分開住著而已,平日里非必要不往來,往來就是一起吃飯,兩個人之間隔著滿桌子人,各自坐在一角上,遙遙相望,彼此無言。

她揉著額頭,叫芳郊和綠芽進來,兩個人臉上沾著兩痕胭脂,各自把自己抹得亂七八糟,紅著臉,樣子很滑稽,眼睛亮閃閃的。

他傳完話,就轉身走了,留梁和灧坐在一個箱籠上,撐著下頜,往前院的方向看。

芳郊扯了腰間帕子,沾濕了,湊在鏡前擦自己的臉,綠芽臉貼過來,要蹭她,被抬手推到一邊:「娘子想收拾什麼?」

他說著,往裡頭看一眼,果然見主僕三個已經大包小包地開始收拾了,搖搖頭:「請您暫時留在這兒,等過完年,算好賬,再說要走的事情。」

梁和灧此刻才覺難辦,捏著手指,搖搖頭:「等我想一想,咱們先把東西收拾好,打包在箱籠里,阿娘那邊我去講。」

梁和灧垂垂眼,語氣平靜:「不是,收拾東西,咱們準備回去,不在這裡住了——我和定北侯和離了。」

她眼皮努力地壓著,強迫自己閉上眼,然而思緒繁雜,她睡得艱難,做紛亂的夢,一覺醒來,頭痛頸酸,渾身的不輕快都泛出來,還不如睡前覺得輕快。

年節前的確有清掃屋室的舊俗,不曉得梁和灧是不是也這個意思,芳郊費勁巴拉把臉上幾處顯眼的痕迹都擦乾淨了,洗著手,詢問梁和灧。

「什麼時候回去?」

她探身,從桌上拿起那張和離書,遞給他們看。

只有喜圓攪亂,咬著兩個人衣角,各滾一圈,討食。

梁和灧只蹭到一身狗毛。

裴行闕瞥一眼來自己腳邊討食的小狗,笑笑,彎腰,連骨頭帶肉,一起撥她小碗里。

「喜圓!」

梁和灧嘖一聲,叫喜圓,可惜她翻臉不認人,專註碗盤裡的肉,方清槐咳一聲,拍她手臂:「吃飯呢,看你蹭一身毛,去洗手。」

梁和灧無可奈何,起身去洗漱。

方清槐已經曉得她和裴行闕和離的事情,不是瞞不瞞的事情,他們分房睡的第一宿,方清槐就察覺出不對勁兒,更別說後頭她著急忙慌要收拾東西的時候。

他們情況特殊,帶著一點無可奈何的意思在,誰也沒對不起誰,誰也說不上真的做錯了什麼。雖然做母親的,難免偏袒女兒,覺得她受了苦,遭了罪,嫁裴行闕這一年,沒過幾天好日子。但方清槐又實在善良柔軟、缺少鋒芒,且裴行闕在她這裡,印象不錯,一方面還因為當年期望他死的事而惴惴不安,一方面又覺得他可憐又可惜,到底也是個好孩子。

於是曉得了也就只是曉得了,說不得勸不得攔不得的,乾脆裝什麼也不曉得,一切照舊,只是無形間,還是隔開一層。

只是她原本給裴行闕做了腰帶的,花紋綉到一半,邊邊角角的百合紋一下子變得不合時宜起來,梁和灧安慰她:「沒事,到時候裁短或者加寬點,留給你下個女婿。」

方清槐拍她一下,回頭,看見裴行闕站門邊,帶點笑,在叩門。

那笑只牽扯唇,臉上皮肉沒動,帶出一點皮笑肉不笑的冷淡來,眸光也淡,垂著,像冰雪一渥。

梁和灧適才那話不過隨口一提,若沒裴行闕,她其實完全沒與人成親的念頭和打算,必然要孤身一人到如今——她彷彿在感情上從來就遲鈍一點,從沒在男女之情上開過竅,沒有過少女含春的季節,就倉促地捱到了她需要嚴密封鎖的冬天。

方清槐也曉得這個,知道她在講玩笑話,但這話叫裴行闕聽見,就有點解釋不是,不解釋也不是了,畢竟如今他們還同住屋檐下,和離也才沒兩天。

方清槐伸手,捏剪子要拆那花紋,一邊對裴行闕講:「聽她胡沁呢,行闕,你喜歡什麼花紋?我給你綉上。」

裴行闕溫和笑:「我都喜歡的——那百合紋就不錯,您繡得辛苦,再勞煩您拆了重縫,我心裡也過意不去。」

頓一頓,他終於在站在這裡後第一次看向梁和灧,眸光淡淡,比兩個人初見時候還生疏一層:「我將來總也還會再用上這花紋的——縣主不是祝了我么?」

他臉上帶點笑:「縣主有空嗎?想和您談些事情。」

梁和灧還在費力理解他話,想他講得是她當初講他日後總能再找個合適的大皇子妃,到時候妻子有孕,就能證明他某些方面的清白的事情。

只是用前任岳母繡的腰帶,上面還是那花紋,似乎是不太好:「我和侯爺已經和離,侯爺以後的妻子看見那腰帶的話,心裡大約會不太舒坦。」

梁和灧起身,跟他出去,想他適才講的話,還是忍不住,講出來。

裴行闕瞥她一眼。

他五官生得極深邃鋒利,皮肉平整,輪廓分明,臉色淡淡的時候,帶出一點威壓氣勢。此刻靜默瞥她,似笑非笑的樣子,無端叫他講出的話顯得意味深長:「我沒講我要再有別的妻子。」

梁和灧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他們寫和離書這事情,夾在她兩場眠寢之間,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中間錯雜許多散碎記憶,以至於像是她做的許多夢中的一場。

且他們的日子也沒太大變化,除了兩個人分房睡,一切照舊。

叫她遲遲沒意識到,他們已不是這樣的關係。

直到此刻,裴行闕的態度,叫她驟然意識到這事情,她笑一笑,不太勉強,只是覺得臉頰發酸。

而裴行闕話說完,臉色漸漸和緩,露出往日里溫和的笑,語氣也徐緩平靜:「找縣主來,是有些事情與縣主講,一是當日縣主算得賬務,明面上支出雖然是那樣,但縣主勞心勞力,若五五分,是我愧對縣主,還是二八分罷——我一年有大半年都在病榻,實在沒幫到縣主許多。」

梁和灧想,你雖然纏綿病榻,但好歹人還有一口氣兒在,沖著這口氣兒,朝廷俸祿照發,這就很不錯,很幫上了點忙的。

但她雖然不太會講話,也曉得這話實在不合適講出來,於是抿抿唇,沒接茬。

「另一件,是那奏請帝後,准許我們和離的摺子,我寫好了,縣主的我看也已完備,不曉得縣主準備什麼時候遞上去?」

「年後罷。」

梁和灧想了想,給出個確切的日子:「正月前幾天都頗忙,後面一切還好,就初四或是初五罷,侯爺覺得呢?」

「我都好。」

裴行闕偏頭,不來看她,語氣慢慢,彷彿字斟句酌講的,又彷彿要揶揄她,所以故意一字一句地講:「我並不急的,一切隨縣主來,若實在著急,正月初一或直接眼下入宮,也不是不可以的。」

話說得陰陽怪氣,且陰陽怪氣得很明顯,梁和灧皺起眉,問得也乾脆直接:「侯爺是在生氣嗎?」

裴行闕回過頭來,看她,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還是怎麼,雖然他臉上是笑著,眼裡卻瞧不見什麼光。

他看著她,語調低下去:「怎麼…不可以嗎?不可以生氣的嗎?」

問得理直氣壯,講得底氣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