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請個府醫在,花銷實在太高,且也沒什麼太大用處,定北侯府供不起,但昨日請來的那位大夫,也算是裴行闕慣用的醫者——他這些年三災兩病的,短不了求醫問葯。

看來看去,也就看熟了。

只是雖然熟了,親近是說不上的,不過是講話隨意點,偶爾添一些還算溫情的關懷,裴行闕看診的時候,也時常請他來——畢竟裴行闕的身份在這裡,沒幾個人想招惹上他,以至於叫自己惹了哪個大人物不痛快,被砸了攤子、壞了生意。

裴行闕在這裡,這麼些年,也都是這麼過來的。

沒有什麼人會和他親近,旁人對他,都是避之不及。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連一個會溫聲關心他幾句話的都沒有,最體貼溫煦的,也許只有梁和灧皺眉講出的那一句,你習慣了,可還是會冷。

也就只有梁和灧。

裴行闕坐在屋裡,偏頭,看梁和灧飲茶。

他不直視,只微微偏頭,用餘光掠過她,看她樣子,小心翼翼瞥過這一眼後,便暫時滿足,把視線收回,注視著手裡茶盞,靜靜的,不講話。

梁和灧也不說話,她不是會主動起話題和人閑聊的性子,安安靜靜的時候也不覺得尷尬,垂著眼,思慮著些什麼。

梁和灧垂眸,看那半碗補藥。

想好好活著,竟然這樣難,時時有冷刀暗箭,哪怕送來所謂補藥,背後也是一把奪命的刀。

大夫搖頭嘆氣:「哎,全是大補之葯,又入了鹿血一類,喝過後,渾身發熱,情動難抑。侯爺和縣主年輕力健的,還是不要喝這些東西為好。看著喝了是厲害許多,但其實都是透支自己的精血去補自己,傷得都是根本。若長久喝下去,到不了而立之年,只怕底子就要虛耗空了。」

他聽了全程,卻還神色從容,淡笑著坐那裡,眼皮不抬,只靜靜喝茶,對那句虛耗空身子的斷言不為所動。察覺到她視線,才抬頭看過來,想起什麼:「縣主昨日喝了一口,礙事嗎,勞您為她把一把脈,看看需不需要開些葯。」

放了一夜,已經涼透了,顏色變得更深重,濃稠深黑,掛在碗緣上,像是乾涸了的污血。

兩個人坐過片刻,大夫就拎著藥箱進來。

梁和灧嘆口氣,解釋,看向裴行闕。

梁和灧喝口水,抬眼對上他視線:「您昨天拿了那葯回去,不知道那葯怎樣,有哪裡不好?」

他解釋:「叫縣主誤打誤撞跟我一起喝了這葯,實在是我不好。」

「…不是有意喝的。」

他話沒說完,就看見裴行闕拉得高高的領口處,欲蓋彌彰地遮掩著那一處吻痕,他動作滯了片刻,不曉得是想起來什麼,沉吟了沉吟,又看一眼一邊的梁和灧。

他對裴行闕身體狀況清楚,進來就嘆氣:「侯爺的底子在那裡,實在不宜多補的,怎麼好好的,會喝這樣虎狼的葯?」

兩息之後,那大夫搖搖頭:「縣主身體康健,只喝一口,影響不大,喝點清涼的湯藥,祛了熱毒就好。」頓一頓,他補充,「用針點刺放血也成,就是可能疼一些。」

大夫鋪好用具,請梁和灧伸手,梁和灧嘆口氣,伸出手腕去。

梁和灧此刻聽不得這個,搖搖頭:「我喝葯罷,勞煩您給我開一帖。」

那大夫也沒多話,斟酌著藥方,想到幾味葯就回頭囑咐帶著的小葯童一句。

「我們府里近來多了些藥材,稍後也請您去看看,裡面有無藥方里可用的。」梁和灧說著,抬了抬手,「我不打緊,慢慢來,您先給侯爺看看。」

大夫也早有這意思,拎著東西過去,叫裴行闕伸手腕,裴侯爺略一愣,還是抬手,把手攤開放在了那上面,指節不情不願地分開,露出滿手傷痕。

梁和灧看一眼,偏過頭去,下意識抬手摸自己頭上珠簪。沒摸到——那簪子昨夜被摔鬆了珠飾,大約也不能戴了。

「…侯爺這是?」

大夫皺了眉頭,沒把手搭上去,先托著裴行闕的手,打量了打量。

裴行闕咳一聲,嗓音低低的:「…放些血,祛一祛熱毒。」

端詳著他傷口的大夫抬眼,又看了看梁和灧,顯然沒信這話:「依著常理講,放血是不時興從手掌心裡放的,侯爺下次還是別刺這裡了。且掌心敏[gǎn],扎這樣深、這麼多,總該是痛的。」

裴行闕屈了屈指節,彷彿有些不自在:「還好,不怎麼痛。」

梁和灧隱隱約約曉得這個話是講給自己的,不知道該怎麼講,低著頭,沒說話。

大夫嘆著氣,伸手找那個小葯童要金瘡葯:「我為您包紮一下罷。雖則如今春日和暖,但也還是要多注意一些的。」

他數著這傷口的禁忌,無外乎是少吃油膩腥辣、不要沾水之類,梁和灧過了遍耳朵,上了點心,然後就看著那大夫把上裴行闕脈,指腹抵在他手腕上,微抬輕按,沉吟著。

芳郊和綠芽在一邊,估摸著數錢算醫藥費。

梁和灧心裡則打算著如何推拒那補藥,她抬眼,看裴行闕,忽而神情微動,想起兩個人新婚後的第二日,入宮謝恩的時候,裴行闕為了在梁韶光那裡給她解圍,一連串咳嗽、臉色蒼白的樣子。

她心裡有了個大體的主意,那大夫也給裴行闕摸過了脈,嘆口氣:「侯爺身子倒還好,只是熱毒太過,摸著心火頗旺,不宜過補,該引出些熱氣來才好——只是這手這樣子,實在不好再點刺放血來治了,不然,只怕失血太多,氣血虛空,我也一樣開了藥方吧。叫人煎著喝了,一日一副,喝個一旬才好。」

梁和灧點頭答應了,叫人數了錢,客客氣氣把人送去看藥材了。

等那大夫出去,梁和灧看向裴行闕:「這葯是當真不能喝了。」

若是只有那一樣作用,也還好說,只是既然有損身體,那就決計不能再這麼逆來順受了。

裴行闕低頭:「太子送來的是好葯,只是我體質虛弱,實在容易虛不受補,喝了這葯,頻出虛汗,還不思飲食,長久下去,反而會誤了他美意。」

他嘆口氣,慢慢講:「縣主喝那葯,原是因為我,若我喝不得了,縣主也就不必再喝了。」

梁和灧聽出他和自己想的是一樣的意思,也是要裝病推拒那葯,只是:「梁行謹若遣太醫來醫治……」

裴行闕放下手裡的茶,對她慢慢笑了笑:「我本就體弱多病,渾身都是癥結,太醫來,正好對症下藥,為我醫治——無礙的。」

這意思,他不是要裝病,而是準備真的病一遭。

手指輕觸桌子,梁和灧看向他被囫圇包紮的手:「…侯爺的身體,幾番折騰,怕要撐不住的。」

他傾身,看著梁和灧,講出那句說了無數次的話來。

「沒事的,縣主,我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