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文卷

第八章

梁和灧的確敢。

她幽幽嘆口氣,抬頭看那嬤嬤:「不知我做了什麼,嬤嬤問我敢不敢?我罰您了?」

還是她覺得,把她們做給主人家的飯吃完,算是罰?

那嬤嬤講不出緣由來,掙著手想擺脫束縛,卻被抓得緊緊的——尋常家的侍女,其實是制不住這些婆子的,她們年紀長、力氣大,能撒潑,臉皮薄的小姑娘們比不得。

但芳郊和綠芽不一樣。

梁和灧最初要開食肆的時候,手邊沒太多閑錢,賃個店面、請位廚子,銀錢便告訖,再多夥計也請不起了,於是她們三個親力親為,招呼客人收銀錢,搬運米面扛菜蔬,什麼都干。到後面,綠芽一個人就能扛起幾十斤的麵粉,更別說和芳郊合力,制住這個嬤嬤。

那嬤嬤被她們兩個牢牢按著,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抬頭看,就見眉目凜麗的縣主正冷冷瞪著她。

這樣的姿勢,實在有損氣勢,她梗著脖子,嘴硬講:「這兩個姑娘氣勢洶洶過來拉我老婆子,我一時慌亂,脫口而出的話,縣主您也要當真,跟我老婆子斤斤計較嗎?」

她說得理直氣壯又氣勢洶洶,彷彿真在理一樣,梁和灧今天動了太多嘴皮子,懶得跟她吵,抬了抬手,喊芳郊。

裴行闕微笑,低聲說好,又伸手,倒清茶給她。

梁和灧看她:「哦?我折辱你了嗎,怎麼折辱的?」

「那隻能嬤嬤一個人吃了。」

剩下幾個廚娘這會子也陸陸續續過來,零零散散、步履散漫的,進來看見這僵持場面,都面面相覷,為首的一個廚娘站到那嬤嬤旁邊,臉揚著:「這是怎麼了?

「沒怎麼。」

那嬤嬤跟那魚大眼瞪小眼,片刻後,抬手去接。

那嬤嬤被迫著吃了兩口進去,但那味道實在太不好,吃得她臉色發苦,終於忍無可忍,猛地一揮手,把那菜揮到地上,砰一聲,原本垂著眼愣神的裴行闕都抬頭,看她一眼。

她微微帶點笑,慢悠悠發問:「就算是我折辱你,那為什麼是對陛下不敬?」

芳郊明了,把那菜捧過去,端到那嬤嬤嘴邊:「您請。」

芳郊扯一扯嘴角:「嬤嬤說,諸位做飯不易,如今菜價又貴,主子們吃得尚且都這樣,況且大家?恰好縣主食肆里的廚娘今日來試菜,縣主要空著肚子等她,這些菜倒了浪費,賞給你們,叫諸位在這裡吃完吃飽。」

她最煩這種給人戴帽子的法子,不等人回答,就一連串冷聲質問:「你何德何能有什麼本事,覺得你能代表陛下?你口口聲聲說是陛下派你來侍奉的——你也知道,陛下派你來,是叫你侍奉主人家的?!你不好好侍奉,還動輒拿陛下去壓主人家,你是什麼意思,算不算是悖逆陛下旨意,算不算抗旨不遵、藐視尊上?」

梁和灧倦倦地抬眼,轉頭溫聲:「侯爺且等等,我那食肆里的廚娘今日來府上稟事,稍候叫她做了來,嬤嬤們辛辛苦苦做的飯,就賜下去,叫她們自己享用罷。」

她語調平,講出來的話淡淡的,聽著卻頗有威懾力,幾個廚娘微微偏頭,竊竊私語一陣:「縣主好心,只是,咱們都吃過了,實在吃不下更多了。」

她全拿手裡後,芳郊卻牢牢按著,沒鬆開,一邊綠芽冷笑一聲:「嬤嬤可要拿穩了,主人家賜菜,您總要好好兒吃完,一點不能剩的,就算打翻在地上也一樣,落地上的湯汁兒,一會兒都得拿饅頭擦乾淨。」

嬤嬤被她這話問得噎住,梁和灧看著她神色,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大膽!」

那嬤嬤怒道:「我…我等是陛下賜來,侍奉侯爺的,縣主隨意折辱玩笑,是對陛下不敬嗎?」

芳郊笑:「綠芽扶好嬤嬤,我來給嬤嬤布菜」

那婆子原本還哽著脖子,抬頭跟梁和灧抬杠,此刻發覺遇見個更能扣帽子的硬茬,反而被喝得愣住,下意識就低下頭,再要抬頭,已經被綠芽按住了。

她身後那些廚娘也愣一愣,一貫聽聞明成縣主脾氣不好,一身市井習氣,這兩日看著似乎還好,怎麼發起火來這麼厲害,疾言厲色的,一點沒有貴婦人們柔聲細氣說話的樣子。

就中有幾個廚娘,和那嬤嬤素日關係好,站出來:「嬤嬤年紀大了,縣主訓斥歸訓斥,也不要這樣對她,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她任勞任怨這些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縣主這樣,不是叫咱們這些侍奉的寒心?」

至於那嬤嬤,她被按在那裡,嘴還硬,拿出點撒潑的架勢:「我們也是人,勤勤懇懇半輩子,只求得個善終,可縣主如今才嫁來一日,就要發落我們這些老僕,還要加我們這麼重的罪名給我們,我老婆子年紀一大把,本本分分做事,真是不能活了,叫我一頭撞死、一索子弔死算了呀!」

「嬤嬤適才說,你是陛下派來的人,所以我管教你等,等同於是對陛下不敬,是嗎?可今日入宮,我也跟陛下講過,要好好整治下面人,照嬤嬤你說的,你這樣子不服我管教,是在悖逆陛下意思?」

頓一頓,她才正眼看向那幫廚娘:「你們諸位,也是這個意思?」

梁和灧曉得,自己適才說過那些話,頂多讓這些人曉得,自己跟定北侯不同,不是好脾氣的,她們哪怕訥訥答應了,表面聽話乖巧,背後絕對換了法子,再來繼續整治自己。

她在宮裡住了那麼多年,清楚得很,下面人聯起手來要整治弱勢的主人,辦法多得是,她分量不夠,就扔出和皇帝講過的那句話來,撐出一點強勢的樣子,她們投鼠忌器,才能老實上一時半刻。

幾個廚娘才不願意往自己身上惹事,除了冒頭那個,其餘都往後一縮,不做聲、不接話。

梁和灧唔一聲,看向適才還趾高氣昂的嬤嬤:「看來只有您是這個意思。」

她嘆口氣:「那我這侯府留不得您這樣的。」

那嬤嬤臉色一白,一下子就蔫了,梁和灧態度很強硬:「您稍候回去收拾東西,另謀出處去罷。」

她站起身:「綠芽,你看著她些,若嬤嬤捨不得,或東西太多,稍候任姐姐帶著夥計來了,你們幫一把。」

她說著,看向那些廚娘:「這些菜呢,諸位不吃,那就留著,若因為這事情鬧大了,陛下傳召,我就把這些東西也一起帶進去,到時候在陛下面前分辨一二。」

如今這世道,言官文臣口筆如刀,最愛找陛下的不痛快。不因裴行闕待遇不好進言勸諫,是因為這畢竟是鄰國皇子,涉及到的東西太多,但若是她們護著那嬤嬤不讓走,梁和灧也無妨讓事情鬧大了,讓外頭人都知道,她被一群侍者弄得下不來台。

到時候梁和灧損面子,她們這些人,損的是什麼,可就說不準了。

眾人面面相覷,最後低下頭去,啞聲應諾。

梁和灧這次是真的累了,擺一擺手,叫眾人都下去,桌子上的吃食也都撤到一邊,梁和灧看向活動手腳的綠芽:「任姐姐來了嗎?」

正說著,外頭傳來個爽利帶笑的女聲:「怎麼沒來,看好一會兒戲了。」

一個布頭裹發的幹練女人推門進來,眼亮如星,笑意爽朗,身上帶著煙火氣,見面就喊:「掌柜的!」

梁和灧看見她,也笑了,走過去迎她,兩個人低語兩句,說了各自近況,梁和灧又問了阿娘如何,任霞光一一答了,梁和灧才放下心。

任霞光笑一笑,又輕輕撞她手臂,拿眼神示意裴行闕。

梁和灧便指人跟她介紹:「那是定北侯,我…夫君。」她對這稱謂有些陌生,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該如何向旁人介紹裴行闕,又跟裴行闕介紹任霞光:「這是任家姐姐,我那食肆里的廚娘,手藝一等一的好。」

態度親疏分明。

裴行闕屈指,扼住一點艷羨乃至嫉妒的念頭——他是疏。

他微笑:「任娘子好。」

後者沒想到她這樣客氣,低頭跟他見禮,又轉頭看梁和灧:「我等你許久了,你要是再沒訓完話,那些菜我都要會爐重炒了——我把新菜帶來了,你嘗一嘗,只是這裡的灶子我用著不稱手,你正兒八經吃,還是要去食肆里走一趟。」

梁和灧自然不會丟下那邊,點頭:「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