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山水樓之初(上)

第五卷 桃花

沉珂藉助著上寧的力量,凝聚雕琢氣的速度有了顯著提升,先覆土那邊一步,將整座黑石城的雕琢氣全部抽出來凝聚在一起。巨大的濁白色氣息球懸浮在黑石城上空,比整個黑石城本體大上數十倍,散著微光,遙遙望去,便是小太陽。

「雕琢氣凝聚完成,大幕瓦解後便可形成守望星。」沉珂向覆土彙報。他遙遙看去,祖樹的樹枝在覆土的牽引下,一點一點向外抽離,現在已經遮蔽了黑石城一半了。他知道,把祖樹的枝幹一截牽引出來後,祖樹便會自發向外伸張。

「好,我這裡大概還需要小半個時辰,你注意提防有沒有其他威脅便可。」

「意外地,有點順利,不是嗎?」

「最好別說這種話。」

沉珂沉吟片刻,「你說得對。」

說完,他揮手,黑石城密布的裂縫閉合,隨後他再次隱入古塔。

葉撫和甄雲韶站著是覺累了,便找了處空閑地,坐著等。甄雲韶自然是滿心都在白薇身上,饒是葉撫說了沒有問題,但久久不見白薇歸來,到底還是覺得難熬。

「真的就這樣等嗎?」

「當然。」

「你真的不做些什麼?」甄雲韶問,「還是說,你暗地裡已經做了很多?」

葉撫笑道,「我可沒做什麼,這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嗎。」

甄雲韶皺起眉,狐疑地看了看葉撫,小聲嘀咕,「真就那麼風輕雲淡唄。」

「心裡有底,自然不會多想。」

「我心裡可沒底。」

「那我無可奈何。」

甄雲韶嘆了口氣,不想多說什麼了。她做不到像葉撫一樣風輕雲淡,但老老實實坐著還是能的,反正也做不了什麼。

他們一直這樣,每過一會兒甄雲韶就耐不住問一遍,但葉撫回答始終如一。

這樣發生了好幾次重複對話後,葉撫忽然在某一刻說,「來了。」

「什麼來了?」

「你在等什麼,什麼就來了。」

甄雲韶瞪大眼,站起來,連忙向乍寧湖方向觀望,但瞧著那裡還是如常。她皺起眉,「我怎麼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要是能瞧出來,就不會一直叨叨問個不停了。」

甄雲韶不想跟葉撫辯解,老老實實地瞧著。

乍寧湖上空,覆土整個人已經被牽引出來的樹枝給覆蓋了,只能憑著閃爍的金光判斷她的位置。她身後的金色虛像不斷傾瀉出力量,附著在虛空裂縫邊緣,然後向外撕扯,通過釋放虛空氣息的方式來擴大裂縫。泄露出來的虛空氣息凝結成虛空風暴,一直在繁盛的祖樹樹枝里徘徊,能夠瞬間吞噬黑石城的虛空風暴,並不能吹落哪怕一片葉子,反而自己被牢牢限制在期間,成為祖樹伸張的力量。

覆土在腦海里演算了一遍,大概再過三刻便能把祖樹靠近這邊的次要枝幹牽引出來,屆時祖樹便能自發向外伸張,不需再借力。沉珂一直覺得覆土是個莽撞激進的人,但實際上,這隻是她表現自我的習慣,在執行任務時,她依舊是以完成任務為第一要義。

越是接近任務完成,她越是謹慎,進入最後三刻計時後,她全神貫注,是使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不做任何保留。便是紫黑色的氣息與金色威嚴的氣息交織閃爍,高速釋放虛空氣息。

一陣風吹來,祖樹繁茂的枝葉搖曳不停,發出簌簌的聲響。

起初覆土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她驚異道,「虛空里吹來風?虛空里怎麼可能吹風出來?」就算是虛空風暴也是離開虛空後才能形成的。

不對?

覆土忽然感覺到一種靈魂上的震威感。她正準備以尊古龍像去抵抗時,卻發現尊古龍像顫抖著,根本無法聽從她的指揮。

尊古龍像在害怕!這尊遠古神獸的虛影在害怕!

怎麼會?尊古龍像就算只剩虛影,力量不強,但它的生命等級可是最接近荒蕪生物的!怎麼會害怕,就算是荒蕪生物它也不會害怕到顫抖啊!

覆土最大的依靠還未見到敵人便敗下陣來,僅僅是氣息就讓它敗下陣來……她一時之間失去了分寸,再也不做任何思考,直接向上寧雲宮發起絕境的命格求助,以命格直接點亮雲宮的顯命燈,這是最快的求助方式。但,很可惜,她的命格求助剛發起,就直接被打散了。

「是誰!」

忽然,一股巨力直接將她鉗住,隨後,她感覺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嚨,十分怪異的力量瞬間封印了她的經脈、紫府、命門以及天宮。她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抗,便失去了反抗之力。

一孑人影從虛空中走出來。

那人氣息普通尋常,甚至說沒有什麼氣息。

但臉,覆土認得,就是之前被她秒殺的那個人。

「……」覆土無法發出一點聲音來,眉目猙獰。

東宮白薇來到她身前,語氣平淡,「通天建木不是這麼牽引的。看你那麼費力,我乾脆幫你一下吧。」

說完,她伸出右手,然後,在空中凝聚出一隻金色巨手,巨手直接抓住祖樹露出來的樹枝,然後做出拉扯的姿勢。她伸出的右手再輕輕一揮,頓時,東土嶺南之地的上空出現數不清密密麻麻的黑色裂縫。

覆土驚駭地望著天空,發出喑啞的吼聲,「……」

那些黑色裂縫相互連接,然後天空便寸寸崩裂,遮天蔽日的樹冠簌簌沖了出來,剎那之間,佔據了整個嶺南的上空,沒有留下一點空隙。初冬的這場風雪還沒來得及在地上停下,便被阻斷在空中。

陰影遮蓋的東土整個嶺南。

養龍山脈南部、洛河南段、疊雲國、整條周連山脈、連滄國、花間國、慶安國、前角內陸海、羯須國全部被巨大樹冠遮蔽。這些地方的大雪,一下子就停了,所有人朝天上望去,只能看到一團陰影,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天一下子就黑了。

覆土震撼了。現在祖樹的浮現程度本來是守林人預期二十年後才會實現的,而且還得藉助祖樹自身的伸張程度。她完全無法想像,居然有人能瞬間扯出來,扯!

這還是之前那個人嗎?

不,一定不是!之前那個人就算全部力量都使出來,也不可能做到如此!不可能!

她,到底是誰!

覆土忘記了掙扎,只是恍惚地看著東宮白薇。

遠處的沉珂也陷在震撼之中久久不能自拔,他甚至忘記了自己要做些什麼。

甄雲韶亦是如此,獃獃地望著天上。因為樹葉太過繁茂的緣故,她並沒能見到白薇,還以為這祖樹瞬間遮天蔽日的傑作源自守林人。

「這,這也太誇張了吧!」

甄雲韶忽然就發現,這個世界和她想像的不一樣,太魔幻了。

「你要是見過建木的本體,大概就不會這麼說了。」

「這……只是一部分?」甄雲韶瞪大眼問。

葉撫點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說過嗎,建木盤踞在整個世界。」

「有天下那麼大?」

「差一點點。」

甄雲韶感覺腦海受到衝擊,晃悠悠地差點沒站穩。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她會以為這是不入流的小說家寫出來吸引關注的。

「太太太……離譜了!」

葉撫笑道,「所以啊,我才說這是大世紀的開篇之作。」

「這還只是開篇……」甄雲韶已經無法想像之後還會發生什麼了。「天下要亂了……」這是她唯一能發出的感嘆。

葉撫搖頭,「暫時還不會。」

甄雲韶問,「為什麼?這還不夠亂嗎?」

「這頂多算個奇觀。真正要天下亂,得有個觸及大人物們利益的存在。」

甄雲韶皺起眉,「末人?」

「末人會是,但不會是第一個。」

「第一個是誰?」

葉撫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你覺得東土跟西域隔了多遠?」

「兩片大海域,一個中州。」

「錯,只隔了一片海。」

「嗯?」

「是不是從來沒想過東土的東邊是什麼?」

甄雲韶迷茫地看了看更東邊,「亂海吧。聽說那裡是世界盡頭,有禁制,無法通過。」

「但現在我要告訴你,禁制的後面就是西域。」

甄雲韶微微張著嘴,「天下,是環形的?」

「不,是球體。」

「可是書上——」

「天下可不在書上。」

「但如果真的是,不可能這麼久沒人發現啊!」

「能發現的都是有能力隨意前往天下每一處的,你覺那些人會特意給你說,天下是個球嗎?」

葉撫呼出口氣。說到底,還是這座天下太大了,規則太過強盛了,以至於人們幾乎無法觀測到天下是球體的現象,要直接從空中觀測又根本不可能,因為天下太大了,需要身臨遙遠虛空才能,而進入虛空後因為規則限制又根本無法觀測到天下。這就導致,除了那些大聖人,根本沒人會知道這個事實。

如果,這座天下只有地球那麼大,也不被規則束縛。大概一個小小的金丹修士都能在一天之內發現這個事實。

甄雲韶腦子迷糊了,一天接受了太多誇張顛覆世界觀的東西。她忽然就懷疑葉撫其實是個神棍,在騙她。「等會兒,別說了,我腦子迷糊了。」

葉撫笑了笑。

甄雲韶捋了捋,「可是,為什麼又突然提起西域呢?」

「沒什麼,你就當我給你普及了一點常識吧。」

「這可不是常識!」甄雲韶咬著牙,「絕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怎麼能叫常識!」

葉撫笑笑沒多說什麼。

繁茂的樹枝之間,東宮白薇對覆土說,「可惜你不是大聖人。如果是的話,要解決你還得費點勁兒。可惜,你只是一個聖人。」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輕輕一點,覆土眉心便破開一個洞,沒有血從裡面流出來,流出來的是靈氣、道意、神通、氣運、意識……覆土的一切,從她眉心的那個小洞傾瀉出來,逸散在空中,化作建木的養料。

最後,覆土的血肉之軀,支離破碎,飛沙消散。

從始至終,東宮白薇沒讓覆土說一句話。

遠處,沉珂什麼都沒看到,只是忽然間就意識到,覆土死了,死得很徹底。那一瞬間,他如墜冰窖,寒冷逼心。他倉惶逃竄,沒有任何保留,使出權力,逃命。

東宮白薇沒有去追殺他,她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殺死覆土,只是因為覆土想殺死她。

東宮白薇看著雕琢氣凝聚的光球,眉目平和。

就讓你當樹冠下的太陽吧。她揮手,為光球注入更龐大的雕琢氣,光球便更加亮了,亮得刺眼。隨後,她牽引著光球,將它放到東土這樹掛遮蓋的地域正上空。

再然後,東宮白薇賦予它晝明夜盡的規則,賦予它「照亮黑夜,指引末人」的使命。

於是乎,被陰影覆蓋的東土南地,迎來了太陽。

一個用雕琢氣凝聚而成的太陽,光芒澤及之地,皆是機緣。

黑石城裡,葉撫望著那個太陽,在心底里呢喃,「你還真是狠啊,巴不得這裡血流成河。」

在他望著太陽時,繁盛的樹枝指尖,東宮白薇望著他。

片刻後,他們目光交織。

隨後,他腦海里響起一句話,「三味書屋是我的,我要帶走。」

「雪衣會跟你鬧脾氣。」

「我會說你又出門了,反正你本來就是這樣。」

葉撫笑了笑,「你真絕情。」

一旁的甄雲韶不明就裡,「突然的,笑什麼?」

葉撫搖頭沒有解釋。

「葉撫,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放心去做。」

「即便你覺得是錯的,也不會阻止我?」

「不會的,東宮。」

「叫我白薇。」

「好的,白薇。」

「我要走了。」

「地窖里的酒,要保存好啊。」

「嗯。」

「那,再見。」

「白薇還是白薇,三味書屋也還是三味書屋。」

「你變得更含蓄了。」

「……」

「不對甄雲韶說些什麼嗎?」

「我對她的承諾不會失效。」

「那,好吧。」

「再見。」

話語剛落,葉撫便感覺腳底傳來一陣震動。他回首望去,目光穿透街道房屋,落在那曲徑通幽處,那裡,只有曲徑,不再有三味書屋了。

葉撫深吸一口氣,對甄雲韶說,「一切都結束了。」

「啊?」

甄雲韶什麼都沒看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葉撫一步邁出,頓時,籠罩在黑石城周圍的一切,盡數消散。

樹冠下的太陽照進來,這裡一切都明亮起來。

接著,葉撫將一眾砍樹人遣散,然後把黑石城安然送到陸地上,送到東土極南,不被建木遮蔽,不受樹冠下的太陽照耀,化作海邊一座不起眼的小城。黑石城地下原本被虛空風暴攪出來的大坑,也逐漸被涌過來的斷橋河河水灌滿。河水遮蓋了一切痕迹,使得這裡看上去那麼正常,好似從里沒有什麼小城。

從此以後,黑石城只是黑石城,不再是大人物們博弈後的一副殘局。

甄雲韶一顆浪跡江湖的心再次燃燒起來,同葉撫做了別,便以夢為馬,一頭衝進江湖。

葉撫在黑石城吃了最後一頓火鍋,同依舊選擇安居這裡的食鐵獸告了別,也就離去了。

「一下子就沒了容身之處,不如也像甄雲韶那樣,浪跡江湖吧。」

這一次,葉撫不再是先生,而是一個江湖浪人。

……

三味書屋裡,先前被強制入睡的葉雪衣,帶著懶氣,哈哈醒來。

她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踢踏著鞋子,出了房間,一眼便看到坐在院子里,悠然彈琴的東宮白薇。

「好聽誒……」葉雪衣漸漸回神。

東宮白薇回頭看著她,笑問:「是不是比之前好聽?」

「嗯,雖然我說不上哪裡好聽,但肯定是更好聽了。」葉雪衣揉了揉自己亂糟糟的頭髮,問:「葉撫呢?我要他給我梳頭。」

「他走了。」

葉雪衣愣住,一動不動地看著東宮白薇。然後,她狐疑道,「你肯定是騙我的,白薇,我可不會上當了。」

「真的。」

葉雪衣大叫道:「不可能!他都沒跟我說!」

她一邊大叫著,一邊跑過去,打開遠門,外面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她看著曲徑,轉過細聲問,「他真的走了嗎?」

「嗯。不過,他會回來的。」

「什……什麼時候?」葉雪衣努力憋住不哭。

「不會很久的。」

葉雪衣憋不住了,一頭埋進東宮白薇懷裡,抽泣道,「我還想吃酸辣粉啊!酸辣粉啊!」

東宮白薇慈愛地撫著葉雪衣的背,「我也想吃呢。」她溫柔地安撫著。

忽然,一張紙悠揚地飄落到她的面前。

她接過來一看,上面赫然寫著——

酸辣粉的做法。

看了許久,她莞爾一笑。

……

巨樹遮天蔽日這天,樹冠下升起太陽這天,一對年輕人從北到南來,進了君安府。

之後,他們蓋了一棟樓,喚作——

山水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