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讓我回去
一雙白鵟借著強勁的高空風滑翔盤旋, 尖嘯由遠及近劃破長空。
凜冬抬頭仰望,大氣很薄,高聳入雲的冰川反射的光線強烈而刺眼,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低下頭, 腳底是玻璃樣透明的寒冰,冰下淙淙流淌著的,是五光十色的火彩冰泉。他甚至能看到清淺冰泉底部鑽石一樣的冰晶簇。而深的地方,則呈現出深墨藍色,冰川最深的地方能達到數千米, 深不見底。
他光著腳, 雙腳光潔白皙, 皮膚白得透明, 腳趾被凍得泛紅。寒意像是荊棘,纏住他的腳,帶小尖刺的藤蔓盤繞蔓延向上, 刺入他的小腿和膝蓋, 進入他的皮膚和血管。
他舉步繼續往前走, 從小生活在冰川, 他最清楚怎麼和寒冰和解共處。只要他動起來, 就不會被刺骨的冰冷抓住, 變成一座冰雕。
白鵟輕而易舉地飛躍了山巔,凜冬也跟著舉步往山上走去。這能要人命的冰川, 對他來說就像是家裡的後花園,熟悉得很。
我的靴子呢?他突然覺得納悶,我怎麼會不穿鞋就來這裡?
他回頭看了看, 來時的路被薄霧籠罩,看不真切, 山下的神殿也和達琅平原也看不見。
他覺得奇怪,想往回走,卻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
「怎麼回事?」他敲了敲牆,並沒有發出任何敲擊的聲音。
「還有你剛會走的時候,天天要往外跑……」
走?去哪兒?凜冬疑惑地心想。我什麼時候離開過梅林星?
「你兩個月的時候不愛睡覺,每次做早課都要哭鬧,你的師兄們只好輪流抱著你哄……你以一己之力把整個神殿鬧得不得安生……」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到的這裡,以及要幹什麼去。
「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凜冬,我只希望你能幸福……哎,我也不能左右你的決定……」長老看著他的眼睛,嘆了口氣,然後指著山巔另一側說:「繼續往下走吧……」
「大人!」有人叫他,他一回頭,便看到很多穿著黑色軍裝的士兵,帶頭的是個東方面孔,留著大鬍子,朝他揮著手。
這些人從後面一窩蜂地追了上來,為首的說道:「大人,您不認識屬下了?我是卓淵啊!」
繞過巨石,是另一條下山的路。
「一座一座的冰川和冰山組成了『主神的寶石樹』。」長老指著山巔,提起嘴角,金環法杖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長老:「我想看看你啊,我的孩子。」
凜冬明白了它們是想讓他跟上,於是便往山巔走去。
既然沒有目標,他便順著長老指的方向往山下走去。
白鵟又飛了回來,俯衝下來,落在冰川上。
凜冬問道:「長老,我要去哪……」他一回頭,長老不見了,山巔只剩下他一個人。
白鵟繞著他們飛了三圈,然後便飛走,消失在天際。
半人多高的白鵟張著嘴,做出小時候乞食的動作,凜冬不由得嘴角抽搐,他沒有食物,還是伸手摸了摸兩隻猛禽的喙。
即是師徒又是祖孫的兩人,一邊閑聊一邊慢慢往山上走去。
「你從沒真正信仰過主神,是不是?」長老問道,並不是責怪的語氣,「這不怪你,你那時候還太小,如果你繼續在梅林星,我就會帶你去真理之湖。你的母親也是在那裡與主神見面。」
凜冬沒由來的鼻子發酸:「長老……」
長老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但是卻沒有解釋,拉著他繼續往山上走。
我怎麼來到這裡的?
他滿腦子都是長老說的話,其他的什麼都想不起來。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雖然和梅林星一模一樣,但他能感覺出來,這裡不是梅林星。
他的心底升起一股濃濃的悲傷和孤獨感,不覺間臉上濕了一片。
它們在近地的地方盤旋了一陣,隨後越飛越高。
凜冬快走了幾步,走到他面前:「您怎麼會在這兒?」
「後來農婦們上山朝拜知道了這件事,把你帶去山下住了一段日子,這才消停。」
它們飛翔的姿勢霸氣高雅,但是在地上,卻只能邁開雙腳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看起來十分滑稽。
他的腳陷入了積雪中。
白鵟張開鼓動足有六米翼展的翅膀,巨大的風讓凜冬不禁後退了半步。
凜冬不明白長老在說什麼,這麼多年?我做了什麼?
「我還記得你剛出生時沒有奶喝,我就給你從山下的農戶那兒借了一頭母羊……每天早上我都要先給你擠羊奶,餵飽了你,再把你用布巾背在背上去上早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問,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但是看到長老,他剛才沒著沒落的心安穩了許多。
「……」
凜冬忍不住微笑。
凜冬沒說什麼,因為他曾經自己跑去過聖殿,沒告訴長老。
「你做得很好,凜冬,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他邊走邊說,「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凜冬,你喜歡這個世界嗎?」長老問道。
凜冬搖搖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搖頭,只是在聽到這個問題時,他心情很不好,胸口憋悶疼痛,像是被積雪和寒冰包裹住一樣。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了山巔。
長老:「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走的。如果你沒離開梅林星,我會對你更嚴格,因為你比你母親更有天賦,更適合掌管梅林聖教。」
凜冬想不起來,但是卻覺得這些人每一個都很熟悉。
「大人!」
「大人!好久不見了!」
「我們都很想您!」
「是的,大家都惦記著您呢!」
士兵們面露熱情的笑容,不太敢上前,但能看得出,他們見到凜冬很激動很開心。
卓淵假裝埋怨:「我的小統領啊,您怎麼能把我忘了呢!」
「對不起……」凜冬不知為什麼,見到這些人,心裡又溫暖又難過,他只能道歉。
卓淵伸出大手,猶豫了一下,然後按在他頭頂手摸了摸:「不不不,我的大人,您不要自責也不要道歉,我都明白,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他溫柔地笑著說,「您只要知道,我們都希望您能自由快樂!」
「對!大人您別太辛苦了!」
「是啊,大人,我們都看著您呢。」
眾士兵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卓淵突然喝道:「全體立正!」
望不到頭的玄色軍裝立刻齊刷刷地列隊立正。
「敬禮!!」
他們在冰川上朝凜冬行軍禮。
凜冬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腳跟輕碰,右手抬起,手掌綳直,中指指尖指向太陽穴,對他們回了個軍禮。
「大人,您要好好活下去!」
「大人,保重!」
「以後還會再見的!」
「其他兄弟們還等著您回去領導呢!」
「快回去吧!」
「保重!」
「別走!你們別……」凜冬來不及阻攔,那整齊的隊列、熟悉的面孔便消失不見了。
他只覺得心像被掏空了一樣,站在原地,直到感覺小腿快要失去知覺了,才邁開腳步繼續往山下走。
白晝似乎沒有盡頭,冰川下山的路也似乎沒有盡頭,他的雙腳已經適應了冰冷,麻木地邁出左腳、再邁出右腳……
不知道走了多久,地勢逐漸平緩,他快走到山腳了。
「凜冬……?」一男一女攜手從遠處走來。
兩人交握的手,手腕上閃了一下,凜冬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兩個手腕都空空的,他心裡奇怪,為什麼會認為自己也有一個手環。
「是凜冬!真的是他!」女人跑了過來,抱住了他。
凜冬愣住了,反應過來時,已經回抱住了她,叫道:「母親……」
女人捧著他的臉,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銀色眸子對視著:「你都長這麼大了!」她流著淚笑著說,「這還是我第一次抱你呢,我的寶貝兒子。」
男人走了過來,只是沖他點了點頭,雖然冷淡,但是眼圈都紅了。
「父親。」凜冬叫道,他見過很多次父親的照片畫像,自然認得。
母親又抱住他:「我好想你,你知道嗎?凜冬?我一直都在看著你呢。你做得很棒,媽媽為你驕傲!」
「辛苦你了,凜冬。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父親也忍不住了,張開雙臂把母子倆都緊緊抱住。
親人重聚的激動稍微平復些後,凜冬問道:「你們怎麼會在這裡?」他大概猜到了,「我是死了嗎?」
母親看了眼父親,說道:「我們不能說,我只能告訴你,是主神讓我們來的。」
父親站在旁邊輕咳了一聲。
母親斜了他一眼,佯怒道:「怎麼了?這是我聖女的特權,我可以說的!」她拉著凜冬的手說,「真的是特權,不過這個特權是你的,你要好好珍惜。」
她一番話說得神神叨叨雲里霧裡,凜冬不明所以,但他對特權沒有興趣,說道:「我不要什麼特權,我要跟你們走。」
「好。」母親寵溺地笑道,「不過你想跟我們走的話,就先繼續往山下走,走到最後再做決定。」
她踮起腳尖,捏了捏凜冬的臉蛋:「我也想跟你一起,兒子,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你說,但你的時間不多了,快走吧!」
她拉住丈夫的手,推了一把凜冬的後背:「快走快走!別讓人家等太久!他……」
父親又輕咳了一聲,無奈地輕輕捂住了妻子的嘴。
凜冬再回頭時,剛才父母站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了。
他大概心裡有數了,雖然不知道這是哪裡,但他應該是快死了。
想到死,他頓時腳步都變得輕快了。
他奔到山下,順著一道冰川繼續跑,他就是知道要往那邊走,前幾天他才去過,是聖殿和真理之湖的方向。
但是在看到聖殿時,他驚呆了。
那火彩晶體建造的聖殿大門不復存在,原先的山體也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坑洞,黑呼呼的看不見底。
他站在坑洞邊緣往下看,下面似乎什麼都沒有,風從下方颳了上來,黑洞一樣想要將他卷下去。
是真理之湖。
他看到了那死寂的水面似乎動了一下。
讓我選擇什麼?決定什麼?
他的心慢慢沉寂下來,像那片湖水一樣。
我不喜歡這個世界……
他心想。
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解脫了……
他不知為什麼想到了「解脫」,這個詞一出現在他的腦海,他立刻放鬆了下來,甚至有些欣喜。
他望著那片湖水,然後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
他落入水中,湖水沒有他想像中的冰冷,反而有一絲溫暖,他閉上眼睛,享受著緩慢下沉的過程。
很快,後背碰觸到一片柔軟,他睜開眼睛,仰躺在湖底,望著水面。
他擾亂了湖水,掀起了小小的波浪,水的波紋呈現出有規律的、抖動著的曲線,氣泡夾在其中,像是一個個小宇宙泡。
身在水底,他卻沒有窒息感,而且就好像剛才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
原來宇宙真的有真理啊。
一條魚穿過宇宙泡遊了過來,停在他身邊,擺動著金紅色的魚尾。
凜冬從祂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一個成年的自己。
我怎麼長這麼大了?
他心中奇怪,還有幾天才是他七歲的生日啊……
我到底怎麼了?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
「帶我走吧……」他對那條小魚說。
小魚擺動著頭,說道:「這個宇宙出了bug,你為我做了很多事情,替我爭取了時間,我很感激,我會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如果你執意要離開,我會帶你走。但,有人在等你……」祂問道,「你確定不回去嗎?」
「等我?」凜冬皺起眉頭,他想不出還有誰在等他。他沒有朋友,親人看樣子似乎都死了,那還有誰會等他?
「凜冬,凜冬……凜冬……」
他聽見有人在一遍一遍叫著他的名字,一聽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他逐漸緩慢的心跳頓時加速跳了起來,馬上要蹦出胸腔。
「凜冬,醒醒好嗎?」
「凜冬……」
「凜冬,凜冬,求你……」
「是誰?」他無助地看著小魚,問道,「他是誰?」
小魚:「是個很愛你的人。」祂簡單地解釋道,「我沒有想利用你們人類做什麼,我甚至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給你們加很多的程式……人類間產生的各種情感,不是我操縱的,比如愛情。」
「很愛我的人?可是我不認識他……」凜冬怎麼也想不起來,但他聽到那人聲音中的悲哀痛苦和絕望,就沒由來的跟著難過。
小魚搖了搖尾巴說:「你願意的話,可以回去看看。不過選擇權在你。」
「凜冬,你能聽見我說話嗎?」那人吻著他的手,他左手手腕上戴著銀色的手環,「凜冬,我錯了……求你醒醒,再給我一次機會……」
凜冬心臟的疼痛蔓延到全身渾身,他抓著湖底的淤泥掙紮起來,平靜的湖底立刻開始翻湧。
他不明白,主神說這是愛,但為什麼會這麼痛苦?
他看到那個男人淚流滿面,割破了自己的手臂,鮮血噴涌而出,那刀簡直像割在他的心口,他聽不見男人在說什麼,急得心碎,懇求的話脫口而出:「他不能死!讓我回去,讓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