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不妙◎
在一切還未開始前, 他們說會回來過中秋。
師姐答應周雙回來時帶煙花，今年中秋在望青山上看他們自己的煙花，小師兄說不管去哪裡, 八月十五那日一定趕回，師兄往年也都在望青山。
然而八月十四那日，他們先後離開望青山未歸，她守在收訊台沒有收到任何迴音, 直到八月十五, 她收到師兄已死的消息。
那時她心緒大亂, 匆匆忙忙出去，只帶了和師兄對練用的長劍下山, 剛下山就被黑衣人圍殺。
在對方有備而來的殺招下，周雙連三招都沒接下來。
她倒在夾雜野草的碎石上, 血液的快速流失讓她渾身發冷, 連痛都感覺不到了, 只有眼前一片模糊。
黑衣人就站在她身前舉著刀準備給出致命一擊。
那時腦海里浮現的不是回家，也不是殺這些黑衣人報仇，而是他們和她約好的，大家要一起看煙花。
收訊台旁的那棵樹下埋了去年釀的果酒, 她提前挖出來放在院子木亭里, 還偷偷嘗了口，帶著點酸甜, 像果汁，她本想著今年不陪師兄喝茶改喝酒。
他本是溫雅的好相貌，又生了雙好看的桃花眼，笑著望來時叫人莫名生出「他對我有意」的旖旎心思，可現在見他，那些溫雅被尖銳的戾氣取代。
今年的青番也比往常更早結果, 她趕在鳥雀啄盡前挑了一籃, 洗凈了放在桌子上。
「小師妹，你猜我今年帶什麼回了？」
閉眼的那一瞬, 她似乎聽到他們在喚她——
周雙：「帶我們走暗道去昌夷的商隊？」
這個說法確實是謠言，事實是只要方家子嗣出現雙生子，且雙生子都有「韻」，方家主就會對其施展方家秘術，其中一個孩子被當作「韻」的培養皿放在暗處養大，另一人作為方家主的繼承人來培養。
孟瑾見她皺眉醒來問：「做噩夢了？」
孟瑾說：「這是你師姐給的。」
孟瑾示意手中石頭：「它是新挖出的礦種，具體作用還未知，但昌夷皇帝曾頒布條律，禁止交易此礦種。」
周雙瞬間明了方景生的意圖，也越發確定她的猜想，篤定道：「你的『韻』沒了，就想奪走我師兄的。」
方景生沒理孟瑾，而是問周雙：「方雲隱在哪裡？」
這段時間方景生過得並不好。
周雙伸手在火堆上烤火，看他一路都拿著這塊石頭研究，奇怪道：「這有什麼特別？」
孟瑾說到一半陡然起身，周身運轉靈力，目光戒備地掃視四周，周雙也察覺到其他人的氣息，十二顆算盤珠呼地四散在身側。
周雙再次認真研究起來，用靈力法器都沒法撬動，她又將石頭還給孟瑾：「師姐為什麼要將它給你？」
如今的他哪裡還能維持貴家公子的溫柔倜儻，只有兇狠和暴戾，特別是看到周雙時，眼裡帶著毫不掩飾的掠奪和瘋狂。
對他寄予厚望的方家主也在顧良失手後不再對他抱有希望，他瞬間跌下高台，刺眼的目光如影隨形，也讓他心生不甘。
周雙皺眉：「師姐懷疑這種礦就是崇旌攻打昌夷的主要原因？」
「師妹，一起回去。」
孟瑾說：「剩下的路程需趕兩日。」
「她一直對崇旌攻打昌夷一事存疑，刺殺太子也是想從他那裡探知原因，可但太子也不知，」孟瑾將石頭拿在手裡拋了拋，「所以她回昌夷後也在暗中調查，後來發現羅夫人在暗地裡和崇旌商隊交易。」
孟瑾掃了眼冒出來的十來人，然後朝方景生挑眉不解道：「方兄這是何意？」
孟瑾滿臉錯愕，立即想到方家雙生子的謠言——只要方家子嗣出現雙生子，就會將後出生的嬰孩送走。
幾月不見，方景生已然大變樣。
這些時日氣溫降得厲害，早晨起來能看到遍地寒霜，說話也會呼出成團的霧氣，再過幾天可能會下雪。
藏在樹影的人緩慢冒了頭。
周雙搖頭：「我們還有多久到瀾城？」
孟瑾：「不錯，你還記得桑固派去昌夷的商隊嗎？」
「小幼，我回來了。」
孟瑾說：「當時桑固說這條商隊是去昌夷考察新礦種，我懷疑他們就是同羅夫人交易的人，如果……」
方景生聽後大笑，眼裡閃著奇異的光：「別說得這麼難聽，方雲隱活著唯一的價值就是將『韻』給我，讓他自由快活了二十一年，夠了。」
培養皿唯一的作用，就是在二十歲前將「韻」轉移給另一人，助其激活「技」。
周雙按著太陽穴坐起來，臨死前激活「技」時的心緒席捲重來，沉重、渴切、執著壓在心頭。
孟瑾往她面前一拋，周雙伸手接石頭，然後對著火光看了會兒，搖頭：「看上去就是塊石頭。」
這是處路邊樹林，月亮被烏雲遮蓋，星辰也絲毫不見，唯一的光是他們燃起的火堆，樹影幢幢，隨著火光閃動而搖晃。
「什麼人？！」
周雙：「交易有什麼問題？」
只等師姐的煙花, 師兄的月餅和小師兄的紅薯。
剛開始知道他的「韻」沒了時，方家上下震怒著找黑色面具報仇，可一段時間後，激憤情緒退卻，理智回歸，加上方家其他子嗣心思漸起，開始只是疏離和冷淡，然後是奚落嘲笑。
周雙見到那張面孔時下意識一喜，即將脫口的「師兄」在觸碰到對方陰騖雙眼時停住，改口道：「方景生。」
他們離開奉城正前往瀾城，周雙要取走賀知意的骨灰，再回到望青山看有沒有師兄或師父的傳訊。
這樣激活的「技」要比一般的「技」強大十倍，這是能讓方家成為四大家之一且屹立不倒的秘術。
而發展到這一代，最出色的雙生子是方景生和方雲隱，他們的「韻」前所未有的強，只要等到方景生的「技」激活，方家幾乎可以橫著走，甚至取代孟家成為新的百家之首。
孟瑾聽到這裡也想通一切，方景生帶來的十多位修士均是高階，他擋在周雙身前，阻隔方景生的視線：「我們不知道方雲隱的下落。」
方景生沒有太意外：「知道你們也在找他，我沒時間等你們慢悠悠找，眼下有個更簡單直接的辦法。」
視線點了點孟瑾身後的周雙：「就是需要她的配合。」
話落的一瞬，方景生和身後的方家門生同時動了。
方家擅長煉器，也擅長使用法器，就見十多名修士紛紛取出各種法器攻來，還有飛刀忽然消失，下秒出現在兩人身前，帶著破空聲飛來。
險之又險的被周雙的算盤珠擋住。
孟瑾看到方景生時隱在衣袖的手就開始捏訣，說話也只是在拖延時間，此時十多名修士速影衝來，打出最後一道手訣後手掌向下按壓，陣法紋絡瞬間擴散。
最前方的修士速度太快，再掉頭已經來不及，眨眼間就有三名修士被陣法困住，什麼手段都無法使出。
一人迅速認出：「這是絕靈陣！」
另外八名修士知道陣法的詭譎，見到孟瑾動作的剎那迅速後退，險險躲過陣法，看向孟瑾時不再掉以輕心。
方景生一眼看出孟瑾在強裝鎮定：「高階陣法，以你的修為應該是極限了。」
他朝其他修士冷聲道：「愣著做什麼，他是強弩之末，把周雙給我抓過來！」
幾名修士再次速影衝來，各種威壓撲面。
孟瑾施展絕靈陣已是極限，此時確實沒有太多力量再對付這些修士，但他面上不慌不忙，只朝身後周雙看了眼。
周雙收到指示，放出孟瑾提前給他的煙花信，頭頂煙花炸響，在黑暗夜色里格外醒目，下秒就見黑影幢幢的樹影后五名修士穿影而出。
這次現身的是孟家人。
其中一個少年頭頂一把大鐮刀率先衝出，不等孟瑾指示立即加入戰鬥，一人直面三名高階修士還不落下成，一把鐮刀被他使得出神入化，一時之間刀光劍影不斷。
周雙淡定地拉著孟瑾避開術法餘波，方景生就沒那麼淡定了，他冷眼看兩人：「你們早就發現了？」
孟瑾聳聳肩道：「自賀家消失後，奉城鮮少有修士往來，就是在此的孟家修士也只作百姓打扮，方兄帶著十幾個修士大搖大擺來，自然會有人調查，這一查，可不就是查出方兄是沖著我們來的。」
方景生咬牙：「好一個將計就計！」
孟瑾看他神色陰沉，抬手抹掉鼻尖的汗珠：「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一場打鬥很快就接近尾聲，少年翻身落到孟瑾跟前，伸手一捏，鐮刀化作瑩光消失，竟是他的「技」。
林韶拿餘光瞥了眼孟瑾身側的周雙，滿臉都是不正經，撞他肩膀笑問：「我說小瑾哥，你這是……開竅了？」
孟瑾裝沒聽到，推開他：「怎麼來這麼晚？」
「你煙花一出我就來了，」林韶皺著臉叫苦，「再說他們都是高階，鼻子靈著呢，一路上又得讓他們察覺不出來，又不能落太遠，也就是小爺我能做到！」
孟瑾失笑，林韶又低聲要孟瑾給他介紹周雙，被他用正事搪塞，少年只好示意被抓住的方景生問：「這些人怎麼處理？」
周雙忽然說：「放了方景生。」
孟瑾扭頭看她，周雙說：「這是師兄的事，他能解決，也該他自己了結。」
少年擰著眉頭不快道：「放了他再讓他派人抓你們，那我不還得一路護著你們？」
周雙目光平靜他沒說話，林韶被看得莫名，炸毛般吼：「怎麼了怎麼了？！」
周雙無辜眨眼：「哦，就是看看你有沒有長腦子。」
少年怒道：「你嫌我笨？！」
孟瑾好笑道：「她的意思是你可以等我們快到瀾城再放人。」
少年還要說話，卻被方景生的話截斷：「你以為你們還能快活多久？你還不知道吧，宋岸出現在昌夷戰場上，聖上懷疑他和昌夷勾結，就在昨天，他被宋家除名，抱著把斷劍離開雁城！」
方家的一大殺手鐧顧良因為他的事被扣留在宋家，他派人交涉許久，宋家卻半點不鬆口，就在他束手無策時見到宋岸回來，緊接著就是宋岸被趕出家。
他暗中調查才發現三人路途蹤跡。
方景生朝周雙冷笑，又被身後人壓了回去：「你以為你能跑得掉？還有你孟瑾！你們和宋岸一樣！」
孟瑾皺眉沉默，方景生卻大笑起來，少年見他囂張樣不滿，叫人將他拉下去，轉而去問孟瑾：「真要放走他？」
孟瑾點頭，讓他們去處理方景生的人。
方景生的到來彷彿一場鬧劇，卻讓兩人心情都不快。
周雙不解問：「是宋晨發現端倪上報了？」
孟瑾看了眼四周的打鬥痕迹，重新點燃火堆坐在一旁沉思：「不是宋晨，宋晨沒有見到我們，按理說方景生不該知道我們去過昌夷。」
周雙也坐下來：「也可能是桑固泄露的。」
孟瑾說：「這才是我不理解的地方，桑固守在烏塔，之前是散修，從未和朝廷有過交集，按照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是背叛朋友的人。」
周雙對桑固不了解，沒有太多固有印象，於是順著事情脈絡分析說：「如果崇旌皇室攻打昌夷的原因是新礦，很明顯，他們不想其他人知道，就必然會掩人耳目，而攻打昌夷之前，烏塔掌握地下通道，是最合適的隱藏方式。」
孟瑾：「你是說，桑固就是皇室的人。」
周雙朝著火堆里的亮光眨眨眼，隨口道：「這是最合理的解釋，就算不是桑固本人，也可能是他手下的人，你們這些家族到處都是暗探，皇室自然也會有。」
說完找了根木棍在火堆里扒拉了下，掏出塊被燒得紅透了的石頭，她隔著靈力拿起來觀察，發現石頭隨著溫度冷卻逐漸變得黑沉。
孟瑾原是在想周雙的話，見了這幕伸手找自己的那塊，沒找著，他詫異問：「這是我的礦石？」
「應該是剛才打鬥掉進去的。」周雙再次將石頭扔進火里，黑沉的石頭彷彿吸食了溫度般再次變成透亮的紅。
孟瑾覺得燒紅後的樣子很眼熟，疑惑道：「我是不是見過？」
周雙突然朝孟瑾道：「給你的玉尺還在嗎？」
孟瑾二話不說將玉尺拿出，就見周雙運足靈力裹著石頭往玉尺上重擊，咔嚓聲響，玉尺斷了，他驚愕看著這場景，不由道：「好歹也是中階法器，這麼容易……」
突然瞥見周雙難看的神情，以為不滿他貶低柳不歸，默默咽下了剩下的話。
周雙沒注意到到這些，待石頭再次恢複黑沉，她將石頭還給他，認真道：「你說得沒錯，你見過它。」
不僅見過，還被它殺死過。
周雙說：「黑色面具的長槍，槍頭就是它做成的。」
孟瑾很快想通前因後果，語氣變得凝重：「你是說，這個石頭能消除『韻』，方景生的『韻』就是被它抹掉的？」
周雙點頭，也在心中閃過一絲後怕。
上次重生，黑色面具曾用長槍殺了她和孟瑾，目的就是消除她的「韻」，不讓她有機會激活「技」。
如果第一次下山她遇到的是黑色面具，恐怕真的會如他們所願。
換句話說，礦石只能消除「韻」，無法消除「技」。
但緊接著，兩人對視一眼，想到了同一件事。
宋岸被皇室針對不是因為什麼和昌夷勾結，而是怕他們知道新礦的事，宋岸只是開始，馬上就會輪到他們！
孟瑾苦中作樂道：「好歹知道桑固不是叛徒，不然他也不會幫我們入昌夷了。」
周雙就沒那麼樂觀：「我們已經知道覺醒剝縷的方家門生是經綸堂的人，他暗中破解方家標識，幫助黑衣人製作武器彎刀，現在黑色面具又同皇室有關係。」
剩下的事情就一目了然了。
不管是經綸堂、巫山月里強行激活「技」，還是往四大家插入細作，再或者抹除「韻」的手段，都是皇室為了對付仙門百家。
其實很早以前就有先兆。
這些年雖還統稱修仙家族為百家，事實早已不足百家。
修仙家族最多時是兩百年前，臨淵君承認修仙家族並授予恩權時數量多達一百多，隨著時間推移，許多小家族沒落消失或選擇依附大家族，如今能稱得上獨立家族的也不過四十。
修仙世家的沒落不僅因為修仙資源的匱乏和家族吞併，還有崇旌皇室的作為。
從上任皇帝開始，皇室通過招妃的方式收攏修仙世家，那時家族與皇室關係平和，最初只是小家族女子，修仙家族雖心中警戒，卻無法用這種小事同皇室撕破臉。
賀知意的母親蓮妃就是如此。
有了一例，後面就順理成章起來。
百家多且散，家族之間還有內鬥，小家族生存更是艱難，只有附屬大家族這一條路，一旦皇室給出的利益超過家族，大都願意選擇皇室。
開始是納妃，後來是朝堂招收，為了避免激怒修仙世家，這些都是暗地進行的，調查就是這些家族自願歸順朝堂。
羊城宋家就是朝堂招收的例子。
朝堂皇室有動作，四大家族也不會無動於衷，強勢如方家，用方氏法器霸佔市場爭取主動權，堅硬如宋家，擴大門生招收，堅持實力才是一切，而孟家則維持家族和諧安定，斬斷明面上皇室插手百家內部的動作，鍾家則始終隱居而定，維持曾經避世修行的習慣。
這些都是暗中較量，唯一明面上的衝突是顧良，這也是皇室對家族的試探。
六合的降臨引得皇室和方家同時爭奪，負責管理皇室修士的宗主差點和方家家主打起來，孟家從中調和後兩者各退一步，這才繼續維持明面上的和諧。
不管在百家和皇室，還是在百家之間，孟家一直是保守派，儘可能保全目前和平的局面，可也因此，輕視了皇室不容百家的決心。
孟瑾起身撲滅火堆，立即道：「我們必須儘快回瀾城告知我爹娘這事！」
然而他們剛起身，就聽身後傳來不斷的窸窣聲，是樹葉搖晃發出的聲響，速度很快，不過數息便見到叢叢黑色。
他們瞬間就被黑衣人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