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正文卷

1

下午放學之後,帝都學園的運動場上還真是華麗的熱鬧。

因為運動會臨近,每個班級的參賽選手都紛紛到運動場上加緊訓練各自的比賽項目,紅色的塑膠跑道上,一個個重疊的影子頗有生機地飛速晃動著,在夕陽的餘輝中拉出一抹淺色的粗線條。

任逸萌穿著一件運動外套,姿勢生疏地壓了壓腿,伸了伸胳膊,這才發覺自己因為長期缺乏運動,又總是維持正坐寫字的姿勢,關節和韌帶都僵硬得不象話,體力也無法跟上一般的運動員,1500米和跳高,她開始有點後悔挑選了這兩個即考體力又考柔韌性的項目了。

不過,既然已經下了戰帖,就沒有理由反悔,與人人皆知的體力旺盛者皇甫秧對抗,對自己來說,也算是一種未知而新鮮的挑戰。

遠遠望去,跳高場地處的設備已經在幾個同學的幫助下搭起,又高又厚實的海綿靠墊前是每個挑戰者都必須跨過的橫桿,任逸萌看著幾個運動員用頗為熟練的姿勢跳了過去,不禁自嘆不如地搖了搖頭,決定等人少的時候再來挑戰跳高。

定了定神,她慢慢地開始小跑,加入跑道上正在練習長跑的人群。

跑道在她的腳底一圈一圈緩慢地旋轉而過,身邊凌亂卻輕快的腳步聲始終敲打著任逸萌的耳膜,直到她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蓋過了所有聲響,直到一個個的人都從她的身旁超過,任逸萌終於停下了腳步。

「咳咳。」她退出跑道,彎下腰乾咳了幾聲,額角細密的汗珠粘著髮絲貼在她的臉頰,淡淡的腥氣湧上喉間。

「才800米而已。」

一個清矜好聽的聲音插入她的思緒,任逸萌微微抬頭,在瞥見面前的少年時,原本很快的心跳用力一窒,一口氣嗆住,再次用力地咳起來。

盛仕軒扯出一個無奈的笑,抬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部,薄唇再一動:「後悔了嗎?」

「咳咳咳……」任逸萌好不容易才調勻了氣息,只覺得喉間乾澀得慌,還有一絲絲難受腥氣,毫不猶豫地接過盛仕軒遞來的礦泉水,不顧他讓她小口抿著喝的勸告,仍是大口大口地灌到胃裡去。

冰涼涼的礦泉水加上入夜的秋風,任逸萌重重地打了個寒戰。

天,真是受罪。

「後悔?我覺得你還是對我說加油比較實際。」好半天她才拍了拍胸口,長吁著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如果我不是來為你加油的,那麼我就不會帶這個來了。」盛仕軒抬起了另外一隻手,任逸萌這才發現他的手裡拿著一個小袋子,看起來似乎還挺沉,袋子上的圖樣是某個體育用品公司的商標。

「這是什麼?」任逸萌有些好奇地問。

「訓練跑步用的,綁在腿上,有些沉。」盛仕軒邊說著邊將東西拿了出來,遞到了任逸萌手裡,「試試看吧,這一個星期都戴著它訓練,到了比賽時會發現步伐輕鬆許多。」

任逸萌微微一怔,才伸手接了過來,原本因為運動過度而難受的表情緩和許多,心中一暖:「謝謝。」

「假如對手不夠強的話,那傢伙肯定也不會開心的。」盛仕軒若有所思地頷首,唇邊仍舊掛著習慣性的微笑,「更何況,她……」

她就算是受傷了,也會去認真地面對任何一個挑戰。

任逸萌沒有聽到他剛才說的話,因為她正蹲著身子,將他給的綁腿系了起來。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後,重新踏上跑道,放慢了速度,感受著腳下沉甸甸的重量,心卻輕飄飄的,帶著點甜蜜的暈眩。

盛仕軒依舊站在跑道邊,目光泛泛,像是在看著整片被餘輝籠罩著的操場。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運動場上的人也越來越少,原本喧鬧和嘈雜的一切即將逐漸安靜下來的那一刻,一個聲音如平地驚雷一般地響起:

「你發什麼神經?!」

操場上的人都嚇了一跳,許多人停下了運動,轉頭朝著聲源的方向看去。

「要參加運動會長跑的話,報個400米意思意思就好了,為什麼突然要報1500米?」皇甫秧拎著自己換下的制服出現在操場,亦步亦趨地跟著前方那個走得神清氣爽的少年,不滿地持續爆發出充滿戾氣的喊聲,「林逍,你再給我裝聽不見,我就咬掉你耳朵真讓你變聾子!」

「咬掉我耳朵還是能聽得見啊。」某個很會避重就輕地忽略話中重點的人笑眯眯地轉過頭來,四兩撥千金地回應她底氣十足的質問。

一身運動服的林逍在夕陽的餘輝下看起來像個無悠無慮的孩子,晚霞帶點嫵媚的色彩點綴眉間,險些讓身邊的皇甫秧也黯然失色。

皇甫秧的嘴巴張了張,被他的一句無關痛癢的話繞得頭暈,只剩下眼前他的笑容,很明晰,很美麗。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想跟他說,她很懷念以前那個他,那個在任何場合只要傷心就會大聲哭泣的他,那個總是坦誠地尋求保護和安慰的他,那個不會把自己的弱小掩藏起來的他。

只有那個他,才讓她覺得真實而溫暖。

「我記得你以前跑步很差勁的。」她抬手扯住他的衣袖,聲音不自覺地低下去,「每次都因為你而拖了班級的後退,被同班的男孩追打……現在大家對你的印象又這麼不好,總是『隱型人』、『隱型人』地叫,我怕你再變成他們的笑柄知道嗎?」

「這一次不會了。」

伴隨著好聽的聲音,一雙手忽然落在她的發頂。

「絕對不會。」林逍依舊是微笑,心中緩緩地暈開如夕陽般暖黃溫馨的色調,「我知道你是擔心我,這麼多年我也不該一點成長都沒有,對不對?」

皇甫秧抓住他衣袖的手緩緩垂下,沒有再說話。

沒來由地,她覺得格外地鬱悶。

就因為他以不同的姿態回到她的身邊,還說著同樣的話——讓她像過去一樣保護他,她才更真切地感覺到了什麼叫做變化。

就因為他說他已經成長。

就因為那個曾經的小男孩,似乎已經不再需要她。

2

入夜的風有絲薄荷般的涼意。

跑道上,林逍慢慢地停下了腳步,抬手擦去額角上沁出的薄汗,壓下長跑過後肺部輕微的鈍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1500米,他跑下來了。

在所有人都離開操場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默默地繞著跑道,一圈又一圈。

只為了那道始終執拗地落在他身上的視線。

操場四周的燈光兩得有些孤寂,一個長長的影子斜拉在地面。

皇甫秧吸了吸鼻子,身後的籃球場空蕩蕩的。

半個小時前,她抱歉地跟盛仕軒說今天無法陪他回家,因為她要在這裡看著某個人的確可以如他所說的那樣不需要她的擔心。

林逍邁步朝她走來,仍舊帶著一臉微笑,眼神里卻有種麥芽糖般的依戀,挑起的眉也似在撒嬌。

「好累喔。」他走到了皇甫秧的身前,悶悶地哼了一句,修長的身軀毫無預警地彎了下來,腦袋自顧自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皇甫秧嚇了一跳,正要條件反射地將他推開,卻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和心跳,一下一下,讓她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跟著輕微地起伏著。

還有他那抹猶遠似近的清新味道,整個將她包裹。

「喂,起來。」她聽到自己平板僵硬的聲音在說。

「不要,這樣好舒服。」他毛茸茸的頭髮像只撒嬌的狗狗,在她的頸窩處來回地蹭著,「小秧的氣味,還是沒變呢。」

皇甫秧的嘴角習慣性地抽了抽。

氣味……他也不用這麼盡責盡職地COS狗狗吧……

想到這裡,她的鼻子忽然一陣癢,「吭哧」一聲打了個噴嚏,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操場上顯得格外響亮。

林逍終於抬起頭來,滿臉掩不住的笑意,他抬手揉揉她可愛的蘑菇短髮,沒再多說話,只是徑直走在了前面。

皇甫秧愣愣地跟上,剛認清了方向,林逍忽然回頭,一個問題砸得她找不著北。

「盛仕軒對你來說,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他語氣平靜,神色琢磨不透。

「盛仕軒?」皇甫秧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BOSS二號,「……什麼樣的存在嗎?」

她若是保鏢的話,他便是僱主。

不對,他又沒付她錢……而且是她自己倒貼上去的……

……

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可是,儘管她心裡沒個答案,林逍卻還是維持著等待的姿勢,那殷切的表情讓她不得不硬想個答案丟出來湊數。

「朋友……吧。」說是同學的話顯得太泛泛,朋友便是最保險的說法了。

「小秧你保護他,送他巫毒娃娃,為他受傷。」林逍抬起手,不客氣地彈上了皇甫秧的腦門,「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你什麼都知道……」皇甫秧鬱悶了。

這傢伙不是隱型人么……怎麼還有那麼多眼線……敢情真隱型了?囧。

「我會吃醋,狠狠地吃醋,知道嗎。」林逍的眼神看起來很認真,語氣卻玩味而嬌縱,「若是朋友的話,只做朋友就好。」

丟下這句話,他微微地加快了腳步走到前面去,就像是鬧脾氣的小孩子。

「你,你別光說我,你不想解釋一下那天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嗎?」皇甫秧忍著腳疼,小跑幾步追了上去,發覺自己在說這話的時候簡直少了她平時的氣勢。

突然意識到她的腳傷,林逍立刻放慢了腳步,但卻很悠閑地回給她一個「你說什麼我沒聽明白」的欠扁眼神。

「你,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皇甫秧儘管底氣依舊不足,但還要強撐著喊出高昂的音調,在這秋風蕭瑟的夜晚里竟然帶上了滑稽又凄厲的色彩。

「我說你的愛,便可……」

「夠了!STOP!停!」皇甫秧氣血上涌地截住了他的話,濃濃的夜幕和小路上昏黃的街燈成功地成為了她紅臉蛋的保護色,「不用重複,解釋就好!」

「小秧是笨蛋。」林逍撅起花瓣一般的唇,夜色里,他的眸子亮如星子,「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大笨蛋。」

皇甫秧愣在當場,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還擊。

是罵回去,還是一巴掌扇回去……

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的大腦徹底當機。

「為什麼我在你轉學帝都的第一天就這樣花費心機地找到了你的家,為什麼十年後的我仍舊懷念著那最弱小的時光,為什麼儘管我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也要這樣粘在你的身邊……」林逍低喃著,用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到的聲音。

因為,在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給我愛。

哪怕你不承認,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最珍貴的寶貝。

除了它,沒有更好的了……在我十七年的人生里。

一陣清脆的鈴聲打破了尷尬的寂靜,林逍動作緩慢地低下頭去,摸出口袋中的手機,在看到來電顯示之後,眼神中默默地沉澱下一種不易察覺的沉重。

「小秧,可以去幫我買瓶可樂嗎?就在對面的便利商店。」林逍並沒有急著接電話,而是笑著轉移了話題,「剛剛跑了那麼長的一段路,真的好渴呢。」

皇甫秧可是求之不得,假如再繼續呆站下去的話,她怕這種奇怪的氣場會讓她窒息。

轉過身去,她不顧腳傷,努力地加快了腳步,想要證明自己過快的心跳,只不過是因為運動過了頭而已。

急急忙忙地鑽進便利小店,買了瓶裝可樂,皇甫秧放慢了腳步走出店來,遠遠地便看到少年修長的身影背對著她,仍舊在打著電話。

因為是背對,所以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很陌生。

「……暫時,不要動他。」林逍的聲音低沉,卻如一條易斷的棉線,經風一吹便脆弱地散去,但確確實實地存在過。

皇甫秧聽得不太真切,走近了幾步,直到他轉過身重新換上笑容,才發現那通電話早已掛下。

「誰打來的電話?」好奇心已經完全站了上風,單細胞動物就這樣忘記了方才的尷尬。

「一個朋友而已。」林逍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快回家吧,再遲些的話,風就更涼了,若是小秧著涼的話還要怎麼照顧我,對不對?」

「我才不會著涼。」嚴重鄙視看輕她抵抗能力的人。

「據說笨蛋不會感冒……」林逍作若有所思狀。

「喂!」皇甫秧這次的反映出奇的快……

皇甫秧揚起了拳頭,卻被林逍揚起的笑容給生生地逼回了火氣。

「運動會,一起加油吧,洗澡要小心,傷口不要碰到水,腳若是再痛的話,不要勉強。」他習慣性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回身向她擺了擺手,「我們從這裡開始就要走不同的路了,一個人回家小秧不會害怕吧?」

「怕個P,鬼見了我都要逃!」自詡「鬼見愁」的皇甫秧大聲反駁道。

「小秧果然沒變,都這麼多年了。」林逍又是一笑,悠閑地打了個呵欠朝她揮了揮手,「我真的要走了喔。」

「走吧走吧。」皇甫秧兩手來回扇著作驅趕狀。

林逍轉過身去,臉上的笑容即刻間消失殆盡。

月光森寒地勾勒著他的輪廓,他的手指冰涼,眼神卻哀傷。

她沒有變,她一直沒變,而他卻並非是十年前那個單純得只懂得尋求保護的孩子了,他離開的這十年,一直都在改變。

唯一沒變過的,便是對她的依戀。

但就算再怎麼依戀,他的世界,是不是不該把她牽扯進來?

3

同樣的夜,另外一個孤獨的影子拉長在一個小巷的盡頭。

盛仕軒停好了自己的BMW,緩步朝著巷子中最隱蔽的一間小公寓樓走去,拿出鑰匙輕車熟路地打開了房門。

走近玄關,他一邊脫去鞋子,一邊有些詫異地朝房間里望去。

在這個時間,媽媽總是已經做好了飯在家裡等他,可今天他並沒有聞道熟悉的飯菜香味,低下頭去,這才發現玄關的地磚上有許多凌亂而骯髒的腳印重疊在一起,他心下一凜,連忙甩下書包,三兩步跨進了客廳,眼前的景象讓他的雙瞳猛然一震!

原本乾淨整潔的客廳已一片狼籍,餐桌翻倒,擺在沙發旁的大花瓶也被砸落在地,白瓷碎片飛濺得到處都是。

「小軒,你回來了?」

一個年紀約40多歲的婦人正蹲在地上,小心地收拾著滿地的瓷瓶碎片,她無奈的眼神在接觸到盛仕軒的那一刻瞬間變得柔和起來。

「媽!」盛仕軒上前一步將她拉起,有些緊張地查看她的雙手,發現上面並無傷口,人似乎也未受傷,這才放心下來,「這是怎麼回事?」

「放心,不是那邊的人。」婦人安撫地拍了拍盛仕軒的雙手,「我們藏得這麼好,他們不會找到的,今天來的,只是幾個想打劫地痞而已,我沒防備讓他們進了屋,搶去了些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你別太掛心了。」

「媽,你怎麼能這麼不小心……」盛仕軒眉頭夾得死緊,眼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擔憂,與平日不動聲色的他大相徑庭。

「今天怕是要晚些才吃得上飯了,小軒,幫忙把餐桌扶起來吧。」婦人走到牆角去拿掃帚和簸箕,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花瓶碎片,極力地掩飾著自己的難過。

該消失的,終究是留不住。

盛仕軒認得,那是父親留下的遺物,亦是他母親的心愛之物。

「呵……這算什麼,虎落平陽被犬欺么?」他竟然自嘲地笑起來,不自覺地喃喃道。

無論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的躲避絕對不是永久的打算,他只是在等,等一個時機,一個足夠讓十年的沉寂翻身的時機。

「小軒,你以為媽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婦人忽然出聲。

盛仕軒微微一愣,連忙斂起了神色,走上前去搬起倒在地上的餐桌。

「難道你父親的例子還不夠讓你清醒嗎?」婦人走上前來,眼中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擔心,「他不希望你替他做什麼,他所付出的一切,只是為了能讓我們好好地活下去,與世無爭……」

「媽。」盛仕軒淡淡地打斷了她的話,挽起一個淺淺的笑容,「我餓了。」

婦人凝視了他許久,才緩緩地嘆了口氣,朝廚房走去。

客廳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盛仕軒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入衣襟內,順著細細的紅線,摸出一塊碧綠通透的玉佩來。

這快玉佩他戴了十多年,此刻竟有靈性一般,流轉著無奈哀傷卻堅決的光澤,就象它主人的眸光。

猶想起當年的皇甫秧想要搶去它時,自己拚命保護的樣子,盛仕軒苦澀的面容竟然沁出一抹柔和的笑來。

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他必須守護。

不僅僅是玉佩,還有其他更重要的。

這十年來,他一直在成長,無論用什麼手段,都不允許失敗。

4

一個星期過得飛快。

終於,等到了運動會的這一天。

天氣晴好,陽光萬里,皇甫秧卻垂頭喪氣地從盛仕軒的BMW上下來,對自己居然還要用這種憋屈的方式登場怨念不已。

「不準笑,這一切都是你害的!」皇甫秧咬牙切齒地看著盛仕軒,攥緊的拳頭彷彿隨時都會朝著他的臉上招呼過去。

難道她還在記恨著因為救他而受的那點小傷?

非也。

野獸的恢復速度是驚人的,這一個星期以來,原本皇甫秧正樂滋滋地目睹她腿上的「小傷口」一天天地朝著癒合的方向發展,眼看就要功德圓滿,沒想到前天晚上忽然接到一條簡訊。

那天是光棍節,發信人盛仕軒,簡訊內容如下:

光棍節快樂,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

最近皇甫女王對這類隱晦的損人話很是敏感,於是她拍案大怒,桌上一杯熱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的腳上,已經結痂的傷口又生生地被撕開一小層皮肉,又被熱水一澆,皇甫秧痛得齜牙咧嘴。

於是傷口又華麗地發炎了。

「對不起。」盛仕軒用幸災樂禍的表情在道歉。

「你的表情不象在說對不起。」皇甫秧居然學會了察言觀色。

「那要不要我幫你取消運動會的報名以示誠意?」更加誠懇的口吻和更加深的笑意。

……皇甫秧已經把袖子挽起來了。

「傷口真的很痛嗎?讓我看看?」盛仕軒語氣忽地一轉,什麼調侃什麼揶揄都消失得乾乾淨淨,神速得簡直讓人懷疑跟剛才的是否為同一人。

皇甫秧本能地把她的傷腳往後藏,大聲吼道:「不必了!」

瞧瞧這個小破傷,多妖孽啊,那麼多人都想一探究竟,又不是觀光勝地……

「那個小丫頭今天怎麼沒跟你一起過來?」盛仕軒一邊說著,一邊紳士地伸出手臂想讓皇甫秧攙扶,卻被她很有骨氣地瞪了一眼。

「本女王今天是運動員,讓你這個體弱多病的人攙扶著成何體統!」她很豪氣地甩了甩頭髮,「你問笑眉嗎?她今天很早就起來了,因為她報了後勤組,要先去會場忙事情。」

「是嗎?」盛仕軒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她的腿……是一生下來就這樣的?」

「問這個幹嗎?」皇甫秧有些不滿地瞟了瞟盛仕軒,「快走吧,今天一大早有我的比賽,我要去熱身呢!」

「你確定要參加比賽?」用這條憋屈的傷腿嗎?

「不然怎樣?不然要輸給任逸萌啊?!」皇甫秧擰起眉毛撅起嘴巴,「我才不幹!」

聽到這麼中氣十足的否定,盛仕軒也只好不再說話,跟在即使一瘸一拐也要趾高氣昂的皇甫女王身後,朝著帝都中學的運動場走去。

秋日的天空果然是碧藍如洗,呼吸間彷彿有秋葉絮絮的香氣。

儘管時間尚早,運動場的跑道上已經有不少的運動員們在做著熱身的準備活動,跑道上畫著整齊的粗白線,各班的看台區域也逐一劃分,後勤人員正在準備著為本班加油的橫幅,許多人還抗來了礦泉水和治療筋骨扭傷的藥劑以備不時之需,主席台邊廣播組的同學們也已經就位完畢,離運動會的正式開幕只剩下不到半個小時。

陸笑眉抱著一件厚外套站在休息區域內,伸長了脖子等待著皇甫秧的出現,她剛剛製作完班級的橫幅,其他的同學都去幫忙搬礦泉水和一些必須用品,她因為腳的緣故,只能一個人呆在休息區,為大家看著東西。

就在這時,兩個穿著短裙的女生高聲談笑著從陸笑眉的身邊經過,眉眼中滿是富家千金的高傲,其中一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斜了斜身子,剛好撞在陸笑眉身上,手裡拿著的礦泉水也不偏不倚地灑了她一身。

「啊,怎麼辦,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要我給你擦擦?」那個女生很誇張地做出驚訝而抱歉的樣子。

「衣服都濕了呢,這可怎麼辦?」另一個女生也是滿臉擔憂的表情,可誰聽不出她語氣中的不屑和輕蔑。

「……沒關係。」陸笑眉撐著椅子從地上勉強站了起來,低垂著眼帘不讓她們看到自己的神情,不顧班級的東西還需要她的看顧,轉過身朝著洗手間跑去。

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她分明聽到了那被放大了許多倍的嗤笑聲。

「瘸子。」

「瞧她跑的姿勢,哈哈。」

……

有什麼灼熱又冰涼的感覺在她的心裡交替地煎熬翻滾著,陸笑眉狠狠地壓下心頭糾纏而凌亂的思緒,忍著眼淚一直跑進了洗手間。

因為剛才被潑了些水,冰涼的觸感附著在皮膚上,被秋風一吹更是瑟瑟發涼,陸笑眉站在鏡子前面,緩緩地脫下了外套,裡面是一件弔帶背心,好在沒有一起濕掉,她瘦削的雙肩輕微地顫抖著。

稍微平靜了自己的心情之後,陸笑眉將外套小心地放在了水池邊一塊乾淨的地方,旋開水龍頭的開關,雙手鞠起一捧水,往自己臉上拍去。

被這樣欺負和羞辱已經不是頭一遭,她不止一次地恨過自己不公平的命運,恨那個本不應該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

但是,她除了去承受,又能如何呢?

能如何呢?

清涼的水滴順著她光潔的臉龐滑落下來,陸笑眉獃獃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明明是面目姣好的青春少女,卻因為這樣的缺陷而不能盡情地享受人生。

她被奪去的那些東西,該要誰來償還?

水龍頭中的水還在潺潺地流淌著。

廁所的內部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兩扇門輕輕打開,有兩個女生談笑著從裡面走出來,其中一個女生在看到水池前方的陸笑眉時,猛地嚇了一跳,失態地發出了很大的抽氣聲,方才覺得不禮貌,才及時捂住了嘴巴。

另外一個女生順著她的眼神看去,頓時也被驚得雙瞳一震。

陸笑眉的背上,有兩條蜿蜒而猙獰的傷疤,如毒蛇一般地盤踞在少女白皙的肌膚上,彷彿是一個惡毒的詛咒。

鏡子中,兩個女生無法掩藏的驚愕表情,讓陸笑眉再也呆不下去。

她一把抓起還未乾的外套胡亂地套上,用力地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水漬,極力保持著平靜走出了廁所。

命運就是這樣的不公平,連她想要飛快地逃離,都不可以。

眼前綿延的淚水在袖口暈染開來,視線模糊交織出迷離的光暈,陸笑眉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只覺得迎面與一個人擦肩而過,而那個人馬上轉回身來扶住了她的手臂。

「你是……笑眉吧?」清朗好聽如流泉的聲音忽然在她死寂的世界中響起,「我在小秧的家裡見過你,對不對?」

陸笑眉的心輕輕一顫,隨即不自覺地抬起頭來,不期然地撞進了林逍那帶點天真和嫵媚的眸子當中。

那眼神,不輕視不驚懼,不摻雜虛假泛濫的同情,如同一縷陽光照破她的陰霾。

忽地,眼角鬆動,陸笑眉極力地忍住鼻頭酸意,下意識地抽回手臂,裹緊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你怎麼了?」儘管陸笑眉迅速地低下頭去,林逍還是瞥見了她泛紅的眼眶,和那強忍著沒掉下來的淚水,「出什麼事了嗎,還是被人欺負了?」

「沒事。」才剛吐出兩個字,話語的尾音就顫顫地掩不住了,陸笑眉無能為力地感覺眼淚漫過眼眶,滴落在仍舊沾著厚重濕氣的外套前襟。

她感覺林逍輕輕地拉過她的手臂,將她帶到一個長椅旁慢慢坐下,還塞了罐什麼東西給她,熨得她手心溫暖,眼淚也怔怔地忘了往下掉,只有握緊了手中的溫暖,感覺到自己的心情緩緩地平靜下來。

「不想說的話,就喝點奶茶吧。」林逍也在她的身邊坐下,打開了自己手中的熱奶茶,仰頭喝了一口,隨即便露出滿足的笑,「很好喝的喔。」

看著他如同活廣告一般的笑容,陸笑眉的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挑,在接觸到他的目光之後,才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去,拉開了手中易拉罐的環扣,小口地抿著熱熱的奶茶。

「其實,腿上的缺陷並不是全部……」她忽地開口,反倒讓林逍一怔,舉著奶茶的手懸在半空。

他不動聲色地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

她信任他。

「因為那次的事故,不僅僅是腿受了重傷,就連背上也……留下了兩道傷疤……就算傷口癒合了,傷疤卻怎麼也消除不掉……很可怕……」陸笑眉抱緊了自己的雙肩,不顧胸口一片冰涼。

「背上的傷疤嗎?」林逍眨了眨眼睛,出乎意料地打斷了陸笑眉的話,「我曾經在雜誌看過一個故事,有興趣聽聽么?」

陸笑眉微微一愣,隨即才點了點頭。

「在我們這個世界,其實是有天使混跡其中的,當天使愛上塵世,決定降臨人間時,便會脫去背上的翅膀再生為人。」林逍抬起修長的手指指著陸笑眉,語中帶著溫暖的笑意,「所以你背上的傷疤,說不定就是天使脫去翅膀之後留下的痕迹喔。」

陸笑眉一呆,隨後竟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你真會編故事啊。」她的臉飛上一抹紅暈,抬手擦去腮邊的一滴淚,「不過,真的謝謝你,安慰我這個沒用的人。」

此刻,一個穿著粉色運動服的小學妹從運動場的方向跑了過來,臉上有著興奮的紅光,她揮動著手臂朝著林逍這裡喊著:「學長!比賽快開始了,運動員集合一下!」

「我知道了。」林逍站起身來,微笑禮貌地朝那邊應了一句,便又回身看著陸笑眉,安撫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再說自己是沒用的人,若是小秧聽見了她一定也不會高興,一會兒我的比賽,記得給我加油!」

還未等陸笑眉回答,林逍便已朝著小學妹的方向跑去,他穿著運動服的修長身影在陽光下英姿颯爽。

陸笑眉極力安撫著自己躁動的心跳,並未注意到那個小學妹的眼神在她的身上短暫停留,目光中竟然隱隱帶著危險的敵意。

5

「易茗,你看到笑眉去哪了嗎?」

運動會照例的入場儀式和領導致辭很快便結束了,接下來,扣人心弦的比賽即將一一上演,首先打響的便是50、100米等短跑比賽的槍聲。

皇甫秧站在本班的看台上,焦急地四處望著,可尋遍了整個休息區,都沒有發現本應該留在區內的陸笑眉。

「難道她沒有去找你嗎?」易茗的表情也有些驚訝,「原本我們班的後勤人員都去為運動員們搬礦泉水了,因為笑眉的腳不方便,所以留她一個人在這裡幫我們照看衣物,但是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她的人已經不見了,幸好我們的東西沒有丟,我以為她是因為等不急了所以先一個人去找你了呢!」

「沒有啊,我跟笑眉說好了是在這裡見面,她不可能亂跑的。」皇甫秧也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下一煩,撓著頭髮擔憂起來。

「你不會是在緊張吧?」

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皇甫秧聞聲回過頭去,看見了一身運動裝束的任逸萌。

任逸萌的腳上依舊戴著盛仕軒給她的重量護帶,額頭上有一層薄汗,明顯已經是熱身完畢,臉色紅潤呼吸勻暢,整個人的狀態看起來似乎是很不錯。

「你看到陸笑眉了嗎?」因為擔心佔了上風,神經大條的皇甫秧竟然沒有理會她話語里的揶揄和挑釁。

「陸笑眉?」任逸萌明顯是怔了一下,接著便搖搖頭,「雖然我來得很早,但是我並沒有留在看台。」

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皇甫秧理所當然地轉向其他人繼續詢問著這個問題,明顯是覺得任逸萌已經沒有任何的剩餘價值可供開採,不在予以理會,果然再次成功地讓任逸萌氣得臉色發青。

「喂!」她壓著性子朝那個即將跑遠的背影低吼了一聲,「你的腳到底好了沒有啊?」

一個星期都過去了,假如她的傷還沒好,自己就算贏了,也勝之不武啊。

皇甫秧回過頭來,聽見了她的話,臉上有絲驚訝的神情一掠而過,隨即便換上活力十足的笑臉,對著任逸萌豎起了大拇指,回過頭以矯健無比的姿態躍出任逸萌的視線範圍,當然,得忍著腳踝處一抽一抽的疼痛。

這就是……逞強的後果……

……

運動會場內,吶喊助威聲此起彼伏,發令槍響,跑道上躍動著一個個青春活力的身影,為這個蕭索憂傷的秋季增添了不少亮麗的色彩。很快地,短跑部分的預賽告一段落,接踵而至的,便是最有看頭的男女子1500米。

在中學體育運動會中,1500米已是最長最考耐力的一項比賽,也可稱得上是運動員與觀眾互動最多的環節,因為路程長遠,越到終點就越激動人心,每每看到一個跑完全程的運動員在終點接受著眾人的喝彩被同學攙扶著走向休息區,都免不得感同身受。

首先進行的是男子1500米。

秋日的陽光下,跑道的起點處,參加這一項目的運動員們已經陸陸續續地走向了起跑線,其中赫然有著林逍修長的身影,免不了惹得小學妹們一陣尖叫,而他的同班同學也對他此次的參賽分外吃驚,加上最近他的自戀收斂許多,有一部分同學也漸漸不再把他當作「隱型人」看待,紛紛地搖起了旗幟,準備為他加油。

高一年級的看台邊,一個穿著粉色運動服的女孩擠到了嘰嘰喳喳的同伴身邊,表情高傲地拍了拍手,像是拍掉了什麼髒東西。

「歆兒,教訓過她了?」離她最近的女孩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問道。

「那傢伙就是個軟蛋,根本不反抗,一點意思都沒有。」那個叫歆兒的女孩哼了一聲,接著把目光投向跑道,雙眼立刻亮了起來,「我回來得真是時候啊!林學長的比賽剛好要開始了呢!」

「歆兒果然是他的頭號粉絲啊。」

女孩們繼續笑談了一陣,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這一場即將開始的比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