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鑄劍渾脫

正文卷

第101章 鑄劍渾脫

(18)

只不過,對於涉世不深的小輩們來說,如此煎熬且漫長的等待,無疑會產生一種不容忽略的沉悶。在那屏風之後的客人,經過時間的推移,自然也逃不開類似的情緒。

他們在一路上所見所聞,即使說不上每天都有驚奇的冒險,但這類冒險,亦是不在少數的。那些新奇的事情刺激著人心最根本的求知慾,在散布著狡詐和危險的同時,也不忘給予人希望與美好。單是看看旅途中經過的風景,那些令人舒暢的奇巒綠林,業已覺得不虛此行。

相對而言,下河鎮那撲面而來的滄桑與失落,著實令人感到不適。那份不適,如今又在這夾雜著聲聲病態哀鳴的等待中逐漸更甚。這種負面的情緒,若是不對外顯現出來,一定會把人給憋死。

為此,人們只好將不安寫在臉上,最後造成的結果,必然是整個鎮子都被掩上一層難以揮去的陰影。而初來乍到的客人們,只是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其中之一份子罷了。

就常人的邏輯去推斷,那張一大夫應該也是如此才對。可令眾人意想不到的是,偏廳里的沉悶氣氛,也是應他的到來才得以改善。

這時應該業已迫近夜晚,昏暗的天空仍舊殘留著些許昏黃的光線,照在葯館門口那隨風微微搖曳的旗幡上。隨著最後一個病患的離開,小葯童也隨即將木門板闔上,點上了香燭。一個瘦削的身影從屏風前出現,隨後他便繞到偏廳里,向諸位道了聲好:「讓各位久等了,真是有失遠迎。」

只見這位身著灰布衣,鬚髮披散,不置發冠的男子向幾位來客拱手敬道:「怎麼?幾位看上去可不像是叔父手下的門客……信,可是送到了?」他氣質雍雅,但眉眼垂搭,神氣消亡,雜亂的髮絲像是一堆亂草雜柳,很不合時宜地長在了一顆高大的喬樹上;他相貌平平,但丹眼塌鼻,體態勻稱,給人以一看便曉得是個老好人的印象。

鄂霏英見對方老態盡顯頗為感傷,不情不願地把衽間的「血書」掏了出來,交到張一手中。對方接過「血書」,起初先是疑惑了半刻,而後似是受到驚嚇,拿信的雙手不禁劇烈震顫起來,本就蓬亂的鬚髮便就此顯得更加凌亂。只是張一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外貌如何,便自顧自的跪在那張矮桌前,將信放在桌子上,兩手扶著額頭,兩眼盯著那封信,一副隨時都可能崩潰的模樣。

「怎……怎麼會……」張一驚恐地看著「血書」,悲戚道:「信沒送出去!」

「張公子,您沒事吧?」一旁的慕容嫣急切地關懷道:「您看上去精神狀態欠佳,不如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們還是可以再等等的……」

「不能再等了!」張一忽地大聲嘶吼起來,將旁人驚了一條,然後又啜泣著講道:「再等下去,我們全鎮人都會沒命的!」說罷,張一便倒伏在「血書」之上,嗷嗷大哭起來。

旁人見他這般異狀,趕忙說著各種好話安慰起來,一旁的小葯童們更是催促著彼此加快手腳,去煎幾服安神的葯來。當然,其中最為緊張與不解的,自然是鄂五小姐。

「表哥!表哥你怎麼回事啊!」鄂霏英欺身而至,像是哄孩子一樣給對方捶肩揉背,連連呵護著:「別哭啦!你一個男人,當著恁多人的面,哭甚子哭嘛!」

「表哥?」張一口齒不清地回道:「誰是表哥?」話音剛落,便往身旁的鄂五小姐瞥了一眼疑惑道:「你是……小英子?怎麼成這副模樣了?又怎麼回到這裡來?」

鄂霏英見他止了哭啼,就不再客氣地回道:「什麼模樣?我才要問你了。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同隔壁街的瞎子老六有何區別?」

「瞎子老六?呵呵……」張一移目向窗外的斜陽,慨嘆道:「他兩個月前便已經害病死了……想起從前我們也常常圍在他身邊玩耍,真是禁不住感慨萬分。」

「你還是趕快跟我們說清楚吧!」鄂霏英又一次奪過「血書」,將裡邊業已被毀壞的信件拿了出來,問道:「你方才說,全鎮人的性命都寄托在這封信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張一擎著額頭理了理思緒,同眾人訴諸了少傾,原來此信是呈遞給朝廷的求助信。鑒於鄂炳還同朝野高位者關係密切,便打算借他之手將消息直接通報予後者。

「只是……為何信送不到,便會有滅鎮之災?」一旁的趙括思考了良久,終於忍不住話匣子,於是開口問道。

「由於疫病蔓延迅速,加上如今戰事告急!所以,皇上早便下達過軍令,只限三月時間,若延誤半分,讓疫情蔓延至皇城或其他任何地方,屆時將會採取『最有效的手段』來阻止瘟疫橫行。」張一看著那被墨汁與血液遍布的信件,講道:「信上便是我與下河鎮的官民醫師們之願望,請求將時限再放寬一月……現在三月之期將至,僅僅甚下三天之餘!而我們還未尋得完全根治這頑疾的方法,這樣下去便只能……」

「可是,皇上這樣做,也是為的顧全大局……若是讓敵國知曉後方出了這禍事,那後果不堪設想啊……」趙括自語罷,讓身旁的趙小妹怒推了一把,差些便失去端莊儀態,狼狽地倒在席上。

「趙括,你說什麼呢!」小妹嗔道:「張大夫如此傾心儘力治病救患,難道讓你一句話便全然扼殺了?」

阿鵑也在旁應和著:「想不到,我看上的是這麼個薄情寡義的人……」

雖然趙括連連解釋著自己無意冒犯,可還是免不了被存在於他人內心裡的道德所譴責。

話音剛落,醫館門外便傳來聲聲急促的叩門聲響,一個慌亂無助的聲音正在拚命地嘶吼著:「張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子!」

小葯童將煎好的「安神湯」遞給師傅,見張一揚手點頭,又跑去跟其他小夥伴一同將被木板堵上的門一步步挪開。開門見狀,一位年輕的男子正背著個神志不清的姑娘苦苦尋醫。

張一喝過葯湯,又理了理愁容,擦了擦面上的飛涕淚痕,同偏廳的各位道了聲「稍等」後,便迎接新的病患去了。

白鳳一行人見張大夫醫德醫心皆屬鳳毛麟角,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即使自己的心情如何低落,也不會將這類情感傳遞給病患。雖然適才情緒失控了片刻,但是在收拾過心情後,又恢複了那副看似不修邊幅,實則溫潤可人的面貌。

那前來求醫的男人見到張一來到,霎時便攙著娘子跪倒在地,哭訴道:「張大夫,我娘子她誤信那太平道的妖言,喝了那些道士手裡的『忘憂酒』。回到家後,便躺在床上半夢半醒地囈語。我當時不以為然,便照常外出做事。誰知待我回到家後,便發現她手腕里的血已經淌滿床榻!另一隻手還拿著匕首。我趕緊止了血,後腳便尋到這裡來了!」

張一聞後,連連嘆氣搖頭,然後便將那對夫婦帶進房內診病。少傾的寧靜過後,那對夫婦便滿面的感謝著,匆匆離開了。

聽聞又是太平道作祟,那位沉默良久的少年劍客自是憤憤不平,這是由於自己的師父和自己本身都跟太平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見張一重又坐回席上,白鳳便搶先問道:「張大夫,那太平道到底是何方妖孽!為何處處都能見到他們的蹤跡?如此為禍人間的邪道,就沒有正義之士願意挺身而出嗎?」

「這位是?」張一向著自己的表妹,遲疑道。

鄂霏英便應聲為他的表哥一一介紹著自己的新朋友,並將來時遇上的那位無名的送信人之事一併告知。

張一知曉前應後果之後,忍不住感慨著自己的表妹居然如此勇敢無畏,便笑著調侃道:「想當年,小英子可不是如今這副凶樣的。那時候的她整天病央央的,話都不願意說幾句……」

「表哥……我們別說那些事情了!」鄂霏英斜睨著望了眼自己的朋友們,羞怯著央求著:「白少俠的問題,我們也想知道答案!表哥還是談回正事吧……」

「這群道士,能夠如此猖狂,全倚仗他們的天師——如今的國師、皇上的心腹,司馬荼!」張一輕捻著黑髯,接過小葯童呈來的茶水瓷杯,一邊為客人滿茶,一邊講道:「是以為官者不敢對他們妄為,為民者也只能任由他們迫害了……在瘟疫肆虐的幾月之前,我曾當面揭發這群妖道的謊言,一些人迷途知返。然而在災厄之後,這群妖道蠱惑人心的法子便正好派上了用場,所以信眾也便多了起來。」

「『這忘憂酒』,到底是何物?」白鳳問道。

「唉!所謂的『忘憂酒』,其實不過是摻了『五石散』的『杜康』!」張一回答著,便招手喚來一個葯童,讓他把葯柜子里的五石散拿出來。他接過裝滿藥粉的缽子,接著道:「五石散原為藥用,是仲景先祖為治療傷寒所配的方子。所以服用此葯,對於此次的瘟疫有一定效用。只是此葯若服食過甚,會使人迷失心智,出現幻覺,所以謂之『忘憂』而已。」

「這麼說來,這場瘟疫是『傷寒病』在作祟?」鄂霏英斬釘截鐵道:「我懷疑送信人離奇身亡,便與太平道眾相關!原因有二,其一,表哥你曾得罪過他們;其二,若期限將至,皇上派人來處理疫病,太平道眾亦可趁機將恐慌無助的百姓加以控制,最後百姓們將不得不隨他們而去,成為真正的待宰羔羊。」

張一見自己的表妹業已大不同從前,面上露出了分外欣慰的笑容,說道:「此病雖為傷寒,卻不同於醫書上所記載的類別。要是再多些時日,就不怕會有表妹口中的禍事發生了……」

「現下信送不出去,又被那一眾太平道人牽制。唯一的辦法,便是讓那群道人知難而退。」趙括看著那位那少年劍客,訕笑道:「我知道白兄早已迫不及待,想要手刃這些賊人。只是現在天色已晚,我們也無更好的計策。不如,便先行告辭,先找個歇息之地,如何?」

「既然各位有意助我們下河鎮一臂之力,張某屆時定會鼎力相助!西街『福來客棧』的掌柜曾受過我的恩惠,諸位儘管在那借住。明日在下將會去往各家各戶問診,爭取早日尋得治病藥方。那伙道人平日都會在鎮北的『太平觀』招攬信眾,幾位若有意前去,記得先跟父母官打個照應,不然會被官差衙役當作流民驅逐……」

話畢,眾人便相繼作揖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