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正文卷

薄朝彥想趕上自己兄弟其實並不困難,但他沒有那樣做,而是先把做出選擇的麻葉童子帶回了平安京。

男孩從靠近平安京開始就逐漸難受起來,那股難受的感覺甚至表現在了空洞的黑色眼眸中。

朝彥問他怎麼了,他只是搖頭,說,我沒事。

在不算遠的路途中,男孩一直盯著薄朝彥因為方術過了時效而空掉的眼眶,幾次欲言又止,但什麼也沒問。

回到府邸已經是晚上,薄朝彥遠遠地就看見了站在門外的安倍晴明。

他提著燈,就像以前賀茂忠行在羅生門口蹲自己徒弟一樣,晴明沒有意外的神色,一副瞭然的模樣。

兩人相視一眼,一句話也沒說。鳶姬先帶著男孩去休息了,薄朝彥也回到自己房間。

在他換衣服的時候,有誰突然從角落探出頭。

「其實我以為你會追上去。」

——你的壞朋友安倍晴明突然出現。

系衣帶的手頓了頓,薄朝彥抬手把人趕出了屋子,等整理好後才踏出房門,對上了安倍晴明笑彎著的眼睛。

「就算你想問我事情,也不用這麼著急吧?」朝彥說。

安倍晴明和薄朝彥一起並肩走向外廊:「著急想問話的人可不是我呀。」

今晚的天氣好得出奇,澄澈又透明,院子里的蟲鳴啼了好一陣,上弦月懸掛在西邊天際,瑩亮的月光藏進庭院草葉的露珠里,泛著光。

夜空明凈。

外廊邊上擺著兩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魚。樑柱旁有一盞燈,燈火隨風微微搖曳。

「我以為你會追上去。」坐下後,安倍晴明又重複了一遍之前沒有得到答覆的話。

薄朝彥誠實道:「有那樣想過。」

「所以才給你準備好了行囊和長杖啊。你就是這樣的性格,想弄清楚一件事的話就不會猶豫。我也做好你直接離開平安京的準備了。我可真了解你。」

薄朝彥把晴明遞來的酒盅推開:「那你也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愛喝酒。」

「哎呀,這是禪院荒彌送來的,如果你不喝的話,我也就沒道理喝了。」雖然是這樣說,晴明還是仰頭將杯子中的酒倒進嘴裡,品嘗半晌,「好酒,是好酒。」

晴明沒說這是禪院荒彌當作求婚禮物的酒,不然薄朝彥肯定立刻把人掀開,將酒收起來打算找時間給送回去。

安倍晴明:喝都喝了,有問題再說!

「我沒有追上去,因為覺得如果是來問你的話,你能給我更準確的回答。」

見朝彥這樣說,晴明微笑起來。

他們經常「談話」,也不限於話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為觀念不合針鋒相對的情況也有,最後通常以晴明「你再說下去就是在強迫我接受觀點了」而告終。

更加正式一點的話就會像現在這樣。

一個人說「我有想問的東西,你應該能給我回答」,另一個人負責洗耳恭聽。

薄朝彥開始提問:「你有兄弟嗎,晴明?」

安倍晴明:「哇,是這樣的問題嗎?我還以為你要問一些……會讓我對自己的認知感到為難的問題。」

「其實用「兄弟」也並不貼切……

「除了直接到顯得有些蠻橫的血緣干係外,我和他沒有任何在通俗意義中稱得上「手足」的表現。

「我們在大多數時候不會去干涉對方的行為,所以想要指責的時候是不基於情分的,更像是單純由於立場展開辯駁。」

晴明搖頭:「沒有誰能和「狂言家」辯駁。」

「我們用事實辯駁。」朝彥嘆息,「「強大的生靈掌控一切」,他的觀點很容易被接受,尤其是「現在」。」

「可你不這樣認為。」

「我不這樣認為。」

在同樣殘酷的環境中,強者不僅能保全自己,還能在資源競爭中保持優勢。各種優勢讓他們領悟到蠻橫自我帶來的好處,於是逐漸加深著一觀點。

比如,同樣是面對伊邪那美,會認為「我的生和死憑什麼要交給你」的傢伙,可能自始至終都只有便宜兄弟一個。

神明高於自己,所以遵守神明的規則——他不會有這種想法。

在寬鬆環境下其實也一樣。

相比於其他地方,平安京雖然魑魅魍魎不絕,但也算得上安全了。這裡的人比外界而言更加「守序」。可即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強弱關係依舊明顯。

比如五條知。

在小些時候,阿知會因為自己在咒術上的天質不自覺和其他人劃開界限,所以和他親近的也只有薄朝彥和安倍晴明。

後來,他發現了那條界限越來越明顯,可以說完全是兩個世界了,於是變得驕溢。在咒術師里,除了和他同輩,且沒有被他甩在身後的禪院荒彌,他的眼裡不再有其他人。

在這個時代,強大意味著生存,和自由。

「這樣的話,奇怪的反而是你呀,朝彥。」晴明說,「弱者難以在嚴酷的環境下生存,不管是人類還是怪,大自然會進行選擇。你要用自己的道理來和這些東西進行「辯駁」嗎?即使是狂言家,這也太狂妄了。」

晴明問:「你是在同情他們?」

朝彥點頭,又搖頭:「那不是我堅持自己觀點的理由。」

這也是薄朝彥沒辦法做出反擊的原因之一。

「在生存這一方面,不是只有強者才有發言權。」

千年之後的靈魂可以做出斷言。

在千年後,陰陽師和怪銷聲匿跡,咒術師藏匿在人群中,異能者掀開狂瀾後趨於平靜。立於那片荒原中的大多數依舊是普通人。

孱弱無能的普通人。

「強者能夠閑適踏過的平底,對弱者而言是燒灼的鵝暖石,光是踏上去都必須忍受非人的痛苦,但他們只能走過去,這樣才能存活。」

朝彥說,「也正是因為弱小,所以所求得更少。丟掉自尊心,丟掉心目中理想的生活。他們變得謹小慎微,愚昧、沉默、眼中常含淚水。他們變得陰險,低賤,讓自己的感知越來越粗鈍。」

安倍晴明又喝了一口酒:「你在貶低他們,也在誇讚他們。」

「我在描述「未來」。」

「這倒是有趣,黃泉記載的永遠是過去,而來自黃泉的獨眼卻在描述未來。」

淡淡的花香四溢,空氣中隱約飄動的香氣和酒液的味道混在一起,燈盞中的那豆燈火已經變得微弱。

薄朝彥說要向安倍晴明提出問題,但這個陰陽師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出勉強能算是「答案」的話。

他知道狂言家要的或許並不是答案,不然直接追上他的兄弟就好了。世界上存在那樣多的道理,基於立場,衍生出不同的闡釋,除了神明之外,沒有誰能夠斷言真理。

薄朝彥只是想和內心談話,安倍晴明是他所認識的,和他最貼近的存在,所以他才選擇回來。

所有生靈都有趨同性,對自我的探知又何嘗不是一種對「同類」的追尋呢。

薄朝彥的兄弟是這樣,薄朝彥也是這樣,所以他才會回到這裡。

——他自己好像還不清楚這一點呢。

「反正我是沒辦法解答你有關「未來」的困惑的,要不然等忠行老師回來之後你去問問他呢?」

晴明放下酒杯,毫無形象地向後仰著,手撐在走廊的地板上,又覺得這樣實在費力,乾脆躺了下去。

「我們認識很久了,朝彥。我知道你一直在探索著什麼,但我給不了你答案。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尋找結果,不應該留在平安京。」

薄朝彥看了他一眼,也和他一樣仰面躺下。

兩人的長髮在月色中交織在一起。

「那你還在門外等我?」

「安倍晴明是個言出必行的陰陽師。既然我說過,我會在平安京等你回來,那我就會一直等下去。」

「說完你就後悔了吧。」

「還真是瞞不過你……非常後悔,對狂言家說出口的話無疑是「咒」,明明我都已經給你準備好遠行的東西了,說這樣的話只是自討苦吃。」

「……你還真敢講,遠行的東西就是一包果脯,和那根漂亮但是毫無用處的棍子。」

晴明笑起來,清亮的音色回蕩開:「你應該嘗嘗禪院送來的酒。」

「我不喝酒啊。」

「是好酒。」晴明說,「你遲早會喜歡上的。」

***

在正式和麻葉童子見面之後,安倍晴明讓他改名叫麻倉葉王。

葉王是陰陽術的天才,晴明將他吹得天花亂墜,但是沒有把人送去陰陽寮學習知識,而是留在了家裡。

麻倉葉王能聆聽人心,這是薄朝彥後知後覺才意識到的事情。

不是通過各類言行來推斷,他是真正意義上的「能聽見」。

口上說著「那就麻煩您了」,心裡想的是「又得來和古怪的安倍晴明打交道,怎麼總是我這樣不幸啊」。

口上說著「平安京有您這樣的狂言家真是太好了」,心裡想的是「絕對不能招惹他,唉,平安京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存在了,明明一個安倍晴明就夠受了」。

麻倉葉王能聽見所有的話,在他面前,人類是沒有秘密可言的。

晴明或許是礙於這一點,才沒讓他和太多人接觸。作為從小不怎麼合群的天才,他當然知道寮里大多數人的想法。

讓小孩去在那樣一群人里呆著,完全是虐待。

而麻倉葉王卻聽不見朝彥和晴明的想法,所以總是安靜地看著他們兩個,從他們的話語中來判斷想法。

至於為什麼想要判斷他們的想法……

這兩個傢伙真的太任性了吧?

麻倉葉王自認為也算是見多識廣。

他在小時候和母親相依為命,見多了村子裡那些人心裡的偏見,偏見會化為實質性的惡性,最後還導致了母親的死亡。

從村子裡逃出去之後,他也見到過對他非常好的鬼魂,還因為後續的意外而掌握了鬼魂的力量,也就是能聽見人心的能力——晴明把它叫做「靈視」。

雖然聽見人心這種事帶來的是毫無止境的負面情緒,可也因為這種能力,葉王在很短時間裡就學會了如何在平安京生存。

他知道人們是怎麼想的,也知道為了內心的想法,人們會做些什麼。

但是!他搞不懂這兩個傢伙!!

要麻倉葉王來概括名聲在外的陰陽師和狂言家的話,那絕對只有一個辭彙:任性!

怎麼會有人大晚上突然竄出來,提著一壺酒一香碟就在外廊坐上一夜啊?

每次晴明這麼做的時候都會帶上薄朝彥,然後再把睡夢中的葉王也拖起來,美其名曰「今夜有感」,真實目的就是哄騙薄朝彥喝酒。

拖上葉王的理由更簡單,安倍晴明覺得今天絕對能說服薄朝彥,於是認為應該有一個具有獨立自主能力的人盯著他們,以免兩個人喝醉了,干出什麼古怪的事情來。

等坐了一夜,安倍晴明喝到盡興也沒醉,薄朝彥堅守城池,似笑非笑把人拖回去睡覺。只有吹了整晚冷風的麻倉葉王打著噴嚏,高燒幾天。

等他好了,晴明還是會這麼做,樂此不疲。

而經常這樣折騰人的遠不止安倍晴明,薄朝彥也沒好到哪裡去。

說真的,讓一個小孩堵在大門口,企圖說服一個板著臉來求婚的咒術師回家這種事……真的合適嗎?

尤其是咒術師嘴上說著「我知道了」,心裡想的是「這是誰?晴明嗎?怎麼變得這麼矮了……不是晴明的話那直接殺掉吧,就當沒看見他」。

麻倉葉王甚至懷疑如果不是咒術師手裡提著一大堆東西,他肯定會當場結印動手。

這種事就算告訴薄朝彥,薄朝彥也只會笑眯眯摸摸他的頭:「葉王今天也好好活下來了啊。」

……我覺得我命不久矣。

弄懂陰陽師和狂言家的想法,這件事被麻倉葉王提上了日程。

可這樣是很辛苦的,這一點五條知比任何人都深有感觸。

兩個不說人話的傢伙經常天南地北地閑聊,話語中只有彼此才知道的感情,要是試圖從他們的言語中判斷想法,那還不如直接將誘惑問出口呢,說不定還能得到一個更好揣測的答覆。

而五條知在得知安倍晴明家裡又新添了人口之後格外惱怒。

「你就這樣給他取好名字了?!」他惱怒的就是這個。

自認為已經無所不能的五條知,至今還沒能給自己的石頭取好名字。

「說著想學會這類「咒」,結果你怎麼連門檻都邁不進啊。」晴明這樣嘲笑他,「原來是不機靈的性格,還是儘早放棄吧,把石頭還給朝彥,我們就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怎麼樣?」

氣得五條知沒事就跑來薄朝彥這裡,朝彥在書房裡寫著字,他就在旁邊狂閱書籍,帶著一股「不就是個名字嗎,看我博古閱今速速處理掉」的架勢。

麻倉葉王不喜歡五條知,準確的說,他不喜歡來到這裡的每一個人。

除了那個叫天元的小咒術師外,其他人根本就不像安倍晴明之前所說的:「心思單純,心口合一」。

五條知會在翻找名字的同時,找一些無趣的事情來和薄朝彥討論。

有時是揣著一肚子的氣,說咒術師怎麼都是一群目光短淺的蠢貨,煩都煩死。

如果薄朝彥提出「那也很正常,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和你一樣的視野」,他會很驕傲的回答:「那倒也是。」

心裡卻想著「既然認知的高低是存在差異的,這一點沒辦法改變,那要是再來煩我,就全都殺掉算了。」

五條知是很自然地在想這件事,沒有說出口也不是出於隱瞞,而是覺得其他人的想法應該和他是一樣的,所以沒必要特意提起。

那個叫做禪院荒彌的咒術師和他如出一轍。

禪院荒彌沒什麼話,來這裡除了求婚之外就是安靜坐著,好幾次把葉王當作了晴明。認錯的時候會道歉,心裡想的是——

「陰陽師的話,就不好像對待其他試圖來煩朝彥的咒術師那樣了。殺掉的話也會有點麻煩。」

禪院荒彌不討厭麻倉葉王,他只是覺得有其他人在薄朝彥眼前一直晃,很煩。

他們是這麼想的,他們也是這麼做的。

麻倉葉王當然轉頭就把這些想法告訴了薄朝彥。

朝彥無奈的說:「這算是年少輕狂吧,葉王不要學。」

葉王覺得安倍晴明和薄朝彥根本不懂什麼是年少輕狂,不是因為口頭不滿發生衝突就算年少輕狂的。

「狂」和「凶」同音,和那兩個咒術師比起來,麻倉葉王覺得自己和乖得不行的天元根本沒有差別。

「就連大陰陽師和狂言家也看不透人心。」

安倍晴明和薄朝彥看不透人心,他們只是太會拿捏人,看人的眼神太純澈太認真,驚愣彷徨歡喜滿足,每一眼都是攤開心懷展示自己的一生。

就是這樣的眼神,所有被注視的人都會感到自己的特殊,並非具有相同特質的人走到一起,卻投入了全然的平等和尊重,和愛。

所以那些人才會想要回報以相同的東西,也就是安倍晴明口中的「單純」。

麻倉葉王認為世界上沒有真正單純的人,並且對此深信不疑。

——直到那個人前來拜訪。

***

西川的大火最後還是沒有一個準確的答覆。

陰陽師說這是咒力導致。

咒術師說對方已經離開了西川,要我們派出大量的咒術師,就為了追尋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這是絕無可能的。

薄朝彥說,你們真的想從我這裡「聽到」答覆嗎?

於是想要追查的人集體啞火,他們算不準薄朝彥的意思,是真情實意地詢問,還是一種警告。

好在狂言家依舊呆在平安京,還有安倍晴明這樣的大陰陽師坐鎮,至少在平安京範圍內不會出什麼事才對。

源氏不再去追問了,這是非常識時務的做法。

既然有識時務的人,那就也有不識時務的人——源博雅就是其中一人。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之子,母親是藤原時平的女兒,從三位殿上之人,真正的皇孫貴胄。

放棄皇室身份入臣籍後,他被賜姓「源」,自幼和醍醐天皇學習箏,所以也可以說是和如今的村上天皇一起長大的。

這樣身份尊貴的人按理說是和尋常貴族一般作派,將對狂言家的讚美全部放在口中和筆墨上,真的要見面是不肯的,甚至會刻意的躲著薄朝彥。

源博雅沒有,他對家中不再追查西川的決定非常不解,於是乾脆就直接前來詢問讓他們退縮的薄朝彥本人了。

沒有帶任何侍從,牛車也不乘坐,在風和日麗的下午,源博雅獨自徒步外出,來到了打聽來的府邸門外。

宅子沒有合門,荒野似的庭院印入眼帘,自生自滅的花草似乎有著奇藝的秩序,難以形容這種秩序呈現出的是何種形態,好像每處花草都生得一樣多,但仔細去看的話種類又略有差異。

錯落中倒是生出了令人喜愛的亂相。

源博雅就這樣在門口看了很久,似乎是沉迷在這這股荒涼和生機交錯的場景中了。

「請隨我來。」說話的是被大人隨意差遣的麻倉葉王。

他本來在跟著薄朝彥看書,今天是罕見的安寧日,五條知和禪院荒彌都有事,天元也沒來。家裡只有兩個葉王聽不見心聲的「怪胎」在。

突然,安倍晴明從門外走進來:「有賓客拜訪,就讓葉王去迎接吧。」

麻倉葉王不情不願地放下了書,來到大門。

源博雅這才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

葉王帶他去見晴明,在引路的途中不斷聽著這個人內心的聲音。

「這裡可真夠亂的,居然沒有一個僕從來整理。」

「這是什麼花香?櫻花嗎?不,櫻花應該不會在這個季節盛開吧,況且我也沒有在院子里看見櫻樹。」

「來接我的孩子是人嗎?還是他們口中的,晴明公常用的式神?或者是『咒』?搞不懂啊。」

「我要怎麼開口才好,直接詢問西川的話像是在指責吧,這樣或許不太好。」

「……」

麻倉葉王:「……」

怎麼這麼多內心話啊!你是來踏青的小孩嗎!!!

等把人送到,葉王轉頭就打算離開,卻被晴明叫住了。

另一邊,源博雅已經開始和薄朝彥對話。

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後,再次開口的是朝彥:「您看起來滿腹心事。」

源博雅兩彎眉渾如刷漆,硬朗的五官稍微扭結:「我是為了西川的是來的。」

還真是直接啊,不是猶豫了很久嗎?葉王走神的想著。

「我還以為您是在感嘆,平安京怎麼有這麼糟糕的院子,簡直是暴殄天物。」

「啊,的確有這樣想。」源博雅說,「您和晴明公沒有僕從嗎?」

安倍晴明悠悠說:「我們有葉王。」

薄朝彥也點頭:「葉王很能幹。」

麻倉葉王:「……」

「這個小童?」源博雅側首凝思,「難道真的是式神什麼的……」

「葉王可是能將名字載入陰陽師史冊的好苗子。」晴明說。

安倍晴明從來不吝嗇對外人誇讚麻倉葉王,每次這樣介紹的時候,對方都會露出詫異的神情,然後口中應和著誇讚,然後在心裡默默想。

「什麼載入陰陽師史冊啊,能被安倍晴明承認的多半是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怪胎吧。」

聽了晴明的話,源博雅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

「那可真是了不起,是我唐突了,十分抱歉。」

「載入陰陽師史冊……那我的話簡直太冒犯了。不,就算他沒有那樣特殊的品格,我也不能將這種話說出口啊!」源博雅心中這樣想著。

他的思維還在繼續發散。

「這樣的話,得正式賠禮道歉才對。明明我很清楚被人誤會是多麼糟糕的事情,居然還犯下這樣的錯誤。」

「賠禮的話,要送什麼比較合適呢?現在小孩子都會喜歡什麼?和果子的話是不是有些尋見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啊……」

麻倉葉王:「……」

薄朝彥在此時開口:「您在想什麼呢?一副苦惱的模樣。」

源博雅脫口而出:「我在思考這孩子會喜歡什麼味道的和果子。」

麻倉葉王:「……」

薄朝彥和安倍晴明對視一眼,雙方眼裡都帶著笑。

「櫻花和青草的吧。」薄朝彥說,「記得多送一點,這孩子胃口可好了。」

麻倉葉王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失語了,他根本不愛吃甜,櫻花是晴明喜歡的,青草是朝彥喜歡的……這兩個傢伙啊!!!

麻倉葉王再也受不了這倆,乾脆地拂開晴明拉著他衣袖的手,氣鼓鼓地離開了屋子。

源博雅還以為是自己的過失言行唐突到了這個孩子,有些急切地想要追上去道歉,被其他兩個人攔了下來。

「這個年齡的孩子自尊心很強,讓他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吧。」薄朝彥忍著笑,將鳶姬送上來的熱茶向源博雅推去,「您是來詢問西川的事情的,沒錯吧?」

源博雅被突然出現的鳶姬驚了一跳,想著自己因為剛剛才因為隨意詢問而犯下錯,所以也沒有開口詢問什麼,捧著那杯茶:「是的。」

朝彥問出了已經說過很多次的那句話:「您真的想從我這裡「聽到」答覆嗎?」

源博雅不假思索說:「是的,事情是在您去往西川後終止的,只有您才能給我答案。」

「是指責哦,終於有人敢當著你的面來指責你了,哎呀,真是稀奇。」晴明插話。

「不、不是指責……只是……」

「別捉弄他了,晴明。」朝彥制止了安倍晴明壞心眼的行為,對著源博雅直接道,「那場大火源於一個叫做「鬼舞辻無慘」的鬼。」

「是鬼放的火嗎?」

「是我兄弟放的火。」

「啊?」源博雅有些跟不上薄朝彥的思路。

「我的兄弟想要燒死鬼無辻無慘,鬼無辻無慘將火焰帶去了周邊,燒光了整個西川。」

源博雅思索了一陣:「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狂言家還有兄弟。」薄朝彥說:「我也很少對人說我還有一個兄弟。」

晴明又悄悄插話:「是的,他甚至沒對我說過,一直瞞得死死的。」

源博雅露出了些許的怔松,他坐得筆直,比之前的正式還要更加正式。

朝彥沒有任何隱瞞,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給了源博雅,

源博雅整理了一下思緒。

狂言家似乎對自己的兄弟有其他打算,那他也得回去開始調查有關「鬼無辻無慘」相應的事件。

西川的悲劇絕對不能再次發生了!

既然知道了前因後果,博雅也起身打算告辭了。

晴明本來想讓葉王把人送出門的,但葉王明顯不想再搭理這樣沒有邊界感的請求,窩在房間里全當沒聽見。

這項工作自然就被交給了鳶姬。

源博雅踏出大門的時候,實在是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說:「非常冒犯,您是晴明的式神嗎?」

鳶姬抬袖捂住嘴,笑聲從衣袖下穿出:「妾並非晴明大人的式神。」

源博雅一臉「這下完蛋了」的絕望,連連道歉,又聽到女子清脆的聲音。

「妾是由晴明大人取名,朝彥大人落筆而出的翠雀。」

源博雅「啊」了一聲,臉上顏色來回變換,最後還是門口的風鈴說:「都說了別再捉弄他了,晴明。鳶姬,你先回來吧。」

鳶姬向源博雅躬了躬腰,在眨眼間消失在了原地。

源博雅注視著無風自動的風鈴,喟嘆一聲:「真是神奇的人啊。」

他搖搖頭,邁著有力的步伐往市集走去。

安倍晴明被源博雅逗得嘴角就一直沒放下去過,等人走了還接連感嘆:「平安京居然還有這樣有趣的貴族,源氏也不是阿知所說的那樣,全是眼睛飄在半空中的瞎子嘛!」

「阿知還會罵別人瞎子?我以為他只會這麼說荒彌。」

「看來以後得經常請他來做客了,葉王會喜歡他的。」

「是嗎?」薄朝彥並不這樣認為,「葉王會躲著他走的吧?」

自己認知中的謊言太多,遇到了一個誠實得不行的人,肯定會感到局促的。

明明自己也是人類,但麻倉葉王不相信人類。現在他還小,所以將這種抗拒只能表現在「對薄朝彥和安倍晴明戳穿他人的虛偽」這件事上。

朝彥甚至不用去計算,葉王偷偷跑來給他告狀的次數可太多了,每次都帶著詢問的眼神,想從他這裡聽到和自己內心相符的評價。

來,跟著我一起痛罵這種虛偽的人——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薄朝彥從來是輕拿輕放的,因為那本來就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心口不一是常態,能做到內心想法、口頭表述、行為舉止完全契合人一定是非常強大的人。

源博雅是一個內心非常強大的人啊。

「躲著他走才好啊。」晴明樂不可支,「這樣源博雅就會覺得是芥蒂還沒解除,反而會絞盡腦汁思索要怎麼獲得原諒吧。」

「葉王聽到你話會哭的。」

「他又不止哭這麼一次了。」

「說得也是。」

「但是他這次好像有點生氣。」

「這是你的問題,晴明。」

「那今晚還要帶他一起去宮裡看玄象嗎?忠行老師不在平安京的時候可不多啊。」

「這次叫上荒彌如何?如果被發現的話就藏進他的影子里。」

「好主意,好主意。」

***

【我與晴明哄騙葉王,說是帶他去宮中處理事宜,葉王無法聽見我們心聲,當真了。

見到荒彌後,葉王意識到被欺瞞的事實,可木已成舟,他極不情願地跟著我們一起來到清涼殿外。

即使沒有賀茂忠行,這次我們還是被發現了,今晚當值的是少年源博雅。

他是朝臣,自然有自己的要事,今晚在清涼殿值班便是他的要事。

被發現完全是晴明的壞趣味。

在發現源博雅後,晴明放出了紙鳶,荒彌想攔,影子的異動驚醒了武士源博雅。

「何人藏匿!」武士厲聲問。

晴明裝模作樣嘆氣:「禪院荒彌,你可壞了我們的事情。」

我伸手搭在荒彌肩上,他知我意,讓我們藏進了他的影子里。而晴明又一把將葉王給推出了暗影之中。

葉王看起來很絕望。

源博雅是個耿直的武士,他對麻倉葉王心懷愧疚,但也沒有放過私闖宮殿這樣的大事。

葉王乾脆利落地說是我們帶他前來的,隨性的還有禪院家的咒術師。

源博雅聽了,正要四處找人,被同行的武士攔下。

「將他送回去吧。」那人十分無奈,「陛下之前有過旨意,若是那兩位想要觀摩玄象,任他們去。」

「可禪院和麻倉未在陛下所庇愛的範疇!」

源博雅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最後,他還是將麻倉葉王送出了宮門外,並且說會擇日前來拜訪,這樣的事情不要再出現了。

等他離開,我們才從影子里走出來,葉王氣壞了,現在給他一把刀,或許他會毫不猶豫地捅向晴明吧。

可惜沒人給他遞刀,晴明還在遺憾今晚沒能讓葉王見到玄象的事情,我則是在一旁笑,順道感謝禪院荒彌。

「道謝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荒彌對我說。

「接到您的請我很高興,如果你能再次考慮我的求婚就更高興了。」

「……他明明就在心裡咒罵。」葉王憋不住了,將整晚的怨氣都揮灑在荒彌身上,「如果沒有這兩個礙事的傢伙就更好了,陰陽師能活多久啊?二十歲就應該去死了吧——他是這麼想的!」

晴明按住葉王的腦袋。

「還不如氣哭呢。」他說。

我笑起來。

荒彌問我為什麼笑,我說,因為我選擇回來了。

他不理解我的意思,但也點頭,說,很好的選擇。

我笑得更大聲了,直到引來了守夜的人。

第二天,五條知帶著天元氣急敗壞上門,質問我們為什麼不叫上他。荒彌恰好也在,很不合時宜地沒認出他,說了一句:你是何人?

他們兩個在院子里打了起來,天元手足無措,想要阻攔又尋不到方法。

葉王坐在我身邊,拳頭攥緊,念著打得再狠些,要是能兩敗俱傷就再好不過了。

因為昨晚的事情而前來拜訪的源博雅站在門口,被狂風吹得滿臉凌亂,鳶姬笑著把他接到了這邊。

晴明和他搭話:「請不用在意,這也是常有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晴明依舊在長廊邊上賞月,他舉著杯盞,吟唱起和歌來。

「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問君何所願——」

庭院中驚鹿作響,彎月淌進酒盅,晴明舉杯欲飲。

我問他和歌的後半句呢,晴明說,後半句就由你來補足吧,朝彥。

我沒有作答,聽著他的吟唱,驚鹿響了一整晚。

——————《怨咒和歌集》·詛咒神明·平安京卷·詢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