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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地物凍(七)

正文卷

二丫把自己未來幾年的打算都想的很清楚,她想報考虯城的交大, 如果錄取, 她每年有寒暑假, 回雁城的時間很多,和胡唯雖然異地,但是也不影響什麼。如果沒考上,服從調劑, 就回雁城大學,她爺爺恰好能幫她在學校說得上話,搞個輕鬆專業,啥事也不耽誤。

何況她聽衛蕤說過:胡唯畢了業, 也是要留在虯城的。

「消息來源可靠嗎?」臨考試的前一天晚上, 她在家裡剝著花生殼鬼鬼祟祟與衛蕤核對情報。

「絕對可靠。」衛蕤半躺在哪個夜店的包廂沙發里, 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正捧著杯鮮榨的胡蘿蔔汁嘬。他最近很愛惜身體,把酒戒了, 上哪裡都揣著一個保溫瓶。

他胸有成竹的跟她保證:「我也是從別人那聽說的,已經找他談話了,就等結業下調令了。」

「那他怎麼不跟我說呢。」

「胡唯你不了解,啥事不到最後一刻拍板是不會告訴你的,吃秤砣似的那麼穩, 這好事不見他高興, 壞事呢, 嘿, 更像沒反應。」

「嘿嘿,好,好。」管它是好是壞,倆人能在一起就是萬歲。

抓起一大捧剝了殼的花生在手裡搓搓,二丫鼓起腮幫子一吹,呼——

紅紅的花生皮吹得四處飛濺,露出白生生的仁兒,二丫仰頭全都倒進嘴裡。

聽著她在那頭嘎嘣嘎嘣嚼東西,衛蕤換了個姿勢,「都這晚了,你吃什麼呢?」

她吃東西的時候不說話,衛蕤就極為耐心的等她咽下去,插吸管喝了口牛奶,她才心滿意足。

「吃花生。」

「少吃吧,那玩意吃多了容易得膽囊炎。」看了眼腕錶,衛蕤把腿放到包廂的小矮桌上。舒適交疊。「你明天是不是要考試?幾點,我和小春兒送你去。」

「不用你送我,坐地鐵就三站,不堵車還方便。」二丫拿起紙巾把花生殼攏到垃圾筐里,不忘威脅衛蕤。「你別來啊,千萬別來。」

她怕他搞出什麼幺蛾子,在學校門口給她拉橫幅的事他都能幹的出來,二丫對衛蕤是十分之不放心,十分之不信任。

「不讓去拉倒,我還不稀罕呢。」

二丫這研究生考的就像鬧著玩似的,胡唯這幾天恰好也在學校考試,出不來,只有杜銳和杜嵇山兩個人給她打電話慰問了一下。

她爺爺囑咐她那些話,她都聽的耳朵磨出繭子了。

「不要慌,不要心急,寫好名字再答題,你像這個政治啊,寫作啊,多看看新聞,了解時事,一定要有說的有依據,有情感,爺爺記得當年高考的時候,讓我們寫給越南人民的一封信,這個時候要怎麼辦呢,首先就得……」

又來了又來了,二丫躺在床上翻個身,裹緊大棉被。「爺爺,現在考試跟您那時候不一樣了,不興寫信了,我考的是英語,也不是俄文。」

「哦,對對。」這中間差著四五十年呢,杜嵇山給忘了。「那你早點休息,爺爺在家裡等著你勝利的好消息!」

「好!」

「你,你是跟胡唯在一起呢?」

二丫困得揉眼睛:「沒有,小胡哥最近也要考試,在學校出不來。」

杜嵇山聽了心花怒放,「對,主要還是忙學習,你別打擾他。」

踏踏實實睡了一覺,第二天大早,二丫收拾好文具,背個小書兜就去考試了。

禿瓢大爺抱著六寶給她送行,「好好考,旗開得勝誒!」

二丫穿個小紅襖,豪邁揮手:「請放心,等我凱旋!」

連考了兩天,最後一科結束的時候二丫意外沒有在校園門口等到胡唯,她有點失落。

如果他忙完了,這個時候是一定會來接自己的。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沒接,二丫心想或許真的有事,就在半路上買了串糖葫蘆自己回去了。

同時,遠在西山學校里的胡唯——

最後一門課程考試完畢,這批結業的學員吹著口哨心情愉悅地整理行裝背囊,不是回家探親,就是回原部隊報道。

也有幾個人出現了崗位變動,大多都是平級或者去了更好的單位。

胡唯獨自站在寢室走廊的窗檯前,雙眼靜靜地注視著操場。

按理說,他應該是這裡頭最該高興的一個。

整個培訓班只有一個名額,調到虯城的直屬參謀部任作戰參謀,提為正連。別人在走廊看見他,都頑笑撞他胸口。

「行啊你,上尉同志,一朝進宮選上駙馬了,全家光榮啊。」

胡唯淡淡的,既不高興也不謙虛,任人撞他,和對方碰拳:「什麼時候走?」

「二號的車票,我們團長家裡等我呢,媳婦也要生了,歸心似箭哪。」

「路上注意安全,有空再回來,給我打電話。」

「放心,跑不了你的。」提著拖布往地下一放,拄著拖布桿,對方眼裡看著別人笑眯眯,說話不動嘴。「我跟你說啊,在這邊多留個心眼,尤其是邱陽,看著話少,實際陰著呢,你倆以後一個屋裡待著,別讓他往你身上扣水盆子。」

小胡爺不動聲色:「我知道。」

「行,知道就成。」話畢,咳嗽一聲,那人拎著拖布回寢室打掃衛生去了。

哪知道造化弄人。

在另一棟教學樓里,吉普車氣哄哄開到樓下,立刻有人過來拉門,一位上校從車上下來,步伐虎虎生風,不管不問地就往樓上闖。

宋參謀長的公務兵緊跟在他身後,求爺爺告奶奶:「首長,首長,我們領導不在!」

「別跟我說什麼在不在,往三十年前說,他見我還得打報告。」

說話這人有雙鷹眼,個頭不高,很瘦,骨骼精幹突出,上了年歲頭髮稀薄,但絲毫不影響他說話辦事的利落。

「是是是,我知道您是他的老領導,可現在他也是我領導,您就這麼闖進去,我沒法交代啊。他人真的不在!」

說話間,這位中年人已經速度極快的走上了三樓,教工樓里進進出出的教師們看見他腳步匆匆,面容嚴肅,都奇怪地往公務兵身上打聽,用眼神無聲問道。

「是誰?」

公務兵急的滿頭是汗,大氣都不敢出,連忙快步跟上,心裡暗叫不好。

一口氣上了六樓,鷹眼氣不喘臉不紅,站在門口還正了正常服領帶,問公務兵:「是這屋吧?」

公務兵認栽,垂頭喪氣:「得,您進去吧,反正橫豎我是躲不過這頓火兒。」

鷹眼氣勢洶洶欲敲門,忽然裡頭傳來宋參謀長一聲怒吼。

「你別跟我說這個!!」

鷹眼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

老宋常服扣子全開,一隻手掐腰,一隻手憤怒敲桌子。「你們人少,你們人少也不能這個時候來摘瓜,我們辛辛苦苦栽種出來的果實,好嘛,你們跟上頭打一個報告說要人就要人?我不管你找哪個領導,不管誰跟你打了這個包票!人,一個都沒有。」

對方是個約么四五十歲的男人,頭髮剃的精短,面相樸實,臉上不知是凍的還是天生的,兩團高原紅,他局促地搓著手,手上的皮膚黝黑,還有大大小小的凍瘡,不管老宋同志怎麼跟他發脾氣,他就是不生氣,始終哈哈笑著。

「我那兒地方遠,你們當時組織培訓也沒給咱劃進去,老哥哥看著眼饞哪。你也為我考慮考慮,知道這頭也缺人手,可我們那更缺。設備更新換代,這作戰方式也與時俱進,眼看著那些東西沒個會使的人,心裡著急。」

「趙老憨,你別跟我搞這一套!你知道我在氣什麼。」

「知道知道,不就是沒跟你打招呼直接帶了命令來嗎,不是要你兒子,又不討你老婆,你氣個啥。」

一聽這話,老宋怒火更往腦門躥,手關節不迭往桌上敲:「老哥哥,你要的不是別人,是我的兩張王牌啊,我寧願你要我的親兒子!!一個是跟了我三年的參謀,一個是這批學員里各樣第一的尖子!」

趙老憨護犢子樣,把手裡兩份檔案又往懷裡塞了塞。

談判談不攏,老宋泄氣,稍有讓步:「這樣吧,你換一個,二隊有個搞機械的精兵,你那裡用的——」

話都沒說完,趙老憨就給頂回去了:「不不不,我不要。」

「我們那裡最不缺的就是好兵,你們虯城還時不時搞一批人去我們那裡挑,那也是我苦心栽培訓練出來的,你們一車皮一車皮拉走的時候怎麼不考慮我的感受,哦,現在拿了你兩個瓜,就心疼啦?」

「這冬天的瓜,不見得就那麼甜。」

「誒,那你也別要!」

「話不是這麼說的,這冬天能長出來的瓜,雖然不甜,但是一定比別的瓜稀罕。」

這個趙老憨是出了名的憨,也是出了名的鬼,討價還價他要論第一,誰也不敢說第二。

他看準的人,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弄不到手的,這些年各個單位讓他搜羅了多少好東西去,別人不給,他就愁眉苦臉的拉過椅子往你對面一坐,跟領導說他這些年的委屈。

仗著自己佔了塊放牛的地界,什麼地形上不佔優勢啊,戰士們日子過的苦哇,嫌自己這窮要不來人類似種種種種,道盡心酸,聽的領導眉頭緊鎖,神情冷峻。

「老哥哥,這倆孩子一個三十,一個才二十七,連媳婦都沒說上,這個——」老宋把翻出一個貼著照片的成績單,在那張寸照上敲了敲。「沒了媽媽,爸爸是軍醫大的大夫,當年醫療援建的時候丟了半條腿是殘疾,全家就剩他一個。」

「噢?」這倒讓趙老憨猶豫起來,他捧著那照片左看右看,眉頭擰成川字。「那倒是蠻苦……」

看著照片上的小夥子劍眉星目,器宇軒昂,趙老憨不禁想了下,這要是給放到師部作戰室,端端正正地往那裡一坐,誒呀,以後咱老趙也有門面了!

大手搓一搓。

「這個這個,回頭我和他老父親當面請罪,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是個軍醫,既然是軍人那就能理解,沒媳婦,那正好,我們那的姑娘能歌善舞,個頂個漂亮有把子力氣,回頭成了家,我多批他幾回探親假,什麼都有了!」

老宋同志陰鬱望著窗外,沒了爭辯的心氣兒,無力嘆息。「他是我老領導的兵,對我有救命之恩,當初他把人送過來,說好了怎麼來的怎麼回去。我把他留在虯城,已經傷了他的心。」

「我的排長大我十歲,吃了沒上學的虧,到現在都還是個團職主任,一開大會見面他還要給我敬禮,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讓手底下的兵多受教育,用知識武裝頭腦,雁城那地方你也知道,不像你我這邊的條件,眼看著他快退休了,你讓我怎麼跟他交代……」

蔡喜站在門外,聽著裡面的對話,然後慢慢將敲門的手放下,轉身沉默離開。

公務兵背著包追上去:「首長。」

鷹眼沒了之前的犀利,脊背也不想剛才那樣挺直,有的,只是英雄垂暮的無奈。

「我想去你們學生宿舍看看……看看我的兵。」

「哦,好!好!我帶您去。」

「不用了,你就告訴我怎麼走,我自己去。」

「就對面這棟樓,您要找的人在四樓。」

胡唯正立在窗前發獃,身後一隻手重拍在他肩膀,他以為又是誰跟他鬧著玩,反應極快地擒住那隻手轉身回擊。

蔡喜寶刀不老,向後退了一大步,拳頭直衝胡唯腹部,看清來人是誰。

胡唯沒躲,迅速立正,嚴肅敬禮:「蔡主任。」

蔡喜整了整衣領,眼神讚賞。「好小子,送你來這半年多沒白練,力氣夠大的。」

「您怎麼來了。」

眼神落在胡唯肩頭上的三顆星星——

蔡喜示意胡唯邊走邊說,「有人挖我牆角,再不來,我怕你忘了回去的路。」

「忘不了,走到哪兒都忘不了。」

「這我相信。」

兩人沿著學校操場慢慢走,一個穿著迷彩棉襖,一個穿著自己的舊羽絨服。像老師在領著自己的門生飯後散步。

「知道自己留在虯城,高興嗎?」

「高興,也不高興。」

「哦?那讓我猜猜,高興是因為在虯城有更多的鍛煉機會,前途無限,能和自己家裡人在一塊;這不高興嗎,就是覺得離開了自己的老部隊,心理上,情感上,都過意不去。」

「是。」

「那要是我強把你要回去,會恨我嗎?或者我們換個說法,如果忽然要把你調到更遠更苦的地方去,你甚至下半輩子都要紮根在那裡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身邊只是和你同甘共苦的戰友,日復一日的枯燥,你還願意嗎?」

「還是走的時候那句話。」小胡爺微笑,目光堅定。「我服從命令。」

服從命令,服從命令……

就這四個字,飽含了多少軍人的心酸無奈,又飽含了多少至高無上的光榮!

「是心甘情願的服從?」

胡唯:「不是。」

蔡喜笑笑:「所以啊,不要跟你的連長,團長,甚至是司令講什麼大話、空話,沒人喜歡聽虛情假意的泛泛之言,軍人也是人,也有情感,也有自己的選擇,只不過在這個選擇之間,要看你怎麼做。」

「不管到哪裡,能被需要,至少說明自己有價值。人一旦有價值,那麼就應了那句話:是金子到哪裡都會發光。你在這一刻做出的選擇,將來會以各種形式呈現結果給你,以歷史,以時間。」

蔡喜站定,鷹眼注視著胡唯,「你懂我的意思嗎?」

這話說的意味深長。

胡唯認真思考著……

忽然老宋的公務兵小跑著趕來:「胡唯,參謀長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知道了,馬上。」

「蔡主任——」

蔡喜擺手,「去吧,現在他是你的領導。」

胡唯欲言又止,但最後什麼都沒有說,轉身裹緊棉衣走了,走兩步,他忽然轉過身。

蔡喜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像看著自己兒子般傷懷。

這一刻,胡唯就什麼都明白了。

一個半生奉獻給了部隊的人,身上背負著想要讓官兵進步的決心,卻又不得不在時代中沉浮,認老,他甚至連自己送出來的孩子都不能帶回家。

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遠。

步入教工樓,走樓梯,上六層,敲門,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沓。

一聲『進來』,胡唯推門,反手將門關上,敬禮報告。

老宋同志始終背對著胡唯,似乎在吸煙。

「見過你的老領導了?」

「見過了。」

從椅子背後不斷飄出淡淡煙霧,屋子裡味道嗆人。

「胡唯,我很抱歉。」

「作為你的長輩,叔叔很抱歉,作為你的培訓主官,你的領導,我也很抱歉。」椅子轉過來,老宋把煙蒂熄滅。「可是軍人就是這樣……」

胡唯心裡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他看著宋京生,不卑不亢:「您說吧,我有準備。」

「西南林省的二十四師,你應該知道,那個常年駐防在布西貢高原線上的英雄部隊,因為高原戰區特有地形,不斷適應各種作戰能力和研究新的訓練方案,他們成立了專門的電子對抗團,直屬師參謀部,眼下正是缺人的時候。」

一紙調令遞到胡唯眼前。

白紙紅字,寫的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