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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稚始鳴(四)

正文卷

二丫抵著胡唯的額頭,眨著眼,睫毛翹著,嘴兒微張,是那樣認真地感受著他的體溫。

「是很燙……」她咕噥著和他分開,心中憂愁。「這個季節就是這樣,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感染了細菌病毒。」

正巧護士推著小車來打針,站在門口喊:「胡唯?胡唯是誰?」

胡唯和她分開,還緩不過神的樣,咳嗽一聲,對護士示意。「我是——」

「快,過來。」

胡唯單手抄兜,戳在那裡問二丫:「你怎麼來的?」

拉肚子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了,當然是打出租。

這下,又讓胡唯犯難了。

遇都遇上了,讓她回家,大半夜的,不安全;讓她留在這裡等自己送她回去,一個病號,矯情起來不知道又要怎麼嘰歪。

沒等他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二丫已經替他做出了決定。她拽著他,往靜點室里走。

胡唯拉她問:「哪兒去?」

她說:「打針去。」

「我是問你。」

她又說:「我陪著你呀。」

「我這麼大的人了,還用你陪。」

她又犟:「那你,那你要上廁所怎麼辦?我幫你舉著瓶子。」

胡唯笑起來:「我上廁所你能跟進去嗎?」

二丫語塞。

她並不想走,她非常關心他。

別人不知道一個人看病的孤獨,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愛人子女或父母陪著,或守在旁邊,或等在門外,心裡是踏實的,是有所牽掛的。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冷冷清清地,有人路過,目光落在你身上,心裡會哦一聲,然後唏噓,真可憐。

她不怕別人說自己可憐,但她不想讓人覺得胡唯可憐。

倆人就這麼僵持著,她不走,胡唯也不進去,最後,他把車鑰匙遞給她:「車裡等我,把暖風開著,我一會就出來,送你回家。」

針扎進靜脈,胡唯左腿疊右腿,在窗下靜坐著。他挑了個很靠後的位置,在角落裡,不大引人注意。

他目光空空地盯著某一處,似乎想什麼想的出神。

他這樣,與周圍環境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在病著,卻沒見他說一句,那雙眼是那麼純凈。他專心地想著,思考著,然後低一低眉。

他心裡裝的事太多了。

樁樁件件,哪一樁哪一件都是情債。

要人命啊。

二丫在停車場找到胡唯的車,鑽進去。

車裡很乾凈,沒有鋪花里胡哨的坐墊,沒掛任何墜飾。她依言擰開空調,縮在副駕駛等。

這幾日是驚蟄的節氣,驚蟄,眾人都知道,春雷響萬物長,預示著雨水季節來臨,可大多人不清楚,這驚蟄還分三季。

一季,桃花開;二季,雛鳥鳴;三季,鳩鷹飛。

雁城也終於在這一夜迎來了春雨,預示氣候變化。

雷聲滾過,隆隆震耳,玻璃上濺起細細密密的水珠,可這雨下的不痛快,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暗處蟄伏,只等那個時間,才能酣暢淋漓傾盆而下。

車裡的暖風與窗外的寒冷潮濕形成反差,漸漸在玻璃上升起一層霧。

二丫坐著坐著,覺得有些無聊,便伸出手指頭在車窗上畫畫。

先畫個身高腿長的小人兒,再畫上頭髮,畫上衣服,畫著畫著,她猛然想到這不是自己的車子,像怕人看見,又攥成小拳頭胡亂把那畫兒擦了。

胡唯從急診大門裡快步出來,雨已經停了,地面潮濕。

他走到車旁,沒急著進去,先彎腰趴在窗外往裡看了看,二丫已經睡著了,頭頂在副駕駛的門邊上,兩隻手對著塞進袖筒。

胡唯輕輕拉開車門,坐進去,夾雜一身雨水氣,又輕輕把門關上。

他叫她:「杜豌——」

二丫不耐地嘖了一聲,歪了歪身子,很厭煩被吵醒。

胡唯搖搖頭,從後座撈過自己的軍裝外套蒙在她身上,把車往醫院外的主路開。

這時快凌晨三點了,天是要亮不亮的顏色。

路上遇見一家二十四小時的粥鋪,胡唯把車靠邊停下,老闆正在打盹,見有客人掀開防雨的門簾進來,晃晃頭,打起精神:「您看看吃點什麼?」

胡唯在櫃檯前站定,瞧著一桶桶還冒著熱氣的粥。

老闆殷勤介紹:「這個時候,夜宵不夜宵,早餐不早餐的,還是喝點粥好,都是剛熬沒幾個小時的,菠菜豬肝粥,番茄牛腩粥,素一點的還有小米粥。」

胡唯點點頭:「就它吧。」

「好嘞,一碗小米粥,您是在這吃還是帶走?」

「帶走。」胡唯掏出錢包要付賬,想了想,又對老闆說。「等會兒,盛兩碗吧,放一個盒裡就行。」

打包了兩碗小米粥,一份水煮青菜,胡唯拎著紙袋返回車裡。

二丫已經醒了,身上矇著他外套睡眼惺忪地問:「小胡哥,你幹什麼去了?」

胡唯把紙袋遞過去:「快早上了,回家吃吧。」

這一路她肚子咕嚕咕嚕叫,在醫院問她怎麼了,她含糊其辭說肚子疼,胡唯就知道搞不好又是胡吃海塞了什麼東西才往醫院里鑽。

二丫接過來,還很靦腆地道謝:「你不吃?」

「別管我,一會回單位值班,去食堂。」

胡唯再度發動車送她回家,二丫偷瞥胡唯扶著方向盤的樣子,不禁心裡有些難過。

他這樣的人,不該配這樣的車子。

這台老大眾原來是杜希的,他上班代步,後來他被分到雁城,杜希很高興,就將這輛車給了他,說他單位離家遠,路上不遭罪。

明明生得一張好面龐,端端正正的五官,挑不出什麼錯處;站著不駝背坐著也不彎腰;不常言語心卻比誰都細,他笑著看你的時候,眼神直接,寫滿了包容。

想著想著,二丫悲憫地情感湧上來,悶悶地不說話。

胡唯間隙撇她一眼,見她低著頭,以為她不舒服,也沒主動找話。

就這樣一直送她到家樓下,二丫忽然沒頭沒腦的悶聲問:「小胡哥。」

胡唯盯著前方,「嗯?」

她還是垂著頭,不敢看他。「那天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麼不接呢?」

死鑽牛角尖的性格到底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了哇,不問,她憋得慌,她得把這件事一直放在心裡。

胡唯不由得失笑,沒想到她還記掛著這個,也這麼在意這個他。微側了側身面對著她,好性兒解釋:「我那天在開會呢,不知道是你的號碼。」

二丫這回抬起頭來,認真看著他:「開會?」

「嗯。」他點頭,不瞞她。「真是開會,最近在搞培訓,我當時如果知道是你,會給你再打回去的。」

說罷,胡唯反將她一軍:「那你找我到底什麼事?這麼著急?」

二丫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身體一挺。

這個道歉的話,不見面時好說,真見了面,對不起三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她哼唧著,直說天太冷,要快點上樓鑽被窩。

「再見!你路上小心!」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這隻窩囊兔子撒歡了似地跑進樓里。

胡唯卻沒走。

他將車窗降下一半,摸出根煙銜在嘴唇中間。

打火機在手裡轉啊轉的,最後咔嗒按出了火苗。

嗓子乾澀,煙霧刺|激他一陣不適,又是劇烈咳嗽,咳得驚天動地,腦仁生疼。

樓上,二丫咕咚咕咚幹掉小米粥,鑽進被子里。

被子嚴嚴實實地圍在脖子周圍,她閉著眼,安沉呼吸。

這是她睡的最踏實的一覺。

而所有人,都希望她這一覺能睡的長一點,再長一點。

因為這一覺醒來之後,雁城即將迎來一場暴雨。

就要變天了。

三伯杜希突發急病,被推進手術室,命懸一線,生死攸關。

杜嵇山坐在手術室門外,老淚漣漣,這個原本和睦熱鬧的家庭彷彿一夜間就垮了。

二伯杜甘眼睛通紅揪著胡唯怒氣衝天,連連罵他狼心狗肺。

杜家亂成一團,哭的哭,喊的喊,勸架的勸架,沉默的沉默。

這還不是讓人最痛苦的呀。

最讓二丫傷心絕望的,是有人告訴她。

你小胡哥要走了,從此,他再也不是杜家的人了。

他親爸爸找上門來,要把兒子領走哪!

不僅他親爸爸來了,那些身後跟著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把他帶走的人,哪一個都不容小覷。

他家本不在雁城,是在那千里之外的虯城!虯城!

轟隆一聲巨響,二丫夢中的城塌了。

她細細地蹙著眉,嗚咽咽地哭,嘴裡不停喊著小胡哥。

樓下守著她的胡唯一根煙畢,開門將煙頭扔進小區樓下的垃圾桶里。

他踏著清晨滿地露水,挺拔削瘦的身影在冷風中無比孤獨。他低著頭望著小區的濕漉漉的草地,綠油油的苗苗,纖細柔軟的身段,綠的生機勃勃,綠的春意盎然。

胡唯純凈的眼含著不舍,含著掙扎,最後……

是乾脆利落地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