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正文卷

第六十八章

赫連雪被夢境捕獲, 強行將她拽入夢境之中。

她看到自己變成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名叫寧文雪,是寧家阿婆的小孫女, 也是寧文昌的妹妹。

赫連雪心中驚訝, 不知道這個寧文雪……是巧合嗎?

她來不及多想, 那夢境光怪陸離, 一刻不停地延續下去。

她看到寧家祖孫三人缺衣少食,相依為命;看到寧文昌學業有成,進京趕考,然後不知所蹤;看到阿婆遍尋無果,凄涼死去;看到寧文雪孤苦無依, 流落街頭, 寄居在太子廟裡偷吃供果維生。

直到她看到寧文昌在進京趕考途中,被幽冥魔域的魔君擄走,成為一名以色侍人的男寵……

夢境到此戛然而止, 赫連雪眼前還殘留著阿娘的模樣。

寧家阿婆到死也沒能等到寧文昌,他之所以再也沒回家, 是因為他被她的阿娘擄到魔域,成了阿娘的男寵?

想起夢境里的寧文雪終於找到哥哥的下落, 滿腔悲憤,痛苦難當, 恨不能殺了那個魔君……赫連雪嘴唇顫唞著,連連搖頭:「不可能, 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寧文昌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嘲諷道, 「你娘有多少個男寵,你難道不知道?」

「他們和我一樣, 都是些平凡的普通人,沒有靈根也無法修鍊,只能聽憑你們這些魔族任意擺布,無從掙扎也無法反抗。」

「聽到了嗎?他們都說赫連瑤青該死。」寧文昌冷眼看著赫連雪,帶著些譏諷道,「就像你在夢境里也想殺她一樣。」

四周的仙門眾人早已豎起耳朵,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紛紛指責起來,斥罵赫連雪的母親寡廉鮮恥、惡貫滿盈,最後死得那麼慘,不過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寧文昌從袖子里摸出一顆紅彤彤的小果子,丟給她:「這是黃粱果,你應該還記得吧?我從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本以為它只會令人產生短暫的幻覺,沒想到它還能解毒。你們魔域清除記憶的藥物,對我來說並不起作用。」

只是她從未想過那些男寵的來歷。

寧文昌不屑地一笑:「什麼叫勾結?像雲無疚那種卑鄙小人,不過是被我利用罷了,就像他們這些沽名釣譽、貪婪又無恥的仙族一樣,全都該死!」

「一個骯髒低賤的男寵也敢登鼻子上臉,在我等面前狗吠叫囂?有本事你出來,看老夫不打得你滿地找牙!」

一想到寧文昌從不曾忘記過去,卻仍假裝成一副失去記憶的樣子,跟在阿娘身邊服侍那麼多年,一直潛伏在魔域伺機報仇……她不禁不寒而慄,從心底升起一股惡寒。

「是你搶走天羅殿出產的靈寶據為己有,真正貪婪無恥的人難道不是你?」

如今卻是萬分後悔,如果她那時就能發覺那是黃粱果,也許能早點發現他就是寧文昌。

「所以你就出賣魔晶的秘密,與雲無疚勾結在一起,害死了我的母親,毀了整個魔域?」赫連雪抬眼看向寧文昌,滿腔悲憤地控訴著,卻又不知該從何指責。

突然間被罵的仙門眾人頓時就惱了,紛紛呼喊著斥責起來。

「能跟雲無疚勾結在一起的會是什麼好人嗎?不過是個陰險毒辣,慣會賣弄心計的髒東西!」

寧文昌聽著那些侮辱和謾罵,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目光投向戚南行:「仙尊大人,聽到了嗎?你們這些假仁假義的修士,嘴上說要除魔衛道,匡扶天下,實際不過是為了自己得道成仙求長生,永遠凌駕在眾生之上!你們何曾低頭俯視過凡人的悲歡,體恤過他們的艱辛和痛苦?」

「他們做錯了什麼?我又做錯了什麼?」寧文昌眼角發紅,似將憋了多少年的憤恨和怨氣發泄出來,恨聲道,「就因為我們長了一張類似你父親的臉?哪怕我寒窗苦讀十年,哪怕我吃盡世間苦,只為能一朝得志,讓我的阿婆吃上哪怕一頓飽飯……到頭來就只能跪在你那位當魔君的母親腳底下,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沒有想過他們是何出身,從哪裡來,被抹掉從前的記憶,當魔君的男寵,他們是否願意?

「你……」她啞聲問,「不是被抹掉記憶了嗎?為什麼還能知道以前的事?」

右手攥住那顆果子,赫連雪怎麼都想不到,這種黃粱果竟然還能保留人的記憶。

想起她復活之後回魔域,寧文昌去向她彙報事項時,曾從他袖中掉出過這種紅彤彤的果子。當時她看到了,只覺眼熟,卻未及細想。

赫連雪緊咬著嘴唇,很想說她沒有,可是原本應該有心臟跳動的位置卻空蕩蕩的,裡面彷彿堵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她十分難受。

她仔細打量寧文昌,發覺他的眉眼確實跟風曦太子有幾分相似……還有阿娘的那些男寵,要麼身形相似,要麼氣質類似,原來他們竟然都是她父親的影子?

她的阿娘是幽冥魔域的魔君,她從未覺得阿娘有那麼多男寵有什麼不對。就像人間的皇帝有三宮六院一樣,最強的王者擁有天下美色,有何不可?

赫連雪接住那顆紅彤彤的黃粱果,想起她不僅在被困住的夢境里吃過這種果子,還在許久以前,她幫戚南行捉拿狼妖的時候見過。

「從來都沒有。像我們這種活不了幾十年的普通人,在你們仙人眼裡不過是螻蟻!」

「豎子休要胡說八道!」山海閣閣主周棯氣憤道,「我等修士遊歷四海,除過多少妖邪,斬過多少惡!要不是我等仙族維持著六界安穩,凡間何以存活下去?你不知感恩便罷了,如今還要反咬一口,簡直豈有此理!」

寧文昌仰天大笑,幾乎笑出眼淚,半晌平息過來,目光盯向周棯,嘲諷道:「你們殺妖除魔,難道不是為了提升自己的修為嗎?」

不等仙門各族爭辯,他又看向合歡宗宗主玄素真人陸清湄:「真人手裡有我被赫連瑤青帶走的留影石,說明你知曉此事。可是真人為什麼不肯救我,反而暗中找到我,要我給赫連瑤青下百蠱噬心之毒,要事成才肯救我出魔域,不然就要我爛死在那裡?」

陸清湄本就躲在人群後面,聞言那張徐娘半老的臉龐脹得通紅,急聲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本座可沒有那樣講!」

寧文昌笑著搖了搖頭:「我就知道你不會承認,無所謂了,反正你們今天都要死!」

戚南行上前一步,隔著那道透明結界,面色如冰,聲音低沉地問:「那戚若雪呢?她又做錯了什麼?你為何要那麼殘忍,將她煉化成厲鬼?」

寧文昌轉頭看向他,輕輕一笑:「仙尊大人,你莫非忘了,你在浮來鎮做過什麼?」

峻挺的眉峰緊緊蹙起,戚南行仔細回憶著他在浮來鎮上除狼妖,那狼妖……體內還有一個老婆婆的魂魄,似乎就是寧文昌的阿婆。

後來他殺死狼妖,超度了寧家阿婆……這有哪裡做錯了嗎?

戚南行緊蹙著眉,豁然抬眼:「你……是你把老人的魂魄塞進那頭狼妖體內?」

「沒錯。」寧文昌咬牙切齒地看著他,恨聲道,「我好不容易才抓住那頭狼妖,在阿婆頭七的回魂夜將她封入狼妖體內,奪走它的內丹給阿婆!那狼妖已有百十年道行,再過一兩年就能化形成人,我的阿婆就能回來了!可是你幹了什麼?你殺了我的阿婆!」

「所以你恨我。」

戚南行久久地盯著他,握住劍柄的手背上暴起條條青筋,痛苦壓抑地啞聲問:「所以你就報復到我的妹妹身上,讓我也嘗到至親被折磨的痛楚?」

「難道不應該嗎?」寧文昌紅了眼睛,淚滴大顆大顆地滑落,「我的阿婆苦命了一輩子。她已經死過一次了。我好不容易才救活她,想再見她一面,哪怕只是再跟她說幾句話,告訴她我很好,讓她不要惦念……可你又殺了她!」

「我若不殺狼妖,它會害死更多的人。」戚南行盯著他的眼睛,「難道那些被誘騙被害死的書生就不無辜嗎?」

「以殺止殺,仙尊大人你做的就是對的嗎?」寧文昌冷嗤,「你殺一個人,和狼妖殺十個人,有什麼區別?難道就因為你殺的人少,你就是正義?」

一時間被他堵得啞口無言,戚南行不善爭辯,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赫連雪面色沉重又疑惑地問寧文昌:「你不是說你只是個普通人,沒有靈根也無法修鍊?那你為何能將你阿婆的魂魄塞進狼妖體內?為何能將戚若雪煉化成厲鬼?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是呀!普通人怎麼可能會這些?」

「他肯定在撒謊!大家千萬不要信他,不要著了他的道!」

周圍的仙族紛紛質疑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邊拿緊手上武器,暗暗擺開陣勢,以防不測。

寧文昌冷眼看著他們,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目光重又定到赫連雪身上:「你問我是如何做到的,不如去問問雲無疚,問問他這位仙門正道里的天之驕子,手中為何會有這麼陰狠惡毒的秘術?」

「竟然又是雲無疚?」有個妙音谷弟子驚聲道,「之前那厲鬼殺了我們兩位長老,雲無疚還聲稱要和我們一起捉拿厲鬼!沒想到那厲鬼竟然是他搞出來的,賊喊捉賊?!」

「青雲宗已然樹倒猢猴散,雲無疚那個豎子,不提也罷!」淮陽宗彭澤真人振劍道,「但是這姓寧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指不定他把錯處都往雲無疚身上推,自己倒擇個乾淨,大家千萬別被他騙了!」

其他仙門眾人紛紛附和,暗暗商討要如何才能攻破那道結界。

赫連雪依舊盯緊寧文昌,目光盯著他手中的魔晶,又問他:「你為何可以使用魔晶?」

魔晶乃是風曦太子成神前的金丹所化,平時就是一塊品質絕佳的鎮魂石,可以安神定心,有助於修鍊提升,也可以穩固結界,牢不可破。

要想使用魔晶,催動其中蘊藏的巨大能量,要麼是風曦太子本人,要麼是魔晶能認可的人。哪怕是赫連雪的母親都無法催動魔晶,只能用它做鎮魂石護佑魔域。

所以寧文昌為何能催動魔晶?

「這有什麼難的嗎?」寧文昌隨手將瑩潤的玉石拋來拋去,冷笑道,「我能拿到魔晶,自然就能隨意使用它,不然它怎麼堪稱至寶,被那麼多人豁出性命爭搶?」

山海閣閣主周棯滿臉驚訝:「什麼?那不是天羅殿出產的靈寶嗎?怎麼會是魔晶?」

「魔晶不是赫連雪戴在脖子上那塊透明墜子嗎?當年在蒼龍之澗的時候早已經碎掉了,我師父親眼所見!」

「原來魔晶已毀是假的?雲無疚那個豎子又在撒謊?」

「所以那不是天羅殿出產的靈寶,而是魔晶?那天羅殿里的靈寶去哪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仙門眾人急成一鍋粥,若是那閃閃發光的玉石不是天羅殿里出產的靈寶,而是魔族自己的魔晶,那他們就師出無名,不能再出手搶奪,這次來這一趟豈不是徒勞無功?

「不可能!那靈寶聖潔璀璨,一看就是仙族至寶,怎麼可能是魔族的東西?大家千萬別被他騙了!」

「沒錯!那寶物肯定就是天羅殿出產的靈寶!我們要拿回來!」

四周一片鬧泱泱的,已經亂成一團,赫連雪看寧文昌的神情不似做假,他應該的確不知道催動魔晶有多難。

畢竟他連那些殺人的惡事都毫不避諱地承認了,並且承認他就是使用魔晶的能量,沒必要否認難不難。

這樣一來,就很奇怪。

他一個沒有靈力的普通人,到底為何能催動魔晶?

赫連雪與戚南行對視一眼,畢竟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魔晶的真實來歷,兩人在心裡議論了一番,戚南行思慮道:「我猜測,也許與你父親有關。」

赫連雪不解:「他能與我父親有什麼關係?因為長相有些相似?」

那她作為風曦太子的女兒,與父親相似的地方更多,那她為何不能催動魔晶?

戚南行輕輕搖頭,抬眸看向寧文昌,問:「你來魔域之前,是否經常去太子廟上香?」

「與你何干?」

戚南行堅持要一個答案:「是與不是?」

「是又怎麼樣?」寧文昌冷笑,「像你們這些仙族,連給太子殿下提鞋都不配!你們整天修鍊修行,修了千百年,哪有一個能真正飛升成神?」

「風曦太子不過一介凡人,可他擁有一顆真正博善仁愛、普濟眾生之心!他善待老者,扶攜幼者,不因位高而凌視,不因權重而募私。他敢與天子叫板,匡扶朝綱正義,也敢與豪門貴閥做對,為平民百姓謀福衹!」

「全天下的太子廟那麼多,還不是因為普天之下的百姓哪一個不愛戴他?」寧文昌頗為自豪地昂著下巴,冷眼蔑視戚南行,還有那些仙門眾人,「倒是你們這些所謂的仙人,又是仙尊又是真人,名號叫得一個比一個響亮,敢問可有哪個凡人為你們修過一座廟?」

在場仙門眾人聞言莫不臉頰泛紅,卻又無法爭辯一句,只能假裝沒聽到,繼續吵鬧著要砸開結界。

戚南行倒是無所謂,他也從來不認為自己配得上一座廟,他在心裡跟赫連雪道:「他對你父親十分崇拜,是你父親的信徒,想必他去太子廟上過很多香,而且十分虔誠。所以……魔晶是你父親的金丹所化,大概是認可了他,相信他會像你父親一樣善濟天下。只是沒想到……」

只是沒想到,寧文昌拿著魔晶,走上了與風曦太子完全相反的一條路。

赫連雪看到寧文昌眼底藏不住的狂熱,一時百味雜陳,暗生長嘆。

寧文昌居高臨下看著她,冷哼道:「想問的都問完了嗎?這下你可以死個明白了吧?」

「等等!」赫連雪不知道他要怎麼動手,但是魔晶的力量毋庸置疑,一旦催動起來十分可怕!

她急忙道:「那烏蘇呢?你把她怎麼了?她還活著嗎?」

寧文昌掃了一眼僵立在旁邊的烏蘇,毫不在意道:「她還活著,只是被我控制了心神,替我去完成那些不便露面之事。」

他說著,拉起自己的袖子,右手比作刀的手勢,在幾處穴位上比劃。不等赫連雪問,他便自己先交代了:「還記得她中的蛇毒?我給她放血清毒,同時又給她下蠱,只要我念動蠱語,她就會失去自己的意識,只能聽從我擺布。」

赫連雪聽出他話里的得意,想起許久以前,烏蘇中蛇毒那次,他要給烏蘇放血,還是她准許的。

沒想到他竟從那時就開始控制烏蘇?

難怪她在外被六界正道追殺得那麼慘,烏蘇卻從未出現去幫過她。

滿腔鬱憤難當,赫連雪滿是厭惡地瞪著他:「烏蘇從未傷害過你分毫,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對待她?」

「遇到你們這些兇狠殘暴的魔族,我若不狠心,還能活到今天?」

「可是烏蘇什麼時候兇狠殘暴地對待過你?」

寧文昌漫不經心道:「隨便她怎麼樣,你們這黑漆漆陰森又恐怖的魔域能長出什麼好果子來?你們魔族都該死!」

「你才該死!」赫連雪氣不過,看著僵立在一旁像個木人似的烏蘇,恨聲道,「你知道烏蘇喜歡你嗎?!」

「她經常下意識地捏鼻尖,尤其是你也在場的時候,因為她的鼻尖有顆黑痣,怕你覺得她不漂亮!」

「她還偷偷給你縫了荷包,假託宮人之手給你送去。那荷包上綉著你喜歡的梅花,她那提劍的手拿著繡花針,磕磕絆絆綉了大半年,你知道她被針扎過多少次嗎?」

「蘭台魘主死後,大護法讓你暫代蘭台一職,負責往來文書事務,你真以為整個魔域都沒有人才可用,需要靠你一個男寵來擔當這麼重要的職務?是烏蘇在大護法面前力薦你,誇你才華橫溢,贊你文采斐然,是她為你做擔保,大護法才答應用你!」

「我看出她喜歡你,曾經跟她提過,要抹掉你的記憶,送去她府上供她消遣,可是她不肯。她嘴上說她就喜歡你這種心裡沒她的樣子,可我知道她是害怕。害怕你厭惡這以色侍人的男寵身份,害怕你失去記憶以後會難過,害怕你會討厭她!」

「她那麼乾脆果決的一個人,在你面前卻緊張得連話都不會說,連多看你一眼都不敢,就希望有朝一日能獲取你的好感,讓你真正喜歡上她!」

赫連雪快要氣蒙了,用力握拳砸在透明的結界上,恨不能衝進去殺了寧文昌:「你說這魔域陰森恐怖,魔族人兇狠殘暴,可烏蘇是唯一那個願意幫助你善待你尊重你愛護你的人,可你是怎麼對待她的?」

扭頭看向僵立在那裡面無表情的烏蘇,寧文昌眼神微有訝異。

他沉默了許久,然後帶著些自嘲道:「那我也一起死好了,本來我也沒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