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戚南行受完幾十項重刑之後, 剩下的便是些各種各樣的輕刑,比如去陰司道鋪路,比如去羅剎海拉縴, 比如去採石場搬石頭, 比如去火焰山燒炭……

因為他一直表現良好, 從不惹是生非, 所以不必再被關押在死牢中,也不必再由陰差看守著押赴刑場。

反正該罰的都擺在那裡,什麼時候完成了,什麼時候離開這裡,全憑他自己。

罰不完, 就永遠留在這陰曹地府, 再也難見天光。

楚魈已經走了,去酆都城中照看他的胭脂鋪子,繼續給那些魅精艷鬼畫皮, 掙些冥幣香火錢。

寧文雪還留在這裡,每日陪著戚南行, 怎麼趕都趕不走。

戚南行拿她沒有辦法,最終只能由她去了。

得益於寧文雪結陰婚的那套首飾, 滿頭金簪換了不少紙錢,她在地府租了一個小宅子, 當做她和戚南行的落腳之處。

「你明天先去採石場搬石頭,搬上十來天, 把燒炭的活留到下個月。」寧文雪叮囑道,「下個月就冷了, 燒炭比較暖和。」

戚南行戴上寧文雪給他縫的套袖,正準備出門,忽然反應過來她剛剛說了什麼,整個人呆立在那裡,心頭突突直跳。

「好。」

「快點呀。」寧文雪撅著小嘴,催促他。

戚南行點點頭:「好。」

「你現在沒有記憶,我不能欺負你。」

戚南行卻再一次將她推開,忍耐著低聲道:「不可以。」

她說著,嘟起紅艷艷的小嘴巴,央求道:「我要你親親我,就現在。」

喉結上下滾動了一圈,戚南行垂眸看著她那花瓣一般美好的櫻唇,眼底暗潮洶湧。

「等離開這裡以後,找個良辰吉日,你娶我吧,我想嫁給你。」

「你答應我了,可不許反悔。」寧文雪臉頰微紅,忙不迭推著他向外走,催著他趕緊去服刑。

「西屋角漏雨,夜裡還灌風,後半夜太冷了,得補一補。你回來的時候,看能不能尋些瓦片回來,要是找不到就算了。」

「這怎麼能叫欺負?」寧文雪眨著水盈盈的大眼睛,不諳世事道,「這明明是你情我願,有何不可?」

「好。」

兩人離得很近,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寧文雪仰頭望著戚南行,看著他柔和清潤的眼眸,喃喃道:「這個時候,你不該親我嗎?」

戚南行應聲道:「好。」

等他下來的時候,寧文雪已經打好一盆清水,讓他洗手,又給他遞手帕擦手。

半晌,他輕輕回頭,看到寧文雪正笑眯眯地看著他,清透的紫眸水盈盈的,裡面滿滿的都是不加掩飾的情意。

戚南行臉頰發燙,連忙扶著她的肩膀,將她推開一些距離。

「搬石頭的時候別忘了戴套袖,別把新衣服弄髒了, 那可是我花了兩沓紙錢才買到的,可貴了。」寧文雪又絮叨著,幫他把領口系好。

他的鼻尖不小心沾了一點泥,樣子有點滑稽,寧文雪踮起腳尖,輕輕給他抹掉了。

戚南行在採石場忙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回來。他還帶回好幾張瓦片,用乾草和了一些泥巴,爬到屋頂上去修補漏洞。

「為什麼不可以?」寧文雪又擠到他身前,不管不顧地摟住他的脖子,「你給我一個理由。」

薄削的唇緊抿著,戚南行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我怕你以後知道了,會後悔。」

他在這陰曹地府還要服刑十多年,今天忍不住親了,明天說不定就會抱,後天說不定還會……所以不能開這個頭。

因為他知道,離開夢境之後的赫連雪,不會有這些記憶。

那時的她,若是知道他在夢境里親了她,抱了她,甚至睡了她……只怕會當場殺了他解恨。

「我為什麼會後悔?」寧文雪十分不解,「我喜歡你,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替我承受刀山火海之痛,又替我擔罪服罰,為我出生入死,不顧性命來救我,我的感激和心動你都感覺不到嗎?我為什麼會後悔?」

看著她紅了眼眶,滿是難過和失望,戚南行心頭髮堵,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將她離開夢境之後沒有記憶的事說出來,請她原諒。

「所以……你是怕夢境之外的赫連雪會恨你,對嗎?」

幽深的紫眸定定看著他,她自嘲地一笑:「那我呢?寧文雪就不配得到仙尊的愛和垂憐嗎?」

「當然不是。」戚南行連忙道,「你就是赫連雪,赫連雪就是寧文雪,你們是同一個人。」

「你騙人。」寧文雪含著眼淚,冷幽幽地看著他,「你明明就更在意赫連雪的感受,而不是我寧文雪。你怕她生氣,卻不怕我傷心。你寧肯讓我一直失望下去,永遠無法得償所願,也不肯讓她有任何一絲不高興!」

「你是為了她才會來救我,你喜歡的根本不是我,只有她!」

寧文雪說著說著就哭了,一把將戚南行推開,轉身氣鼓鼓地走了。

留下戚南行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地茫然著,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自己吃自己的醋。

這天夜裡,寧文雪沒有同戚南行一起看書練劍,也沒有同他說話聊天,自己一個人很早就睡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戚南行悄悄走進她房中,給她蓋好被子。

看著她熟睡的模樣,戚南行半跪下`身,修長的指尖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低低地說了一聲:「我愛你。」

寧文雪卻並未真正睡著,閉著眼握住他的手指,輕聲道:「我也愛你。」

一顆淚滴從她的眼帘下面滑落,她閉著眼道:「我一定會記得你。」

戚南行瞬間紅了眼眶,低頭輕輕在她額前落下一吻,然後鬆開她的手,起身離開了。

從那以後,寧文雪再未與戚南行親近過。

她只是力所能及地照顧他,幫助他,陪伴他,與他走過一個又一個春秋冬夏,看著他受完所有刑罰,終於重獲自由。

離開陰曹地府那天,戚南行拉著寧文雪的手,帶著她走出鬼城門。

外面是一片陰森森的迷霧,迷霧之中站著一個黑衣人——一襲黑色斗篷,頭戴兜帽,臉上罩著一隻銀色狼頭面具,眼窩處露出一雙陰森森的慘綠眼睛。

「是你。」戚南行幾乎瞬間認出他,他就是那個將戚若雪煉化成厲鬼並操縱它殺人之人。他在赫連雪給厲鬼施讀心術的時候,見過一次。

黑衣人抬起雙手,拍著巴掌,說話的聲音低沉又沙啞:「沒想到她竟然是你的靈體,你竟然是招魂把她招回去的。不愧是天樞仙尊,果然厲害,連這樣的死局都叫你給破了。」

戚南行目光冰冷地看著他:「你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黑衣人發出低沉壓抑的笑聲,「我只是來提醒一下仙尊大人,如果你帶她離開這裡,她不會有夢境里的任何記憶。出了這個夢境,她就只能是個靈體,附身在一堆蘿蔔蓮藕上,永遠不可能變成活人。」

「你再愛她,又有什麼用呢?」

黑衣人冷笑幾聲,張開雙手:「可是在這裡,她就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有血有肉有心跳,她是個活生生的人。甚至因為你把功德給了她,她已經長出靈骨和仙根,可以和你一起修鍊,大道長生。」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她愛你。」

兩隻慘綠的眼珠緊緊盯著戚南行,黑衣人帶著些嘲諷道:「一旦走出這裡,她就消失了,你捨得嗎?」

戚南行緊緊攥住寧文雪的手,冷聲道:「所以你想蠱惑我留在這裡?」

「就算是蠱惑,也是因為有你想要的東西,不是嗎?」黑衣人緩聲道,「其實這裡並不只是一個夢境,而是一個須彌幻境。仙尊想必知道,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大千世界三千幻象,很難說究竟哪個幻境是真,哪個幻境是假。」

「如果你把外面當成真實,那這裡就是你的夢境。但若你把這裡當成真實,那外面就是夢境。」黑衣人低沉地笑了一聲,「仙尊真的不想留在這裡?」

「在這裡,你已經贖清赫連雪的罪孽,可以和她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做一對神仙眷侶。可是出去呢?她依舊是那個為世道所不容的黑心魔姬,人人喊打喊殺,日夜不得安寧。你還要承受私召亡魂逆天而行的天罰雷劫,一旦撐不過去,就會身死道消,再無來世。」

「仙尊大人,看看你身邊的那個人,你真捨得離開這裡,你能捨得離開她,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嗎?」

寧文雪緊緊抓著戚南行的手,幽深的紫眸蓄滿淚水,幽幽地問:「他說的……都是真的嗎?我們可不可以留在這裡?」

抬手輕撫她的臉頰,為她擦掉眼淚,戚南行語氣堅定道:「不要相信他,他在騙你。」

他將寧文雪擋到身後,凌空變幻出一柄仙劍,快如閃電般向那個迷霧中的黑衣人劈去。

本以為黑衣人會接上幾招,看看他的路數,沒想到他根本不接招,一眨眼便閃身逃走了。

只是到底被戚南行的劍氣傷到,留下一地暗紅的血跡。

戚南行拉著寧文雪的手,帶著她走出那一片迷霧的時候,忽然感覺有人抱住他,然後落在他唇上一片柔軟。

「戚南行,再見了。」寧文雪輕輕嘆息一聲,然後慢慢消失在迷霧中。

戚南行回到天劍宗的時候,赫連雪已經醒了,正在那裡興師問罪,問柴良為什麼會在她房中。

柴良連忙解釋她被夢境困住的事,可是赫連雪卻不肯相信:「我什麼時候被夢境困住了?你可不要狡辯!快說,你偷偷潛入我房中,究竟意欲何為?」

柴良百口莫辯,正著急的時候,看到戚南行來了,頓時彷彿見到了救星。

「師兄!你快跟她解釋,我才沒有圖謀不軌!」柴良連忙奔逃出門,再不敢停留。

「喂!還沒說清楚呢,我准許你走了嗎?」赫連雪追到門口,氣得瞪了戚南行一眼,「瞧瞧你們天劍宗的人,一點規矩都沒有!」

戚南行默默站在那裡,看著她那生龍活虎的模樣,看他的眼神再沒有任何一絲繾綣。

她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