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魂歸來兮, 蕩蕩遊魂。

太陰少陽,地戶天門,

上窮碧落, 下赴黃泉,

三魂七魄, 何處留存。

魂歸來兮, 離離遊魂。

以血為引,以靈為媒,

以吾之心,鑄汝之魂,

巽震酉乾, 收復其中……」

斷崖之上, 低沉壓抑的咒語聲念念作響,隨著夜空中宿、輿二星齊鎮東南,時辰已到。

白衣男子毫不猶豫地凝氣為刃, 猛地刺入自己心口,引心尖血流入腳下陣法之中。

殷紅的血流如注, 很快在陣法中燃起一簇簇幽藍的離火。黑暗空曠的荒野霎時陰風陣陣,烈刃如割。

隨著宿輿二星光華大盛, 詭異的陣法中騰燃起濃黑的煙霧,一時間魑魅魍魎鬼哭哀嚎, 猶如從幽冥地獄裡傳出的聲音,刮骨磨牙般陰森駭人。

眉心沁出冰涼的冷汗, 身在陣眼之中的白衣男子快速結印,念出這上古招魂禁術的最後一句咒語。

棺身如水晶一般透明,裡面躺著一個人。

鴉黑的睫毛纖長卷翹,覆蓋在閉合的眼帘下,翹挺的鼻和淡紅的唇,肌膚勝雪、黑髮如墨,一襲火紅衣裙包裹住她纖細玲瓏的身體,右手腕間戴一條銀亮剔透的手鏈,鏈身上垂墜著一顆顆細小的鴿血石。

濃稠的黑霧終於散盡,九天玄冰棺完全顯露出全身,棺中的女屍睜開了眼睛——

她好像在夢中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想起她在黃泉路上孤魂野鬼般四處遊盪的那些年歲,日夜掙扎在屍山血海和無盡的捕殺之中,浸透恐懼與黑暗。

幽冥魔域的帝姬,魔族最尊貴的公主,後來繼任魔君之位,血洗青雲山,滅門鬼王宗,還把仙族百年功業毀於一旦,將整個人間攪得腥風血雨、生靈塗炭的那個備受六界正道畏懼和忌憚的黑心魔姬。

「鬼宿天輿, 魂魄歸來!」

「是你呀,戚南行。」

倒映在她如紫葡萄一般明凈的眼眸中,帶著一絲不解和困惑。

只有在那些高聳入雲的仙山上,才能看到這樣澄澈明凈的星空。

這是在哪兒呢?

烏黑的墨發在風中飛揚,戚南行眼神冷得像冰,俊美的臉龐沒什麼表情。

不知眼前是怎麼回事,赫連雪靠在棺材邊上,素白的手撐著腮,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他。

她輕柔低喃的聲音,帶著一絲久未開口的滯澀,在這高聳入雲的斷崖之上,聽起來有些縹緲的不真實感。

幽冥鬼哭,陰風割面,血色陣法極其緩慢地轉動著。

纖細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水晶般透明的棺材板,帶動著手鏈上的鴿血石碰撞在一起,發出細碎叮咚的聲響……赫連雪眉心微凝,一些久遠的記憶漸漸回籠。

剎那間騰燃起暴濺的金光,一寸寸驅散開濃黑的煙霧, 顯露出包藏在黑霧最深處的九天玄冰棺。

可她如今卻好端端地坐在這裡。

他那一襲白衣不染纖塵,如煙嵐雲岫,如琨玉秋霜,彷彿冰山雪域最聖潔的高嶺之花,胸口卻染著一大片刺眼的殷紅,似乎受了不輕的傷。

這滿地血色詭異的陣法,一看就不是正經東西,而他竟然站在陣眼中央,顯然就是那催動陣法之人。

眼尾浮起一抹譏誚,赫連雪抬起手,撐開覆蓋在她頭頂上的那一片水晶般透明的東西。

她靜靜地躺在那裡,隔著一層透明如水晶的東西,看到幽藍的夜空中,漫天星子閃亮。

所以呢,這些都是他乾的?

白衣男子墨發飛揚,漆黑狹長的鳳眸緊緊盯著那口玄冰棺,牙根緊咬,極力對抗著驅動陣法引起的巨大反噬。

可她為什麼能看到這樣的星空呢?

死在十多年前,仙門正道的合力誅殺之中,死無全屍,魂飛魄散。

確切地說,是一具女屍。

啊……她想起來了。

難道又要失敗了?

流血的傷處劇痛難捱,他在空曠的死寂中慢慢垂下眼帘,卻聽黑暗的霧氣里忽然傳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已經死了。

不是陰森可怖的羅剎海,不是烈焰滔天的無間地獄,也不是終年飄雪的幽冥魔域……看起來倒像是仙門地界。

隨著時間推移,流血過多的身體已至強弩之末,薄削的唇蒼白如紙,他眼睜睜看著夜空中的宿輿二星光華漸漸淡去,陣法之中的黑霧卻依舊難以驅散盡。

不知從何處起的冷風,裹挾著白茫茫的雪沫,捲起一地肅殺之氣。

赫連雪坐在棺中,久久地盯著那個白衣男子,漸漸認出了他的臉。

唯一只記得有個聲音,一直在不停地呼喚她——赫連雪,赫連雪,赫連雪……

她坐起身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具透明的棺材。

毫髮無傷。

漂亮得令人窒息。

那麼純凈,那麼清澈,那麼……真實?

腦海里鈍鈍的,有些疼,還有些頭暈目眩。

棺材懸浮在一個巨大而詭異的血色陣法中央,猙獰的花紋藤蘿般纏繞在素白的雪地上,幽藍的離火簇簇暗生,一名白衣男子站在陣眼處,眉眼如霜,正冷冷地看著她。

她是赫連雪。

想起夢裡不停呼喚她的那個清冷低沉的聲音,再加上眼前詭異的陣法,和戚南行心口的血。

這難道是……招魂術?

像這種起死人肉白骨、強行逆天改命的上古禁術,咒法非常邪惡,歷來為仙門正道所不齒。戚南行怎麼會使用這種邪術?

赫連雪抬眼看向他:「是你把我招回來的?」

薄削的唇角微抿,戚南行沒有說話,只是抬袖一揮。

瞬間,血色陣法和透明的棺材都消失不見了,只余滿地亂瓊碎玉般冰晶潔白的積雪。

赫連雪緩緩從半空飄落下來,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她明明是極清麗的長相,可那一雙眸子像紫葡萄般澄澈透亮,火紅衣裙包裹住纖細玲瓏的身體,肌膚勝雪、黑髮如墨,整個人美得明艷如火,妖氣衝天。

兩手環抱在身前,她盯著戚南行潔凈白衣上那抹殷紅,緩緩抬起眼帘:「天樞仙尊這樣大費周章地把我招回來,要做什麼?」

戚南行定定看著她,漆黑鳳眸沉得宛如一泓化不開的墨色,片刻之後終於開口:「你欠我的賬,還沒還。」

「什麼賬?」赫連雪漫不經心地眨了眨眼,有些無辜,纖長卷翹的眼睫下,那一雙紫葡萄般明亮的雙眸,比這湛藍清透的夜色還要好看上幾分。

「若雪。」戚南行語氣低沉冷肅,「你跟我承諾過,會帶她回來。」

細細的冷風在斷崖上不停吹拂,過了許久,赫連雪才輕輕地哦了一聲……想起來好像是有那麼回事。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因為血洗青雲山,被栽贓滅門鬼王宗,還殺了數不清的仙道中人,她的仇人遍布六界,無處容身。

因著往日的那一點點歉意,戚南行收留了她,將她藏到天劍宗。

戚若雪是戚南行的妹妹,小丫頭喜歡她,經常找她玩耍。

上元節那天,受了赫連雪的攛掇,戚若雪吵著鬧著要去人間的夜市遊玩,可是戚南行不允,因為他有要事抽不開身。

戚若雪哭鬧不已,她一哭,戚南行就心軟了,派下護衛重重,陪她們一起去人間遊玩。

臨出門前,戚南行敲打赫連雪:你別想逃。

赫連雪笑得燦爛,百般保證:沒有比你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了,我才不會逃呢,一定把妹妹給你好好地帶回來。

可是她食言了。

戚若雪死在那次遊玩中。

因為仇人追殺,錯把小丫頭當成她。

赫連雪沒法跟戚南行交代,於是便趁亂逃跑了。

再後來,她也死了,死在那些仇人的合力誅殺之中。

也算替他的妹妹償命了。

只是沒想到,時間過去那麼久,戚南行竟然逆天而行,強行開啟上古招魂禁術,又把她招了回來。

這是還沒消氣,要找她秋後算賬?

夜空中不知何時下起雪,細面子似的小雪紛紛揚揚,飄落無聲。

空曠荒蕪的斷崖上,一片死寂。

赫連雪看著戚南行如霜的眉眼,沉吟著問:「既然你可以招魂,為什麼不把戚若雪招回來?」

戚南行聲音低沉:「我試過了,招不回來。」

赫連雪不明白,為什麼她能被招回來,那小丫頭卻招不回來。或許她已經投胎轉世?

能投胎轉世之人,大都心中沒有遺願。只有遺願未了之人,死後變成鬼,才會在黃泉路上四處遊盪,不肯投胎。

赫連雪暗暗思忖著,問出心中的疑惑:「那你招我回來幹什麼?要尋我報仇?」

戚南行定定看著她:「鬼門關那邊,你有沒有見過若雪?」

「沒有。」 赫連雪搖頭,自嘲道,「我可是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之人,死後上的是黑簿,和令妹不一路。」

戚南行沉默許久,開口道:「有人捉了她的魂,將她煉成厲鬼。這麼些年,她手上沾過的血,只怕不比你少。」

「厲鬼?誰幹的?」赫連雪眉心擰起,難以置信。她生前作惡多端,殺人無數,死後也不過是個惡鬼,比起厲鬼還差得遠。

戚若雪那個小丫頭,究竟得罪了誰?

「不知。」戚南行盯著她不放,「魔妖鬼三界,你可知曉有誰可以煉化厲鬼?」

「不知道,我沒聽說過。」

赫連雪是魔族尊貴的帝姬和魔君,從小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魔妖鬼三界有什麼厲害的法寶或者修鍊秘術,沒有她得不到的,只有她不想要的。

連她都不知道那個煉化厲鬼之徒是誰,那可真是無處尋了。

夜風冷肅,落雪紛紛,戚南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似乎很失望。

「令妹的事,我也很遺憾,可惜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赫連雪抿著唇角,一臉誠懇道,「不過……不管怎麼說,謝謝你救我回來。」

能重新活過來,當然很好。

不,簡直是太好了,畢竟她還有很多遺願未了。

戚南行看了看漫天飛舞的雪花,過了會兒,目光重新投向她,淡淡道:「你不必謝,我招你回來,不是白招的。」

赫連雪微微蹙眉,眼神裡帶起些防備:「你想幹什麼?」

戚南行看著她:「活人進不去鬼城酆都,我想你替我走一趟,去找到若雪的下落。」

「你也知道活人進不去酆都,我現在不是活人嗎?」赫連雪撩起眼皮子,冷了面色,「還是說,你打算讓我再死一次?」

戚南行:「我有辦法讓你進去。」

「你有辦法,你自己怎麼不去?」赫連雪端著胳膊,冷笑起來,「你的妹妹你不去救,竟然指望我這個窮凶極惡的魔族去替你救人?我沒對你們兄妹下手,已經是最後的仁慈了,別逼我罵你。」

說完她便冷哼一聲,甩袖離去。

酆都那個鬼地方,她再也不想回去了。好不容易重新活過來,她有的是事要去做,可沒功夫跟他在這裡浪費時間。

然而還沒走多遠,戚南行在她身後淡淡開口:「你走不了。」

赫連雪腳步一頓,回頭看他:「你什麼意思?」

「這裡是風止斷崖,沒有任何出路,你走不了。」

一聽是風止斷崖,赫連雪不禁火起:「戚南行,你又要把我關起來?」

「是為你好。」

戚南行慢慢道:「你的魂魄雖已歸來,但並不是真正的人,只是一具靠我的血供養的靈體。一天不喝我的血,你就會死。所以你無處可去,只能留在這裡。」

赫連雪面色微變,連忙查看自己的靈台,結果發現裡面空空蕩蕩,她的內丹沒有了。

她甚至都沒有心跳。

她體內流淌的,是戚南行的血。

勉強維持著她的生機。

靈體……她竟然只是個靈體?

根本不是人。

一股惱怒襲上心頭,赫連雪瞪著戚南行,氣得咬牙切齒,卻又不知道該罵什麼。

戚南行面色平靜地看著她:「你是靈體,自然可以進酆都。至於答不答應,隨你。」

他的話未說盡,但是不用猜也知道,如果她不去酆都,他就不會給她血續命。

好不容易活過來,誰會想死?

赫連雪咬著牙,冷笑了良久,一字字道:「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