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

正文卷

陳瑞在春天時被傳召回了東都,拜謁新皇。

暖流拂面,夾雜著彷彿有花香,陳瑞不禁想,東都的桃花杏花必定絢爛漫了。

封旭雖沒有親自來迎,但還是派遣文武百官出城五里相迎,已是新帝登基以來前所未有的禮遇和恩典,凈水潑灑的道路在兩邊盤金的龍旗,點睛色是空樣的蔚藍。封旭親自到大陳宮的朝陽門外迎接陳瑞,春日下連綿的明黃色琉璃瓦,在褚色的宮牆上飛躍延伸。從遠而近,延展到高大的朱紅,城樓上飄著仍舊是色藍睛的龍旗。

陳瑞想,已經這麼迫不及待了嗎?

攝政王雖未登位,但已住進了欽勤殿。倒是正經的子其淵,只隨著晉封至太妃的生母,住在偏殿。

當年極盡宏麗工巧的的陳宮並未改變什麼,可那種歡愉奢靡如蓬碩大毒艷的食人花的氣息,卻不見了。陳瑞細細看時在,鋪砌的雲母、涼波銀與銷金玉等種種寶飾,都已撤去了。彷彿原本的奢華被付之一炬,在焦土上生出的一座新城。氣象恢宏壯麗,然而陳瑞還是忍不住思念起那海蜃樓台般的靡麗。

當夜,便大設酒宴,盞盞霓燈,一派絲竹奏樂,歌舞昇平的風光。是新皇登基以來,勤儉到了幾乎嚴苛地步的攝政王,第一次奢華。

被封旭緊緊拉攏住的杜鈞梁,一直在陳瑞的耳邊稱讚著攝政王的賢德。陳瑞端著酒盅,薄薄的青酒在盅內打著轉,幾絲煙霧飄忽過眼眸。

毫無目的地望著,也同杜鈞梁談上兩句,清清淡淡,態度儼然。

一句也沒有問起杜江的死因。

彷彿看出了陳瑞風塵僕僕的疲倦,封旭親自引著陳瑞進煙波碧水閣。

春日的煙波碧水閣,面臨的玉湖荷花剛剛打了苞,春末的風,慵懶慣,有一下沒一下地吹著,荷葉搖曳,沙沙沙沙,成了大片大片的翠濤。雖未來得及綻放,但泊泊淌出芳香卻將殿內蕩滌乾淨。

陳瑞惶恐揖禮道:「太僭越了,王爺。臣還是住在賢良祠好,十數年來,已經習慣了。」

封旭上前攙住他,笑得極為溫和:「你對本王好比恩師,沒有那麼多法。」

語氣柔軟,極白皙的膚色在燈光下浮起一層淺緋,挑起的眼幽藍好似海水,幽幽的一層光,彷彿將當年所有的事都化為玉帛的模樣。

陳瑞心裡卻不禁一寒。

煙波碧水閣的床,茵綉錦褥太過柔軟,也太過寒涼,陳瑞輾轉反側,時至午夜方迷迷濛蒙睡下,卻突地聽到陣歌聲。

……綠水本無憂……

陳瑞心中巨震,披衣下床,將對著玉湖的窗射門,外面的風不大,從這裡望出去整個湖泊閃著深夜寂靜的星光,哀婉的歌聲仿若無眠的春蟬,在夜色中紡起紗,垂下細微的呻|吟。

……因風皺面……

值夜的小內侍忙殷勤的端茶上水,笑道:「吵著大人?那是杜太妃娘娘,自從先帝爺駕崩後,」說著曖昧的指了指腦子:「這裡就不大好使了,整日里就會唱這一首歌。」

陳瑞眼從他身上滑過,無甚痕迹。

翻身假意睡去,待眾人都不覺察時,翻窗溜了出去。

長夜深了,陳瑞信步而行,循著歌聲七彎八轉穿花拂柳而過,微涼的露水隨著青嫩葉,沾在身上,漸漸寒入骨。

最僻靜的位置個錦衣子坐在花間,十指弄琴,細抹慢挑,和著一絲半縷的歌聲在夜風中飄:「青山本不老,因雪白頭,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

奇異陡轉的音調,讓陳瑞也不由地聽住了。

子察覺有人時,撫琴的手便緩緩的止了。

「太妃。」陳瑞走到身側開口道:「您這首曲子,臣下極熟悉。」

杜銘溪起身,笑道:「這曲子是有個人,新近教我的。」

陳瑞還是在杜銘溪幼時見過,今日細細看著她,已是另一番模樣。如玉臉孔,三分柔三分傲,還有隱在眼底最深處的三分陰寒。

絕不瘋癲。

她定定也望住陳瑞,緩緩伸出手:「那人就在玉湖底的地牢里。」

皓白的手腕在金絲銀繡的錦服之下愈發的顯露的纖瘦,陳瑞順著的手指看過去。花叢之中,暗影幢幢,落到地上便是重重的黑,滿院花葉中,隱隱可見一塊巨大石板。

杜銘溪笑道:「你放心,侍衛都被我迷暈了。」

陳瑞掀起了青石板,順著烏黑階梯走下去。甬道極長,牆壁上嵌著連綿的燈火,照亮青石階梯,盤旋而下,腳上的軟底鞋在寂靜中毫無聲息。越走越深時,幾乎可以聽到水聲嘩嘩,就彷彿幼時坐船,悠悠地晃動,微微的,說不出地異樣。

路總會到盡出,轉角處有更亮的燈火,陳瑞一步步走了過去。轉過去時,透過列精鋼的欄桿,有一種奇怪的味道……

最先入眼的是牢籠里三面垂掛的白綾,綾上綉著密密的金色梵字經文,御用的黃緞織金勾勒的五色梵字,燭影搖動時流光溢彩,彷彿交織的咒語,讓人看了心悸。

陳瑞認得,那是陀羅經被,由活佛進貢,皇帝死後金匱中必備之物。每一幅都由活佛念過經、持過咒,名貴非凡。然而,么整整垂掛三面牆,卻從未見過。

呼吸中,彷彿是什麼腐爛了,又被濃重的香味所掩蓋……

陳瑞忽然若有所感,目光向陰影處再看,霎時瞭然。

立起水晶棺中,閃閃流動的水銀交錯在其中的屍首上,日月蟠龍玄色袍服中,他的眼闔著,他的臉輕輕的垂著,凝固在臉上的神色仍舊如生時。

封榮……

陳瑞驚得一退,恰在此時,燈芯搖了搖,悠悠的光芒里跳出封榮合在身前的手,幾截已腐爛出白白的人骨。

水銀鎮的再好,若沒有冰,屍體終究開始腐爛。

棺旁是紅瑪瑙巨大香爐,香煙滾滾,味似雪梨,摻著些苦。那香料還是陳瑞不久前貢上的,波斯薄如蟬蠶的「瑞龍腦」。也不知焚了多少的分量,波浪一般不停的涌動,可終究遮不住的腐臭。

棺槨的對面,牢籠內唯一的光亮,一盞八角紙燈,香墨穿著碧色臟舊的裙,席地倚在牆上,似睡的極熟,雙腕上扣著精鋼的鎖鏈。瑞腦香霧堆雲疊雪,勾勒出枯黃的面容。

她變得衰老了。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頭。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

那帶著奇異穆燕音調的歌聲驀然從陳瑞的腦海中跑出來。大漠浩瀚,猶如無際,黃沙下掩埋著無數的殘骸,從無人知曉。

記憶中,他也是循著這歌聲,找到了執意私逃,卻被困在黃沙中整整七個日夜的女人。

那歌聲,是她寂寞時,纏著穆燕的盲歌者學會,轉譯過來,卻仍帶著穆燕特有的奇異音調。

流干血的飛天在她的腳下,她的臉扭著衝著風吹來的方向,沒有了琴只是用單調的鼻音在緩慢的唱,輕抖的眼睫彷彿也是被風吹撫過的痕迹,血跡乾涸在她的唇邊,綻放如花。

彼岸芬夜繁花,猶似昨日,卻已是隔世迢遙。

陳瑞沒有再看,轉身出了地牢。

杜銘溪還守在花蔭中,見他出來後,疾奔幾步貼在陳瑞身上,眼裡竄起一種明亮到鋒利的光芒:「怎麼樣?」

陳瑞心底沉了一下,退開一步,低聲道:「太妃娘娘什麼意思?」

「我不敢進去,我受不了見到萬歲的屍體就樣腐爛在地牢中!」杜銘溪眼漸漸迷茫起來:「那個女人也受不了吧?多奇怪,她一面害死萬歲,一面卻為他的死悲痛欲絕……」

他嘴角挑起來的笑意,搖搖頭才說:「無恙。」

含糊的兩個字更讓杜銘溪茫然若失,她慢慢轉開身,彷彿自言自語的喃喃道:「怎麼會無恙呢?萬歲那麼乾淨的一個人,怎麼可以在那麼骯髒的地方腐爛?!」

一面走,小小的水珠,滴落在臉上,剔透明亮的一顆,滑至唇際,鹹淡而苦澀:「那年萬歲就躺在的膝蓋上,垂眼時,桃花一樣……他問……為什麼不開心?」

暮色遠遠看到一樹桃花初綻,混成一團暗紅,灰銹一般。

她突地揪緊自己錦繡的綢袖,血脈在指下灼痛。為什麼那麼痛,痛的她錐心裂骨!

「我到現在也分不清萬歲說的是誰,是杜子溪,還是佟香墨,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受不了讓萬歲跟那個女人日日夜夜的在起,所以,將軍請殺了她吧!對你們都是解脫,不是嗎?!」

杜銘溪徑自走了,樹間的枝葉劃過面頰,髮髻,也覺不出疼痛。妝容散亂,鬢亂釵斜,他們都認為她瘋了,也許是真的,她早就瘋了。

十後,陳瑞奏請,離開東都回漠北。

在欽勤殿中,陳瑞與封旭跪別的時候,陳啟和杜鈞梁正站在御案的兩側,展開一卷畫軸。

封旭讓他看了巨幅長卷,殷翠的土地,蔚藍的河流,那是修改渭河的流向,打通一條運河的圖紙。

北糧南調。

陳瑞想,他果真是一個賢明天子,蒼生的福祉。

離開東都的時候,在東都的官道上與幾乘裝飾華美的油壁輕車狹路相逢,在得知是陳瑞隊伍時,率先避讓到一旁。

陳瑞騎在馬上,經過居中一輛時。風過起那車帷,素紗翻飛,抖落幾余簌簌金簪光華,露出一張莫名熟悉的秀靨,不過驚鴻一瞥之間,已是讓人目眩神迷的美麗。

卻不知道為何,有什麼地方很像那個膚色如金的女人……

路旁枝上綠意仍如新時,桃花卻凋殘了。

半個月後,陳瑞的隊伍按例在平洲駐驛,他告訴屬下以避暑為名,停留在此處,然後一個人再次潛回東都。

一個月後的東都正步入是夏中,運河工程已在進行,他潛在運送木料的船上,三三夜方混進了皇宮。

那一日,下著雨,地上積著牡丹花瓣,沾著泥水,彷彿一團冷火,他記得那是御苑的珍品,名喚「火鍊金」。夏日裡這樣的氣,不由叫人覺得微微的涼寒,可是,大陳宮似乎總是么的寒涼。

打昏送飯的內侍,在風帽矇著頭,進入了玉湖地牢。常年隨身帶著的,是把東穆燕王贈送的絕世寶刀,沿刀紋排列有半月形模樣花紋,得名「半月」。而此時,向來切金斷玉的半月在火星四濺中,連砍開五個碗口粗的精鋼欄桿後,迸裂了一個豁口。

籠內的棺槨里的封榮,大半個屍身都腐爛了,再濃重的瑞腦也掩不住讓人嘔吐的味道。

「香墨!」

陳瑞將蒙在頭上的風帽拿掉。

「陳瑞……」

坐在地上的香墨抬起頭,似仍不清醒,極慢極緩,對上陳瑞的黑眸。

不分晝夜的地牢,徹夜長明的燭光亮在那兒,她乾枯雜草一樣的發散落一地,濃得化不開的惡臭中,微微一笑。

此時此刻此地,一直一直,浮現在陳瑞腦海里的是過去的時光,在賢良祠里,那個滿飛雪的夜晚,她流淚著說:你欠那個孩子!

白光一閃,猙獰地吞沒了青色的燭火,漆黑片中,寒晃晃的刀光劈空而來,停在香墨的頸側,映亮了她的眼眸。

陳瑞沙啞著聲音:「讓幫你解脫吧!」

「不!」她仰起頭,語意堅決。頸項沐浴著半月的光華,分外優美,活像是枯白的骨:「我要活下去。」

「即便是種生不如死?」

暗影重重,從頭頂落下,讓人好似被窺視之中,總覺得不知不覺之中便會有猛獸從旁撲出。陳瑞看著香墨,卻是發現的眼睛早就盯死自己:「對你或許是。你一生征戰沙場,自由的讓人嫉妒。而我似乎總是被關在一個籠子里,由這個籠子移到那個籠子,本沒有區別。」

「所以……」她暗黑眼眸里烈焰的火熊熊燃燒:「我要活下去!」

陳瑞眼裡隱隱,漸漸,笑意瀰漫了上來,不知道為什麼會笑,只是覺得好笑而已,像針隔著幾重的衣衫扎在心上。

刀,還是揮了下去。

鏗鏘的兩聲,手指順著刀身撫摸下去時,那個豁口已接近一半。

鎖在牆壁上扣住香墨雙手,兒臂粗的鐵鏈已經截斷。她的袖也被截斷半邊,一段天水碧色的錦綢,被野獸的利爪撕成兩半,恍如一隻青蝶,折了翅,斷了身,只余碎屍。

陳瑞拉起她往外走,香墨反扯住他沙啞開口:「挪開棺槨,那後面有出宮的密道!」

陳瑞愣了一愣,隨即想起,傳言中的陳宮地下本就是一座九曲十彎的迷宮。便不再說什麼,上前挪開棺槨。

沉重的水晶棺並不好挪動,惡臭更是撲鼻,好似扼住人的喉舌般。唯有迤邐。

香墨側開了臉。

削鐵如泥的寶劍翹起地上磚,一個地道出現在他們面前。水銀浮華瀲艷的銀光中,一縷風迴旋吹進來,撲在人身上發寒,

沿著階梯走下去,香墨跟在陳瑞身後,沒有回頭。

地道里沒有燈光,陳瑞拿出火石磕了幾下,不過是一點微光。

香墨垂下頭,長發幾乎遮蔽面孔,也遮住凝出她一個溫柔的微笑。

「這密道,還是他活著時,告訴我的。」

暗黃泛起橙紅的光暈,朦朧里勾勒出他兩人身影,如水妖鬼魅,他是誰,已不言而喻。陳瑞沒有回頭,繼續摸索著沿著小路慢慢前行。

指下的青石,似只是薄薄的一層,跳動在手指間的水聲,或如怒濤,或如輕弦。

「他總是那麼聰明,事事料到。」

她每邁上一個石階,便說一句。

「他以為我不知道,是他用毒害死了我的妹妹,然後逼我返回東都?」

「他以為我不知道,初時對我的一切,不過是虛情假意?因為我的身份,你的侍妾,他若霸佔了,你那樣心性的人必定不會善罷干休。於是,就偏偏選中了我。」

「他是見過的最聰明的人,只是生不逢時。」

「繼位時,李杜黨爭已經惡化陳國的官場,他無力阻止。但他真的很聰明,便是把封旭放在他那時那日的位置,也必定不及他。」

「李杜黨爭,他無法掌握實權,便把他們的爭鬥挑的更激烈。開始讓杜子溪來,杜子溪不成又找到燕脂……卻沒想到燕脂只是個痴情的傻子……於是,他又找到了我。」

漫長玉湖地道中,摸索著青石的牆一步一步緩慢的向上爬。腳步一聲一聲,和著她越來越快的聲音。

「他把我作為磨心,讓李杜兩族刀刀見血,他示意杜子溪現在不能有孩子,於是杜子溪就緊著我的手,除掉一個又一個的骨肉,一個又一個……」

「杜子溪又何嘗不也是一個痴情的傻子?」

「上元夜,月上柳梢頭。他許願,望我快樂無憂;我願他一生平安。」

「那時那刻,我們未必不是真心,只是再真心的話,站在戲台上,也不過就是荒腔走板的唱詞!」

彷彿一生也走不完的漫長距離,卻在石門推開時,陡的豁然明亮。

昏朦朦的日色里,郊外的天空仍舊下著雨。香墨的瞳孔在久違的日色下,緊緊收縮。

走入雨水中,雨如海潮自面頰上擦過,順沿著已經熬乾的尖利弧度慢慢滴了下來。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所有一切全都吸進體內一樣,臉幾乎是慘不忍睹,陳瑞不忍凝視,將她攬在懷中。

從東都路往平洲的路上,陳瑞知道,香墨很少睡得穩妥,多半的日子,只能無眠而過。

重見天日後,彷彿變成就是一具屍骸。

到平洲後,他將一路幾次更換的車夫,數次遣走自己的心腹,沿路迂迴,最終他們兩人出了城。

一路飛快馬車陡地停了,嚇了香墨一跳,挑起了簾幕,前面叉開兩條的官道。

她認得,左邊往漠北,右邊往陸國。

香墨仰起頭,莫名所以的望住陳瑞。

策馬前行,停在右邊的岔路前回看著她,陳瑞的眼滑過一絲暗芒,不知是否反映出的日色,。

他聲音沙啞,聽不出來太多的情緒。香墨一愣,眼睛迅速的潮濕起來。她死死咬住下唇,似是忍耐什麼,血漸漸從唇上溢出,點點染開在唇齒之間,一絲嫣紅慢慢塗染開去。

一時間,她似又變成那個東都妖奢靡麗的墨國夫人,桃花灼灼。

她放下了車簾,說了一聲:「走」

十年風雨,一路錐心刺骨,剩餘幾聲雷,幾聲雨,幾聲風?

陳瑞在馬上靜靜看著車架越走越遠,車中的人沒有回一次頭。只有一隻手自窗里伸了出來,淺青色袖在風裡緩緩飄浮著,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他靠著馬鞍仰望空,視線所及之處一片蔚藍外一無所有。

陳瑞回到漠北的第二日深夜,封旭便來到西北絲城。

仍是溫和樣貌,秀雅且修頎,濃墨般的發因為加急趕路,不過隨意挽在身後,髮鬢之間,還帶著僕僕塵沙。

他的笑總不是假的,彷彿很真心:「她人呢,陳瑞?」

「王爺,得饒人處且饒人。」

封旭嘴角勾起笑意,緩緩搖頭:「陳瑞,你別逼我。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西北根本用不著連年戰事。狡兔死走狗烹,你深諳其中道理。一面向朝廷要著糧餉,一面販賣給穆燕人,暗地裡支撐著他們連年的興兵。」

怎麼會忘記,戰況激烈時的大漠肯斯城雪夜,撤去所有駐防的城牆上,他與穆燕人的密會。

陳瑞冷冷眼色掃過封旭,沉壓的眉眼露出掩不住的殺氣:「似乎,那個風雪夜裡,我應該殺了王爺滅口的。」

封旭好似什麼也沒看見,只是喃喃道:「我再問你一遍,她人呢!」

陳瑞看著他的面色越來越蒼白,像被人抽開了所有的血色,他的身上穿著明黃變龍的長袍,龍的點睛,一點兩點蔚藍。可想而知,他在發現她的失蹤時,是何等驚慌失措,連身上的御制龍袍都來不及換下,便匆匆趕至。

陳瑞心裡往下沉著,凝成一股寒意。

「這麼恨她嗎?」

封旭笑了,很純凈的,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莫名的眼熟。隨即陳瑞想起,那是慣常在封榮面上見到笑意。

封旭拿出兩幅殘袖,已經老舊不堪的杏子紅色,另一半水碧的半袖,兩種顏色糾纏到一處,詭異得似著了火,噝噝噝噝,頑固地燃燒著。

他,骨肉焦爛也不會放手。

「恨?」低垂的臉孔根本看不清封旭臉上表情,攥著殘袖的手指顫如篩米,半點不見剛剛那戾氣外溢的模樣,竟是瘦骨嶙峋的像落在水裡的貓,抖不盡身上的水卻是自顧自的咬緊牙關:「我為什麼不恨?我不想殺她,她必須活著,我嘗過的,為什麼不能還給她?!那樣才有意思!」

一路走來,跨過多少屍體。

可是,為什麼總是忘不了!

夏日夜晚的篝火旁,滿星光里,半舊的胡服織綉曳過青葉,鬢角眉間浮起了淺淺淡淡的石榴石的紅暈,朦朦朧朧的裹將她裹住。

她笑得從未有過的靜謐,溫柔。那時,他像一個才出生的稚子,只剩下瞢瞢無知的幸福,恬溺於的笑靨中。

他們之前,最近的距離,只是一個擁抱。

可是前塵往事驟然襲來時,那一夜,是個笑話還是一段剮骨的傷,他已記不清楚,只記得生不如死的痛,每一寸每一寸的將他撕裂開。

陡地,封旭一晃,幾乎站不穩,扶著身畔是一盞落地青銅燈方能站定。刻花的青銅,冰涼的貼在他掌心,面頰火辣辣的在發熱,他才知道已經挨個耳光。

陳瑞看著他,彷彿在看一個已然瘋掉的廢人:「仇恨和情愛些東西,必須藏在沒人知道的地方!絕不可現出來,讓人知曉!尤其在的敵人面前!封旭,下就要在指掌,為什麼沒么出息!」

封旭混雜胡人血統,膚色本就白皙,如今這一耳光,力道極大,頓時紅痕便浮了起來。

敵人……

封旭看著他笑,笑著笑著便不由自主的湧出的眼淚……

手掌不住顫抖,青銅燭傾斜,蠟潑在地板上汩汩的聲音。一時間,白煙扶搖,裊裊地撩起黑紗,那一層雲里霧裡,陳瑞身影,再也無法看定。

封旭這麼說著:「陳瑞,這都是你逼我的。」

陳瑞看著他離去,一切一切終將走至盡頭。目光飄忽了一下,洞開的門外,鉤月攀在鬱郁的枝頭,利得怕人。

「……封旭……」唇啟,有點恍惚的。

第一次,陳瑞話里見種蒼涼:「還記得那年護送去東都時,臨出泱渀沙漠時,的話嗎?」

封旭止住步,背對著他,緩緩道:「我問你,是否愛過她。,萬里江山,生靈福祉,男歡女愛不過是逢場作戲的調劑。」

封旭說的很慢,聲音嘶啞的像是被細砂劃過:「真奇怪,你一面可以的大義凜然,一面又通敵賣國以求自保。」

說時,溫熱的水珠從唇畔泊泊淌下,落地粉碎。

「保重。」

陳瑞看著他的離去。半空的月,影在眼中載浮載沉,他若有所思地笑。

封旭也許知道,但永遠也不會讓自己知道……

她為了救他,得罪李原雍。那時將他託付給自己,因為別無選擇。為此得罪李太後幾乎喪命,連封榮都想置她於死地……

他還是太過稚嫩,不知何時才能明白,即便是虛假的浮生夢,也並非全都是由謊言洄滴而成。

紅檀木桌子上,那本恩師一筆一劃抄出的道德經靜靜的擺在那裡。一根淡石青絲繩,結成一個古式繩結,從未打開過。

燭火煙花忽明忽滅,凄凄惻惻地在晃。

人生一夢,大夢不覺曉。

花開,花謝。

陳國曆二百四十一年的春,一個錦盒由漠北八百里極遞,到了東都。

坐在欽安殿上的封旭,冰藍的眼眸,浮著一層清寒。

面前的御案上,打開的錦盒,幾縷日色飄在其上,垂下的濃墨發中,尚未闔上的黑眸,狹長而漠然,幾近是嘲諷地看著這一光陰。

封旭低低垂下眼睫,那,是陳瑞的頭顱。

隨之奉上的還有名刀「半月」,三尺蒼青,隨著主人的故去,一折兩半。

合上眼,淚留下來,落到他明黃的袖上,洇濕的一點。

站在他身側陳啟,刷的一聲搖開摺扇,轉過了頭去。扇上墜的玉綴兒,在手裡晃晃的反出一層光。

陳啟想起,那年藉著南下的名義,轉道漠北時,曾不經意的:「青王動不動就哭,如何能成大事。」

陳瑞雙眼睛深遂好像狼的眼,露出幾絲笑意:「那個人,殺人的時候才會掉淚。」

殿外春色薄光流淌,花開得肆意,繞過群翻飛的白蝶,繾繾綣綣。

猶帶著淚痕的封旭側垂看著,唇角緩緩勾出笑意冰冷、鋒利,像一柄利劍一樣,透著沁人肌膚的戾氣。

這樣笑意像冰樣將陳啟的心裡陰寒,卻又似冰刺般隱隱的扎了一把,再回念一想,心頭又顫了顫。

陳國曆二百四十三年,東都渭河改道成功,攝政王封旭卻發現杜鈞梁貪墨河銀一萬兩,大怒,立斬於午門。

陳國曆二百四十五年,先皇逢帝內侍密報,帝其淵並非先皇血脈,舉朝大亂。後群臣哀求之,攝政王封旭方登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