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夢燼〔下〕(結局)

第五卷 若初見

劍尖抵上掌心,雙方一沾即收,院門卻被這惘然的劍氣絞成了碎木渣滓。

屈灑乍進乍退,他回掠園中,透過破爛的門戶,瞄見院外站著一個鬚髮蒼蒼宛如霜雪的劍客,嘴角露出了幾分訝然的情緒。

惘然劍,白追。

高行天和陸無歸也是微愣,但是兩人迅速佔據了有利方位,與守住院口的白追一道,牢牢圍住了屈灑。

此時場中四個頂尖殺手是寂靜的,桑玉躡隔遠無言看著局勢,除了不斷咆哮的怪物,沒有人願意多說一句話。

殺手對於交手結果的考量十分實際,最終勝者想贏得的不是一招半式的虛名,他們要的是對方的性命。殺手一對一的交鋒基本兩三個回合就見分曉,有的時候甚至一招就分高下,而這種搏殺的兇險程度絲毫不因人數多寡而有所改觀,殺人者即使身處劣勢也是兇器。如今場中的亂戰一旦開啟,無疑比單挑更加叵測百倍。三隻血蟻看似佔據優勢,但是他們合圍的卻是站在江湖殺手頂峰將近十年之久的卓絕人物。

香氣不斷從怪物的體內飄散,四名殺手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閉合呼吸。

這將是一場屏息之戰。

一口氣吸進肺葉,至於什麼時候能呼出來,恐怕要等敵人的血流幹才可。

暴躁的怪物在花圃之中肆意蹂躪,不放過一切可以碰觸和移動的事物。

四個殺手極有耐心,混同於枯枝落枯葉,彷彿進入了龜息狀態。

殺手可以等,桑玉躡卻不願意等。

近日她連續損失兩隻蠱蟲,體內溫養的心血蠱母損了元氣,難以長久支撐蠱絨屏障。另外現在山下的情況也是個未知,局勢必須儘早控制。

伊人輕揚皓腕,銀鈴搖響。

牆怪此時已能看出人體的模樣,籬笆花草之類雜物逐漸抖落,竟露出細密生鱗一般的表皮,腳掌指頭爪甲鋒銳,關節處亦有層層角質皮層包裹,渾身上下尋不到一點屬於人體的脆弱破綻。

不類人,更近獸。

怪物聽到鈴聲,有些迷茫,咆哮暗啞,但下一刻就揪住胸口痛苦嘶吼,他赤紅的眼睛匆匆一掃,便盯住最近的目標,跨步狂奔。

首當其衝的陸無歸皺了眉頭,他當然不願接下喪失理智的怪物,就欲提前避讓。

鈴聲再響,鈴聲如雨落芭蕉一般密集卻有著奇異難言的節奏。

怪物雙手抱頭,跪倒掙扎,那鈴聲則愈來愈急促,不斷的提醒他死敵是誰。

然而不等心中潛移默化的影像清晰,場中被困的蟻王已經啟動。

陸無歸受到背後怪物的活動滋擾,兩頭兼顧高度緊張,所以他的破綻也最先被屈灑捕捉。

猛烈的洶湧的殺意轉瞬撲至,陸無歸橫臂,立劍。

強勁的力道點上劍體,短劍如狂蛇之信,高速震顫,陸無歸穩紮馬步,身體卻不由自主的向後滑行。

屈灑暴起一擊震開陸無歸,徑直掠向那跪地的怪物。

怪物身披香甲,擴散試煉香,是可怕的移動毒源,而且近乎不可攻克。先不論怪物的野蠻武力,它的存在就是一種慢性殺法。只要屈灑沖不出血蟻的圍殺,一口氣勢必慢慢耗盡,那麼氣盡之時便是中毒之時。

這是一個十分穩妥的狩獵方案。

白追、高行天、陸無歸三隻血蟻的戰時應變能力皆是殺手中的頂尖水準,從巔峰狀態跌落的屈灑想自三人合圍之中脫出,絕非易事。

但是方案完美不代表執行起來沒有缺陷。

尚未完全馴服的怪物干擾了整個計劃的順利執行。

屈灑來的還是太突然,太早了。

便如那滿山颯颯秋色,雖然衰黃蔓延,但依舊綠沉紅透,難分軒輊。

銀鈴震鳴,全力催動血蠱,竟也一時壓制不了被試煉香熏至瘋癲的狂性。

趁怪物神智混蒙,高速侵進的屈灑張分二指,剜挖怪物雙眼。

屈灑知道這怪物周身銅牆鐵壁,眼睛已是最脆弱的部位。然而怪物眼瞼瞬間閉合,屈灑雙指非但沒得手還險些被怪物糙厚的眼瞼夾住。那怪物眼睛挨這一下也是吃痛,短時間睜不開神智卻有些清醒,他判斷敵人就在近前,揮舞鱗臂,利爪破空,甚至張口露出森森尖牙搖首嚙咬,瘋狂報復。

屈灑竟是沒有退避,與怪物絞纏在一處,片片白色布條四散飄飛,那是被利爪無情劃過的表徵。

三隻血蟻守著一個三角型的站位,合圍跟隨,他們倉促間不好下殺手,也沒到下殺手的時機。

屈灑與怪物團團而轉,竟是逼近了古樹,然後不知是誰的身軀帶翻了爐子,炭火四濺。

砰然聲中,忽有數縷繃帶飄展,凌空捲住了熱燙的水壺和火爐。

屈灑發力輪轉,甩起火爐便砸。

怪物雙眼還是眯縫難睜,他聽風辨形,揮臂搪格,敲鐘般的嗡嗡聲響,火爐撞地亂滾,炭火散射,怪物探嘴撲咬,怎知正磕上藏在火爐後面的開口水壺,熱燙的水流猛地灌進口鼻。怪物再如何刀槍不入,終究是人,只要是人,那麼內腔都是柔軟脆弱的血肉組織。

怪物嘔吐嘶叫間,屈灑扣住怪物後腦,躍起一擊,右掌掌鋒擦著尖牙直貫血盆大口,鑽喉仍進,沒至上臂方止。

掏腔之手攫住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收抓捏爆的瞬間,三隻血蟻兀地發動。

魅影閃爍,殺意嚴寒。

掛在怪物口中的屈灑只來得及扭轉身軀,推藉著怪物軀體擋住對面的白追,他的左掌全力封格也被陸無歸無孔不入的劍光牢牢鎖定身軀,竟是不知挨了多少劍,漫天散碎的白布殘片洋溢,好似一場豐年好大雪。高行天幾無聲息的劈斬在遭遇攔截之前,刀式驟然變化,反撩向天,恰恰挑上屈灑的大腿。得手之時,卻達不到往常割斷動脈造成致命傷的熟悉感覺,那從刀身傳回的力道一如上次般難以著力。

高行天眉毛緊皺,他瞧見屈灑身上纏附的繃帶殘破不蔽體,露出了包裹經年的軀幹肢體。但現出的部位卻與想像的不同,屈灑乾癟枯瘦的軀體看起來是模糊而朦朧的。這繃帶之下、軀體之上竟還貼著一層厚厚的半透明保護膜膚,因此即使那破損肉身依稀可見數處森森白骨、殷殷臟器,也依然固定完好生機不絕!

陽光透映半透明的膜膚,照見內底淤血瀲灧,這個凄厲的景象,入了高行天的眼,也入了陸無歸的眼。

「錚」!

輕響恍似斷弦,高、陸兩人心中都是莫名一顫。

怪物轟然倒下。

白追驟見屈灑的傷軀,惘然劍劍式大開,追逐勝機,徹底籠罩過去。

「錚」「錚」「錚」「錚」!

斷弦之聲連響,彷彿瞬間五十弦盡毀,然後爆發的景象超出了殺手們的想像。

千千萬萬的絲線從周覆屈灑傷軀的厚膜中爆裂分離。

屈灑像是一輪病態驕陽,透支最後的光熱。

絲線就是光芒。

如光箭般飛炸的利線近乎無堅不摧,皮膚、肌肉、骨骼、桌椅、鮮花、樹木、甚至鐵爐、陸無歸與白追的手中劍器都被刺穿。

三丈之內,沒有一個人、一件事物還是完好的。

場中最幸運的要數桑玉躡。她離得最遠,看得最真切,外加古樹做盾牌,雖在怪物倒斃的時候又損失了一隻血蠱,元氣大傷,卻是反應極快,仍能提起真氣及時後掠,饒是如此,依然有四五道利線貫穿了她的肩臂。然而不等桑玉躡站定細觀,便又是分蠱連心,前創後患一齊發作,她似乎聽得到心血蠱母的悲鳴,胸口劇痛如刀絞,朱唇紅淌。

白追整個人僵在那裡,渾身上下盡被刺個密透,惘然劍式只展開了一半,堪堪抵到屈灑胸膛的長劍迸然碎裂,秋風牽扯,白追腳步趔趄,劍客如同一口掀開罩子的蒸屜,身體無一處不剎那血霧騰噴。

白追側身栽倒,漆紅了屈灑大半個身軀。

屈灑毫無保留的施展秘式「屍焰」,多年積養的半透明狀膜膚頓時大為損耗,薄余的僅能勉強覆體。臟器搏動欲出,血氣浴身,屈灑幽暗的眼睛卻一眨不眨,伸出的左掌直指陸無歸心脈,早有一股絲線沿指而出,擊碎防禦斷劍,扎進了年輕殺手的心口。

相對於其他高速飛離的焰絲,這是唯一一股首尾相連仍在掌握的。

相比白追的全數承受,陸無歸、高行天先有觀察,再生警覺,雖然來不及退走,但是各自採取了緊急的閃避措施。

尤其高行天,折腰刀強悍的材質和鍛造優勢在這一刻完全體現,疾速飆離的絲線敲擊著狂舞的刀體,只鑿出了淺淺的斑點,高行天持刀不僅護住了腦顱心臟等重要部位,而且手腳關節也沒有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血蟻全部中招,他算是重傷人中戰力折損最少的一個。

高行天緩緩執刀過肩,尋常的一個動作,鮮血便泵出體外,但他無比的沉靜與專註,費盡氣力外人難知的努力都處理的十分妥當自然,以至於看起來是如此的輕描淡寫。

有利的,不利的,沒有任何因素能夠干擾到殺手的心境。

他的所有精氣神皆在恰與肩平的這一刀上。

他很虛弱,但屈灑更為虛弱。

以一敵四,仍暴起斃人,尚在巔峰就罷了,如今殘病之軀還要這般施為,需要付出何種代價?

不言而知。

那邊隔了丈許遠的陸無歸雙膝跪地,低垂著頭顱,濺溢的鮮血像是牛毛細雨,幾無聲息,但轉眼就濕潤了周身土壤。本來就身受重傷,此刻傷上加傷,屍焰貫心,刻意封閉的身體再難以適應殘酷的爭鬥。

年輕殺手血色盡失的嘴唇微微翕吐,這場激戰第一個主動吸氣的卻是陸無歸。

感應著束縛的鎖刃漸去,他顫抖著抬起左手,當機立斷,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絲悔恨,倏然回刺,插入心口。

七星截脈手!

某物被剝離,心臟幾乎停跳,此時它因外部強烈的刺|激才再次復甦。

年輕殺手飄零站起。

年輕血蟻冷寂的眼神和蟻王幽暗的眼神相對,這一刻不見謙恭。

只有在這種境地,陸家人骨子裡的東西才格外凸顯。

陸家孤。

不合時宜的決絕家風遺世獨立,孤高而驕傲。

也因為這孤,已快凋零殆盡。

高貴?

如果這就是高貴,那麼你們念念不忘的經文也只是一份愚蠢到令人無可奈何的執念啊。

陸無歸憎惡它,卻洗不去這份生之既來的孤傲,即使背叛的再深也斷不了這個印記。

但他絕不會走那條死路,他會以自己的方式將陸家延續下去!

踏步。

握指。

插在胸口的左手再度截脈。

心跳似鼓。

落地的腳步恰似踩在了這鼓點之上。

重傷垂危之際,說是本性驅使也好,說是留戀難捨也罷,叛門而出的年輕殺手做足了陸家的將劍之法。

陸無歸振右臂而起,二指後勾,撩住了兵刃的鐔柄。試煉花毒,血沸欲燃,超絕的剋制力令年輕殺手仍保持著最後的一線清明。

判斷著祭起的刀光,陸無歸揮臂如將令,出了「劍」!

同時間高行天的破繭快速絕倫,直向屈灑頭顱斬去。刀式既出,他便感覺那邊的殺意也隨之大熾。

然而好似暴風吹雨,那股衝起的殺意猛地飄折了方向。

來不及思考,高行天本能變化,挪身橫斬。

他目光所及的視野里,一點光芒乍現,卻分迷離五色,那道久違了的繽紛微光攜附著冷漠的殺意,抹去了熟悉的感覺,似是出竅的靈魂瞬間捲走了所有情緒,穿胸而過。

高行天運使著窮殆的刀式,偏偏斜斜,連走十數步,蹌倒在千瘡百孔的古樹之下。

五色寶刀飛去二十餘丈遠的距離,釘在了院牆上。

桑玉躡面色蒼白,任她如何猜想也料不到陸無歸會作出這個選擇。

她又何時允許血蟻有選擇的權利!

即算拼得血蟻盡失,他日再養罷了,做出這種要挾,也太狂妄可惡不自量!

桑玉躡指甲劃破雙手無名指,強行勾動元氣大傷的心血蠱母,憤恨無情,就欲置這最後一隻血蟻於死地。可是心血聯繫靈驗,那邊蠱蟲卻無響應,傳來的感覺也極隱約晦澀。

只見陸無歸被試煉花徹底染化,神志不清,體力耗盡,站立勉勉強強。屈灑則突然抽手回拉,那縷縷焰絲自陸無歸心口抽回,竟是網縛著扯出一隻線狀蠱蟲。

桑玉躡杏眼圓睜,難以置信!

她種下的蠱蟲雖然喜好選擇心房作為巢居,但是因為具有融血共生的特性,植入後幾無形體,最難定位驅離。如今遭人強制抽離怎不讓她既驚又恐。

屈灑單膝半跪,托著陸無歸傾倒的身軀,連封其數個要穴,之後便靜靜觀看著掌中蠱蟲。

那蠱蟲被焰絲道道捆縛,偶爾才掙動一下肢節,奄奄一息像極了它曾經的宿主。

屈灑知道這很可能是桑玉躡最後一隻體外分蠱,一旦滅殺,桑玉躡的心血蠱母便將會立刻陷入沉眠,其人必遭纏身的蠱絨反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是一死。

大約這就是種蠱者翻手生,覆手死的感覺?

弱者生死皆受控於人手,強者呢?

生不我決,死可己定。心中秉持某物,甘願亡歿於某天某地的人物當可稱之為強者了。

屈灑抬起頭,幽暗的眼睛望著前方。

近處有伊人,遠處有碑刻。

他知道自己早已錯過了那一天。

(完)

PS:畫卷到此完結,頗多感概,只說一二。

我對武俠對畫卷有著很深的感情,花了很多時間構思情節,琢磨設定,捕捉人物性格,描繪世界格局,當初懷著雄心壯志想把它寫成一個宏大的系列故事,所謂蟻痕墨線丹心畫卷,俠骨朱顏刃冷情深,北漠南疆狂風靜海。

現在這個心愿要推遲達成了。

已完筆的武林畫卷將作為這個系列的第一部,一般系列故事首部都帶有前傳性質,但在我的設想裡面,這個其實只是個比較長的引子,既承上又啟下,我讓許多門派和人物直接或者間接登場,也是這個目的。

武俠寫起來真是痛並快樂著,畫卷斷斷續續竟是寫了六年。難寫是次要的,更多是我的不努力,荒廢了不少光陰,慚愧。

嗯,這不是後記,只是PS,所以不多說了。

接下來著手做新書的設定和大綱,它會是一個嶄新的幻想故事,如果寫的還可以,興許能為將來的畫卷續章帶來一點人氣吧。西方有魔幻,東方有武俠,傳統的東西卻沒發揚好,可惜啊。

光陰匆匆,感謝一直支持畫卷,喜歡武俠的朋友。

2015.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