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瑤池

正文卷

「我想要做什麼?」

青森之中,微風拂面而過,尹秀躺在草地上,不停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馬小玉則是在一邊坐著,一言不發。

說來也奇怪,自從進入崑崙之後,不僅是時間的流逝戛然而止,就連飢餓的感覺似乎也一併消失了。

不感到餓,也沒有口渴的感覺,但又不是被撐到,此刻他們二人都已進入某種「無欲無求」的狀態。

「尹秀,」她摸了摸下巴,「你說,我們兩個有沒有可能是死掉了,或者說做神仙本就是某種程度上的死亡?

老話不是也有說嗎?死了就是仙逝,上天做神仙了。」

尹秀慢慢湊近馬小玉的耳邊,低聲道:「我聽說死人是沒有體溫和心跳的,要不……」

「想都別想!」

啪嗒!尹秀的臉上多了一個掌印。

「我什麼都沒說!」

「但你已經這樣想了。」

馬小玉嘆了口氣,「說正經的啦,你說我們兩個在崑崙能做什麼?這裡沒有妖魔,也沒有殭屍,總不能我們兩個真的在這裡做神仙吧?」

「我以為對你來說,這應該不算很糟的事情。」

「糟!糟糕透了!」

馬小玉站了起來,叉腰說道:「還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嗎?我們兩個在崑崙享樂,什麼也不用管,什麼也不用做。

尹秀,你有沒有想過,對我們來說,這其實就是一種糟糕的處境。」

「那你以為,什麼是我們應該做的,應該管的?」

「那得問你自己,尹秀。」馬小玉嚴肅道。

看著她緊蹙的眉頭,有些嚴肅的眼神,尹秀又陷入沉思。

他到底想做什麼,或者應該做什麼?

照那兩個接引神官所說的,他眼下不需要接受任何來自崑崙的任務或者指令,只要隨心所欲就好。

啪嗒!

尹秀一個響指,竹籃采魂上人突然出現,就站在他的臉上。

「紅色,鏤空……」

搖搖頭,尹秀一個翻滾,從對方的腳下移出來,噴張的血氣終於平復。

「怎麼了,尹秀?你有什麼問題嗎?」

竹籃采魂上人輕飄飄落在草地上,高跟鞋踩著青草。

「有,有一個,竹籃采魂上人閣下,我想知道,瑤池是什麼地方?」

「這很簡單。」

鮮紅色的指甲靠在一起,也是一個響指,三人便來到了一出雲霧繚繞的地點。

此刻他們站在白玉砌成的台階上,隔著欄杆,底下則是一汪深不見底的碧水。

「這就是瑤池。」

竹籃采魂上人指向水面,他原本的面容便也映照在水面上,但尹秀他們看不見。

而且此刻,尹秀正被另一個倒影吸引著,那是屬於他又不像他的倒影。

那個影子不管是面容還是五官,都與尹秀一模一樣,但是氣質和神態卻大相徑庭。

如果站在這邊的尹秀是一個所謂的江湖強人的話,那麼位於水裡面的那個尹秀,似乎只是一個上班族。

他又望向另一頭,馬小玉在水面上的倒影,則是一個小女孩,梳著兩條麻花辮,神情驚恐,好像剛剛死裡逃生。

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馬小玉第一次從洞穴里回來時的樣子,因為至今都不明白的原因,她童年的玩伴永遠留在了那個洞窟之中。

「這是……」馬小玉目不轉睛。

「瑤池,一切幻夢的藏身之所,時間長河的源頭和終點。」

「閣下你是說在這裡,可以逆游時間長河?穿梭過去,未來?」尹秀率先反應過來。

「沒錯。」

竹籃采魂上人點頭,「這就是瑤池的神奇之處,但這只是其中的一個作用而已。」

「那麼,逆游時間長河的代價是什麼?」

「代價?」

竹籃采魂上人有些驚訝,「在崑崙,達成願望不需要任何代價。」

「那照閣下這樣說,豈不是這裡可以任意修改已知的過去?」

竹籃采魂上人笑而不語,沒有答話。

「還有,在這水面上的倒影是?」

「水面上的倒影代表著過去,每個人的小時候,或者前世。」

「原來如此……」

尹秀瞭然。

水面上的那個倒影,原來是穿越前的自己,一個每天說起來朝九晚五,實際上朝九晚也九的上班族。

他自己倒是無所謂身處何地,因為尹秀生性隨波逐流,風吹著他往哪邊去,他就往哪邊飄,既不擔心未來,也不懷念過去。

相比之下,倒是馬小玉比較令人擔心。

頓了頓,尹秀握住馬小玉的胳膊,「你沒事吧?」

馬小玉搖頭,從水面上收回視線,「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一些過去的事情而已,它叫我記住了教訓,也叫我脫胎換骨。」

「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好,一切都會過去的。」

尹秀將她稍稍朝自己拉近,這一次馬小玉什麼都沒說,只是挨著他的肩膀。

「對了,你們想進瑤池裡游一趟嗎?」

「啊?怎麼游?駕船啊?」

「不不不。」

竹籃采魂上人做出一個手臂擺動的動作,「我的意思是,游泳。」

「哦,原來如此。」尹秀恍然大悟。

在瑤池中游一圈,光是這麼做了,就已有了足夠的資本在別人面前吹噓。

古往今來,說自己坐過龍床的有,偷過哪位貴妃頭頂夜明珠的也有,可在瑤池裡游一圈,實在是一件講出來別人都要驚掉下巴的事情。

這樣想著,尹秀便開始脫掉外套,然後是靴子,腰帶,手套,襯衫的鈕扣。

「你要幹嘛!?」馬小玉瞪大了眼睛。

「游泳啊。」

「游泳?我看你連底褲都要脫掉了!」

「不這樣怎麼游?」

尹秀一本正經,「我聽說了,曼玉和青霞時常在歐洲的海灘上裸泳的,你要是經過某處沙灘,朝海里大喊她們的名字,她們就會浮出水面給你打招呼。」

「你吃錯藥啦?」

馬小玉這樣罵著,臉上卻陷下去兩個梨渦,然後她的手輕輕一推,尹秀便一頭栽入了瑤池之中。

冰冷,刺骨,好像在蒸汽機組裡轉了一圈的冷凝水,尹秀頓時感覺呼吸一滯。

與此同時,他的氣管里感覺一下被冰碴灌滿,就連肺里也產生了奇異的氣泡。

他抬頭往上看去,馬小玉在上頭跳下,倩麗的身影破開水面,泛起層層漣漪。

……

雨,磅礴的暴雨,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幕,打的這鋼鐵與木頭拼接在一起的船兒似乎也顫振起來,隨時要散架。

李崇虎撥開已經發潮,帶著霉點的帘子,往外看去。

鐵一般的大海上風起雲湧,一個高過一個的浪頭如山一般撞來,好像是無數座山峰傾覆,隨時要將這蒸汽輪船掀翻,吞入海里。

他有些擔憂地嘆了口氣,又看了看懷裡尚在襁褓之中,啼哭不止的嬰孩。

「這位兄弟,你是來幫我的,還是劫我的?」

李崇虎突然轉過頭來,看向正坐在船艙里發獃的尹秀。

尹秀愣了一下,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問道:「這個小孩,起好名字了嗎?」

李崇虎高興地點點頭,「李子雄。」

「李子雄……」

尹秀喃喃念道:「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

「你聽過也不奇怪。我是修道的,對錢財,地位之類的並沒有什麼想法,也沒什麼奢求。

我自己都是這樣子,自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兒子的身上,希望他有天大富大貴,光宗耀祖了,這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就像我說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卻要求別人完成,本身就是很過分的事情,所以我對他沒什麼要求。

甚至他以後做不做道士,那也沒什麼要緊的。

我只希望他能做個正直,熱心,善良的人,做個對得起自己的人。」

尹秀一臉唏噓,「要對得起別人很簡單,別做錯事就行,可要對得起自己,實在是難上加難。」

「朋友,你年紀輕輕,卻似乎有很多感慨啊?」李崇虎好奇道。

「說不上感慨,只是一點無聊時的思索和臆想而已。」

尹秀望向窗外,這時外邊的風雨依舊,只是在遠處,隱隱有了一些港口的輪廓。

儘管離得很遠,但尹秀依稀認出,那是天星碼頭。

原本不是海員,絕沒有一眼就認出哪個港口的本事。

可是恰巧,上一次尹秀到達天星碼頭,還是去殺袁天望的那次,所以他難免印象深刻。

這個港口,三十年來未曾有過什麼變化,只是此時的港口,少了幾艘大船,多了幾架舢板而已。

「朋友,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尹秀回過神來。

「我問,你是來攔我,還是來幫我的?」李崇虎重複了一遍。

尹秀淡然道:「我幫不了你,也不會攔你。」

「嚯!」

李崇虎有些驚訝,「我原以為所有人都對那東西感興趣的。」

「天師令劍,是吧?」

尹秀看他一眼,「一柄有些重,沒開刃的劍而已,沒什麼特別的。」

「哦?你見過?」李崇虎一下來了興趣。

「不止見過,還拿過,我之前用一本賬本換了它,原以為有什麼厲害的地方,結果後來我發現它用來砍人也費勁,所以乾脆就躺在銀行的保險柜里吃灰了。」

李崇虎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尹秀胡說八道,還是笑別的東西。

頓了頓,李崇虎贊同道:「天師令劍,確實是一柄沒什麼大不了的短劍,但它是一個象徵,屬於天師的象徵。

除了馬家的天師,還有龍虎山天師府里的那幾位不需要這東西外,這天下之間,任何一位天師的冊封儀式,都需要這東西做象徵。

比如欽天監的大國師,冊封典禮上除了要有皇帝的冊封,還要有天師令劍,如此才算是得了上天承認,正式繼承國師之位。」

「但是,你把它從大內偷了出來對吧?本來太后第二天就要將這天師令劍賜給申公勝的,因為你這麼一攪場,北派三十年的氣運就算是徹底斷絕了。」

尹秀沒來由地說出了這句話。

與此同時,他也驚覺,自己正身處一段三十年前的往事之中。

「也可以這樣說。」

李崇虎無所謂地點點頭,「我是故意的。」

「當然是故意,難道還能是你進去大內溜達一圈,正好少一件小孩的玩具,隨手帶走了不成?」

尹秀還是看著海面。

「你自然是走了,可是很多人要為此腦袋搬家,就是不死,很多人的餘生也要為這件事情負責。」

「朋友,你能預知未來?」李崇虎突然問道。

「不能,」尹秀面色如常,「我要是有這本事,我應該在天橋底下擺個攤子算命,而不是在船上搖來搖去。

這件事一做,你的朋友,小孩,許許多多的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

李崇虎低著頭,「你是說,我對不起他們?」

「對得起自己就好,你說的嘛。」

尹秀敞開領子,使得自己胸口沒那麼煩悶。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問一句,為什麼?」

「我不是個擅長說清道理的人,不管是除妖還是捉鬼,我只管做事,不管說。」

李崇虎笑笑,「我只是覺得,有這麼一件事情擺在眼前,我不做的話,以後可能會後悔,而且這還是我此生僅有的機會。

在道家的學說里,一棵樹老了,枯了,那就該物盡其用,不管是把它伐倒做肥料,還是劈成柴火,都算是善用了它的好處。

唯獨不應該做的,就是讓它爛在地里。

我們伐了樹,看似是破壞了林木,違反自然,可實際上,卻是用刀斧為別的林木開了一條生路。

朝廷已經太老,太過腐朽了,像是一棵已在林中佇立了許多年,但是不再生長,從內里到外邊都在漸漸腐爛,乾枯的參天巨樹。

它已是死物,但偏偏又擋住了別人的光,所以我想將它伐去。」

「僅憑你一人之力,做不到,而且你只是偷出了天師令劍而已。」

「我知道。」

李崇虎點頭,「總得有人做一個,不管是往裡頭投下一顆火星子,還是發出一聲喊叫,一個人做了,別人就會跟上,這就足夠了。」

尹秀沒答話,而是望著海面。

「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靠岸了,走吧。」

他率先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