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東京塔與螢火蟲之日

正文卷

午後,緊鄰「四谷站」的校舍,窗戶晶瑩透凈,微風吹進活動教室,白色窗帘隨風飄舞。

窗邊,夾了書籤的精裝本;

沙發上,四散開來的漫畫書;

電視機前,沒收拾的各種遊戲機。

外面的櫸樹好像就要長到屋裡來,陽光與樹葉晃動的櫸木桌上,少年伏在那裡酣睡。

徹……徹……

總有種忘記了什麼的感覺。

渡邊……渡邊……

總能聽到誰的聲音在一直呼喚著某人。

日光搖曳空氣,伏在櫸木桌上睡覺的少年緩緩醒來,悠閑地打哈欠。

白色天花板,明亮卻不刺眼的頂燈。

鼻尖是淡淡的香氣,熟悉又親密。

渡邊徹側過頭,看見九條美姬的睡臉。

兩人躺在一張豪華單人床上,她佔了大部分位置,被子也裹去一大半。

枕頭更不用說,她睡在中間,如果不是枕頭本身夠長,他什麼也沒有。

渡邊徹伸出手,撫摸精緻小臉,整理散亂的秀髮,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九條美姬睜開眼。

渡邊徹笑起來,用呢喃般聲音問:

「美姬,我的美姬,你沒事吧?」

感受彼此的呼吸,兩人互相對視。

「你得到我的允許了?」九條美姬質問道。

「什麼允許?」

「醒過來、摸我的臉、還有,擋在我前面。」

「摸臉就算了,另外兩個是不是太苛刻了,事後批准行不行?」

「不行。」

「那就難辦了,乾脆不要批准好了。」

「呵。」九條美姬冷笑著坐起來,「渡邊徹,你是不是以為替本小姐擋了一次,就能在我面前隨便放肆?」

渡邊徹跟著坐起身。

「美姬,我的美姬,我想抱你。」

「……」九條美姬瞅了渡邊徹一眼,揚起她傲慢的小臉,「我允許了。」

渡邊徹摟過她曼妙的身體,一手環住纖細腰肢,一手撫摸那稍顯凌亂的長發。

九條美姬依偎在他懷裡,身體微微顫抖。

她使出全部的力氣,像是要不準渡邊徹動彈似的緊摟他。

「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做任何事。」她不容分說地命令。

渡邊徹更加用力地摟著她,聞她的發香,心底一片安寧。

兩人沒說話,抱在一起好長一段時間。

分開時,他們能明顯感覺到彼此的依依不捨,恨不得一直這樣下去。

渡邊徹打量整個房間。

規格肅穆的窗帘,窗外是深夜的東京。

豪華的沙發茶几組合,半個牆壁的電視,碩大的冰箱,一間豪華套房。

「這是哪裡?」

『清野呢?』他本來想問的問題,到了嘴邊,最後還是沒問口。

等待回答的時候,九條美姬突然在他腰上使勁掐下去。

「嘶——」渡邊徹忍住痛,「美姬,你幹什麼?我還是病人啊。」

「看來看去,在找什麼?」九條美姬冷笑道。

「房間……」

「清野凜?」

「真的好痛,能不能先鬆手。」

「還是小泉青奈?」

「我什麼都沒說吧。」

九條美姬剜了一眼表情痛苦的渡邊徹,伸手按下床頭的按鈕。

「叫人?美姬,我認為你可以自己上,是你的話,我絕對不會還……」

「怎麼了?」聲線清冷,情緒帶著一絲慌亂緊張,清野凜從套間的小隔間里走出來。

她似乎剛睡醒。

櫻色的嘴唇沾著髮絲,校服胸口的蝴蝶結一邊長一邊短。

沒穿校服外套,襯衫上有些褶皺。

因為被子里九條美姬依然在擰腰,滿臉痛苦的渡邊徹,和清野凜對視。

「你、你好,清野同學。」

腰,真的好痛。

「看起來很幸福呢,渡邊徹同學。」清野凜沒有一絲溫度笑著說。

「我建議,您可以去看一下眼科。」

「嗯?你不幸福?」九條美姬臉貼臉。

「幸福,我超級幸福。」渡邊徹哭著笑出來。

真的好疼。

三人一如往常的話語,隱忍著岩漿般的熾熱。

清野凜看著渡邊徹的那雙眼睛,光彩閃亮。

渡邊徹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九條美姬允許清野凜守在這裡?為什麼他尋找清野凜,九條美姬使勁掐他的腰,卻沒有生氣?兩人關係變好了?

還有,現在『小泉青奈』去哪了?

平安回去了嗎?

窗外一片漆黑,透過自己的倒影,渡邊徹望著遠處橙色的東京塔。

送來夜宵的是護士,渡邊徹這才知道這裡既不是別墅,也不是哪裡的高級酒店,只是醫院的高級病房。

飯菜的分量很少,但種類繁多,每樣一小碟,鋪滿整張桌子。

渡邊徹和九條美姬下了床,三人坐在沙發茶几那吃飯。

「看起來很好吃,非常有營養的樣子。」從早上第一節課睡到現在,渡邊徹早就餓了。

「那就多吃點。」九條美姬說。

「剛醒過來,進食少量。」清野凜有不同的意見。

「我身體醫生怎麼說?」渡邊徹總算想起關心自己。

清野凜照例先喝了一口湯,滿足似的說:「很健康,睡著了。」

「什麼事都沒有?」渡邊徹一口就吃掉一樣菜,看向九條美姬。

「那個葯,我給你吃了一粒。」九條美姬說。

渡邊徹夾起自己碗里的豆腐:「來,美姬,給你。」

九條美姬看了他一眼。

分餐制,渡邊徹有的,她們兩個都有;渡邊徹沒有的,她們也有。

九條美姬和清野凜吃完自己的那份,最後還吃了水果,她們同樣一天沒進食。

時間過深夜一點,兩人擔心了一整天,吃完飯,稍稍休息後,就各自回去了。

房間關了燈,陷入徹底的黑暗。

渡邊徹躺在床上,被子只蓋到小腹,腦袋枕著左手,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

四周一片寂靜,月色流淌。

耳邊似乎能聽到蛙鳴,一時間分不清是懷念家鄉,還是醫院周圍真的有青蛙。

渡邊徹準備睡了,調整睡姿,面朝落地窗。

東京塔逸散橙黃的光暈,伸出手,他將光拽進夢裡。

夜晚,茂密的樹林投落層層陰影,這是一條靜謐的山間小道。

伴隨著蛙鳴,跟隨螢火蟲的指引,渡邊徹來到小道盡頭,這裡坐落著一間神社。

神社前的台階上,十六歲的『小泉青奈』抱著她柔軟的、少女的腿,蜷縮在那裡。

渡邊徹走上去,坐在她身邊。

「再不回去的話,家裡人要擔心了。」他說。

『小泉青奈』依舊用力抱緊自己的腿,臉埋在膝蓋里。

渡邊徹看向用螢火蟲,順著螢火蟲的光,隔著樹林,可以眺望山下。

那裡有一個小鎮,夜晚散發的光芒沒有東京璀璨密集,那麼一點點,溫馨又寧靜,恰到好處。

「這裡是你的老家嗎?」渡邊徹打量著這一切。

夜風徐徐,不知哪棵樹上傳來不知什麼蟲子的翅膀拍打聲。

森林裡,飄浮著無數綠色的螢光,螢火蟲在那裡聚集。

「我不是故意的。」『小泉青奈』好長時間沒說話,聲音嘶啞。

渡邊徹看了她一眼,她依舊把臉埋在膝蓋里。

「我知道。」他說,「放心吧,我沒事。」

『小泉青奈』更加用力地抱緊膝蓋,不讓一絲風吹進去。

她蜷縮的樣子,像黑夜離家出走,期待家人來尋找的小孩。

「我沒有一點怪你的意思。」渡邊徹繼續說。

「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犯了任何錯,我都會替你去道歉。任性也好,看不順眼也好,別人不喜歡,甚至討厭,但我全部接受。」

一隻螢火蟲離開森林,飛到神社小徑的上空。

「為什麼?」『小泉青奈』的聲音乾澀。

為什麼?

這一切是造成的呢?

系統的錯嘛?故意不說清楚?模糊概念?

系統又是什麼?是他自己啊。

那是與生俱來,比手腳、長相更親密,是靈魂深處的東西。

帶來便利的時候,系統是他的;惹了禍,系統還是他的。

要怪只能怪他接受任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渡邊徹這個人的錯。

『小泉青奈』本該在這個鎮上,度過她純潔快樂的新學期,而不是去東京那種地方,去受大小姐的委屈,去被槍指著。

九條美姬喜歡吃醋,佔有慾強,男朋友身體被女人佔據,做了她做的。

『小泉青奈』也沒有錯,她沒義務去遷就人,又不是她想這麼做,去占別人男朋友的身體。

把她從十年前帶到現在的人,是渡邊徹。

不用管『小泉青奈』是否做錯,不去分析她的性格,沒必要細數誰到底該負多少的責任。

外人眼裡,原因千種萬種,在他心裡,一切都是他的錯。

是他,讓十六歲的少女經歷了她本不該經歷的一切。

誰都可以去責怪她,只有他不行。

然而,這個真正的理由,他都不被允許說出口。

渡邊徹滿懷愧疚,忍不住伸手,輕撫『小泉青奈』的頭髮。

「對不起。」他感情真摯,聲音柔和,帶著傷感,「讓你經歷這些。」

這不經意間的動作,有種令『小泉青奈』窒息的溫柔。

孤身在未來的虛無感;

被清野、九條、明日,這些都市少女比下去的自卑;

知道未來的自己能考上早稻田,但自己卻怎麼也做不到堅持努力的無力;

被保鏢包圍、被槍械指著、一動不動的渡邊徹……

她已經到了極限,瀕臨崩潰。

「啊——」『小泉青奈』突然放聲大哭。

她撲倒在渡邊徹懷裡,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衣服,拚命地從喉嚨擠出聲音,不停說: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太好了……對不起……」

渡邊徹撫摸她的頭髮,看著那隻螢火蟲起舞,神社小徑上,陸陸續續飛來更多的螢火蟲。

「和你沒關係,都是我的錯。」

不管渡邊徹說什麼,『小泉青奈』只是一個勁地嚎啕大哭,淚水很快打濕了他的衣服。

渡邊徹心裡更加難過。

這些眼淚,『小泉青奈』原本根本不需要流。

今天是周五,在這個溫暖的夜晚,她應該和家人在一起,或者和新認識的朋友,在手機上商量周六該去哪玩。

不,『小泉青奈』那邊應該是早上。

她應該急急忙忙起床,胡亂地穿上嶄新的裙子,拿上麵包,奔跑著去上課才對。

而不是在這裡,帶著差點殺人的愧疚,去流什麼該死的眼淚。

「全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渡邊徹從未這麼難過。

一直哭了很久,等渡邊徹的衣服像是被直接潑了一杯水,『小泉青奈』才慢慢變成抽泣,漸漸止住淚水。

「對不起。」她哽咽地說。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才是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

「我差點殺了你。」

「那也是我的錯,和你沒有一點關係。」渡邊徹語氣堅定。

「你在安慰我嗎?」『小泉青奈』抬起臉。

那張十六歲的鵝蛋臉,漂亮、青春、充滿活力、滿是淚水。

「不是。」渡邊徹搖搖頭,低聲回答。

「為什麼?是未來的我好奇東京帥哥,我才佔據你的身體,害你和女朋友鬧矛盾,讓你生活變得混亂,最後,還差點……」

渡邊徹閉上眼。

在『小泉青奈』心裡,居然和他一樣,把這一切事情的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

但她是無辜的,真正錯的是他。

「是我的錯。」他輕拍她的肩。

「為什麼?」

「理由不能說,總之,就是我的錯。」

「什麼了嘛。」『小泉青奈』不滿捶了渡邊徹胸口一下。

手碰到淚水打濕的部分,她不好意思地離開離開他的懷抱。

「……明天,我幫你洗。」她稍稍整理裙擺,不好意思地抱著纖細的小腿。

「我衣服一天一件。」

「哼,有錢人。」『小泉青奈』嘴裡說著,臉上露出暗淡的神色。

有錢人,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她,鄉下的女高中生。

「我經常說一句話,」渡邊徹望著遠處的小鎮,「我最快樂的一段時間,不是身上有十億円,而是剛從岩手縣來到東京,在烈日下舉廣告牌,掙時薪的那段時間。」

「騙人。」

渡邊徹不理她,繼續說:

「那個時候,我什麼也沒有,住在狹窄的公寓里,但卻感覺擁有全世界,滿腦子偉大的夢想。」

「現在呢?」『小泉青奈』忍不住問。

「現在也很開心,我很愛我家K桑和麻衣,她們也很愛我。」

「說到底還是喜歡有錢人的生活。」『小泉青奈』看向小徑上的螢火蟲。

「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有沒有錢,和我開不開心沒關係。美姬給我錢可以,我自己打工掙錢也很開心。」

「只有你才會這樣吧,大家都喜歡被人給錢。」

就像所有人理所當然地喜歡都市時尚女生,而不是鄉下的土妹子。

渡邊徹扭頭看向少女:「你也這樣。」

「我?」『小泉青奈』不可思議地扭過頭,和渡邊徹對視。

「未來的你,靠自己的努力上了早稻田,接下來打算靠自己在東京買公寓,沒從誰哪裡拿一円。拿不到嗎?那麼好看的鵝蛋臉,身材又好,還是老師。」

「我才不掙那種錢呢。」

「你看,你是這樣的人吧?而且不是說說而已,未來的你,的確像你說的一樣。」渡邊徹說。

『小泉青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

「渡邊。」

「嗯?」

「這是哪裡?」這句開口前,『小泉青奈』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或許想說的不是這句,是謝謝?還是其他什麼?

「夢吧。」渡邊徹隨口說了一句。

「我猜不是夢。」

「哦?」

「很有可能是時間與空間的縫隙,我們兩個人的靈魂在跨時空對話!」『小泉青奈』一本正經地推測道。

「原來如此。」渡邊徹點頭,「這樣就說的通了。」

事實沒那麼浪漫。

系統為了所謂的保障基本人權,所以不讓『小泉青奈』逃避現實的靈魂,去往不該去的地方。

僅此而已。

至於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只有系統知道了。

「小泉同學……」

「叫老師!」

「小泉老師,今天發生的事,不管是誰的錯,就讓它過去吧。人不能總想著過去,這樣永遠不會快樂。」

「可是……我差點殺了你。」

「不是沒事嗎?如果說後悔的,那就更沒必要了,就算是我,也有一堆後悔得恨不得人生重來的事情。」

「『就算是我』?這話說的你好像很了不起似的。」『小泉青奈』不服氣地說。

「沒什麼了不起,所以想變得了不起。」

「也、也沒有啦,我認為……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謝謝。」渡邊徹笑著說。

『小泉青奈』不好意思起來,她手撓撓雪白的後頸,轉移話題道:

「對了,這是你第一次看到我吧?怎麼樣?」

「站起來讓我看看。」

「好!」『小泉青奈』蹦跳著站起來,跑到台階下,站在神社小徑上。

她轉了一圈,期待地望向坐在台階上的渡邊徹。

藉著螢火蟲,還有皎潔的月色,渡邊徹打量眼前十六歲的『小泉青奈』。

學校定製的襯衫,袖子帥氣地卷到手臂,長到膝蓋的裙子,漂亮眉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注意到渡邊徹的眼神,『小泉青奈』不好意思地放下袖子。

「很可愛。」渡邊徹說。

「嘿嘿。」『小泉青奈』得意又害羞地笑起來。

「簡直就像新年神社裡的篝火。」

「新年神社的篝火?」『小泉青奈』疑惑道。

「寒冷的天氣,一大堆整根木頭點燃後的巨大篝火,往上丟一些木柴,火星便像雨霧一樣飄散,你就是那麼可愛。」

「聽不懂。」她搖搖頭,隨後又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渡邊徹也跟著笑起來。

隔著神社的台階,『小泉青奈』盯著渡邊徹看。

「怎麼?我的靈魂和身體有哪裡不一樣?」渡邊徹站起來,讓她打量自己。

「是有一點。」

「不夠帥了?」

「不是,只是感覺,你的靈魂看起好溫柔。」

「溫柔?」

「嗯,是一個不會怪責別人、什麼事都會原諒、充滿溫柔的靈魂。」『小泉青奈』肯定道。

「我可不會什麼事都原諒。」渡邊徹笑起來,「只是比起找別人的錯,我更喜歡先找自己的錯而已,然後,嗯——,怎麼說呢,不喜歡強加別人什麼。」

「不喜歡強加別人?什麼意思?」

「比如說,你任性,我不喜歡,但我不會讓你變得不任性,讓我喜歡。」

「我任性?!」

「嗯?」

「我、我,我只是說話聲音大一點而已!」

「啊,我對小泉老師這種臨機應變,還真討厭不起來。」渡邊徹笑著說。

『小泉青奈』噗嗤一下笑出聲。

渡邊徹走向台階,來到她身邊。

「回去吧,再不醒來,父母要擔心了。」他說。

「嗯。」『小泉青奈』點頭。

她朝成群結隊的螢火蟲里走了幾步——它們像是一直在等她一般,隨後,她又回頭。

渡邊徹稍稍舉起手臂,『小泉青奈』也輕輕搖了搖手。

「明天見。」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