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誘她入局

正文卷

重新啟動的車輛像兩葉孤舟,再次在一望無際的浪濤間顛簸起伏,越過巨浪,乘風而去。

車子比剛剛穩了許多,一車安逸。老朝奉依舊閉著眼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何姒從不安定的睡眠中醒來,不情不願地睜開了眼睛。

天亮了。

這一夜沒有噩夢,但何姒仍然睡得不好,在鏡軒廊下的那一幕一直盤踞在她腦海中,風沙從扇面中席捲而來,將她捲入蒼茫大漠中的海市蜃樓,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何姒十八歲後獨自走過很多地方,一是學業原因要去各處探訪古迹,一是為了充盈漫長而孤寂的時間。不過她的足跡大多在歷史遺迹豐富的江南、中原地區徘徊,很少涉足沙漠。倒不是因為沙漠中沒有古建築,而是這些古建築實在太久遠了,不是她學習研究的範疇,那些斷垣殘壁,已經滲透到了考古的領域。

不過她曾去過敦煌旅行,那個古代世界已經消逝很久了,卻又憑藉各種媒介永遠的流傳著,對於那些已消逝了的文明,人們總懷著揮之不去的渴望,永遠在追尋的路上努力,而對於那些已經消逝了的人,似乎就只剩下永無止境的遺忘了。

但夢中的場景……

何姒躺在床上,記憶中又湧起那段獨自旅行的片段。

那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便選了西北大環線,一個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距她的生活十分久遠的地方,多少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

從西寧到烏蘭、德令哈、大柴旦、敦煌以及張掖,塞外江南,駝鈴聲聲,或許因為她走的都是深度開發過的景區,遊人如織,見到的風景絲毫沒有幻境中的大漠那般蒼茫、壯烈而無情,美則美矣,卻不像那場幻境,帶給她一種奇異的悸動。

何姒想起來,她正是在那次旅行中第一次見到了丹霞地貌——令她和秦鑒結緣的丹霞地貌。她也是在那次旅行中第一次見到了沙漠和沙漠中的清泉——月牙泉,一彎水盈盈的月牙懸掛在清朗的黃沙上,她站在鳴沙山上,看到天地在她眼前調換了位置。

那是外婆離開的第一年。

外婆是熬到她拿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才走的,幫忙的鄰居都說外婆是走的安心的,可何姒知道,外婆其實不捨得走,她不捨得留自己一人在世上。可現在好了,她不是一個人了,她有了想要珍惜的人,這個人恰好也會珍惜她。

只是……

何姒抹了抹眼淚,她又想起了那枚龜甲,想起了那顆枇杷樹和化為月下浮塵的老人。鄧林明明都老的不成樣子了,心心念念的卻還只有李嘉卉一人。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相思之外,鄧林留給她了一句話,一句遺言——小心身邊人。

何姒剛剛因著秦鑒而變得柔軟的情緒又緊繃起來,心中的焦灼之感越來越重。她突然想起來,昨夜無端生起的風沙是從那面漆扇中而來,而那面漆扇,是秦鑒帶她做下的。

十八歲那年,她在那次旅行中希望找到的答案,最後還是被埋葬在黃沙里,或許那本來就只是一場旅行,旅行只是經過,經過是沒有答案的。如今她又經過了那麼多次亦真亦假的幻境,卻仍然找不到答案,可何姒知道,那些幻境是需要答案的。

比如,小心身邊人,到底是指的誰?

前日鏡軒之中,她告訴秦鑒她不在乎,可她真的不在乎嗎?

她的查爾斯邦納綜合症,是在遇到秦鑒後才變嚴重的。那些幻象,重重危機,以她為中心的風暴,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秦鑒說她是小石頭之後唯一一個能看透侍神的人,她以為這是她獨一無二的能力,甚至一度為此沾沾自喜,可如果那真身是秦鑒特意讓她看穿的呢?事件推進的越深入,疑點就越來越多,秦鑒的那次示弱,看似是懷疑自己,但萬一是以退為進,洗脫嫌疑呢?他是盤龍鏡,而她曾是鏡中人,千年前的情緣,都是秦鑒一人之言,真的會有這麼玄乎的事情嗎,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如果真是這樣,她在秦鑒面前那些關於信任,關於攜手,關於無所畏懼的豪言壯語,在秦鑒看來,就是一場笑話,那作繭自縛的人,到底會是誰呢?

可這樣機關算計步步為營,秦鑒到底圖她什麼呢?何姒怎麼都想不通,她身上到底有什麼價值是值得別人如此費勁心機圖謀的。

樁樁件件心難安。

何姒被這愁緒逼得重新閉上了眼睛,她逃避思考,也逃避真相,而正在乘風破浪的大奔上的秦鑒卻睜開了眼睛。

范宇立刻注意到了這變化,問道:「秦叔,怎麼了?」

「有人似乎被困住了。」

「誰?」范宇看著一本正經的老朝奉,心裡一緊,然後就眼睜睜地看著身邊人不見了。

「呃……」他的喉頭髮出了一陣無意義的聲音,看到君九姿,憋下了剩下的話。

車子已經在坡頂橫樑上,正在尋找路線下坡。坡面很陡,沙質鬆軟,摩擦力很小且流動性強,輪胎很容易失去附著力。而且盡量不能踩剎車,只能順勢而行,憑藉發動機制動,否則一腳剎車很容易會讓輪胎前方的沙子堆成一個沙包,輪胎直接塌陷。

范宇看著專心致志的君九姿,選擇當做無事發生,不僅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睛——誰讓秦叔見色忘義到這種地步呢。

范宇猜的沒錯,此刻的秦鑒已經站在何姒床頭了,無聲無息的黑影罩住何姒的身影,可她卻閉著眼睛,毫無察覺。

「阿姒。」

秦鑒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在小小的卧室里回蕩,何姒被嚇了一跳,睜開眼睛看到秦鑒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果然白天不能說人。

「你……你怎麼來了。」她邊說便從床上彈了出來。

「我聽到阿姒的求救了。」

「求救?」何姒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將手機握在手裡,連帶那個已經被掌心溫度捂熱的金屬片,所以剛剛那些混亂的心緒,他都聽到了嗎?自己明明才跟他下過保證的,何姒不由有點尷尬。

秦鑒卻不在乎,低垂眼眸看著斜躺在床上的少女說道:「其實阿姒想的沒錯……」

「我不是那個意思,」秦鑒話沒說完,立刻被何姒急切地打斷,「我只是在推演一些可能性。」

「我知道,你這樣很好,」像是為了安慰眼前人,秦鑒也在床邊坐下,繼續說道,「連我自己都信不過自己,又怎麼會苛求別人無條件的信任我。」

「啊?」何姒眨了眨眼睛,有些摸不清秦鑒說的是不是反話。

秦鑒輕鬆地笑笑,順帶揉了揉何姒剛從被窩裡爬出來,還亂糟糟的頭髮,認真地看著何姒的眼睛說道:「正是因為阿姒不戀愛腦,我才敢放開了去愛,因為我知道,即使有一天我變成無法自控的壞人了,阿姒也會保護好自己的,對嗎?」

何姒靜靜地盯著秦鑒的眼睛,心中湧起一陣夾雜著酸澀的甜蜜,久未停歇的驚濤駭浪歸於平靜,然後很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會保護好自己,也會保護好你。」

不知為何,話才出口,何姒突然覺得腦袋一陣暈眩,疼痛從左邊的太陽穴一直撕扯到她的左邊眼眶,右邊眼睛前的場景還是這個狹小的卧室,可左眼前卻憑空出現了她從未見過的場景。

穿著鵝黃裙襖的古代少女站在硃色院牆下,頭上一對珊瑚珠釵襯的她越加肌膚勝雪。她的對面是一身鎧甲的少年將軍,布滿刀痕的鎧甲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少女身姿綽約如花,少年身姿挺拔如松,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隨著幻象而起的,是兩人隱隱約約的對話。

「你要保護好自己。」

「我會保護好自己,也會保護好你。」

和剛剛他們的對話一模一樣,只是話語的性別換了一換。

聲音消失,何姒看到少年將軍從鎧甲中貼近胸口的地方掏出了一面鏡子,交到少女手中,而少女從自己寬大飄逸的衣袖中取出一個精緻的香囊,細緻地為少年別到腰間。

這是全然陌生的場景,卻又像是誰的記憶,何姒努力轉動著左邊眼球,終於從那個古代少女的視野里見到了那少年郎的模樣。

「這是?」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伸出雙手在虛空中抓了一抓,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可左眼的疼痛突然消失,一切起於虛空的幻象又重新歸於虛空。

「你看到什麼了?」秦鑒一把抓住她的手,企圖像前幾次那樣藉由手掌的連接看到她的幻覺,可這次卻並沒有奏效。

「為什麼?」

「到底是什麼?」

何姒失語了片刻,才對著秦鑒說道,「宋兆軒,那個少年將軍,為什麼有著和宋兆軒一模一樣的面容。」

秦鑒的目光中閃過愕然,一時間,兩人都無法消化這消息,原本就安靜的空間陷入一片死寂。

不可能,秦鑒本能地反抗著這個回答,他一直以為關於他的過去,只是遊盪在他腦海中的一段虛無縹緲的記憶,早就在時間的沖刷下消失無蹤了。他是那個故事的見證者,也是守墓人。

何姒出現的那一刻,他寂靜了許久的心突然產生了一絲悸動,他無法繼續做置身事外的看客,千年來第一次有了想要加入一段旅程的感覺。但不是愛,秦鑒很清楚,那時他與何姒,只是對於故舊的好奇和對追回自己遺失記憶的期盼。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的呢,在意何姒,在意那個傳聞中何姒為了他孤身走天涯的宋兆軒?

秦鑒回想了一下,似乎是在第二次見到那張算得上俊逸出塵的臉的時候。

第一次見到宋兆軒的時候,他還是老朝奉的模樣,甚至被誤認為何姒的父親,心中不悅。第二次,便是以自己真正的身份正式認識了,帶著炫耀的意味。只是那一次,除了見到宋兆軒,還見到了在他們的判斷中已經死亡的袁圓。

為什麼自己那時候對他全然沒有印象呢?如果他真的是少年將軍的話,應該能喚醒自己的部分記憶吧,畢竟,自己可是他一點點雕刻出來的盤龍鏡啊。如果他不是少年將軍,那何姒為什麼會這樣說,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一團迷霧、形勢不明的當下,秦鑒突然吃味起來。

「你看到什麼了?」他不死心地追問。

何姒的臉色還沒有回覆,眉頭微蹙,擔憂地看著秦鑒回答:「應該是少年將軍和少女互贈信物的時刻吧」

「所以,是你的記憶。」

「那不是我。」何姒搖了搖頭,「是千年前那個古代少女的記憶。」

「可……」秦鑒剛想說可你就是她,突然意識到先前的談話,又收回了語言。

何姒徹底從床上坐起,微蹙的眉頭散開,大大方方地看著秦鑒說:「我想明白了,那個少女既然不是我,那個將軍也就不是宋兆軒,千年前的情緣,很感人,卻不該成為我的羈絆。」

「可剛剛還有人走進了死胡同。」

「這是兩回事,之前因為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騙我,萬一我真被戀愛腦蒙蔽了怎麼辦,吾日三省吾身罷了。」何姒俏皮一笑,顯然已經放鬆下來。

「我記得吾日三省吾身中有一條是與朋友交而不信乎?」

「是啊,所以你也要反省反省。」少女說著,眨了眨亮閃閃的眼睛,秦鑒一時竟有些招架不住,不自覺地扯開話題:「你今天還要去木塔吧。」

「嗯。」何姒點點頭,「你呢?」

「本來是要陪你在木塔邊逛逛的,剛好我也好久沒重溫過這裡的風景了,可……」秦鑒當然不能說他們在大漠之事,只能找了個理由說道,「鄧辰砂的事還有些尾巴,我得去收拾一下。」

「哦。」何姒一低頭,神情中倒也沒有多少遺憾與失望。

想來也是,這幾日因為龜甲帶來的幻境,她幾乎沒有參與到研究工作中去,進度落後了很多,團隊任務全靠幾位師兄幫忙,現在想來,不免有些心虛。

秦鑒當然也了解何姒心中所想,再加上心中卻有牽掛,立刻答道:「那我走了。」

可跨出的步伐還沒落地,突然聽到身後的女聲喊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