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獨闖詭秘（二）
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
「吳麗天。」情急之下，何姒憑著直覺，喊出了另一個名字。
一直爬行不止的人影停住了。
「吳麗天。」何姒知道自己的直覺又對了一次，連忙再喊。
她看到眼前的身影顫抖起來，何姒想他應該是哭了。可是他沒有嘴巴，無法發出嗚咽，沒有眼睛，無法流出痛苦，沒有耳朵，也不能接受到何姒更多的信息，他只能跪伏在地上，用身體的抖動應對回憶與思念的碾壓。
這對母子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啊？
或者，他們到底做過什麼需要用生命去贖罪的事情嗎？
真的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嗎？
何姒覺得自己的心臟被酸楚纏住了。
平台還在縮小，那個人影卻站了起來，手臂咔咔作響，腦袋忽前忽後地轉動，可無論怎麼轉動，留給何姒的都是一個被黑髮覆蓋的後腦勺，但何姒心中已經沒有懼怕。她突然意識到，曾斌又開始搜尋自己了，但並不是要傷害自己。何姒感覺不到惡意，這個人瘋狂轉動腦袋，似乎只是想看看自己。
這是不是意味著，曾斌的意識在復甦，現實中的他就快醒了？
平台還在縮小，儘管曾斌停止了攻擊，如果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喚醒他，兩人還是逃脫不了老人的設定，只能留一個人活在平台上。
事情越亂，何姒卻越靜，她想起了曾斌剛剛在地上摸索的模樣，或許他消失的不是五感，他的觸覺還在，至少手心的觸感還在。
何姒瞬間看到了破局的方案，蠶絲出手，卻不像之前那樣快而狠戾，慢悠悠地飄向了對面的人影。很輕，但曾斌的手掌上還是出現了一道劃痕，血溢了出來。
人形猶豫了一下，扭曲著手指撫摸上了流血的掌心。
他果然能感覺到！
何姒驚喜，她準備操縱絲線在曾斌手心上寫字，告訴他周圍的一切都是夢境，催促他醒過來。可還沒來得及操作，夢境似乎提前預料到了自己的坍塌，開始反抗，腳下平台猝然掉下一塊大石頭，原本還寬裕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半面積。
來不及了，別怪我。
何姒當機立斷，狠下心腸，絲線纏繞住曾斌的手指，開始收緊。十指連心，她希望這疼痛能喚醒被困夢中的遊子。
曾斌確實也接收到了這陣劇痛，他掙紮起來，剛剛恢複的意識又渙散了，只憑直覺伸長雙手，殭屍般向前跌撞，尋找疼痛的源頭。
小九忽的騰空而起，小小的翅膀後映出巨大的陰影，扇起與體積全不相符的強風，不讓曾斌觸碰到何姒，卻也不至於將他吹落。
何姒還在收緊絲線，曾斌在巨風中昂起頭顱嘶鳴。
腳下的空間越來越逼仄，何姒看到那個昂起的頭顱發生了變化，朝向天空的髮絲迅速鑽進腦袋內部，露出底下枯黃的皮膚。然後那層薄薄的皮膚開始膨脹拉扯，彷彿一個正在鼓起的氣球，只是填充它內部的不是氫氣，而是曾斌心中壓抑不住的痛苦。
何姒還在用力，這陣痛苦被激發到了極致，終於，氣球破了，不是炸裂，而是出現了一個口子，怒氣從其中發泄出來，何姒聽到了曾斌發出的第一聲怒吼。
「啊！」
薄到極致的皮膚因著這一聲宣洩迅速收縮，重新貼合到頭骨上，成了曾斌的麵皮，而剛剛那個巨大的裂口則變成了他的嘴巴。
其他五官還沒有成型，僅僅是一些孔洞，曾斌已經開始說話了：「你是誰，你為什麼認識我，你為什麼認識我母親？」
最後一塊巨石也在此刻落下，平台已經只夠曾斌一人站立，何姒僅靠一絲絲線懸掛在崖石之上，腳下是無邊的黑暗。
「醒過來。」
何姒的聲音異常沉靜，夾雜著小九激越的鳴叫，震得曾斌心神激蕩，腦中混沌全消，何姒看到他睜開了眼睛，迷茫之後落在她臉上，露出一絲清明。
黑暗向遠處退去了，平台隨著光明的出現重新鋪陳開來，何姒覺得自己的腰被一雙手輕柔地環住，她將臉埋在那股熟悉的檀香之味中，任由來人將她安全地帶到了樓下。
果然還是秦鑒，而范宇的身影也在不遠處出現，正朝著兩人奔跑過來。
「我來晚了。」
這台詞很耳熟，剛剛經歷生死之境的何姒笑了，她想起了古裝片里的經典段落——微臣救駕來遲。
可她不是嬌弱的公主，也不需要忠心耿耿卻永遠慢半拍的護衛來襯托她的白馬王子。她是一人一鳥一縷銀絲便敢闖蕩詭秘之境的俠客，需要的也只是能懂她、願陪她之人。
「沒事，你來的剛剛好。」何姒說完，突然覺得剛剛一役，暢快非常。
「曾斌醒了，夢境就要坍塌了，你們還在這做什麼？」范宇終於跑了過來，氣喘吁吁。
「我想看看這次夢境是怎麼坍塌的。」何姒說得淡然，巋然立於將傾大廈之前，身姿氣度竟有幾分老朝奉的模樣，范宇一時也被唬住，破天荒沒有說風涼話，而是默然站在她身後，一起仰頭等著這一幕的發生。
樓並沒有倒塌，何姒正疑惑，卻見粒粒水珠從灰色的牆體上滲透出來，又滾落到地面，逐漸彙集成一股股水流。
隨著水珠的滴落，水流漸漸匯聚成小溪，這幢老舊的居民樓在三人面前一點一滴融化成了清可見底的湖泊——倒像是，誰的眼淚。
是曾斌還是那個老人呢？何姒不知。
老朝奉手中的鑲金黑傘已經倒置在水面上，悠悠然擴大，成了一葉扁舟，恰好能容納幾人站立。何姒站在船頭，望著夢境中正在滴落水滴的一切，樓房、大樹、天上的雲彩，偶爾吹過的一陣風……誰的人生全部被融化成眼淚了。
今日在印城木塔下見過的那些蓮花又出現了，粉紅、鵝黃、翠綠，像是誰特意放下的花燈，從天際線處飄蕩過來，還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
蓮花繞過小舟，向遠處漂流而去，何姒在天際線的盡頭又見到了那個老人的身影，他立在平靜如鏡面的湖水上，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