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洛鐘東應,風雪暴足

正文卷

遠山聯綿,青天淡雅。

斷崖高處,瀑布懸掛下來,形成一條寬而淺的河流,從亂石灘上流淌過去。

水光直至數里開外的竹林深處,拐過山坳,才不見了蹤影。

河岸邊,六道身影或坐或站。

「楊兄的師長留下的指引,確實就是指向這個地方嗎?」

陳公子之前見到了從楊子文身邊飛出去的一線神光,後續又有《長天碧血咒》的變化,顯然對方身後有高人,語氣之中,對楊子文頗多了幾分敬重熱絡的意味。

可是這片地方,他們已經反覆搜尋過,找不到什麼特殊之處,等得實在有點心焦。

楊子文說道:「最後一點碧血真火,給我的感應確實是落在這個範圍,而且,智節禪師不也是看到那一點火光從天而降,才會來到這裡嗎?」

除了之前因為打賭事件而同行的五人之外,這裡多出來的第六人,正是智節和尚。

他烏髮柔順,白衣質樸,手上撥動念珠,倒是很有耐心,神態安詳,看不出半點焦急忐忑。

「小僧當時就在附近,確實看到碧血真火落下的情景,不過那真火尚未徹底落地,就在空中兜轉盤旋,似乎也有遲疑,最後直接在半空消散了。」

楊子文笑道:「大師真是好脾氣,這詳細的描述解釋,你已經說了三遍給他們聽了。」

智節禪師:「阿彌陀佛,生死攸關,不能定心,人之常情。」

楊子文問道:「大師念的也是靜心咒嗎?」

「不是,小僧在念《福德眾往生極樂經》。」

智節禪師認真道,「這個經念得越多,據說下輩子過得就越安逸,小僧也怕有個萬一,所以抓緊時間,多念幾遍,幾位施主要一起念嗎?」

楊子文看起來真有點興趣,湊了過去,向他請教。

「按照大師的描述,那一團真火當時盤旋猶豫的範圍,足有方圓百丈。」

達倫王子思索著說道,「這百丈範圍,我們都已經翻找過,並無所獲,難不成,會在地下更深的地方?」

陳公子眼前一亮,道:「對,天空被封鎖,說不定能夠脫身的特殊節點,就藏在地下,那位前輩給他徒兒指點的求生之處,絕不會錯。」

馮家子說道:「可那團真火消散太早了,他現在又聯繫不上那位前輩,整整百丈範圍,我們要從哪個地方開始挖,才能挖得出東西來呢?」

哈蘭明鏡看向楊子文:「楊兄好像並不熱衷於這件事?」

「唉。」

楊子文嘆了口氣,似乎不想多說,但被卷進這件事,他心中也很有壓力,憋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開口直說了。

「我那位師父的指引,有一半,可能確實有好處,還有一半,卻可能是更麻煩的大坑。」

「剛才我們翻找的時候,全力向地面出掌,感受掌力的回震,至少能把地下一兩丈的深度都探查明白,卻毫無異常發現。」

「我心裡的預感,已經更傾向於後一種可能性了。」

智節禪師插了一句:「小僧的掌力回蕩感應,不止兩丈深度,但確實也無發現。」

哈蘭明鏡點頭道:「原來是這樣,那與其耗損功力,不如保存元氣,以備變數,寄望於大將軍吧。」

眾人一時沉默下來,只有智節禪師繼續誦念經文的細微聲響。

河水淙淙流動,長風吹過竹林,帶來令人解悶,卻無法解開心頭憂慮的清新氣味。

達倫王子忽然笑了笑,反手一掌,在地面打出一個坑來。

眾人訝然,哈蘭明鏡道:「你這是?」

「反正沒事幹,我來跟我自己賭一賭運氣吧。」

達倫王子說話間,又是一掌,把那個坑繼續加深。

「隨便選一個地點,也不過度損耗功力,只要還沒能脫身,就持續往下探,看看結果會怎麼樣。」

陳公子表情複雜:「你還真是喜歡賭。」

說話間,他卻忍不住巡視四周,也想找個地方,試試自己的運氣。

運氣、氣運,氣運之道,自古有之,眾說紛紜,據說世間真有某些秘術傳承,善於干涉這方面的東西。

對於天梯境界來說,談這個還有些虛無縹緲,但是沒有別的辦法的時候,賭一回氣運,或許也是一份指望。

而在這個時候,在他們這六個年輕高手的感知範圍之外。

那一根根粗大青竹的陰影間,也出現了六道身影,一人五傀儡。

其中一個黑甲傀儡,胸口的明珠微微閃爍。

太常伸出一指,在明珠表面輕輕勾畫兩下,就投射出一個僅有巴掌大小的人影,人影發出的聲音也很低,卻清晰。

「太常,終於聯繫上你了!」

林澤的聲音傳來,「莫長空死了,他的羅盤被人拿走,我懷疑對方會用我們的羅盤,聯絡到東野和申屠,以策萬全。」

「可是申屠沒到,而且東野羅盤上原本有另一個新方位,剛才匯合上路之後,卻換成了跟我羅盤上相同的方位。」

「也正是殺死莫長空的人所去的地方。」

說到這裡,人影變動,顯出一個羅盤投影。

「東野沒去的那個新方位,應該是被我探索掉了。」

太常看了一眼投影,「就是說,現在我們的羅盤上,全部都顯示著同一個方位,是最後一個地點了。」

林澤一喜:「意思是說,你也到附近了嗎,好,那你看一下能不能搶先探查,直接把東西拿到手。要是來不及,我們三個匯合,加十五具傀儡,也足以幹掉他們三個,搶回寶物。」

「三個?」

太常語氣微妙,「不是六個嗎?而且他們已經先把這方圓百丈都翻的一片狼藉了!」

林澤聲音一頓:「不對,我們追蹤的人還沒到地方,你是說這個地點已經有人了,難道是申屠那邊也出了事?」

太常皺了皺眉,視線輕輕掃了掃遠處六個人,偏頭問道:「莫長空被殺的那一戰,現場痕迹怎麼樣?」

林澤斟酌了一下:「他死得很快。」

「這樣……你們專心全力追蹤,我有數了。」

太常交代了一句,熄滅投影,伸手向前一指,身邊五具靜若頑石的傀儡,驟然行動。

這些竹子,並不是那些生長緊密的細竹,而是粗大的毛竹,粗達四五寸,高度能夠有六七丈,彼此之間生長的時候,頗有間隔。

五個機關傀儡行動之際,沒有碰到任何一根毛竹,踩踏地面的聲響,也因為地面濕軟,而僅僅是一種很短促、很輕微的悶響。

這個時候,機關傀儡的面部、各處關節、胸甲上刻的那些紋路裡面,還有微光流動。

下一刻,光芒盡斂,連那一點最細微的聲響,也徹底消失。

比起其餘幾個人的機關傀儡來說,太常駕馭這五尊機關傀儡的時候,居然能把陣法引動的加持之力,均攤開來。

五個傀儡在經過最開始的適應加速之後,天地精氣連帶著存在感淡化內斂,身邊的光線扭曲,隱去行跡。

就連天梯高手的直覺感應,也會被模糊掉。

就像是五條略微扭曲的透明煙氣,剛才還在幾里之外,倏忽之間,就已經到了百丈之內。

太常在西極三洲的時候,曾經利用這一手,深入某個門派內部,在一個照面之間,幹掉過一個身經百戰的真形境界宗派掌門。

可是,就在這五條煙氣到了百丈範圍內的時候,智節禪師念經的聲音,突然一停。

楊子文就在他身邊,忽然發現智節禪師右手的袖子鼓了一下。

那一瞬間,這個和尚的手腕上,好像長了五隻手掌。

怪誕的景象一閃即逝,五十丈開外,卻突然傳出五聲巨響。

楊子文的人心頭大震,各自戒備,扭頭望去。

只見五尊黑甲傀儡,重重的砸在地面上,轟隆隆向前翻滾而來。

那不是什麼特殊的攻擊招式,而是因為,五尊傀儡在以極高速度奔行的時候。

每尊傀儡的右腳腳尖,都猝不及防的被一股力道打中。

他們衝刺得太快,在最微妙的時機,受到這樣的影響,五個傀儡的身體,幾乎同時失衡,重重的向前撲砸翻滾出去,地面才會傳出那樣的巨響。

打中他們的,是五道掌力。

——《黃鐘大應傳法手》!

傳說,在中古的時候,西南群山之中,有一座銅山山脈,因為地龍翻身,震動崩解,陸續坍塌了數十里。

而在東面,相隔數萬里的洛都中,有一口采銅山之銅煉製的銅鐘,不撞自鳴,連響了三天三夜,鐘聲浩浩蕩蕩,警醒世俗。

那銅鐘並非什麼法器,卻自然而然,契合了天地間的一點靈機,相隔數萬里,感受到了從銅山那裡傳遞過來的震動。

金剛崖白馬寺的前輩高僧,讀到這個典故之後,心有感悟,才開創出《黃鐘大應傳法手》。

佛祖傳法的時候,法力在山川草木,或者在紅塵煙火,又或者在銅牆鐵壁之間,傳遞過去,都幾乎沒有損耗。

就正如是「銅山西崩,洛鐘東應」,銅山崩塌的震響,在數萬里外的黃鐘之上,用另一種聲音形式,完全釋放了出來。

這門武功練出來的獨門真氣和獨門手法,在功力向外傳導的時候,能夠把無用的損耗,降到最低。

正常來講,天梯巔峰境界的高手,如果單憑隔空氣勁傷人,有效殺傷範圍,也只有三十丈左右。

超出這個範圍,掌力已經衰減到連一塊磚頭都未必轟得碎。

可是,智節禪師的掌力,隔著五十丈拍過去,居然還能撼動一個機關傀儡的身形。

也正是因為他在力量傳導上的高深領悟,才敏銳的捕捉到了那些收斂風聲、收斂存在感、扭曲了光線的傀儡,在奔行過程中,腳掌碰到地面的一點微振。

可是,就是這樣神而明之、大展身手、一舉建功的智節禪師,在打出那一招之後,身影卻驟然後退。

他原本坐在一塊大石之上,電光火石間,起身閃退的時候,那塊大石上,也多出了一個腳印。

太常一腳踏過大石,石頭沒有碎、沒有裂,卻整個的陷入了地下。

這種現象產生的強大、完整、專一的反作用力,讓本來就快得好像沒有影子的太常,一瞬間爆發出更可怕的速度。

智節禪師清楚地看到,空氣甚至像粘稠的水波一樣,從這個人的面部、身體上,一層層的排擠,蕩漾開來。

他眼神肅穆到了極點,用一種好像平生第一次拜佛,最後一次拜佛的神態,避無可避的以雙掌齊推,硬接了太常的兩隻手掌。

真形境界的人,練膽之後,隔空氣勁的有效範圍,也會跨上一個新台階,但那是因為內力變得更加凝鍊,存在感更加強烈,敵人反而更容易防備了。

智節禪師現在的掌力,之所以能傳遞極遠,卻是全憑內功路線巧奧,手法精妙絕倫,傳導過程中,與外物的干涉最少,損耗最低。

因此,掌力傳遞過程,無聲無息,無形無質,比任何暗器都要隱蔽。

他不過是個天梯境界,單論功力強度,與那五個分攤了天地精氣的機關傀儡相比,比其中任何一個,都不佔優勢。

之所以能一舉使五大傀儡失控撞地,靠的就是對時機的拿捏和掌法上的這種隱蔽性。

可是,面對近在咫尺的太常,智節禪師掌法上最大的這種優勢,就根本沒有機會發揮出來。

轟!!!!

四隻手掌碰撞的剎那,智節禪師手腕上纏繞的金雕念珠,陡然發出金光,遍布全身,如同刷了一層金漆。

可是下一刻,智節禪師的掌力就徹底潰敗,全身的暗金光澤布滿裂紋,倒飛出去將近三十丈遠。

他身後就是河水,這一次的對拼衝撞,讓他傾斜著撕裂了整個河面。

有那麼一刻,本就寬而淺的河水,出現了斷流的景象,露出河底崩裂的亂石,然後又炸起連片如高牆般的大浪。

即使有法器的全力保護,智節禪師落在對岸之後,腳下依舊犁出深深的溝壑,身上破裂的金漆,徹底炸散。

他的雙眼雙耳流血,大口嘔紅,撫著胸口,一時間喘不上氣來。

一招,又是一招。

發威是一招,慘敗也是一招!

從陡現神威到慘敗暴退,本來處在禪師身邊的楊子文,還沒有來得及眨完一次眼。

但他眼睛沒有眨完,飛刀已經射出。

這一刀,直取太常左腿的膝彎。

人膝蓋內里的這個部位,有一根大筋,也是人身上極容易受力彎曲的位置。

太常的左腿,更是剛剛踐踏大石,發力前沖的那條腿,這一瞬間必然是處在一個舊力已盡、後力未生的狀態。

能練絕筆飛刀的人,出手時機,向來都是神來一筆。

可是這飛刀射出去的時候,太常的左腿,也像未卜先知一般,向前一彎。

這一彎的速度夠快,時間正好,導致那一把飛刀,不像是射中了對方,倒像是送刀入鞘一樣,被夾入了膝彎之中。

刀尖刀刃可能勉強破開了護體真氣,破開了那層堅韌的衣料,卻沒能繼續破開太常的皮膚。

因為他已經旋身而回,變換了方向,左腿彈直,把那柄同樣被帶偏了方向、強弩之末的飛刀,直接彈開。

楊子文在他旋身的霎時,雙臂交疊,中了一掌,只飛出去五丈左右,但卻覺得渾身骨骼劇痛,跌坐在地上,直不起腰來。

太常這一掌,只能算是轟飛智節之後,順勢回身的一抽,力道還不足攻擊智節的一半。

無奈,楊子文扛打的程度也遠不如智節禪師,更沒能依靠拉長距離來緩解衝擊。

這個時候,離得稍遠的另外四人,也終於殺來。

對方來勢太狠,雖然還沒有攻擊他們,卻讓他們下意識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已經受到了威脅,連逃跑都沒有想到,就本能的出手反抗。

不錯,他們是攻擊的一方,甚至是圍攻,但至少有三個人心裡的念頭,都只是近似垂死掙扎的想法。

只有達倫不同,但達倫王子,也在出手的第一時間,就已經運起暴血秘術。

達倫王子早就覺得智節這小和尚是個勁敵,手法高妙巧絕,深不可測,原本還想過要找個機會切磋。

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在力道傳導上領悟得如此透徹的人物,會在出手的第二招,就被逼放棄長處,硬扛攻擊。

這樣的敵人,如果不第一時間使用暴血秘術,只怕接下來,就連使用這個秘術的機會都沒了。

太常看到達倫王子的時候,臉上也不禁略微動容,身上突然大放光芒,同樣是血紅的光。

地面、水流、周邊的景物,全部被渲染成血紅的顏色。

五十丈內,凝光革氣!

四大高手都在全力出手,身邊氣勁縱橫,凝光革氣,也不能直接限制他們的行動。

但卻能讓他們前進的道路上空氣硬化,遲緩他們的速度。

達倫王子沖得最快,氣勢分毫不減。

經歷當初跟蘇寒山的一戰,他在暴血秘術上的掌握,又有長進。

凝光革氣對這個狀態的他來說,影響已是微乎其微。

可是太常卻借著這個機會,從他身前閃開,驟然一分為三,連續跟另外三人,對拼了一擊。

重傷智節禪師的,乃是風雪暴足通,虎嘯霸山掌!

現在與法器全開的哈蘭明鏡他們三人拳、劍、臂相觸的,則全部都是……文濤百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