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八面雲翻,四海來風

正文卷

第112章 八面雲翻,四海來風

賈似道回到皇城之後,禁軍各回崗哨,他本人也下了馬車,一路直入宮廷,到了御花園外,先遇上了董宋臣。

董宋臣有個寬臉膛,雙眉濃白,頭髮已有霜色,臉上皮膚卻飽滿富有光澤,看不出多少皺紋。

他身形微胖,裹在錦袍之中,玉帶環腰,手搭拂塵,整個人卻並不顯得臃腫,反而顯得敦實有力。

讓人一見,就覺得他是個身子骨很硬朗的和氣老人家,心生親切。

「官家正在陪兩位娘娘賞花品茶,你這時候進去多有不便,緩上小半個時辰再去稟報吧。」

董宋臣帶著賈似道繞過御花園正門,到了一間暖閣之中,笑道,「曠古堂和扶搖山今天這一爭,是怎麼個結果,你不妨先說給我聽聽。」

尋常內侍,當然不可能在皇帝享樂的時候,就找借口離開,但董宋臣的身份地位,大不相同。

早在皇帝剛被史彌遠選中,送進宮廷的時候,董宋臣就已經陪在他身邊,資歷極老。

前十年,皇帝宵衣旰食、力圖振興的時候,不乏有金國餘孽、蒙古刺客來行刺,多虧董宋臣盡心儘力,護衛左右,屢次立下救駕之功。

他還曾靠著武功高強,屢次讓皇帝與左相范鍾等人秘密聯絡,逐步從史彌遠黨羽中奪權。

最近幾年,皇帝耽於享樂,左相范鍾等人屢次勸諫,使皇帝多生厭煩,唯獨董宋臣,依舊貼心,讓皇帝事事如意。

皇帝想要去禁苑賞荷花,苦於沒有涼亭遮日,董宋臣揣摩上意,一天之內,就修建了一座涼亭,讓皇帝覺得他非常能幹,大加讚賞。

冬天,皇帝又去賞梅,董宋臣已事先在梅園建造一座亭子。

也許是皇帝腦子裡還有一絲清醒,責怪他勞民傷財,虛耗國庫,結果董宋臣卻說,並沒有另外建造雪亭,只不過是把夏天的那座亭子移到了這裡,略作修飾而已。

這種話屬實好笑,皇帝也真笑了,樂呵呵地完成了自欺欺人,事後對董宋臣更加信重。

如今的董宋臣,已經是主管太廟、往來國信所,同提點內軍器庫、翰林院、編修敕令所、都大提舉諸司,身兼多職,權勢之重,涵蓋宮城內外,可以名正言順插手文武諸事。

這樣的身份,不要說是趁著皇帝享樂的時候離開一會兒,就算是當著皇帝面說,自己有事,要先回去,皇帝也不會責怪。

甚至,這間暖閣,就是皇帝特地賜給董宋臣的,讓他平時不必在御花園隨從伺候,可以到這邊來歇歇腳。

暖閣中,小爐生煙,香氣繚繞,紫檀桌椅,屏風木架,無不是宮中一等一的用度,瓷缸中存有書畫,牆上掛有桃木長劍。

早有小太監備好香茶,等著董宋臣和賈似道入坐。

董宋臣自然坐在主位,嘗了兩口茶之後,怡然自得,自己親手拿了一個爐邊烘熱的柑橘剝起來。

他城府既深,定力也高,早在丁大全提議召見張、蘇二人時,他就猜到幾分後續發展,對今天發生在皇宮不遠處的這場廝殺,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那兩大幫派,再怎麼爭端,都沒有理由衝擊皇宮,只要宮城這裡穩如泰山,事態就都在控制範圍之內。

然而,隨著賈似道簡明扼要的講了這場爭端的過程和結果。

董宋臣剝橘子的手,已不自覺的停住了。

「鄭道……死了?」

董宋臣緩了緩,垂眸看向手上的橘子,好像這可口的小玩意兒,突然變成了什麼他不認識的東西。

「那個蘇寒山,在殺死鄭道之前,還孤身搏殺了一個宗師境界的高手?」

賈似道神色也有些奇異:「是啊,我看那人的手段,應該是舊唐門的門主,妖龍唐魂,貨真價實的宗師境界,雖然可能突破沒有多久,氣脈之悠長卻匪夷所思,幾乎從頭到尾,內力都保持在十成巔峰的狀態。」

「可是,在蘇寒山爆發全力之後,他就一直處於下風,直到被蘇寒山活活打死。」

「另外,鄭道在最後關頭,似乎也有了衝擊宗師的跡象,只是還沒有成功,就死在蘇寒山手下了。」

董宋臣喃喃道:「莫非,他還真是尋龍一脈的傳人?可就算是尋龍劍派,除了祖師賴布衣之外,歷代傳人中,也沒誰有可能擁有這樣的戰績。」

賈似道說道:「他要真是尋龍劍派的人,好歹還算找到了一份來歷,可他對賴布衣的舊府邸毫無感念,那套掌法,也著實跟尋龍劍派偏差很大。」

「完全找不到可拿捏他的地方,這才是最棘手的。」

天下間的宗師,不管是出身於哪一國的,必然都有大量事迹可尋,必然有其牽心挂念之物,比如權勢功業、家族門派等等。

能找出對方的來歷背景,就便於分析其心態,與之斡旋,甚至加以利用。

但是,蘇寒山剛冒出來的時候,就已經連殺冷幽冥師徒眾人,橫推曠古第三堂及相府七派精銳。

如今短短月余間,實力又突飛猛進,力斬狀態完好的宗師級別高手。

似乎關於他的消息,不是在殺人,就是在殺人的路上,可分析的地方,實在太少了。

「還好。」

董宋臣慢吞吞說了這兩個字,又把橘子剩下的幾塊皮剝掉,一瓣一瓣的塞進嘴裡,咀嚼著。

賈似道會意,點頭微笑:「還好現在,沒輪到我們直面這個大麻煩呢。」

「他要跟曠古堂、相府一系勢力針鋒相對,最該頭疼的是史彌遠和趙離宗,咱們坐山觀虎鬥,在這個過程中,總能慢慢將他揣摩通透。」

董宋臣也不禁笑了起來:「史相爺一向善於謀算,即使是孟昭宣和李秋眠這類人,年輕的時候,為了打仗、行商,都曾對他這一系服過軟,而今遇上這樣的局勢,終於也能看看這位老相爺頭疼的模樣了。」

他們正說到這裡,外面有個小太監無聲走來,彎著腰,遞上一份摺子。

「哦?」

董宋臣翻開一看,詫異道,「相爺居然主動要請官家出去遊玩?」

賈似道奇道:「莫非史彌遠要向官家徹底服軟,以抗時局?」

「不是那位相爺。」

董宋臣說道,「是左相,范鍾。呵呵,范老爺子七十有餘,比史相爺也僅小了幾歲而已,到底是人老成精,人情練達。」

「這幾年他屢次在奏摺中勸諫官家,已使官家頗為不耐,看來他也已經有所察覺,終於想通,要換一套手段了。」

賈似道笑了:「他再怎麼換,在官家心中,也比不上董公。」

董宋臣嘆息一聲:「官家現在這個樣子,對咱們做臣子的,才是最好的,前十年的時候,官家自己勞苦,咱們也很難撈到好處,哪像這幾年,事事如意,雞犬升天。」

「范老爺子這把年紀,早該認清事體,為自己謀些好處了,一味頂著干,弄的大家心裡都不痛快,何必呢。」

賈似道深以為然,道:「這幫人天天弄得一副苦大仇深,憂國憂民,好像大宋離了他們,明天就要滅了似的,實則以大宋現況,咱們這一代人享受享受,哪至於就壞了大局呢?」

「不過……」

賈似道話鋒一轉,「這回孟昭宣回來,不管是他自己還是范鍾、李秋眠等人,乃至是官家,必然都要為他尋治病之法。」

「堂堂孟元帥,知交遍四海,仇敵滿天下,不願意讓他延壽的人,也必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臨安城中定將有一場大風波了。」

「董公,咱們若能事後摘果,坐收漁翁之利,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兩全其美,至少也要護住官家,穩住宮城,否則若是朝政大亂,也不便於咱們日後的享受。」

董宋臣大為贊同。

「我負責宮內的事情,宮城外的部分禁軍,就要你多勞心了。」

董宋臣目視遠方,悠悠的說道,「不知道究竟會有些什麼人,趕上這場大風大浪。」

………………

臨安府外百里處,大船滿帆,鼓風而行。

船上都掛著兩種幡旗,其中一面綉有青雲,正是東海空濛閣的旗幟。

另一面旗,綉有祥雲五虎,五虎圍成圓圈,圈中是一狀如饕餮,又似大象的奇獸面孔,莊嚴高古,怒態雄威。

那正是代表著安南國第一高手、皇叔陳守之的旗幟。

近二十年來,這兩面旗一起出現在海上的時候,東海諸島盜匪,莫不偃旗息鼓,安然放行。

「萬里青空放白鷗……」

船頭上,立著個頭戴方巾的白衣儒士,面容清瘦,五綹長須,一絲不苟,衣迎風微動,仰望長空,俯察水面。

「這裡雖然不同於海上的美景,但也別有一番風味,兩岸炊煙,尤其動人心魂,是不是離臨安不遠了?」

沈巍然穿一身紫紅錦繡長袍,寬額大耳,須色如鐵,正在船艙中調試琴弦,聞言向外看來,笑道:「伱當年也多次去過臨安,堂堂宗師,記性這麼差的?」

陳守之側身笑道:「年少時我還不是皇叔,仰慕大宋文脈,孤身行走遊歷而已,可沒有這麼威風的,乘坐船隊前往臨安,路線可大不相同。」

說話間,他又看了看岸上人家,略微感慨。

「但就算走相同路線,所見風景恐怕也大不相同,這沿途的市貌,可比我當年看到的繁榮多了。」

當年陳守之來到南宋的時候,正值上代皇帝昏聵無用之際,史彌遠把持朝政,對金國無底線的求和,自己的諸多黨羽,又要大肆斂財,對錢財的需求,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僅靠賦稅等手段壓迫百姓,已經太慢了,於是史彌遠開始大肆發行「會子」。

會子,是一種紙幣,本來在南宋初年就已經開始發行,也有過貶值的傾向,好在被當時的孝宗皇帝極力挽回。

可是史彌遠掌權後,規定百姓不得以會子向官府兌換金、銀、銅錢,而只許新、舊會子之間兌換,並且把舊會子折價一半。

最瘋狂的時候,官府短期之內,發行一億四千萬貫會子,致使會子充斥,幣值跌落,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陳守之當初就曾經把自己的盤纏,換了會子,結果發現這東西每走出一縣之地,價格都要再貶一回,坑得他畢生難忘。

但是最近十年來,會子的價值已經重新回升、穩定,即使邊境上一直在打仗,也沒有再出現亂印亂髮的現象。

陳守之對此深為讚歎,多次在安南國內,效仿施行南宋近些年的某些政令。

「前些年,朝廷做得確實還不錯,不過人心易變,帝心易朽,一旦上面爛了,上行下效,就如高山滾石,洪水雪崩,惡化起來,可比振興快太多了。」

沈巍然抱琴走出船艙,嘆道,「有時候我反而羨慕你們,安南國雖然只是一隅之地,但深處山沼叢林之中,不會有那麼大的外界壓力,內里治理起來,也會更容易一些。」

「你當年只是庶子,但以宗師之身回歸後,舉國無一抗手,被拜為皇叔,指點朝政,何等暢快!」

陳守之搖搖頭:「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蒙古破國四十有餘,大宋若是不穩了,他們的兵鋒,難道會在安南邊境不戰而退嗎?」

「安南自秦漢之際,承襲漢家文化,與大宋可謂同祖同脈,武學上也是極其相近,我對孟元帥尤其衷心欽佩,倘若皇帝真有腐朽之事,至少我們要想辦法,讓孟元帥再延續一些年頭。」

沈巍然聽罷,輕撥琴弦,默然不語,良久之後,才有輕緩的語調散於風中。

「希望我們能幫上些忙吧。」

………………

水面上,東海空濛閣的船隊駛向臨安之時,岸邊也有一支上百人的隊伍,各騎駿馬,護衛馬車,與船隊同向而去。

這支車隊之中,大多數人居然都是黃衣僧侶的裝扮,但一個個筋骨強壯,馬術嫻熟,策馬奔波,多日依舊,呼吸不亂,氣色紅潤,顯然武功不淺。

有和尚遠遠看到船隊的旗幟,湊到了馬車旁邊。

「國師,水上似乎是東海空濛閣和安南國的人,應該也是要趕往臨安,要不要打個招呼?」

馬車側面的帘子掀開,露出一個老僧,眉毛鬍鬚都很稀疏,皮膚鬆弛,身如老樹,眼神卻是很好,遙遙向水上一望,就認出了船頭上的兩個人。

「那兩人的畫像,貧僧都曾見過,應當就是空濛閣主沈巍然,與安南皇叔陳守之,與他們同行,倒也不錯。」

老僧走出馬車,也不見怎麼動彈,身子已經橫移出去,落在水面之上。

江水滔滔,江面遼闊。

那身披紅黃二色僧袍的老和尚,卻只在水上輕點了兩次腳尖,就已經越過半個江面,飄向船頭。

沈巍然亦有所覺,扭頭看去。

陳守之定睛一看,忽然笑道:「大理龍茶神僧,十年不見了!」

………………

深山之中,黑色老舊的馬車徐行。

數十個精壯漢子,彷彿鏢師,行走在山間。

在又一次越過廣袤的叢林,上了官道之後,車夫立刻向車內稟報。

「宗王,將軍,再往前去的話,我們就深入宋人境內了。」

馬車內有人嗯了一聲。

過了片刻,那人開口說話。

「孟昭宣這個人,我是要跟他有個了斷的,當年巴蜀一戰後,他害我數年不能見刀刃,不敢指揮軍隊,奇恥大辱,若不能洗雪,縱然等我百年之後,也不能甘心。」

「但王爺身份貴重,如今正該在都城之中,把持大局,以免不服從太后與新汗的諸王趁機鼓動暗流,何必親自來此犯險?」

車內的第二個人,聲音更顯蒼老,卻也更顯渾厚,聽完這段話之後,便笑了一笑。

「我蒙古的疆域夠大了,諸王就算不安分,也不至於現在就真的動起刀兵。」

「但是在窩闊台汗歸天后的這幾年裡,孟昭宣屢次率領小股精銳,在豫州等地遊走,來去如風,所向披靡。」

「我看豫州等地的許多將官,都已經對他聞風喪膽,再這麼拖下去,難保會不會有什麼巨大變故。」

那宗王輕嘆一聲,「我能活到今日,就是多虧窩闊台汗不惜國庫珍藏,為我療養,但我仍然撐不了多久了。」

「臨死之前,與其空耗在都城之內,不如去尋我那義弟,確保他與我共赴黃泉。」

「反倒是你,史將軍,你是屈指可數的宗師人物,我蒙古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又已經徹底擺脫他給你留下的恐懼,未來大有可為,你才應該回頭。」

宗王與將軍都沉默了下去,已經知道勸服不了對方。

「哈!」

半晌之後,史天澤笑道,「等殺了孟昭宣,我要回蒙古,又有誰追得住我,攔得了我?」

「宗王,到時你若生,我護你回去,你若死,我也帶你遺骨回到都城安葬。」

宗王欣然道:「將軍豪氣。」

………………

「昔日滅我大金的兩大統帥,一是蒙古宗王塔察兒,二是宋人孟昭宣。」

粵西群山中,本該是蛇蟲鼠蟻,百類雜生之地。

今日在這個洪亮聲音響起的時候,方圓二里的所有毒蛇、飛鳥,卻都噤若寒蟬,不敢動彈。

那個在叢林中與它們相處了多年的人,往日里如同一個最常見的樵夫,頭髮亂盤,褐眼高鼻闊口,鬍鬚如鐵,麻衣在身,雙臂都赤著。

今天,他卻毫無顧忌的釋放著自己的氣勢,與以前真是天翻地覆的差異。

「少主,塔察兒這老匹夫,幾年前據說已經病死,惹得窩闊台為他大哭,是等不到咱們去報仇了,但是孟昭宣還在。」

「據說他如今病重,竟然還敢離開自己的軍營,回返臨安,正是自尋死路。」

「恰好少主你神功已成,我們就以斬殺孟昭宣,作為揚名復國的開端。」

坐在大石上的深紅華袍青年人,也被那個樵夫的話語,勾起了熊熊的殺意和野心。

「好,就按照恆山伯伯你所說的行事。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我也早想立馬山頭,俯瞰西湖與臨安宮城的風景。」

叢林之間,兩千多名裝扮成百工百業、行商腳夫的人,伴隨著號令,散入城鎮,在沒有人可以察覺到的狀況下,如涓涓細流,朝著臨安城匯聚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