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浪起微時,潛流已至

正文卷

第104章 浪起微時,潛流已至

李秋眠帶著他們上了山,書院的山門很是氣派,但也明顯經歷不少歲月滄桑,有些老舊了。

山頂上入目所見,先是百步見方的露天場地,鋪著灰色的石磚,石磚質地有些粗糙,但縫隙之間拼得非常嚴整,這麼多年了,都沒有生出一點小草。

場地東面靠近懸崖的一側,設有護欄,西面是大片的竹林,竹林間有幾條小道,通向遠處的那些房屋。

北面是書院的正廳,今日天氣正好,門窗都開著。

蘇寒山他們的視線能直接穿過整個正廳,看到正廳後面的院落、學堂,及更多的屋舍,院落裡面的木頭架子上,還曬著很多書,有不少布衣學子在翻動。

李秋眠沒有帶他們去正廳,直接向西,穿過竹林,在諸多院落間,走向一處隱隱飄著乾燥藥材味的院子。

「藥王院是我們書院大夫和走醫科的學子常來的地方,雖然不能算是太清靜,但至少也不喧鬧,而且藥材齊全,門人如果傷重、距離又合適的話,會到這裡養傷。」

李秋眠笑道,「這院落後面有四十間房,現今至少還有一半空著,朝陽對這裡很熟,可以讓他給你們找幾間暫住。」

張叔微哼笑道:「什麼藥材老夫沒見過,這回我們可是奔著你家藏書來的,你別想敷衍過去。」

「伱忘了嗎,我們藏書的苦舟閣里,並沒有可以住人的地方,而這藥王院後面的住處,推開後門,穿過桃林杏林,不足五十步,就是苦舟閣,是離得最近的。」

李秋眠搖頭道,「雖然你當初在那邊翻書的時候,是直接睡地上,但現在年紀畢竟大了,身上也有損傷,還是要注意保養。」

蘇寒山說道:「老爺子以前就來翻過書嗎?」

張叔微回憶了下:「是來過,不過那時候,他家還是他爹做主,我只在苦舟閣的地上五層里翻過書,而藏在地下,真正最寶貴的那部分,我沒能進去。」

「我已經跟看守苦舟閣的人打過招呼,現在你可以隨意進去翻閱了。」

李秋眠目光移向蘇寒山,「蘇兄,你也可以去。」

蘇寒山道:「山主,我這個年紀,你還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咦,我以為越是年少成名的人,越喜歡別人給他成熟的尊稱。」

李秋眠若有所思,「像當年朝陽十五歲的時候,就不讓我叫他小陽了,司徒初見時,比我小十歲,卻要我叫他大哥。」

蘇寒山輕笑道:「大約是因為我真的成熟,不需要年長者口中過於成熟的稱呼來佐證。」

司徒中夏對這番話充耳不聞,正跟藥王院的管事打招呼。

李朝陽臉色卻紅了一紅,欲言又止,東張西望。

李秋眠與蘇寒山相視一笑,默契的開了這個玩笑之後,兩人之間,好像熟絡了很多。

這位扶搖山的山主,有一種奇特的氣質,跟張叔微說話的時候,像是一個與張叔微同齡的老年損友。

開李朝陽玩笑的時候,又像是一個僅比李朝陽稍大的兄長。

即使是蘇寒山這樣身體和靈魂年齡不一致的人,跟他相處,竟也恍然有種前世跟同學插科打諢的感覺。

李秋眠談笑之間,把他們帶到藥王院後面住處,居然有一條小溪從後院橫貫而過,溪邊小樹生花,淡化了前面的藥材味道,住在後面的人,只會嗅到似有若無的水氣清香。

「我還有事情要辦,你們靜養或翻書,又或肚子餓了要吃東西,都可隨意,晚上我們再聚。」

李秋眠說罷,便要告辭。

張叔微道:「等等,你大費周章把我找來,肯定有事要我幫忙,至少讓我先號下脈吧?」

李秋眠只是微笑,說道:「不急,你一路勞苦,精氣神皆有損失,養好再說。」

「山主。」

蘇寒山忽然說道,「扶搖山總舵在臨安城南,曠古堂總堂在臨安城北,而靈隱寺、飛來峰等,都在臨安之西。」

「原本那西方諸多要道間,好像大多被依附曠古堂的幫派勢力盤踞,現在他們遭了打擊,人心難免倉皇,扶搖山或許可以往那邊探一探手。」

蘇寒山的震懾,在最近肯定是有足夠效果的,可是如果對這些幫派沒有後續的舉措,恐怕他們終有故態復萌的時候。

但長治久安,乃至改變那些鄉民的生存面貌,那就不是蘇寒山孤身一人所能做到的了。

這一路上,涉及到扶搖山的種種見聞,讓蘇寒山覺得,或許可以從中借力。

李秋眠眼神微動:「你銳氣之餘,竟也未拋忘穩重……我正是要點人手、動關係,趁這個機會,安排好門人去辦這件事。」

作為南宋最強的兩大幫派,即使光從幫派利益的角度考慮,也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去奪取對方失控的一塊地盤。

可蘇寒山這番鼓動的話語下,初衷不只是為了讓他們佔地盤,更是為了那塊地盤上的鄉人。

李秋眠意會到了這一點,對蘇寒山更覺讚賞。

敢於為一點善念拼搏的已是少數,拼殺之後還能記得要善後,並設法借力的,就更少了。

眾人拱手道別,李秋眠即刻離去。

李朝陽見他走了,人又活潑了不少,道:「靜養有什麼意思?咱們習武之人要養傷,更重要的是補充精力,世上最好的藥材就是美食,我先帶大家去吃頓好的吧!」

司徒中夏不知道從哪裡摸了一瓶藥酒,正在那裡品味,聞言立即贊同:「山上的大廚子,真能把菜式玩出花來,老子這回還帶了巴蜀的好辣椒過來,讓他們做一做。」

咦,宋朝有辣椒嗎?

蘇寒山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隨即好笑起來,怎麼又拿前世歷史來套了,分明已有太多不同的發展。

這樣一想,他倒是對這個世界現有的美食水平,產生了很大的期待。

雪嶺郡在北方,飲食風味也比較像前世的北方人,跟南方大有不同。

蘇寒山雖然已經適應了那裡的口味,但到了這蘇浙之地,忍不住又想起了前世的家鄉風味。

「我意見不同。」

蘇寒山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笑著說道,「你們有傷在身,我幾天沒睡,又與人激戰,肯定影響味覺,咱們現在這個狀態去吃那些好吃的,哪能品得出細緻的滋味。」

「我看我們現在最該去睡覺,睡好了再去吃!」

張叔微也微微頷首,道:「是這個道理。」

不說還不覺得,一說起睡覺這個話題,李朝陽自己都覺得睏乏起來了。

四人互相看看,也不必特地選什麼屋子,每人隨便找了一個空房間進去,倒頭就睡。

他們陷入了安靜的、酣甜的睡眠之中,扶搖山和曠古堂的很多人,這時候卻都安靜不下來了。

尤其是曠古堂。

曠古堂的總堂,猶如一座巨大的山莊,山莊裡面,光是東半部分,就有總共三百多間大屋廳室,除了人住的地方外,書房、庫房、糧倉、藥房、靜室等等,應有盡有。

西半邊,還有專門訓養信鴿的鴿場、馬廄、犬棚、鹿苑,觀賞用的園林、假山,人工挖掘的湖泊、池塘。

這裡白天負責採集運輸各類消息文書、來往傳令的人,總計就有一千人,加上採辦食物、打掃山莊的僕役,四處巡邏的護衛,又有兩千餘人。

即使到了晚上,處理文書的人都回家歇息,僕役們也都睡下,看起來只剩下八百餘人到處巡邏走動,站在哨樓之上值夜。

可其實,在地下密道里主持各種機關的人手,也有兩百四十人,十二時辰,分三班輪值,從無斷絕。

鄭道當時從司徒中夏那邊撤走之後,去了飛來峰西側要道,設法召集了自己的親隨,查看了各處戰場。

當他按耐住心中的驚異和怒氣,把七派掌門和三堂主梁孤影、右判官等人的屍體運回總堂時,已經入夜。

上百個幫眾舉著的火把,將最常用的卧虎大廳外這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晝。

火光和人的衣物都被夜風吹著,輕輕搖曳,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也因而微微晃動。

只有站在卧虎廳門檻外的那個老人,卓然而立,與眾不同。

說是老人,實際他除了雙鬢有兩縷銀絲之外,其餘地方的髮絲都烏黑如墨,顯得比年輕人還要富有韌性。

寬闊乾淨的額頭,獅虎一樣的眼睛,高隆的鼻樑,深刻的人中,緊閉的唇,烏青的鬍鬚,還有那一身似禪似儒的廣袖長袍。

別人看去的每一眼,每一處,每一毫,都只會覺得這個人更像是一尊威猛而高古的神聖雕像。

所以他的衣角和髮絲都不會被夜風所動搖,就連影子也格外的深刻,格外的黑沉。

曠古堂的大堂主鄭道,平日猶如老仙翁,動武猶如大金剛,氣魄已經是天下一等一的沉雄渾厚。

可是當站在這個人旁邊的時候,就連鄭道,都顯得有幾分虛浮、軟弱,根底不足。

能有這樣的威嚴氣度,能毫不掩飾的於曠古堂總堂之中表現出這樣的氣度,當然只有他們的總堂主,趙離宗!

「……我原本以為,那個蘇寒山能夠闖到飛來峰上,是另有援兵,後來查看了幾處戰場,才發現他真的是以單人之力殺穿了黛綠嫣紅和幽刀影劍,又在河邊之戰,覆滅了相府七派掌門嫡傳和老三手下的精銳。」

鄭道正在親自彙報今天的事情,雙手攏在袖中,目光看著地上的屍體,既沒彎腰也沒低頭,語氣卻很恭敬,也透著對這件事情的凝重。

「他應該還不是宗師境界,在河邊獨戰兩百多人,居然能夠把這些人給全部殲滅,最多離宗師也只有一步之遙。」

「更麻煩的是,他好像可以在戰鬥之中,運用白雲醉仙丹。」

趙離宗輕聲說道:「道濟禪師的白雲醉仙丹?」

「正是,這種丹藥的效力除了宗師之外,沒人敢打包票說自己扛得住。」

鄭道繼續說道,「但是這種葯不分敵我,如果用來當暗器,自己不能往暗器上灌注內力,威力有限,很容易應對,如果塗在兵刃之上,自己出手就先不能往兵刃上灌內力,必為高手看出端倪,有所提防。」

「能夠把這種丹藥,用在孤身面對兩百多人的戰場上,此人的武功,絕對有一種普天下武學流派都難尋的長處。」

趙離宗說道:「不會是張叔微改進了這種丹藥嗎?」

「應當不是。」

鄭道說得有八分篤定,「如果張叔微自己能用,他面對我時,肯定會搶攻,但他沒敢這麼做。」

趙離宗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表情漸漸顯得沉痛起來。

「將軍難免陣前死,瓦罐不離井上破,江湖人死於江湖,本屬常事。老三他們若死在扶搖山那些成名之人手下,不過是多添幾筆血仇,可死在一個未曾預料到的人手上,不免多添了幾分意外的傷感。」

他口中輕聲低語,緩步向前,走過一具具屍體,停在右判官旁邊。

「這些年,除了左丞相范鍾、扶搖山李秋眠這一系人手之外,朝野中暗地裡還有第三派人,多次給冷幽冥通風報信,乃至從宮中到各地武林,也似有他們的影子作祟。」

「右判藏身在冷幽冥身邊多年,為的就是揪出那一批人的蛛絲馬跡,勞苦功高,喪生在此次行動中,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生前他幾乎沒享受到半點身為我曠古堂幹將的好處,看來也只能報答給他的族人了。」

趙離宗下令,「讓他以我們曠古堂堂主的規格,和老三一樣,風光大葬。」

「七派掌門的屍體暫且留在我們這裡,明日問問相府那邊要怎麼處置,然後再辦。」

眾人垂首聽令,陸續把屍體運走。

趙離宗轉身回到卧虎廳內,坐上了那張用千載不化、極北寒冰雕琢而成的寶座,眉毛略微垂了垂,說道:「查一查這個蘇寒山的來歷。」

鄭道也已經跟了進來,卻沒有回話。

他知道,這不是問他的。

少頃,堂後有機關暗門轉動的輕微聲響,走出來一個頭戴紫玉蓮花冠的細目鷹鼻道人。

此人正是曠古堂的二堂主,紫海道長。

他手底下至少有一百五十個從小精挑細選,又用極其殘酷的獎懲手段培養出來的人才,這些人武功不高,辦事的本領也不強,但就是記憶力格外出眾。

曠古堂養著他們,也不需要做別的事情,就只需要記住曠古堂收集的,天下各方各派的消息,每一個人專門負責記憶其中一部分。

如此一來,如果曠古堂的高層想要翻找什麼消息,就不需要去浩如煙海的典籍之中查詢,只需要找他們問一問。

「沒有答案。」

紫海道長親自上來彙報,「曠古堂收集的所有資料之中,找不到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可以跟大堂主彙報的所有屍體線索匹配起來。」

「宋國、金國、蒙古、扶桑、安南、暹羅,凡我們所擁有的資料,都沒有哪一個能確定是這個蘇寒山的師承。」

趙離宗早有預料:「那如果不依那些固有的情報,讓你們猜呢?」

紫海道長已經想過此點:「按我一己之見,可能是賴布衣的傳人。」

鄭道補充道:「蘇寒山能夠把幽刀影劍的成員反過來困殺於陣中,足可證明,他不但戰力高,眼力也極高,再結合他的年齡,尋龍劍派確實最有可能。」

尋龍劍派代代都是少年奇才,雖然也代代都短命,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會淬鍊雙目,眼力超凡,腦力超常。

他們的祖師賴布衣,被人說得神乎其神,據傳可以看一家之墳,尋龍點穴,改造風水,福蔭子孫,也可以看一城之氣數,預算百年乃至數百年後,福運最濃的城池,提前為之選址,鼓勵周邊百姓遷居而至。

連儒門近百年來第一高手朱熹活著的時候,都對賴布衣風水之說推崇備至。

而且尋龍劍派的傳人在武功上,每一代都會另創新招,劍法風格幾乎與前代截然不同。

至於蘇寒山不用劍,只用刀槍拳腳這種事,似乎,也可以看成尋龍劍派的又一次創新。

趙離宗說道:「好,那明天傳達消息的時候,把你們這個猜測一併傳過去。」

鄭道心領神會,應了一聲。

當年皇帝奪取權力的時候,考慮到史彌遠黨羽太多,為了不引起太大的動蕩,做了許多妥協,以至於史彌遠和皇帝之間,至今都沒有撕破臉。

而且最近幾年,皇帝自己也愛上了談玄論道,說禪講法,身邊動不動召集一群和尚道士,還曾經想要為自己的寵妃大蓋功德寺。

他這樣痴迷風水、預言、轉世、國運等等真假難辨的說辭。

跟史明遠一心求長壽的風格,倒是越來越有所共鳴。

如今普濟神醫和尋龍傳人都聚在了扶搖山,史彌遠只要稍使些手段,不難讓皇帝也在這件事上,做一回助力。

到時候,曠古堂想要動手,就更容易找到機會了。

「不論是不是尋龍劍派傳人,他這次做的事情,都已經徹底宣告了他的立場。」

趙離宗神色淡淡的說道,「一個不滿弱冠,就已經這麼棘手的死敵,假以時日,必是頭號大患,還是讓他儘早去死為好!」

這時,堂後的暗門再次啟動,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來到廳前,單膝跪地,獻上一封密信。

趙離宗神色古井無波的接過來,可才只看了一眼,便聳然動容。

鄭道和紫海道人心頭一震,都面露驚詫之色。

他們至少已經有十年,沒有看見過趙離宗出現這麼劇烈的神態變化。

「總堂主。」

鄭道問出聲來,「出了什麼事情?」

「剛從宮裡流出來的消息,皇帝已經暗中下旨,准孟昭宣回一趟臨安,而且……」

趙離宗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據說他這回從邊境秘密迴轉,是因為要跟皇帝面議一件大事,也是因為,他已經病重難支,壽數將盡了!」

紫海道長失聲叫道:「怎麼可能?他才四十二歲!」

如果是在從前,天下猛將四十多歲就身亡,也不是什麼特別罕見的事情,戰場奔忙,留下的暗傷、暗疾,是很容易要人命的。

有些光耀青史的將星,甚至都沒有活到三十歲。

但孟昭宣是當今諸國公認的第一宗師,這個時代,在脫胎換骨這條路上,走得最遠的人。

這樣一個人,十年來無論面對什麼樣的敵軍,都再也沒有敗過,甚至沒有傷過,什麼病能夠染到他身上?

就算他再活一百年,都不會有人覺得奇怪,怎有可能現在才四十齣頭,就壽數將盡了?!

鄭道只是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喃喃道:「其實也不是不可能。」

「李秋眠……」

趙離宗捏著那封信,抬眼向南看去,好像已預感到彌天裂地的狂濤,「你既不是要治你的老娘,竟然,也不是要治你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