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七 我是一個浪漫的人啊

正文卷

我有一個朋友,叫項西,真名。也不知道當初他父母怎麼想的,起了這麼一個如此具有方位感的名字。這廝什麼都還可以,就是情商低、反應慢,二十八了,一次戀愛都還沒談過。

嗯,雖然我也沒談過,但是我才二十五,至少比他強一些。

有段時間他租的房子燃氣灶壞了,廠家維修要等一個星期,他天天往我家跑,說借我的廚房做飯。我很高興,哈哈哈,用我的廚房做飯,怎麼不得分我一口?我乾脆配了一把鑰匙給他。

結果發現,他只做自己的那一份。

這混蛋,只做一份就算了,還做得特別講究。每天吭哧吭哧在廚房忙活兩個小時。我實在忍不住進去看一眼,差點兒沒跪下——他正在擺盤,盤子中間一坨圓形的米飯,周圍放一圈牛肉,再放一圈秋葵,另一個鍋用蘋果、西紅柿和七八種香料熬了醬汁,端起來,慢慢地淋在牛肉和秋葵上。

「靠,搞什麼?」我一邊喊一邊咽了下口水。

「做飯啊。」項西說。

「你自己吃,需要這麼複雜嗎?」我問。

「這複雜嗎?」項西反問,「你吃的什麼?」

「涼、涼麵。」我說。

項西冷笑一聲,繼續低頭擺弄他的牛肉。

……媽的,信不信我把你趕出去!

「一個人吃飯才要好好吃。」他還教育我,「這叫浪漫。」

「我是一個浪漫的人。」他強調。

……浪漫的人,麻煩你趕快滾蛋可以嗎?

他經常說自己是個浪漫的人,註定要有一段不平凡的愛情。問題是現實生活里,他連和女孩說句話都要臉紅。倒也有女孩對他表示過好感,約他出去吃飯。冬天,兩個人在路上走,女孩突然說:「我有點兒冷。」

「你穿太少了,」項西說,「你看我,專門買的加厚的羽絨服,哈哈哈哈。」

他還特意拉開拉鏈,向女孩炫耀他一點兒都不冷。

女孩扇了他一巴掌。

燃氣灶修好之後,這廝就不來我家了。過幾天,又說要出去旅遊,攢了五天的年假,去廈門。

「帶禮物。」我說,「一千塊錢以上的。」

然後我就天天等著他回來。五天後,他沒消息,兩個星期過去,還是沒消息。

……還能不能做朋友了?!

我正打算去他家興師問罪,他忽然主動打電話給我。

「你會分辨狗的年齡嗎?」他張口就問。

「會啊,」我隨口說,「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二十八了。」

「我說真的狗。」項西表示情緒穩定。

「你養狗了?」我很驚訝,「什麼品種?領養的還是撿的?」

項西沉默片刻。「應該算是撿的吧……」他說。

……什麼叫「應該算是」?

掛了電話,我在家裡坐立不安,乾脆出門去項西家看看。正好大寬正在我家客廳地上打滾哭窮,求我請他吃飯,好吧,把他也帶上。

我們趕到項西家。門剛打開,一隻小狗就撲了上來,衝著我們又咬又叫,樣貌兇狠。它還不到我小臂那麼長,跳起來也剛夠到我膝蓋。

「……我能踹它嗎?」大寬問我。

「骨頭,聽話!」項西過來,不輕不重地在小狗頭上拍了一下。小狗輕叫了一聲,老老實實退回門後邊。

「這是你養的狗?」我走進門,問。

「嗯,」項西說,「就是不知道多大了,怕喂的飯不對,你會看它的年齡嗎?」

……那當然不會啊!你把我當什麼了?

「等會兒,」我意識到一個問題,「你不是去廈門的嗎?怎麼突然養了只狗?」

「從廈門帶回來的。」項西說。

我和大寬目瞪口呆。

項西笑笑,招呼我們進客廳。小狗亦步亦趨,繞著他打轉。

「我在廈門……遇到一些事。」項西說,「你們要不要聽聽?」

「聽故事?好啊好啊,」我和大寬喜笑顏開,「你先去買十斤小龍蝦,我們慢慢聽……」

項西一言不發,走到餐桌邊拉開椅子,倒了三杯熱茶,自顧自坐下。

「……我回家了!」大寬說,扭頭就要出門。

「我燉了排骨。」項西不動聲色。

我和大寬同時衝到餐桌旁。為了搶第一,大寬還踹了我一腳。

……你等著,吃完排骨我再和你算賬。

項西真的去了廈門。

坐動車,北京到廈門一天只有一班,十二個小時,到廈門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十點。項西提前在網上預定了客棧,出火車站,他直接打了車過去。

剛下車,他就聽到客棧里有吵鬧聲。

他開門走進去。客棧大堂站了不少人,外面一圈看熱鬧的,圍著客棧前台。項西勉強擠到中間,一眼就看到一個女的和一個男的在大聲爭吵。

「我再說一遍,」男的站在櫃檯後面說,「要麼把這三天的房錢結了,要麼馬上給我滾出去!」

「我不是說了嗎,再寬限我一天就行!」櫃檯對面,一個馬尾辮女孩苦苦哀求,「就一天!真的!」

「昨天你就是這麼說的!」男的看樣子是客棧老闆,絲毫沒有動容,「前天也是。我已經給你寬了三天了,仁至義盡,我這兒生意好著呢!」

「你們倆!」他沖旁邊站著的兩個人說,「去她房間,把她的東西都扔出來!」

「等等,等等!」女孩猛跨兩步攔在這些人面前,「明天我一定付錢,求求你們了!」

老闆罵了一句什麼,拿起電話要報警,女孩劈手把電話按住。後面又有人來掰她的手,幾個人吵在一起,誰也不讓步。

項西坐火車坐得腰酸背疼,恨不能立馬躺在地上,眼看這場爭吵還要繼續下去,他乾脆用力咳嗽了一聲。

死寂。所有人都轉頭看著他。

「那個,」項西有點兒尷尬,「請問,能先給我辦入住嗎?你們一會兒再吵。」

沒人回答。客棧老闆死死瞪著他,女孩也死死瞪著他。

接著——

「阿東!」女孩突然露出一個欣喜若狂的笑容,衝著項西就撲過來。「阿東!」她連聲喊,「你終於來了!急死我了,你看他們都欺負我……」

項西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躲,卻被女孩拽住胳膊,牢牢抱住。

「你怎麼這麼慢啊?」女孩嘟起嘴,下一秒又堅定地轉向客棧老闆,「吶,我男朋友來了,他會幫我付錢的。」

老闆顯然沒反應過來。項西也沒反應過來,他剛要說話,女孩搶在他前頭又開口。

「氣死我了,他們就是不相信我。你也累了吧?我們趕快辦入住。」她對項西說,「身份證給我。」

「啊?」項西一愣。

「身份證啊,」女孩說,「你不是要辦入住嗎?」

「哦,哦哦。」項西稀里糊塗地拿出身份證。女孩一把奪過去,遞給客棧老闆。

「這是你男朋友?」老闆順手接過身份證,看了看,一臉狐疑。

「是啊。」女孩笑得山花般燦爛。

「叫阿東?」老闆還是皺著眉頭。

「對、對啊。」女孩有點兒底氣不足。

「他身份證上寫的可是叫項西。」老闆不動聲色。

「啊?」女孩下意識地要去看項西的身份證,瞬間又忍住了。「啊,嗨,這不是……為了好玩兒嘛。她繼續擺出一張笑臉,伸手又挽過項西,對吧阿東?」

項西胡亂應了一聲。

老闆看看他,又看看女孩,聳聳肩。「真夠奇葩的……」他低聲嘟囔著,檢查了一下項西的身份證,又在前台電腦上操作了一會兒。「那你們先把之前的房錢結了,」他說,「一百四乘以三,一共四百二十元。」

項西站著沒動,女孩猛地戳了他一下。

「哦,哦哦。」項西跳了一下,從兜里掏出錢包,遞過去一張銀行卡。

「都刷這個卡,我網上預定了一間了,再多開一間就行。」他順嘴說。

「多開一間?」老闆抬起頭。

「什麼多開一間啊!」女孩捶了項西一拳,「你幹嘛?要和我分房睡?」

項西恍然大悟。「哦,哦哦,那不開了,不開了……」

老闆瞪了他一眼。「想開也沒有多餘的房間了,」他說,「預定的五天單人房那個是吧?正好,你們還住這姑娘之前那個屋吧,大床房,差價我就不收你的了。」

項西愣了一下。

「大床房?」他問。

一片混亂中,項西辦了入住手續,結清女孩的欠款,又預付了五天的房費。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女孩拖著上樓,住進了二樓的一個房間。

「就住進去了?」我和大寬對視一眼,我操,這節奏略快了啊!我喜歡。

「不然呢?」項西喝口水,一臉坦然。

「被騙了,你肯定被騙了。」大寬斷言。

「你們聽我說完。」項西說。

一進門,女孩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一改之前頤指氣使的樣子,滿懷歉意地沖項西一躬身。「不好意思啊,」她說,「給你添麻煩了。」

「啊?」項西還是稀里糊塗的,「哦,哦哦,沒事兒,也不麻煩……」

女孩一轉身,開始迅速地整理房間。「錢我會很快還你,」她一邊把自己的東西挪下床一邊說,「你付的房費,今晚你睡床,我睡地板就好了。」

「那個……」項西費力地咽了一下,說,「你就在這兒睡吧,我再出去找別的地方住。」

女孩看看他。「半夜十二點,你去哪兒找房子?」她問。

項西一愣。「應該……能找到吧?」

女孩冷哼一聲。「就這麼定了,你要另外找房明天再說,趕快收拾收拾睡覺吧,我困了。」

說著她就在地板上麻利地做了一個簡單的鋪蓋,弄完回頭一看,項西居然站著沒動。

「幹嘛?」女孩問,「讓你睡床你還不樂意啊?」

項西慌忙點頭,點完覺得不對,又搖搖頭。

「這不是睡哪兒的問題吧……」他心想。

他把行李放好,也沒心情洗澡了,小心翼翼地和衣在床上躺下。女孩沒再說話,很輕鬆地鑽進地上的鋪蓋里。項西又小心翼翼地去關了燈,回來,聽著女孩勻稱的呼吸聲,一動也不敢動。

「你叫……項西,對吧?」黑暗中,女孩忽然說。

「啊?哦哦,對。」項西回答。

「你……不怕我騙你?」女孩又問。

項西想了想。「你不像是會騙人的人。」他說。

女孩噗嗤笑了。「會不會騙人,還能寫在臉上啊?」她說。

項西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反正你不像。」他說。

女孩沒說話。

「你別誤會,我不是那種習慣蹭住蹭吃的人。」她說,「我今天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我知道。」項西附和。

女孩又是很長時間沒說話。

「然後呢然後呢?」我兩眼放光,迫不及待地問。

「什麼然後呢?」項西睜大眼睛反問。

「靠,就是……你們聊完天,又幹嘛了?」我諄諄善誘。

「聊完天?睡覺了啊。」項西說。

「真的睡了?!」大寬非常興奮,「講細節講細節!」

「細節有什麼好講的?」項西說,「我睡床,她睡地板唄。」

……所以什麼事兒都沒發生啊!

「那你就白花了那五百多塊錢?」我扼腕。靠,能吃多少大腰子!

「你說什麼呢?」項西還傻不愣登的。

「沒什麼,你接著說吧。」我打了個哈欠。

「哦。」項西說。

這兩個人就真的一個床、一個地板睡了一晚上。項西睡得很不踏實,天一亮他就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穿上外套,拿起行李,往門口挪。

「你幹嘛呢?」身後突然傳來女孩的聲音。

她已經坐了起來,揉著眼睛,看著項西一副當賊的模樣。

「我……我去找房子。」項西說。

女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我和你一起去吧。」她也爬起來。

項西本來想說我自己去就行了,但沒敢。女孩簡單收拾了一下,背了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和他一塊兒下樓。客棧很安靜,老闆坐在前台打盹。走出去,路上幾乎沒人。

「餓了。」女孩說,「我們去吃早飯吧。」

「哦,你去吧。」項西說,「我不餓,我直接去找房子了。」

說完他就往路另一邊走,剛走出兩步,女孩又在他背後開口。

「我、我沒錢……」她低聲說。

項西回身。女孩垂手站著,也不看他。陽光從她背後照過來,在她的馬尾辮周圍鋪下細細的絨毛。

項西嘆口氣,又往回走。

他們找了個早點鋪子吃飯,吃完飯項西就繞著這一帶開始找房子。旺季,所有的旅店都客滿,他們兩個跑了一上午,一無所獲。

中午,他們又到一家飯店吃午飯,順便休息一下。項西滿頭大汗,外套脫了系在腰上,一隻手拿筷子,一隻手拿手機,在地圖上搜索附近還有什麼可以住的地方。

女孩吃幾口飯,看他一眼。

「下午接著找嗎?」她問。

項西點點頭。「不行就只能去大酒店問問了。」他說,「就是離這兒有點兒遠。」

「哦。」女孩不置可否,想一想,又說,「你本來今天是打算做什麼的?」

「啊?」項西從手機上抬起頭,「哦,哦哦,我本來是想去這兒的。」

他在地圖上戳了兩下,遞給女孩看。

「這兒有什麼好玩兒的?」女孩托起腮,「我去過,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哦……」項西撓撓頭,「其實我是聽人說那兒景色好,我想去隨便拍拍照。」

「拍照……」女孩又想了想,說,「那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她帶著項西去了海邊的一條路,四周自行車來來回回,全都是騎行的人。項西一看到那條路就什麼都忘了。他拿出相機興緻勃勃地拍了一個小時,順便也給女孩拍了幾張。他給女孩看她自己的樣子,隨口說:「哎,這樣看你還挺漂亮的。」

「所以平時看我很醜是么?」女孩揚起眉毛。

「啊,不是……」項西又撓頭,「就是說,比平時好看……不是,平時也不難看!」他努力解釋。

女孩笑笑。「你這個情商,是怎麼活著到廈門來的?」她問。

項西愣神。「坐火車……來的。」他老老實實回答。

女孩翻了個白眼。

他們走累了,在附近找了一個咖啡館喝飲料。項西忙著翻看那些照片,女孩叼著吸管百無聊賴地亂看。坐了一會兒,她拿起背包,從裡面掏出一摞紙,一支炭筆。

項西不明所以地看她。

「我畫一會兒畫。」女孩說,「你忙你的。」

項西只好繼續翻照片,翻著翻著他就翻不下去了,偷偷摸摸看女孩畫畫。女孩神情嚴肅,一筆一劃畫得飛快。半個小時,她就畫完了一張。

「給你看。」她把紙撕下來,笑著遞給項西。

她畫的是咖啡廳一角,乾淨的線條中,一個男孩坐在一張桌前,正認真地盯著一台相機。畫很簡單,卻透著一股溫和柔軟的氣息。

「你是……」項西不知道該說什麼。

「畫插畫的。」女孩又笑。

「那你怎麼……」項西欲言又止。

「怎麼混得這麼慘,對吧?」女孩還是笑。

項西不說話。

「我吧,這幾年一直就在外面跑,算算也快五年了。」女孩說,「我在北京上的大學,一畢業就離開了那兒。我不想上班,也沒有固定的住處,當然也沒有什麼穩定的收入。幸好我畫的畫還行,還能賺到一些錢。」

她笑笑,又說:「很多人都和我說,你也不小了,該安定下來了吧?可是我不想安定下來,沒意思。我就是隨處走走,賺到足夠的錢,就去一個地方待一陣子。國內,國外,都去過。」

「其實我本來前兩天是準備走的。」她又說,「但是……算錯了日子,有一筆稿費延後了,結果……就搞成這樣了。」

「這樣……不太安全吧?」項西說。

「是有點兒。」女孩點點頭,「但是不覺得這樣也很帥氣嗎?」

「靠,差點兒就露宿街頭,哪裡帥氣了?!」我忍不住說。

「你們還想不想聽了?」項西看看我。

聽聽聽!那當然得聽,還沒說到睡覺的事兒呢。

女孩說完,又拿過一張紙,畫新的畫。

項西自己琢磨了一會兒。

「對了,」他說,「我好像……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我叫陳沐,沐浴的沐。」女孩一邊畫一邊說,「就叫我木木好了。」

他們在咖啡館待到天黑,順便吃了晚飯,木木給項西講她之前旅行路上的故事,講著講著,兩個人不知不覺就走回了那家客棧。

「啊!」項西一拍腦袋,「我忘了……找房子……」

「那就先住著吧。」木木輕快地說,「我無所謂,你要幹壞事兒,昨天晚上就幹了。」

項西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也不敢問。

快走到客棧門口,木木忽然站住了。

「啊,小狗!」她說。

項西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藉著客棧門外的路燈,果然看到一隻灰撲撲的小土狗,只比他手掌大一些,蹲在人行道上,也朝著他們看。

「哎呀好可愛!」木木立刻跑過去。小狗也不躲,衝著她嗚咽了一聲,用鼻子去碰她的手心。

「你看它和我多親!」木木回頭沖項西說。

項西忍不住也走過去。這小狗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毛又臟又亂,一對大眼睛倒是很有神,耳朵唿扇唿扇,像兩個小翅膀。

「你說它晚上住哪兒啊?吃什麼?」木木問。

「誰知道呢,吃垃圾吧,哈哈。」項西自以為說了個很厲害的笑話。

木木瞪了他一眼。項西閉上嘴。

「有點兒擔心,」木木輕輕摸著小狗的腦袋,說,「它好像都餓壞了。」

她突然抬起頭,看了一眼客棧的大門,又看了一眼項西,眼睛閃閃發亮。

項西腿一軟,那天在客棧假裝她是他女朋友,木木也是這個眼神。

「你……要幹嘛?」他顫聲問。

十分鐘後。

「這太危險了。」項西苦口婆心地勸,「客棧門口寫著呢,禁止攜帶寵物,被老闆發現了,肯定會趕我們出去的。」

「你怎麼那麼多話啊?」木木皺著眉頭說,「放心吧,只要你不說,不會被人發現的。」

「你要是敢說出去……」她威脅項西。

項西猛搖頭。

木木滿意地笑笑,從懷裡把小狗輕輕掏出來,放在地板上。

嗯,他們偷偷把小狗帶回了客棧。準確地說,是木木把小狗偷帶回了客棧,項西在後頭跟著。

「我要先給它洗個澡。」木木說。

項西都快嚇傻了。按照他的理解,一沾水,小狗肯定會撕心裂肺地嚎一嗓子,然後全客棧的人都會被吵醒,接著老闆就會衝進來,把他們和他們的行李一塊兒扔出去。

沒想到,小狗居然不吵不鬧,任憑木木給它洗了個乾淨。

洗完澡,木木拆開一包肉乾,小狗撒腿撲上去,吃得聲色俱厲,尾巴搖得像個陀螺。

項西斜靠在床上,愣愣地看著它。

「之後……怎麼辦?」他問木木。

「什麼怎麼辦?」木木反問。

「吃完這頓,送它走?」項西試探著說。

「送哪兒去?」木木又皺眉頭,「就養著唄。」

「我們就住五天。」項西提醒木木。

「哦,到時候我帶它走。」木木輕描淡寫地說。

「……你怎麼帶它走?」項西問,「心想你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

「哎呀不用你管。」木木有點兒不耐煩,「我有辦法。」

項西只好保持沉默。他和木木分別洗漱,還是木木睡地板,他睡床。木木睡前逗了一會兒小狗,看著它睡下,才鑽回鋪蓋里。項西翻來覆去睡不著,躺了一個小時,覺得腳邊有什麼東西,抬眼一看,小狗輕車熟路地爬到了他床上,就這麼靠著他的腿躺下了。

項西想把它踹下去,又想了想,沒敢。

聽到這兒我已經大概明白了這個故事。「這就是……那個狗子?」我指指旁邊地上呼呼大睡的那位。

「嗯,骨頭。」項西說。

「誰起的這麼個喪眼的名字?」我忍不住問。

「她起的。」項西看著骨頭,露出一個微笑。

他們真的就把小狗養在了客棧里。白天木木把它揣著帶出門,晚上再帶回來。他們在景點的時候,小狗在木木懷裡露出一個腦袋。他們吃飯的時候,小狗在他們腳邊啃骨頭。他們在咖啡廳休息,小狗蹲在桌子上,用爪子把空杯子撥得團團轉。

「我們叫它骨頭吧。」項西在廈門的第四天,木木說。

「哦。」項西還是滿心憂慮,「你決定就行。」

「這是我們一起養的狗!」木木不滿。

「哦,哦哦,」項西趕緊說,「挺好的,骨頭挺好的。」

木木冷哼一聲,又滿面堆笑,用手幫骨頭順毛。夕陽從窗子照進來,又在她的馬尾辮上鋪下一層金色。項西不經意看了一眼,有點兒看呆了。

他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一個詞:家庭。

「大哥你不是吧?」我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去,「知道你沒談過戀愛,也不用想這麼多吧?」

項西臉一直紅到脖子。「不行嗎?」他強詞奪理,「這……很浪漫啊!」

我無奈地以手掩面,一拳捶在桌子上。

大寬正在昏昏欲睡,這下猛地驚醒。「嗯?」他揉揉眼睛,「講到哪兒了?是不是要吃排骨了?」

我和項西都瞪著他。

他們這樣在廈門度過了五天。第五天晚上,木木沒怎麼說話,一直在逗骨頭玩兒。

項西清清嗓子。「那個……」他開口說。

「我知道。」木木打斷他,「明天就要走了是吧?好。」

項西反倒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憋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鼓起勇氣。

「我們一起走吧。」他說。

「啊?」木木轉過身,睜大眼睛,「去哪兒?」

「回北京。」項西說,「我們一起——還有它。」他指指骨頭。

「回北京幹什麼?」木木問。

項西又憋了五分鐘。「我……可以養你。」他說。

木木眨眨眼,噗嗤一聲笑了。「包養一個我這樣的女的,你口味倒是很獨特。」她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項西解釋,「我是說……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吧,我賺的錢不算多,但是還有點兒積蓄,你不是也會畫畫么?就、就安定下來吧。」

木木收起笑容,認真地看著他。

「我和你說了,我不想安定下來。」她說。

「但是你總要……」項西說到一半,又停下。

「至少我現在還不想。」木木說。

「我還有想去的地方,」她繼續說,「還有別的想做的事,為什麼要安定下來?你說讓我安定下來我就安定下來?你了解我嗎?你知道我的想法嗎?我們才認識幾天你就敢說喜歡我,你有病吧?!」

她越說越激動,胸口不斷起伏著。項西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女的真他媽事兒。」大寬頭枕在胳膊上,閉著眼,砸吧砸吧嘴說。

項西推開椅子站起來,說要去廚房拿菜刀。我一把把他拉住。

「後來呢?」我問。

「後來……」

後來項西沒說什麼,自己倒頭睡覺。木木關了燈,但項西知道她沒躺下,而是一下一下撫摸著骨頭的背。

「我今天收到上一筆稿費了。」黑暗中,木木開口說,「但是還了你的錢,我還是一分錢沒有。我可以晚一點兒把錢還給你嗎?」

「行。」項西說。

「謝謝。」木木說完,慢慢躺回地板上。

「我要把骨頭帶走。」片刻後,項西又說。

「……不是說好讓我帶嗎?」木木說。

「我就要把它帶走。」項西賭氣一樣說,「就要把它帶走。」

木木破天荒地沒有和他爭論。

「好。」過了幾分鐘,她說。

第二天一大早,項西起床,收拾東西,把還在熟睡的骨頭裝進隨身的挎包里。骨頭醒了幾分鐘,又順從地睡過去。木木一直坐在原地看著項西忙活,不說話。

項西收拾完,在門口停下。

「房間十二點前都能住。」他慢慢說,「到那會兒你再退房吧。還會退兩百塊押金,你拿著就好。」

木木答應了一聲。「之後我一起還你。」她說,「你把手機號和銀行卡賬號留給我。」

項西點點頭,把這些信息寫在一張紙上,放在床邊。做完這些,他推開門跨出一步。骨頭徹底醒了,掙扎著從包里擠出腦袋,衝著木木輕輕叫了一聲。

「拜拜,骨頭。」木木帶著笑說。

骨頭邁起小短腿,奮力往包外頭爬。項西沒回頭。他把骨頭的腦袋按回包里,大步走出去。

「你是不是哭了?」我問。

項西的臉唰一下又紅到脖子。「沒!」他大聲說。

他估計是真沒哭。這狗逼徑直下樓、打車、去火車站,擠在人群里排隊過安檢。

然後他發現了一個問題。

狗不能帶上火車。

求了半天工作人員無果,沒有辦法,他打開手機,到一個旅行論壇里去求助。兩個小時後,他搭上一輛自駕游來廈門的車,跟著幾個陌生人一路開回了北京。

路上,他收到一條簡訊,提示他收到一筆轉賬,兩千塊。

他愣了一下,拿出手機撥號。

「喂?」木木接起來。

「你……」項西深吸一口氣,「錢打多了。」

「八天的房費,一天一百四,加上兩百塊押金。」木木平靜地說,「剩下的錢,是還你的飯錢。」

項西沉默了一會兒。「不用。」他說。

「不想欠你的。」木木說。

「你的錢不是不多麼?」項西問。

「你不用管。」木木頓了頓,「你快到家了吧?」

「哦,骨頭不能上火車,」項西說,「我搭了輛別的車。」

「好。」木木說,「你……一路順風。」

項西沒說話。他掛了電話,自顧自地點點頭。

骨頭正趴在窗子上一臉好奇地看著窗外。項西摸摸它,向後靠在椅背上。

「就這樣。」項西說。

我看看他,又看看骨頭。骨頭哼哼唧唧地換了個姿勢,接著睡。

「你還有她的消息嗎?」我問。

「有,」項西點點頭,「她上個月在泰國。」

「那你之後打算怎麼辦?」我又問,「就這麼養著骨頭?」

「嗯,骨頭可聽話了,」項西驕傲地說,「我會一直養下去。」

他也看看骨頭。「我總覺得,」他說,「她會回來的。」

「她會回來的。」他自己拚命點頭,好像這樣說,木木就真的能回來一樣。

「你還記得我總和你說,我註定要有一段不平凡的愛情嗎?」他問我。

「我覺得這就是了。」他說。

我聽著,沒說話。

「狗的事兒我不太懂,」我說,「明天我找朋友幫你看看。」

說著,我起身,踹了大寬一腳。「走了!」我喊。

大寬呼一下坐起來,還迷迷糊糊的。「啊?這就走了?」他擦擦口水,「不是,排骨呢?排骨呢?!項西你這樣不厚道啊!你看我們這麼認真地聽你說故事……」

我扯住他的衣領,把他拖出項西家。

「靠,你輕點兒,我新買的衣服……」大寬還在喊,「項西啊!沒有排骨,改天請吃飯也行!我不介意吃燒烤!」

我連踢帶打,推他出門,隨手把門帶上。

下樓,走到外面,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這女的真沒勁。」大寬走了幾步,突然開口說。

「人家好歹把錢都還了。」我說。

「就是因為這個才沒勁。」大寬說,「你不懂,這女的肯定喜歡項西,所以才一筆一筆的,算這麼清楚。我和你說啊,越是冷靜,越是決絕,才越是喜歡。」

我愣了一下。

……媽的,說得好像你多有經驗一樣。

之後有兩個月,我沒和項西見面。拜託小壹去看了骨頭,她說骨頭也就剛過一歲,還把冬瓜的狗糧分了兩袋送給項西。項西有時候會給骨頭拍視頻,發到微信群給我們看。骨頭茁壯成長,很快就學會了偷項西的襪子,不過大多數時候,視頻里的它都在睡覺。

後來有一天,項西給我打電話,語氣急切,話都說不完整。

「她——她、她,好像要回來了!」他在電話那頭喊。

「誰?」我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話。「哦,我操,你確定?」

項西反而遲疑了。「我也不知道……」他說。

從他斷斷續續的描述里,我弄懂了整個過程。簡單說,是木木主動聯繫的他。那天項西在打掃屋子,忽然收到木木的簡訊。

「我被大雨困住了,哈哈。」木木寫。

項西迅速回過去。「你在哪兒?」

「在清邁。」木木回復。「好大雨啊,忘帶雨傘了,在一家飯店躲雨呢。」

項西略想了一下,又回:「北京到清邁,要幾個小時?」

木木回復:「噗,你要來送傘啊?等你過來,雨早就停了大哥。」

「我就突然想和你說說話。」她又寫。

「哦,好。」項西這傻逼,大好機會,他居然就打了兩個字。

然後手機那邊半天沒有迴音。

過了十幾分鐘,木木才發過一條新簡訊:「你都沒有問過我,當時在場那麼多人,為什麼我要假裝你是我男朋友,向你求助。」

「所以是為什麼?」項西回。

「因為覺得你很可靠。」木木寫。

「一瞬間就覺得我很可靠?」項西手抖。

「嗯,一瞬間就覺得你很可靠。」木木回答。

「不過,我賭對了。」木木又寫。

項西一時無話。

片刻後木木又發簡訊:「我倒是有個問題一直很想問你。你看上去好像並不是很喜歡狗,當初你為什麼,一定要帶骨頭走呢?」

項西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因為這樣以後,只要我看到骨頭,就會想起你。」

又是十分鐘的沉寂。

「哈哈,和我想的一樣。」木木回復。

項西想不出該怎麼回應。他正在絞盡腦汁打字,木木又發來一條。

「我好像,有些想安定下來了。」她寫。

「你說,這是要回來的意思吧?」項西急沖沖地問我,「這是要回來的意思吧?」

……我怎麼知道,你倒是問她啊!

「她說她盡量每天都給我發簡訊。」項西說,「她還說,骨頭的所有權她也有一半,要是讓她發現骨頭長殘了,就拿我是問。」

「我可能真的能等到她。」他又說。

「等不到我也不後悔。」他繼續說,「這可能是我這輩子,能做的,最浪漫的一件事了。」

電話這頭,我不禁點點頭。「你加油。」我說。

項西歡天喜地地掛了電話。通話中斷之前,我聽到他喊:「骨頭快來!我們加餐!我要把你養得胖胖的!」

當然,我不知道木木會不會真的回來。

也許吧。

但項西是真的會一直等下去。不問是不是值得,不管要多久。

因為他是個浪漫的人啊,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