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正文卷

一、她

她回國之後。

很多個晚上,她在睡覺時會突然悸動,似乎是全身猛地一抽搐,然後瞬間驚醒過來。

她醒過來發現他躺在身邊,將身體小心翼翼地往外挪,為了盡量不要驚動他,連呼吸都放輕了。

失眠時最起初她試過出去外面沙發上坐著。

可是他根本沒有辦法獨自一人在房中安睡。

到後來她就任由著他抱在懷中,直到他又再次睡著。

可是他如何不知道。

那四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帶給她的又何止是身體上的幾道傷痕。

他記得她以前很能睡。

有時候晚上在沙發上溫書做功課,待他從書房出來,她已將頭埋在大堆的毛絨玩具中睡得香香甜甜。

她的容顏自小時候開始,臉龐就帶著股說不出的端莊秀氣,眉眼初看也就姿色尚可,可是一笑起來,卻甜美得令人怦然心動。

離開他之後的這幾年,似乎是長大了,起初的嬰兒肥褪去,輪廓變得精緻秀美,帶著某種凜冽之氣,眼睛明亮清澈如冬日的湖水,並且非常少笑。

拜他所賜,他的江意映,在離他萬里之地,長大成了一個散發著幽美氣質混合著暴戾氣息、卻是異常嫵媚動人的女子。

二、火車站

大使傾身過來同他交談,他微笑著應對,眼角餘光看到出現在大廳門口的助理。

他壓低一聲抱歉,欠欠身走了出去。

梁豐年迎上來:「勞先生,江小姐提早離開。」

他壓下心頭一絲慌亂:「她去了何處?」

梁豐年說:「方才已離開酒店。」

勞家卓沉聲道:「讓司機把車開過來,讓彼德代我應酬。」

蘇黎世的中央火車站。

他扶著欄桿,看到金色的弧形巨大拱頂下,候車大廳坐著的那個女孩子。

她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旁邊擱著一個棕色行李袋。

她在西方人堆之中顯得格外嬌小,黑色頭髮挽成一個端莊的髮髻,想是從酒店裡出來匆忙,只在套裝外穿了一件黑色羽絨服。

她低垂著臉沒有表情,除了偶爾抬頭看一眼列車時刻表。

身邊是出遊一家人,一對德國夫婦帶著三個孩子,兩個小女兒興高采烈的談論著,一旁十幾歲的男孩子戴上了耳機。

她孤身一人在異國的車站。

人群幾乎要把她淹沒。

他記得他們在巴黎的那次轉機。

她也是這樣埋頭在巨大的行李堆中。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拉起時,她手上捏著一本單詞本,臉上還有茫然的神情。

他那時不曾分出一點點心思來體會,她遠赴萬里之外嫁予一個陌生男人,需要多大勇氣。

以至於今天這般無動於衷。

這時旁邊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不小心將手裡的芭比玩偶掉落在了地上。

她俯身替她拾起,小女孩羞怯地望著她。

她對她笑了笑。

短促的笑容,如一閃即逝的潔白的曇花。

他覺得心臟被一把刀細細地切割,痛得再也無法忍受,他轉身要往樓下走去。

這時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張彼德不知何時已經趕過來。

張彼德臉上帶著一種壓抑的平靜:「你現在下去,能怎麼樣?」

張彼德看著他:「跟著她回德國?」

勞家卓遲疑了幾秒:「讓豐年看有沒有辦法……」

張彼德道:「你未直接返港,而是臨時改行程到蘇黎世,已叫總部的助理室陣腳大亂,如今堆積的工作還要怎麼樣壓後?」

勞家卓極力思索,猶不願放棄。

「家卓,」張彼德忽然說:「你有沒有發現,她——精神極度緊張?」

勞家卓眼中漸漸現出絕望之色。

張彼德直言不諱:「她甚至怕你。」

這時車站的廣播開始響起。

他推開張彼德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著她慢慢起身,隨著人流走進了檢票台,然後忽然頓了頓腳步,原來是禮貌地給一位坐著輪椅的先生讓了路,她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後那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了轉角處。

他眼前有一瞬間有些看不太清楚,身體禁不住輕輕一晃。

張彼德慌忙動手扶住他胳膊,急著穩住他的心神:「我已經查詢了她搭乘的班次,豐年隨你返港,稍後我會過去。」

張彼德在一旁說:「你若是擔心,待她緩一緩,我看能不能稍微調查出她這幾年的生活,你再抽空過來。」

勞家卓彷彿聽不見,只是望著腳下的候車大廳。

人來人往,她已經消失不見。

三、明星

在商界的交際圈,他誠然見過無數女星。

那些如露水一般來來去去的女子,被不同身份的人士帶到不同的應酬場所,打扮得光鮮亮麗,即使坐在椅子上也不忘不斷調整坐姿,力爭每一刻都以最好的一面示人。

關心怡和好幾位女明星都私交甚篤。

他亦是厭煩了那些濃熏香水味有意無意的靠近,所以必需攜伴出席的宴會,偶爾會麻煩關心怡。

只是不曾想到過,他會在那樣的場合看到映映。

她身邊的那名外籍男子,看起來年紀應該超過五十歲。

她卻甘之如飴,亦步亦趨地隨著他款款談笑。

慈善晚宴的主辦方在替他們作介紹。

她的眼光淡淡掃過,甚至沒有落在他的臉上一秒鐘。

握手寒暄幾句之後,關心怡貼在他耳邊好奇誇讚一句:「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怎麼本港不出名。」

這時蘇見過來。

關心怡被轉移了注意力,忙著親吻小朋友。

蘇見對他說:「豐泰的金先生在等。」

他點點頭,朝著宴會席中走去,也許是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實在太過明顯,蘇見跟著朝對面看了一眼,略帶疑惑地問了一句:「那個女孩子是誰?看起來有點眼熟。」

勞家卓感到脊背一絲麻痹的冷意竄起。

他自欺欺人地想要拋卻這分別的數年光陰,可是蘇見竟然沒有認出她來。

待到談完事情,回來落座,她和男伴在他們的側前方,兩個人偶爾低聲交談,話雖然不多,但看得出是多年熟稔的老朋友的姿態。

她變了許多,艷妝之下的五官顯得有些陌生,目光高遠冷淡。

不過是坐下幾分鐘,他已經有些支撐不住。

他略略按了按關心怡的手:「我需先走。」

關心怡體貼地問:「可是身體不適?」

她隨著他站起。

站起的瞬間心臟悶窒感覺愈發明顯,關心怡挽住他的手臂,他咬著牙支撐著身體往外走。

步出宴會大廳的最後一刻,他回頭朝著她的方向看去。

她正側著臉專心看著一位歌手彈琴,她不曾回頭看過他。

四、玩偶

傭人來替他收拾屋子,不慎失手打破了書房裡的那個玩偶。

他下班回來,差點沒背過氣去。

自己關在書房裡很久很久。

郭叔馬上趕了過來,領著傭人守在他的門外。

見到他出來,肇事者戰戰兢兢一聲:「二少爺……」

他撐著門框無限疲倦一聲:「沒事,你們回去吧。」

從此以後卻是再也不肯讓人進來。

後來是郭嫂親自過來給他收拾了一陣子屋子。

他才允許旁人進入房子。

只是再沒有人敢移動屋內擺設的一分一毫。

當初他裝飾房子時,從內地的舊屋打樣出來,一點點細節也不肯變動,那怕新購入的房子結構頗為不同。

設計師被逼改了無數次稿紙。

工人笑著道:「勞先生真是念舊的人。」

只有張彼德過來看到撇撇嘴:「人都被你趕走了,要屋子有什麼用。」

他這半世,對一個女人,可稱昏庸。

五、紀念

蘇見匆匆走過來:「發生什麼事令他如此生氣?」

梁豐年仍在講電話,對著蘇見比劃了一下,轉頭又講了幾句,這才掛掉電話,無奈攤攤手:「行李丟失。」

蘇見問:「可是有什麼重要文件?」

梁豐年搖頭:「沒有。」

蘇見疑惑:「那是怎麼回事?」

梁豐年答:「手提電腦在裡面好像,不過重要文件我帶上了飛機,不知道還有什麼。」

蘇見拍拍他的肩膀:「時間到了,先開會。」

分行司理陪同著那個一身純黑西服的瘦高男人推門進來時,座中諸人即時起立。

勞家卓輕咳一聲:「坐吧。」

蘇見看了看在桌前主位上坐著的那人。

勞家卓正微微蹙眉專心聽著彙報,這本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分行巡視,他卻一直心神不寧。

他們此行抵達法蘭克福機場時已經是深夜,本來行程就是匆忙,梁豐年留了一個助理等行李,其餘幾位高管人員則先陪著他上車回酒店,誰知助理過來通報說航公公司地勤人員報告行李遺失,他扶著車門登時就沉了臉色。

梁豐年頓覺不妙,問:「怎麼回事?」

助理戰戰兢兢著說:「他們在查,說可能裝錯飛機。」

勞家卓在關上車門前只說了三個字:「找回來。」

梁豐年親自交代了助理在機場等候,這才陪同著他回到酒店。

可是已經過了兩天,尚不見有任何消息。

他將身體靠在椅背,抬手捏了捏鼻根。

這時秘書過來送茶,然後遞上一個白色的文件夾,他看了一眼對面牆上的審計報表,然後打開文件,突然翻動時的一個瞬間,鋒利的紙張邊緣在不小心在他手背上一劃。

他手上的動作馬上停頓了一下。

坐在他身旁的梁豐年看見了,傾身低聲道:「勞先生?」

梁豐年看到他白皙的手背緩緩滲出一道殷紅。

勞家卓用另一隻手按住,皺皺眉頭:「沒事。」

秘書很快替他取來醫藥箱。

勞家卓看了一下,皮膚上劃破了一道口子,很淺。

他貼了一塊邦迪,轉頭示意繼續開會。

一行人高強度運轉做了幾天的審查,終於將所有工作做完,分行總經理安排了招待的晚宴。

他一向不是苛待下屬的人,只揮揮手讓他們盡興。

蘇見隨著他回到酒店套房:「怎麼心神不定的?」

勞家卓正在沙發上合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看了看他,累得話都不願說:「不知道。」

他傾了傾身,從茶几上一板藥片上剝出兩粒。

蘇見替他倒了杯水:「豐年讓我說,行李已經轉機回港。」

勞家卓吃藥,喝水,然後點點頭:「嗯,知道了。」

蘇見說:「讓豐年和DFS的Kaden吃個飯,給你開個商用飛機的通行權吧,免得自己搭飛機太勞累。」

勞家卓略微頷首:「也好。」

他看了看蘇見:「你不下去樓去參加派對?」

蘇見從他身邊站起:「我讓酒店替你送晚餐上來。」

又是一路不停地回港,他回到家,看到兩個行李箱已經送到客廳。

顧不上一身的疲倦和頭腦中隱隱泛起的暈眩之感,他動手將行李箱拉平,按鎖打開。

手提電腦和一些私人物品旁邊是他的襯衣西服領帶,經歷了漂洋過海的長途旅行依舊碼放得整整齊齊,這些不是他關心的問題,勞家卓只專心地拉開右邊的一層拉鏈,從裡面拿出了一本書。

翻開了扉頁,看到夾著的一張書箋。

是一個四方形紙片,摺疊得很精緻,裡邊還有一張黃色的紙條。

大約因為年代太久遠,紙張顯得有些泛黃,紅色的袋子上還隱約看得出寺廟的印紋。

他一直帶在身邊的一張平安符。

手指在字元上輕輕撫過,他嘆了口氣,直起身子來。

一陣暈眩襲來,他拿著書的手撐住了牆壁,虛虛浮浮地走了兩步,勉強走到沙發上。

手撐著扶手坐下來,身體一陣冷一陣熱的痛楚襲來,眼前翻卷的是大片大片的疊影,他終於再也撐不住,拼著頭腦里最後一絲清明的意識,拉過沙發邊上的薄毯,然後昏睡了過去。

六、病

全身發燙難受,他於床褥之間輾轉難安,一會兒如在沸滾的水中煎熬,一會兒又如墜入極寒冰窟。

昏昏沉沉,卻一直醒不過來。

這時有溫柔的手撫上他的額際。

有人托起他的身體,那雙溫柔的手解開他的衣領,替他擦乾背後的一身虛汗。

他被照顧得妥帖,如同以往,她握著他的手在床邊守至天明。

他睡了一會兒忽然驚醒,頭腦很清明,眼前的昏花卻好一會兒才散去,他看到窗帘的帷幔低垂,是自己卧房內熟悉的擺設,光線昏暗,只有他一人。

不過是一場舊夢。

他連失望的氣力都散去。

經了那一場車禍之後,身體表面恢復過來,他自己卻非常清楚分明,已經是很難再回到從前了。

體力不支,虛弱,心臟,脊椎,隨著疲累寒涼的困頓發作已漸漸成為一種習慣。

有時疲倦得太厲害難免暈倒,如同今晚,勉強回到家,卻是再也支撐不住。

他滑入黑暗之前的最後一刻,只感覺到身後梁豐年及時地扶住了他衰弱無力的身體。

醒來時半躺著床上,手上掛著針。

冰涼的藥水順著管子滴落,半個胳膊都是冷的。

他望著牆上的畫。

他的目光透過陰涼的空間,定格在那一行手寫的英文。

過了一會兒,他抬手按住了胸口,忍著一陣一陣的刺痛,側過頭費勁地呼吸。

床頭柜上的表散發著幽幽的光芒。

是凌晨的三時四十分。

七、災禍

從倫敦回來的那一次。

私人飛機緊急降落,他即刻被送入醫院,而後在病床上昏迷了幾日。

自己完全沒有知覺。

直到某一日,睜眼看到養和高樓外的燦爛陽光。

那一日中午,他從英國帶回來的玉石無緣無故破碎。

管家說是裂縫肉眼完全看不見,但是經人不小心輕輕一觸碰,即刻片片碎裂。

而後他熬過這一關。

如果是它庇佑了他。

那麼她走了這麼遠,她的災禍,誰來替她擋?

八、姐弟

他等在學校門前。

見到那個男孩子,跟著幾個同伴走出來,背後挎著書包,雙手插袋漫不經心的樣子。

他關上車門迎上前走了幾步,出聲喚他:「江意浩。」

他聞言轉過身來見到他,明顯是認得的,可是也不說話。

江意浩抿著嘴的時候,鼻子到嘴巴的線條,跟她非常的相像。

他們姐弟都有著一樣的略帶秀氣的鼻尖。

江意浩停下腳步定定看著他。

勞家卓道:「晚上還有課嗎?一起吃飯吧。」

車子停在城中的高檔餐廳。

經理躬身將他們送至樓上的一間雅緻包廂。

待到侍者過來點完菜。

勞家卓說:「為什麼不聽你姐姐的話?」

江意浩挑眉:「什麼?」

他說:「過香港來讀書。」

江意浩說:「勞先生,我可以問你為什麼嗎?」

勞家卓看了看他:「什麼?」

江意浩倔強地盯著他說:「你為什麼娶了她又拋下她?」

勞家卓眼光很溫和,而後輕輕嘆了口氣:「這件事情是我當時做了錯誤的決定,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彌補。」

江意浩收回了目光:「我會去香港的。」

勞家卓淡淡地說:「所以……」

江意浩望著他:「你能讓她重新幸福嗎?」

勞家卓默默地看了他的臉,神色有一瞬間的失神,好一會才低低地說:「我竭我所能。」

語氣聽起來很平緩鎮定,卻帶了說不清的悲傷和珍重。

江意浩抓過杯子喝了口可樂,冰鎮的飲料的滑入喉嚨,他抬著看了看對面的男人。

白襯衣黑西裝外套,中規中矩的上班裝束,不過就是比別人多了那麼一點兒清雋尊貴。

江意浩酷著一張臉:「或許你比我還要清楚,我大姐是個為愛痴狂的瘋子。」

勞家卓輕輕地答:「我知道。」

九、烏龜

在旺角西洋菜街的那套狹窄公寓內。

屋子裡的空間太小,兩個人轉個身都能碰到。

有時候晚上他過來,若是他佔據了那個客廳唯一的那個小沙發,她也不會過來在擠在他身邊,於是她就常常躲在陽台發獃。

江意浩將兩隻巴西龜給她寄養,她拿著食物去逗他們,對著他們小聲說話。

他站在玻璃門外,看到她蹲著在地上,拿著長條的黃瓜塊:「哈羅,大B小B,你們今天吃飽了嗎?」

她將蔬菜塞到烏龜的嘴巴。

她說:「你那個沒良心的爹沒交伙食費,你就將就點補充點維生素吧……」

巴西龜在水箱里爬來爬去。

她的臉上有童真的笑容。

那麼甜蜜。

彷彿他十八歲的小小女兒。

只有在那一刻,他才覺得他愛過的那個女孩,曾經存在過。

十、背叛

那夜在皇都的頂層招待幾個內地過來的客戶。

三會所依然是奢華頹靡熱鬧非凡的一派景象。

其中一個浙江的房地產老總,這次和他們銀行合作貸款開發一個項目,極為鍾愛來皇都這間會所,一踏入就急著喚媽咪召來了一個十八歲的俄羅斯嫩模,酒一瓶一瓶地開,老總很快就摟著嫩模唱得興起,手一路摸到女孩兒大腿根部,馬上引起一陣婉轉鶯啼。

勞家卓隨意喝了幾杯,對著客戶道了一聲隨意盡興,便將場面工作交由梁豐年。

身邊陪著的一個女孩子,只安靜地坐著,偶爾盡職地將水杯湊到他的唇邊。

他覺得有些累,便將頭靠在沙發內休息。

一會兒聽到門外吵吵嚷嚷。

隱約有人吵鬧聲傳進來,正好是在他們這一間包廂的外面。

他皺了皺眉。

梁豐年已站起身來。

門略打開,就聽到一個男人的高聲吵嚷傳入:「你讓他出來!」

媽咪在一旁硬著頭皮陪著說好話。

男子鼻翼噴著酒氣:「你什麼意思?勞二怎麼了?他勞二少爺的錢就是錢,我劉京的錢就不是錢了?」

劉京陰沉著臉色:「你今晚就讓李絲兒來陪我!要多少錢,讓她自己說!」

梁豐年這時出去:「劉公子——」

劉某人勃然大怒:「你算個什麼東西,叫你老闆出來!」

勞家卓靜靜聽了一陣,這時方才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子。

這時才略略記起,他近來幾次來皇都應酬,陪他的似乎都是這個女孩子。

他完全不曾留意,因此根本不知道她容貌。

只是前幾次送進來的小姐,對他貼身伺候沒幾分鐘,他便不耐地直接叫人送了出去。

這個女孩子很規矩,可能是這樣,身邊的人留意到了而做的安排。

這邊劉大公子已經踹門而入,一把將身邊的女孩子扯起:「勞二,不是說你二少爺清心寡欲守身如玉,也沒有必要浪費如此佳人,今夜讓給我如何?」

勞家卓仍然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的姿態,只有眼中冷戾的光芒一閃而逝。

他淡淡地看著那個女孩:「你願意陪劉公子嗎?」

李絲兒豁了出去地拚命搖頭。

勞家卓說:「你可以走了。」

劉某人臉上藍綠一片,直接拽著手上的女孩往外走:「真是神奇了,他媽的做小姐還有選客的權利?!」

勞家卓直接負手而起,冷著臉喝了一聲:「徐峰!」

徐峰破門縱身而入,一陣亂拳之聲響起,下一刻,嘈雜聲中傳來劉某人嗷嗷痛叫,門口圍了一大堆人。

勞家卓看也不看那片混亂一眼,摟著李絲兒轉身推門走進了包廂後的豪華套房。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李絲兒跟了他有一陣子。

她很懂得分寸,加上有些應酬場合還是不可避免,所以便帶了她在身邊。

直到有一天陳自謹打電話給他:「二少爺魅力果然無敵啊。」

勞家卓擱下了手中的筆,轉過椅子揉了揉酸澀的眼:「怎麼了?」

那端的陳自謹笑笑說:「三的一個女孩子,經常陪你的那位,跟樓面經理提辭職。」

陳自謹加了一句:「你知道,她們這種合約,沒那麼容易解除的。」

勞家卓靜默了幾秒:「我知道了。」

陳自謹打趣說:「你要是喜歡,送給你也無妨。」

勞家卓皺著眉喊了一聲:「阿謹。」

陳自謹收了玩笑口吻:「好吧,你處理一下。」

勞家卓答:「知道了,掛了。」

勞家卓那一夜對她說:「我以後不會再來見你。」

李絲兒迷惑地看著他。

勞家卓說:「梁豐年會安頓你,你若是有興趣讀書,那自然非常好。」

李絲兒大眼泛起淚光:「為什麼?」

勞家卓說:「聽說你想辭職,為什麼?」

李絲兒挽住他的手:「勞先生,我會憑自己努力出頭,我只想服侍你一個人。」

勞家卓撫摸她的頭髮,撐了沙發扶手站了起來:「我不會留你的。」

他帶上房門的一瞬,看到她掩著臉跪倒在沙發上。

他想起來那一夜,坊間流傳著他一怒為紅顏的一段風流韻事的那一夜。

兩人回到套房內,李絲兒脫了他的襯衣,抱著他的腰吸吮了一陣,這個女孩子調情不錯。

他被她弄得有些熱。

他皺皺眉推開了她。

女孩子仰起美艷臉孔看著他:「勞先生?」

他對她擺擺手。

他起身走到書房,從一旁的雪茄盒,摸出一支煙。

李絲兒赤著腳走過來,不敢進來,站在門邊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他頭也不回地吩咐:「你回去睡吧。」

他披了件外衣坐在書房內抽了幾支煙,茶几上的筆記本電腦半開著。

他手輕輕滑動,點擊了幾下,調出了一個文件夾。

他關掉了視頻里的聲音,然後將身體靠在寬大的沙發中,手撐著下巴,默默地看著屏幕。

鏡頭是俯拍的角度,一個女孩子站在學校的雕像下,花崗大理石的一段窄窄台階,她穿著白衣藍褲,明凈臉孔上泛著紅潮,雖然略帶一絲緊張,演講時候的表情卻控制得自然,帶著一種的莫名的感染力,然後畫面開始不斷抖動,轉到台階下的群情激昂的觀眾,年輕的大學生們舉起手來拚命鼓掌。

少年們的熱情和歡樂如噴薄的朝陽。

這已經是她離開的整整第三年。

他當時在雜誌社外的咖啡館同韋惠惠見面,她將一個巨大的袋子遞給他:「包括我們戲劇社存檔的資料,所有映映參與演出的帶子,我都拷貝了一份。」

他接過誠摯同她道謝。

惠惠苦笑:「勞先生,我亦欠她。」

窗外天際的黑暗一點一點地變得明亮。

電腦屏幕已經轉變成漆黑的屏保。

房間內開著暖氣,他卻覺得周身發冷,喉間湧上的咳嗽迫使他熄掉了手邊的最後一支煙。

晨曦劃破天際的那一刻,勞家卓舉起手,將左手湊到唇邊,對著無名指,輕輕地吻了一下。

金屬冰涼的質感傳來,他似乎痛得忍不住一般,全身痙攣地輕輕顫抖了一下。

四周金碧輝煌,然而死一般的寂靜。

李絲兒已經在床上熟睡。

他拾起西裝外套,起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