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正文卷

夜幕低垂。

諾士佛台的樓梯很多,街道精緻狹窄,異國風情的餐廳和酒吧熱鬧繽紛。

我和同事如比從泰國餐館吃了飯出來,慢慢地走在人潮擁擠的街道。

我提議去喝點東西。

她欣然同意。

如比上個月剛剛和男友分手,那天在辦公室,男友發電郵來說讓她過去把家裡的衣物收走,她當即對著電腦崩潰大哭。

我在一旁給她遞紙巾,聽她訴說和男朋友三年的感情遭遇。

我的心一直很空,卻有著鈍重的痛,看著她眼淚鼻涕橫流的狼狽相,我只覺得尚能哭得出來,都是好的。

這幾天我都留在辦公室加班,如比也是,我們都寂寞。

我與她在喧鬧人群中慢慢地走著,忽然迎面一個男生大步跑過來,衝著我們大叫:「嗨!比比,映映!」

他的手正好伸進包中翻東西,腳下的速度卻仍然很快,一下子竄到了我們身側。

如比高興地叫他:「阿中……」

如比的下半截話語吞沒在嘴邊變成一個氣音,下一刻我們身後的一個男人驟然擋在我的身前,然後一個箭步迎上,雙手迅速地鉗制住迎面而來的男生的手臂,瞬間將他按倒在了地上。

一切不過是兩秒鐘的事情。

如比完全驚呆了。

周圍的行人紛紛停下腳步觀望。

地上的阿中最先反應過來,他不滿地大叫:「喂,先生,做什麼!」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一旁,開口說話:「他是我同事。」

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兩個男人臉上露出了尷尬之色:「對不起,江小姐。」

我淡淡地說:「你們該道歉的是我朋友。」

高壯的男人一手將男生撐起來:「對不起,先生,誤會。」

阿中平日自詡隨性的藝術家,也沒有過多計較,只笑嘻嘻地問:「你們是映映的保鏢?」

兩個男人不好回答,又道歉了一次,退到了一旁去。

如比有些驚詫地看著我。

我心中鈍重倦怠更甚,我對他們說:「我有些累了,今夜留給你們兩位。」

我對他們揮揮手,往地鐵口走去,此地夜生活太多彩,要找個消磨的地方,總還是不太難的。

我從荃灣線中環站出來,剛剛走到馬路邊,聽到身側的車子對著我響了一記喇叭。

我停下腳步看去,香檳色的豪華轎車車門正緩緩打開。

我聽到裡邊傳出熟悉的低低咳嗽聲。

勞家卓推門下車,直接朝我走過來。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藍格子襯衣,沒有系領帶,袖口挽了起來,顯得又清俊又儒雅。

路邊行人來來往往,好幾個結伴同遊的漂亮女孩子紛紛回頭看他。

勞家卓徑自走到我面前,眉心微蹙:「這麼晚了,你還要去蘭桂坊?」

我平靜地說:「我原來不知道我連人身自由都沒有。」

他說:「上車。」

我平順地說:「我回家就是。」

我轉身朝地鐵走回去。

他伸手拽住我,不由分說:「走。」

我被他塞入車內。

他順手將座位上擱著的幾份合同收拾起來,一開口就帶起了低低的咳,他對我說:「他們過分謹慎了一點,替我跟你同事道歉。」

我緩緩地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和旁人解釋,這是第一次,如果你一定要他們這樣繼續下去,想必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耐心著解釋:「勞通的投資牽涉太大,處處都要打點人脈,我現在還不能夠做得不留一點餘地。」

我認認真真地和他說:「我出了你的羽翼之下,其實什麼都不是,自然不會有人對一個朝九晚五的平凡上班族有興趣,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過只渴望安穩生活。」

勞家卓的臉白了白。

他皺著眉頭略作思索,卻忽然一手握拳掩住嘴,側過身一聲一聲咳得聲嘶音啞。

我剛才就看到他氣色太壞,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他的身體剛剛好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又抱病勞累工作過度。

新聞報道出來的多家銀行上半年理財產品收益相比預期收益均有下跌,其中也包括了勞通銀行,加上本月的監管層宣布對銀行理財產品中存在的各項不規範之處進行重點治理,各大銀行都紛紛出台了新的投資政策。

我那天晚上和他提分手,第二日我早上出門上班,他的車子依然停在樓下。

勞家卓見到我,推門下車來。

他的襯衣依然整潔,只是形容憔悴,下巴有些泛青,明顯在車裡呆了一夜。

那天早上我們都平靜了下來,他問我腿上的傷,我說沒什麼事,他說要送我上班,我勸他回家休息。

最後是他妥協,送我至街邊攔計程車。

這幾天他或許太忙,我並沒有見過他,他給我打過電話,都是深夜臨睡時分,沒有有過多交談,只是簡單問候幾句。

我輕輕問他:「要不要緊?」

勞家卓勉強止住了咳嗽,對我搖了搖頭。

他靠在椅背上,整個人依然坐得筆直,明明眼底倦色濃墨一般的沉重,整個人的氣質卻依然是如冰凌一般的堅毅冷硬。

我看見路邊有便利商店,想讓徐峰停車給他帶杯熱水,只是車子這時已經轉彎,然後開始減速,燈火通明的皇都酒店高聳大廈已在眼前。

車子並未進車庫,直接泊在了樓下的貴賓區車位。

司機停穩車子,他沒有直接下車,稍微回頭問:「勞先生?」

勞家卓按著胸口,啞著嗓子低聲一句:「徐峰,給我葯。」

徐峰自車前的儲物櫃中抽出一個瓶子遞給他。

他旋開蓋子,倒出幾粒藥片,就著手邊的礦泉水吞了下去。

他直接將瓶子遞給了我,一手撐著座椅低著頭微微咳喘,手一直在胸口上沒有放下來。

我看得實在難過,抬手替他輕輕地揉著心臟,好讓他的呼吸略微好過一點。

勞家卓猛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整個身體忽然僵硬,呼吸都停窒了幾秒。

他隨即無力地靠在了後座,閉著眼忍過了心口抽搐似的一陣痛。

他靜靜闔目休息了兩分鐘,隨即若無其事地推開車門:「走吧。」

徐峰已經替我拉開了另一側的車門。

皇都酒店一幢主樓兩幢副樓,出自國際知名設計師的手筆,整個建築如同一艘鼓滿風揚帆遠航的夜航船,夜色之中被璀璨的霓虹點綴得如夢如幻。

服務生躬身領路,勞家卓目光冷凝,氣質冷冽,我不敢造次,跟在他身後半步,電梯直上,抵達酒店附屬的唯一一間頂級俱樂部。

昏暗迷離的閃爍燈光投影在門前,純黑的大理石的牆壁,篆刻了一個簡單的符號。

三。

三是皇都酒店一間頂級會所,我陪著公司客戶來過一次,那些權貴大亨的遊戲場所,一間嘉寶包廂,開間費五萬,每小時收費八千六百港幣,客人喝的酒水,一杯酒五盎司,一盎司兩百八十美元。

最紙醉金迷的俱樂部,自然有最高的格調和服務水準,以及,最美的和最誘人的軟玉溫香。

勞家卓把我放在大堂正中的一間桌子上:「你不是去酒吧嗎,這就是。」

他轉身對著徐峰吩咐:「左右的桌子一併開了,你們小心一點看好她。」

徐峰點點頭。

勞家卓轉身朝著外面走去,我看到大堂的樓梯轉彎處,蘇見和梁豐年一早已經在等他,蘇見和梁豐年陪同著他往上邊走,身後還跟著兩位助理跟在身後,應該是有重要應酬在身。

既來之則安之,我放鬆身體做到椅子上,慢悠悠地,酒是好酒,醇冽甘爽,我很有節制,慢慢地啜著,專心聆聽的一支樂隊的表演。

徐峰很有分寸地拒絕了試圖來搭訕的人。

一直到十二點過去,我從洗手間出來,逆著光的一片昏暗幽藍之中。

有一個男人正好從隔壁出來,在走廊上他笑了一笑:「江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我臉上發熱,眼前有些迷濛,睜大眼才看清了來人。

我隨即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男人腳步虛浮,那種翩翩風度更顯得虛假:「上次在會展中心,還未來得及介紹,江小姐,敝姓馮,馮天際。」

我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冷冷淡淡地說:「馮先生,幸會。」

我對著遙遙看過來的徐峰搖搖頭示意無事。

馮天際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江小姐也喜歡來這裡玩?」

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馮先生,我跟你無話可談,你喝一杯,不然請走。」

馮天際打了個酒嗝,話語有些模糊:「多年不見過,上次偶遇,江小姐性情變了許多,我跟家駿有幾分交情,記得當年江小姐是一個殊為可愛的小女孩。」

我不說話,且看他打什麼牌。

馮天際曖昧地浮起一層笑:「這家店勞二少倒是經常來的,在圈子裡他玩得不多,但也算人不風流枉年少,當年他在三最頂層的包下的一個女孩子,據說長得酷似八十年代玉女明星葉蘊儀,不過伺候了勞二少爺兩個月,再跟隨著二少往這裡一走,氣質勝過名門千金。」

他抬手喝了半杯酒:「據說那個女孩子後來退出江湖,洗手去了南加州讀大學。」

我聽得心裡波瀾翻湧,馮某人果然打得一手好牌。

馮天際冷笑一聲:「不過一個□!」

我略略皺眉,可惜人品太差。

馮天際對我笑笑,言辭輕浮:「勞二栽培人本事一流,江小姐當得此殊榮。」

我心頭一陣寒,咬著牙打斷他:「馮先生,我對勞家卓的事情沒興趣。」

他笑笑:「也是,人不同人,一切但憑二少心意,江小姐當年的機遇似乎要差一點點。」

我忍不住出言譏諷:「馮先生此言差矣,全港人都知道,跟在勞家卓的身邊做一條狗,都已經是人上之人,也總好過有人狗都做不得。」

看他如今這般做作,想必當年家駿倒台,他如此敗類,勞通豈會容他。

姓馮男人馬上變了臉色:「江小姐不識抬舉。」

我似笑非笑:「我本來就是二少眼前紅人,何須馮先生抬舉。」

馮天際倏地站了起來,一把伸手要拖起我,我迅捷地避開了。

上次我有工作在身,這一次我可沒打算忍他,我抬手將一杯酒一滴不剩地全潑在了他身上。

馮天際勃然大怒,大力踢翻了椅子,手一揚一個耳光要送過來,嘴裡猶自不幹凈地叫著:「他媽的,不過是勞家一個棄婦,他媽的這麼囂張!」

另外一張桌子旁的兩個黑衣男人迅猛如雷電,隔空伸臂一把拉住了他,我不知被誰的手輕輕一帶,摔進了一個人的懷抱。

我轉過頭,看到身後的勞家卓站得筆直,伸手穩穩地托住我的腰。

勞家卓陰沉著臉,聲音低幽沙啞:「馮天際,你發瘋之前,你最好先看清楚她是誰。」

馮某人掙開保鏢的鉗制,整了整衣服,哈哈一笑:「我就說,二少爺未免有失風度,怎會捨得讓佳人獨酌。」

勞家卓神情非常冷靜,昏暗迷離的燈光下只看到他臉色白得異常的動人。

他冷冷地說:「她如果不歡迎你,你沒有資格坐到她對面。」

馮天際的面容顯出一種陰毒的狠烈,面上卻仍是笑得誇張:「二少不用這麼緊張,我不過是上次偶遇江小姐,看到江小姐的設計非常欽慕,這次難得有緣碰到,我就和江小姐聊聊這傢俱樂部的風流韻事。」

勞家卓臉上是風雨欲來的壓頂陰寒,他低頭問了我一句:「你這段時間情緒這麼低落,是因為遇見他?」

我抿著嘴沒有說話。

馮天際頗有幾分得意之色:「我好心建議江小姐。在二少爺的情婦名單里,江小姐待遇差了一點,不妨要求略微提高一點——」

我抬眼忽然看到眼前有一道人影猛地騰空,然後是骨骼撞擊的悶聲,馮天際重重地摔在了桌面上,接著狼狽地滾下座椅,慘聲嚎叫登時傳了出來。

勞家卓英俊霜寒的臉龐上是一片無人可擋的冷酷鋒芒,他修長身體挺拔清標地立在我的身前。

那種不發一言卻如雷霆隱隱的震怒,我都被他嚇到了。

馮天際迅速地跳了起來:「勞二,你別他媽欺人太甚,你在這圈子裡的那點事,你他媽有種帶她出來,就早該讓人戳穿你的狡詐虛偽!我在老爺子手下做了五年,你一個家族的孽子,耍盡心機將大哥踩在腳下來作威作福,老子早他媽看你不順眼了——」

馮天際轉頭大聲地喊:「老刀!」

側邊黑暗角落裡的幾個男人聞言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朝著我們這桌靠攏。

勞家卓聲音低啞冷淡:「徐峰!」

徐峰大踏幾步迅速堵在了過道,我沒有想到勞家卓這位寡言敦厚的司機,竟然是個隱藏不露的大內高手,徐峰的身手異常的兇狠利落,衝著迎面而來的幾個男人,一下撂倒了幾個。

那些奢華的桌椅壁燈琥珀洋酒水晶盞碟,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聲音,嘩啦啦地在地上碎了一地。

勞家卓輕輕攬著我的肩膀,閑庭散步似的退開了幾步。

三的大堂服務生和保安迅速圍攏過來。

蘇見和梁豐年站在一旁,和一位疑似經理的男子在談話。

勞家卓一行人隨行的兩位保鏢,都是黑衣的高壯男子,三個人拳腳生風,對付馮天際一群人,也沒有落了下風,只是場面愈發的混亂。

勞家卓閑閑地站在一旁,穩穩地將我護在懷中,看著眼前這人肉大戰,神色是事不關已的冷漠,只是忍不住側過頭低低地咳起來。

終於有保安上去攔,只是混戰之中完全無法控制局面,在一片喧鬧之中,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傳來,咬著煙透出一絲模糊沉啞:「操,都他媽看戲呢!」

聲音不高,卻有種莫名威嚴,在場諸人聽得清清楚楚。

場面一滯。

我轉過頭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樓梯旁,濃黑眉毛深邃雙眼,兩鬢染上幾縷白,整個人散發著如刀刃一般鋒利的氣魄。

經理在他身邊俯首:「義哥。」

男人低頭熄煙,隨意地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經理戰戰兢兢地答:「這——是勞通的勞先生在這裡。」

男人聞言,抬眼看了一周,目光對著勞家卓,遙遙點了個頭,隨即不緊不慢地走來。

男人皺著眉頭問:「這唱的哪一出?」

經理忙不迭地說:「三少交代的——三少說勞先生是他朋友,今晚上的場子送給他處理家事。」

男人轉頭就問:「三少在,他在哪兒?」

小弟恭敬地答「三少和容先生在頂樓檯球室。」

男人態度轉了個彎,嘴角帶了一絲玩味笑意,他對著手下吩咐:「去,讓黎剛調幾個兄弟過來幫手,要身手利落一點的。」

小弟領命去辦事了。

男人站到我們面前,望著我笑笑,是那種肆意不羈卻英俊無匹的笑容,然後對勞家卓說:「勞二,你家姑娘看起來挺不錯。」

勞家卓矜持淡靜,從容不迫:「多謝杜先生誇讚。」

男人說:「得閑飲茶。」

勞家卓答:「好。」

男人點了點頭,領著手下往電梯方向走去了。

不過是幾句談笑之間,那端的混戰已經結束,一個黑衣的強壯男子拖著馮天際,如拖著一個破麻袋一般,往前走了幾步將他按在了桌面上。

其餘的人基本上都倒在了地上。

馮天際猶在大聲叫嚷。

勞家卓略微低頭,盯著他眼看了兩秒。

馮天際彷彿發寒顫一樣輕輕一抖,住了嘴。

勞家卓低低地說:「馮天際,有一件事你恐怕搞錯了,江意映是唯一陪在我身邊的人,五年前是這樣,五年後一樣如此,只要我勞家卓在,就定要護她安好。」

他站直了身體,聲調冷厲幾分:「今日我敬你在老爺子手下跑過幾年,沒有功勞有過三分苦勞,且容你一次,只是——」

他腔調一轉——清幽嗓音帶了殺意:「若我再聽到有人說她半句是非,我只怕會十二萬分後悔今日對你實在太過客氣。」

他言畢,不再看這滿地狼藉一眼,只輕輕拍了怕我的手背:「走吧。」

蘇見和梁豐年隨著他往外走。

徐峰守在後面,保鏢留下了善後。

經理領著服務生,在門口淺淺鞠了個躬:「勞先生,您慢走。」

走下長長的奢華大理石台階,停車場的開闊地面,凌晨三點的夜風吹來,勞家卓的腳步頓然一緩。

他鬆開了我的手,往前走了兩步,劇烈咳嗽就嗆了出來。

他背對著我們,抬手按上了胸口,身體緊繃卻止不住雙肩的微微顫抖,邊喘邊咳得一聲比一聲暗啞,簡直如撕心裂肺一般。

他整個身子在風中已經是搖搖欲墜。

跟在梁豐年身後的助理,著急中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勞先生——」

蘇見用眼神制止了他的動作。

梁豐年看著我,有些懇求的悄聲說:「映映……」

我看著那個背影,走了兩步上去輕輕扶住他胳膊。

勞家卓手掌寒涼,氣色灰敗,領口有酒味混著淡淡的煙草氣息,想來他強撐著病體應酬一夜,又經這麼一場干戈,近年來已經鮮有人敢驚動二少爺的金貴之軀,更何況是惹得他這麼震怒動氣,身體只怕已經撐不住。

他掩嘴咳嗽低了下去,只是呼吸仍然不順,不時帶起空洞嘶啞的低咳,他閉了閉眼靠在我身上,靜靜地站住了。

徐峰將車子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