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白溝河之戰(五)

正文卷

見到顧懷的神情,朱棣心安了三分:「你見過此物?」

「唔,見是沒見過,但聽說過,」顧懷湊近了些,仔細端詳,「不就是地雷么?」

「地雷?」

「用的是原始的引線點燃和踩踏觸發,而且用的也還是黑火藥,」顧懷倒出火藥聞了聞,然後拍了拍手,「作用完全比不上手雷,不足以改變戰場形勢,估計這也是朝廷早早就拿出來的原因之一,他們也明白這東西只能用來設伏,還不如早點暴露給士卒們製造些心理壓力。」

聽到顧懷的判斷,朱棣鬆了口氣,他最擔心的,就是這種東西的出現會徹底改變燕軍佔盡上風的火器優勢。

作為手雷的創造者,顧懷應該是這世上最了解火器的人之一,他能如此確定,那就說明不用太過擔心這種武器。

「不過還是得注意一點,正面戰場沒事,但若是遇見誘敵深入或者佯敗,就不一定是遇見伏兵了,而是這玩意兒,」顧懷笑道,「說起來……剛才倒是遇見了張玉將軍,聽說了王爺要明日總攻的消息。」

他收斂了笑意:「是不是有些冒險?」

河對岸可是整整六十萬……雖然吳傑的後軍暫時還沒到,但大營里的兵力也遠遠超過了北岸的燕軍,在對方營盤已立,做好準備的情況下,十餘萬對著幾十萬主動發起進攻,是不是太冒險了點?

顧懷很擔心朱棣是不是因為前些天的狼狽有些意氣用事了,在他看來,之前的朱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這般看不起河對岸南軍的。

大概是積威太深的原因,沒人敢反對他的決定,從朱棣在軍議上傳下軍令開始,顧懷是第一個這麼問出來的人。

「俺當然知道有些冒險,但俺需要和朝廷搶時間,」朱棣深深地看了顧懷一眼,「而且軍令已經傳了下去。」

顧懷沉默片刻:「卑職知道王爺是存了速戰速決的心思……但南軍能犯很多次錯,我們卻不行。」

他很誠懇:「王爺要不要再考慮一下?現在李景隆還沒露出任何破綻,如果僵持下去,再給秘諜司一些時間……」

「這半年來,秘諜司到了你的手裡,做了多少事情,俺是看在眼裡的,」朱棣嘆了口氣,但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但這次李九江手底下有平安,有郭英,更有俺那大舅子,俺實在是怕夜長夢多……」

他站了起來,表情決然:「只有逼得更緊,才能讓李景隆不知所措!只有讓他犯錯,俺才能繼續贏下去!」

看來還是給前些天那一戰噁心壞了……顧懷有些無奈,但也沒辦法再繼續勸下去。

只能希望李景隆繼續草包下去了。

他看向南方,淡淡地想。

……

翌日清晨,破曉時分,燕軍就已經完成了集結。

既然是突襲,自然不可能先行埋鍋造飯大張旗鼓讓南軍清楚動向,三軍將士俱是冷食,只待軍令下來,便渡河作戰,直衝南軍大營。

但誰也沒想到的是,清晨的霧還沒散去,燕軍大營的後邊就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把正對著白溝河南岸磨刀霍霍的燕軍打了個措手不及。

沒錯,肯虛心接受眾將建議的李景隆已經脫胎換骨,他竟然搶先發起了進攻!

這是何等的巧合!命運是何等的嘲諷!

搶在燕軍前發起進攻的正是前些天追著燕王跑的平安部,與其一同的是這次單獨領兵的瞿能父子,這兩位將領的不客套捲袖子操傢伙就上是燕軍領教過的,但若是認為兩人有勇無謀,那就錯了,因為他們衝擊的不是燕軍的正面,而是後翼!

這也是為什麼喊殺聲會從後方響起來的原因,平安和瞿能帶著自己的軍隊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從下游搭浮橋過河跑到了燕軍的後面,待到天明破曉,他們便朝著燕軍發起了攻擊,首當其衝的攻擊對象,便是房寬頻領的後軍。

和上次突襲朱棣所帶騎兵一樣,平安依舊是一馬當先殺入敵陣,手中一桿長槍橫掃之下,一路直奔燕軍將領,一時竟然無人可擋。

而瞿能也是能征善戰之輩,當初攻打北平,若不是李景隆貪功勒令他後撤,說不定就已經攻進了北平城,而後他被拋棄在了北平城下,也硬生生擋了朱棣進城的腳步三天,由此可見實在不是什麼平庸將領,在他的帶領之下,衝鋒在前的平安部沒能被燕軍合圍,而且撕開的豁口越來越大,後軍苦戰半晌,竟然隱隱出現了崩潰的跡象。

消息傳到正準備渡河的前軍,眾將聽說南軍突然出現在後方,不由大驚失色,紛紛請戰回援後軍,同時前軍臨河拒敵,防止南軍全軍壓上。

大戰才剛開始,昨日的推演就已經被推翻,作戰計劃幾乎全面崩盤,好在朱棣依然是那個朱棣,在紛亂的局勢中,他雖然也被這突然起來的變化驚呆了,但在河邊駐足片刻後,他站定腳步,面向眾將,沉聲道:「不要管他!他打他的,俺打俺的,集中兵力,進攻李九江的中軍!」

這是個極為冒險的決定,眾將無不變色,後軍遇襲,若是不管不顧強行渡河進攻,到時候久攻不下,全軍必然潰敗,他們還以為朱棣仍因為前些日子的敗績顏面無光,憤而搏命,所以紛紛苦勸,但朱棣卻凜然指向河對岸,冷聲喝道:「此時後撤回援,李九江必趁我軍後退,趁勢掩殺!一旦讓他們過了河,必然全盤潰敗,絕無幸理!」

晨霧消散,對岸的南軍顯露蹤跡,果如朱棣所說,三軍皆已整裝以待,就等著一道軍令了。

張玉最先明白過來:「是了,以攻代守,李景隆分兵繞後,正面兵力有損耗,只要攻破大營,後翼危機便迎刃而解!」

「不錯!死中求活,唯此而已!」朱棣咬了咬牙,「傳令!全軍渡河!」

軍令傳達下去,首先渡河的,便是燕軍前鋒,帶兵的大將,則是丘福。

丘福的知名度,其實很低,朱允炆的太廟祭文沒有他,北平攻防和真定之戰里他的戰績也不算出彩,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他既不是三護衛的指揮使,也不是顧成那樣的年輕都督朝廷降將,朝廷要宣傳,也是要挑典型的,實在是輪不上他。

但這次先鋒的位置還是落到了他頭上,因為他雖然年紀有些大,但跟著朱棣打了很多年的仗,那些年進草原打蒙古人,前鋒總是他的。

大軍開始渡河,丘福心中有萬丈豪情,在他看來,只要今日能衝破南軍大營,他的名字,就會比什麼張玉什麼朱能顧成更加閃耀!

他知道自己謀劃不如張玉朱能,騎兵指揮更是不如那年紀輕輕的顧成,但他勝在臨敵敢戰,而且從不貪功,深受士卒愛戴,所以對這一仗也是極有信心,知道這一戰對於朱棣極為重要,他甚至脫下鎧甲,雙刀在手赤膊上陣,親自領兵衝鋒,但片刻之後,他就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很顯然這次李景隆是真的洗心革面了,眼看燕軍開始進攻,他心知這是燕王要殊死一搏,眼下燕軍後院起火,他哪裡用得著和朱棣對攻?所以一聲令下,南軍居然以龐大的兵力採取守勢,丘福再怎麼敢沖敢打,也無法衝破南軍的防線,辜負了朱棣的期望。

但事實證明,朱棣並沒有把所有期望放在他身上,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大概是和草原上的蒙古人打仗打多了,朱棣打仗從來都不循規蹈矩,和他交過手的人會發現,朱棣雖然有善戰和身先士卒之名,但他最喜歡的,是陰招。

什麼叫陰招?能從側翼沖的,就絕不沖正面;能打伏擊,就千萬別傻乎乎地和敵軍對峙。

所以這次也一樣,朱棣深知要衝破南軍大營有多困難,所以在派出丘福正面進攻後,他親率大軍過河繞到了下游,學起了平安和瞿能,想靠著手雷衝擊南軍的左翼,他以為能在那裡徹底擊潰李景隆,就和之前的數次戰役一樣取得勝利,但這一切不過是他的奢望而已。

因為當他成功到達左翼,並且準備發動進攻時,他突然發現,他的大舅子來了。

大軍後方響起了喊殺聲,徐輝祖的兵馬出現在了他的側翼,正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徐輝祖一直冷眼旁觀,在朱棣轉向的同時抄了他的側翼,並且發動了進攻,尤為噁心的是,這一切都發生在他往朱棣退路埋了地雷之後。

這下朱棣傻眼了,他萬沒想到戰事居然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把李景隆當成了真的白痴,但他不知道的是,李景隆雖然會間歇性弱智,但大部分時間也是個正常人,而且剛愎自用也是之前的事情,現在李景隆吃虧吃得夠多了,怎麼也會長記性的。

更何況這次一直等待著這個時機的徐輝祖怎麼可能給他機會?給朱棣來了招關門放狗之後,就逮著燕軍一陣猛打,配合上丘福受挫,燕軍此刻簡直處處起火,陷入了極其危險的境地。

而且最要命的是,朱棣這次賭得太狠,自己親率大軍深入敵境,已經成為了眾矢之的,前有李景隆,後有徐輝祖,退路還埋了地雷,已經被團團圍住,不知多少南軍已經等著拿他的項上人頭去邀功了。

如此絕境,真可謂是天羅地網,大軍涌動,四面八方全是敵人,朱棣深知此刻等別人來救是不現實的,只能靠自己,也多虧了多年征戰練就的馬上功夫,朱棣如同困獸一般奮勇拼殺,鼓舞了士卒,在如此危局裡,也硬生生地撐了下來。

手雷丟完了,就射箭;箭射完了,就抽劍揮砍;劍砍斷了,就隨手奪來武器繼續作戰;身下的戰馬已經換了三匹,鮮血染紅了他的盔甲,眼前的敵人卻還是那般無窮無盡,就算朱棣再不想承認,也知道實在是無法撐下去了。

無奈之下,他只能傳令向著來路撤退,但來路早已被徐輝祖埋了雷,只好又用上了那人命排雷的法子,一路爆炸加巨響,不知道用多少人命填滿了雷區,才堪堪退到了岸邊,才過了橋,冷不丁又冒出平安、瞿能兩個煞星,原來他們竟繞過後軍,直奔回撤的朱棣而來。

這下是真的完了,前有強敵,後有追兵,士卒幾乎人人帶傷,連朱棣也已經精疲力盡,對岸的李景隆見各路主將大旗有把朱棣困死在河岸的趨勢,不由興奮欲絕,立即下令帥旗前移,全軍總攻,準備痛打落水狗,直接把朱棣送上天。

這是朱棣有生以來最為危急的時刻,李景隆的大軍正朝著河岸蜂擁而來,九五至尊的夢想彷彿就在眼前破滅,萬念俱灰的朱棣似乎已經能感受到冰冷的長槍刺入自己身體時的感覺。

「殿下,殿下!事不可為,請殿下立刻突圍,退回北平,再圖後計!」

同樣渾身浴血的張玉跪在朱棣身前,喊聲讓朱棣回過了神,朱棣慘然一笑:「北平?俺的全部兵力都在此地,此戰一敗,還有什麼後計?」

張玉咬了咬牙:「若後軍前鋒來援,或有生機!殿下不可冒險,末將率兵斷後,還請殿下突圍!」

援軍,援軍……本是絕望之語,卻讓朱棣眼前一亮,他看著對岸不斷逼近的南軍,突然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他不知道這個辦法可不可行,但事已至此,總要試試才甘心,於是立刻翻身下馬,跑向了一旁的河岸長堤。

張玉不知道朱棣想做什麼,快步跟了上去,只見朱棣爬上長堤,手持馬鞭,朝著遠處遙遙招手,動作從容無比,由於地勢過高,這一幕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而全身披掛,手持長劍,正想親手擒殺朱棣的李景隆此刻正好興沖沖地闖過長橋,陽光下長堤上朱棣的身影無比顯眼,正好投射在他的眸子里。

眼看燕王手執馬鞭朝遠處遙遙招手,李景隆先是一怔,隨即臉色大變:「不好!燕王有伏兵!」

想來也是,戰場廝殺如此激烈,卻沒看到多少朵顏三衛騎兵,當初那些朵顏三衛馬踏連營的威力李景隆可是親自領教過的,如果朱棣以自身為餌誘南軍過河,而那支騎兵此刻就在旁邊以逸待勞,衝鋒出來,那死的就不是朱棣,而是他李景隆了。

一念至此,李景隆臉都快綠了,他當機立斷,一撥馬頭,高呼道:「退!全軍撤退!燕逆有伏兵!」

說罷不管不顧,一騎當先,絕塵而去。

只剩下無數南軍士卒面面相覷,那桿帥旗迎風飄揚。

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