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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塵棄

白日的天色很好,陰霾了幾日,總算放了晴。

青梅和寧霜將後院漿洗過的布帛拿出來曬,綉兒拿著水舀,一遍一遍地將布帛淋濕,然後再浸到或青或紫的染缸里。

尚服局的掌事崔佩是個勤嚴之人,很講究宮女的手藝,在司衣房宮人的屋院里都安置了染缸。婢子們心眼活,倒利用諸多顏料織染一些小玩意兒,做成了,拿給負責採買的太監出宮換些錢帛。

小德子來得很早,剛到屋院口,就看見寧霜站在門檻後頭朝自己招手。

「最近怎麼老是不見你?」

寧霜瞪了他一眼,說話間又將一包細軟交給他,「多擔待著點,換得了,大頭還歸你。」

小德子推拒了一下,左右掃過之後,壓低了嗓音道:「最近宮門查得甚嚴,尤其是出入的腰牌和時辰,都不敢太耽擱了。」

寧霜斜了一眼,「誰不知你是趙常侍房裡的,還能沒轍?」

院落東側,綉兒扶著架子巴巴地望著,連木杵脫了手也沒察覺。韶光拂開掛布,問道:「那細軟里,也有你的一份兒?」

綉兒點點頭。宮掖每年的份例錢不多,靠那零散的小物什才勉強攢些銀子,雖然被太監拿了大半著實可恨,也好過拮据度日。

「反正都是脫手,不妨弄些大的。」

幽靜的嗓音淡淡地飄起,引得寧霜和青梅驚詫地望過來。

當寧霜和青梅將布帛送到內侍監的時候,負責驗核的太監連看都沒看一眼,東西就直接送到了大太監趙福全的屋裡。

銀子是批過的,走了賬,也不用將出入明細報到尚宮局。至於料子作何用、往哪兒去,寧霜等人不知,也無須知道。比起販到街巷去的小物件,布帛畢竟值錢太多,更何況還不用受小太監的盤剝。

韶光被帶到司衣房,卻在那日之後。

熏香四溢的寶堂,輕煙如夢。跨進紫檀金鏨花蝙蝠紋垂門,入目的是內堂端放的一座金鏨刻烤藍彩漆敞椅,紫藤木純銀鏨刻浮雕大背屏。綃簾低垂,敞椅上的女子一襲金橘色百褶堆花宮裝,雙髻高綰,一派月華光輝,讓人相形見絀。

韶光俯身,禮數老練而端穆。

鍾漪蘭是尚服局司衣,正五品,地位屈居崔佩之下,是千人之上。此刻抿了口茶,看到堂下女子,旋即開言道:「我曾經向謝宮正打聽過,你是否體面家世出身。可惜,宮正司里的人對你好像並無過多了解。」

「奴婢曾受前宮正宋月容的栽培。謝宮正在任時,奴婢已經離開了宮正司。」

鍾漪蘭略彎唇角,「確實。謝文錦掌事前,你已經受到提拔調升朝霞宮,繼任近侍大宮婢。市井人家出身,居然能夠同時得到昔日宋宮正和皇後娘娘的賞識,你的本事的確不小。」

伺候的奴婢跪在案幾側,將剛沸騰的新茶倒入杯盞,雙手奉上。

鍾漪蘭接過來,用杯蓋撇了撇沫,「司衣房隸屬宮闈局,卻有所不同。能留下的,都是行家裡手,光懂得伺候人可不行。不知你有何出挑技藝?」

從她甫一踏入,鍾漪蘭便在打量探究。待過暴室的人,或多或少會表現出怯懦和瑟縮,且容易受驚,有些過分拘謹。韶光的舉止卻挑不出一點毛病,反而透著那種經由尚儀局精心調|教出的大宮婢才有的得體大氣。而她確實任職中宮,也曾身陷囹圄,遭過刑罰和折磨。如今依然顯露出淡然從容,恰好說明此女深有心機,老成世故。

韶光垂眸,「奴婢並不擅女紅。」

鍾漪蘭握著茶盞的手一滯,須臾,抬起眼,「你在跟我逗趣?不擅女紅,竟妄想留在司衣房!剛進門尚且幾日,工還未分,就先教唆宮人偷藏宮緞,私相授受。沒有任何手藝,也敢如此放肆,誰給你的膽子!」

鍾漪蘭將茶盞擱在案几上,案面一晃,灑出些許滾燙的香茗。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貪贓向來是大忌,我這司衣房是座小廟,看來是留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韶光的頭垂得很低,身子略微蜷縮,這讓烏黑的髮絲順著瘦削的肩膀垂下,在臉上罩了一層陰影,表情也籠在陰翳里。鍾漪蘭眯起眼,看不清,只感覺到那纖長的眼睫似乎動了一下,須臾,耳畔傳來一抹幽淡嗓音:「奴婢不擅女紅,卻精通諸多瑣碎之事。鍾司衣若能高抬貴手,奴婢願將所有,拱手相送……」

沒人敢在司衣房表現出如此輕慢淡漠的態度,鍾漪蘭眼底劃過一抹慍色,「你該知道『今非昔比』這四個字的意思。昔日發達已成舊事,今朝卑微如斯,即便依你所言,我難道還缺那幾許錢帛?」

「鍾司衣自然不缺錢帛。」韶光輕緩地抬首,陰霾退去,張蒼白的面容,瞳人漆黑,眼底一絲隱芒明滅不定,「可鍾司衣有所求。」

「這裡每一個人都有所求。」

韶光輕聲道:「鍾司衣所求,豈如旁人貪圖微薄小利。而宮掖之內,除了奴婢,怕也再沒人能夠助您得償所求。」

退出寶堂內室時,剛過了巳時。

芣苡拿著花樣子從司寶房回來,只來得及瞧見一抹纖細的背影。

午後的暖陽照著,漫過菱花鏡,灼燒著窗欞上的丁香花蕊。鍾漪蘭坐在桌案後,見到芣苡,將一枚琉璃環佩套鎖擱置在案上,「從今以後,她便是司衣房的人。你著手吩咐,將衣飾和掛件送去,床鋪也換了,兩人擠一個,傳出去寒磣尚服局的臉面。」

芣苡盯著那佩子,玉蘭花的紋飾下刻著「尚服局」三個字。

「鍾司衣,您真的決定將她留下?」

鍾漪蘭似笑非笑,伸手徐徐將佩子上的絲絛抹平。房裡的人,都是女紅內行,她不缺技藝精湛的奴婢。至於那所謂的「細瑣小事」——「雖是一枚廢棋,卻勝在膽大心活。與其便宜別人,不如收為己用,或許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

「她真的留下來了!」

「想不到,最後還是留在司衣房了。」

宮人將一應日常物什送到屋院里,料理布置,細緻周到。寧霜和青梅在一旁看著,又驚又妒。此刻,韶光正穿著淺灰色的宮裝站在院落南角,芣苡態度傲慢地吩咐完,卻將象徵身份的佩子遞給綉兒。

「鍾司衣仁慈,也不要妄想能夠偷懶耍滑、貪功瀆職。司衣房可不是養閑人之地!」芣苡位至七品典衣,舉手投足,很自然地拿出老人姿態。

綉兒唯唯諾諾地點頭,恨不能蜷縮成一團躲進角落。

這時,有杏黃絹衣的宮人拿著冊子進來,點名要找韶光。芣苡瞟了一眼,知是尚儀局司籍房循例登記名目,擺手讓綉兒將格子架搬到屋院去。

院外,綺羅已等候多時。

玉貌畫顏的女子,尚儀局司籍房掌事司籍,是宮掖中有權有勢的女官之一。她亦曾在朝霞宮供職,卻最終在與韶光的爭鬥中落敗,後來去了司籍房,接任了管事。

吩咐婢子們離去,杏黃薄紗褶裙的女子翩然轉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捂唇笑道:「這身衣裳與你倒是相稱,一樣的了無生趣。」

韶光看著她,「怎麼不進去?」

綺羅笑道:「還是跟我走吧,那屋子太晦氣,換個地方比較寬敞。」

她入住的屋院的確很晦氣,因為不久前曾死過人。按規矩,六尚婢子四人同屋,韶光去之前,死了一個,就剩了寧霜、青梅和綉兒三人。死的婢子名叫流螢,據說,是死於瘟疫,事後連床鋪都被拉出去燒掉。寧霜幾個對此諱莫如深,綉兒甚至不敢提。

兜兜轉轉,綺羅將韶光帶到西宮外的天井。

花架上的藤蘿早就開了,鋪天蓋地蜿蜒了一層,遮天蔽日。人站在裡頭,從外面瞧不出端倪。韶光看了看四周擋得嚴嚴實實的花木,不由一陣苦笑。

「這便是你說的寬敞?」

「阿韶,自你被羈押尚宮局,很多人都在打聽你的消息。」綺羅將綉裙上的青蟲撣掉,抬起頭,「可你脫離了暴室,為何不來尚儀局、不來找我?」

「尚儀局並不適合我。」

或許,韶光的處境並不像宮掖內傳的那樣,厄運臨頭,進退維谷。她的確曾被羈押進尚宮局死牢,也受過刑,卻並非株連,而是因為罪涉貪贓。

綺羅眼含幽怨,「阿韶,我知你怪我。自從皇後娘娘薨逝,太后一人獨大,喪期未過便對朝霞宮一脈反攻倒算。司籍房隔岸觀火,也確是因為力量微薄,難以成事。」

「我也倒戈了,怎麼會怪你呢?」

女子伸手拈下一片花葉,將藤蔓間篩下的陽光遮住。主子死後,朝霞宮一夜之間就被尚宮局戒嚴。她早有準備,尚未能及時抽身,宮裡地位稍低的婢子則大多歿於刑獄之禍。昔日至交,不是夭亡,便是反目,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幾個。

綺羅搖頭,「若非早有打算,只怕連你也……」

說到底,她對韶光的城府和遠見既疑惑又驚心。

皇后在世時,閨閥勢力一度蔓延中宮,那時的太后還隱在帷幕後,像個怯懦無知的婦人。皇后獨孤氏肆無忌憚地培植勢力,甚至架空六局。那些最有心計的婢子之間幾乎互相滲透,共同撐起了閨閥最鼎盛的一段時期。其中不乏閨門女子,像在司籍房的她,還有以各種名目遣派他處的宮人。

可自從皇後娘娘薨逝,明光宮迅速崛起,閨閥勢力在瞬間土崩瓦解。

首當其衝的韶光卻倖免了——只是後來在皇后病重期間大肆斂財,宮正司忍無可忍地報到明光宮,太后盛怒之下將她羈押在了尚宮局。其後不到半月,皇後娘娘溘然長逝,韶光又被貶謫去暴室,也因此沒在太后的大誅伐中遭到牽連。

「阿韶,六尚二十四司,你偏偏選擇了離權力中心最遠的尚服局……」

韶光抬眸,在綺羅眼底捕捉到一閃而逝的複雜和不甘。

往昔風光榮盛時,曾任朝霞宮最高品階的幾個女子,矜貴傲雅,高高在上,何時將六尚放於眼中過?此刻屈居內局,卻仍需苟延殘喘,如履薄冰。卑微如斯,確實令閨閥一脈含垢蒙羞。

「我於內鬥中逃出性命,若非及時了斷,尚不能到此田地。或許是倦了,或許蟄伏靜待,既然羽翼已被剪除,一時間再難有作為,暫且退隱未必不是好事。」

韶光靜靜地看著綺羅。

綺羅怔忪地抬眼,卻從那暗黑色的瞳人中看見了自己伶仃的身影。她忽然感到,韶光的話,似乎不光是在對她說,更是在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