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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說不出的心

正文卷

顧家晚輩里出了兩個孩子,老大顧行舟,小的顧川,同父異母,生來不和。

顧行舟如今是顧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是養在外面的私生子。

好笑的是,這私生子比顧川這正妻生的兒子還要大上十來歲。

顧行舟和他母親之前一直被顧川父親養在外面,顧川母親走了之後,他爹做足了三年表面工夫,之後便迫不及待地把顧行舟和情人接到了家裡來,還豪擲千金補了個婚禮,任誰看了也得認為是母憑子貴的典範。

顧川母親在生他時因羊水栓塞去世,他小小年紀頭頂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個後媽和長他十歲的哥,日子過得水深火熱,也因此老早就養成了如今這副叛逆性子。

近幾年還好上一些,若在十多歲時,顧川在家裡能抄起凳子直接和顧行舟幹起來。

也是因為衡月一直在身邊看著他,顧川才沒走岔路。

顧川上高中後,性子收了不少,但他一直不滿顧行舟和衡月的婚事。當年兩人婚事作廢,顧行舟遠渡國外,顧川第一個拍手叫好。

顧行舟已經好幾年沒回國,顧川沒想到他私底下竟然還在聯繫衡月。

此刻,鈴聲振了幾響,衡月沒急著接,而是看了眼顧川。

顧川神色冷硬,厭煩之意毫不掩飾:「他給你打電話做什麼?」

問完,他又意識到什麼,看著名字下方顯示的地區北州市,眉心擰得更緊:「他回國了?」

衡月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她接通電話開口道:「喂。」

手機那邊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人的聲音:「南月,是我,顧行舟。」

南月,衡南月,是衡月以前的名字。南,取的是他父親的字,她父親離世後,她母親帶她改了名,那之後很少有人叫她「衡南月」這個名字。

顧行舟是個例外。

衡月淡淡「嗯」了一聲。

「小川和林桁怎麼樣了?」他問。

衡月也不過才知道這事,顧行舟的消息倒是靈通。

她不答反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回國了。」顧行舟道,他說罷停了一會兒,見衡月對他回國的消息並沒有什麼反應,無奈地笑了一聲,繼續道,「晚上有個飯局,秦校長也在,小川的老師給他打電話,他順口就告訴我了。」

顧行舟滔滔不絕:「我記得你讀書的時候很不喜歡和老師打交道,沒想到如今也願意抽出時間來處理孩子的這些瑣事。」

衡月對此不置可否,她慢吞吞地問道:「前段時間秦崖告訴我,你托他照顧林桁,有這事嗎?」車子停在路邊,窗戶緊閉。夜風狂妄肆意,拂過車窗玻璃,風雨欲來,整座城市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

衡月語氣平淡,但顧行舟與她相識多年,敏銳地察覺出她話里的不快。

他也不解釋,反倒悶笑了一聲:「我說怎麼覺得你心情不太好,原來是因為這事。怎麼,生氣了?嫌我多管閑事?」

衡月屈指敲了下方向盤,直白道:「有點。」

那邊沉默一秒,隨後笑聲更顯。衡月接電話的整個過程中顧川都歪著身子,耳朵快要貼到她的手機上去了。衡月伸手將他腦袋戳遠,他安分了沒兩秒,就又靠了過來,防顧行舟跟防賊似的。他在一旁聽見衡月的話,突然察覺出點兒不對勁來,感覺自己好像被顧行舟當了槍使。

顧川並非無緣無故就厭惡林桁,他在顧行舟和顧行舟他母親的陰影下生活了十多年,敵視和顧行舟有關的一切幾乎成了他生活的本能。

開學前某次在飯桌上,顧川偶然從他爸口中知道顧行舟托秦校長特別關照一名叫林桁的轉校生,顧川便下意識把林桁這個名字劃在了顧行舟之列。

然而此刻聽見衡月口中顧行舟和林桁這半生不熟的關係,顧川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被顧行舟當成了用來試探衡月和林桁關係深淺的工具。

但以他對顧行舟的了解,顧川又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林桁不過是林青南的兒子,法律上衡月雖然有撫養他的義務,但那神經病這麼緊張做什麼。

顧川心中「嗤」了一聲,轉頭看了眼林桁,卻見林桁不知道什麼時候沒再看著窗外,而是端正坐著,直勾勾盯著他姐的側臉,眼睛都沒眨一下。

跟今天下午他救下的那小貓崽看他的表情一模一樣。

顧川:「……」

送完顧川,衡月和林桁回到家不過兩分鐘,天空就下起了暴雨,閃電撕裂夜幕,雷聲一聲接一聲地怒吼,大雨「劈里啪啦」地拍碎在落地窗上,聽得人心顫。

兩人洗漱完,衡月拿出醫藥箱,在沙發上坐下,叫住了從浴室出來的林桁:「林桁,過來,我看看你的傷。」

林桁抬手摸了下眉尾,一看指尖沒血,便道:「不礙事。」

雖然他嘴上這麼說,但人還是乖乖坐到了衡月面前。

他頭髮濕漉漉的,也沒吹乾,只用毛巾隨意擦了幾下。

不出衡月所料,他洗澡時壓根兒沒顧及傷口,現下傷口沾了水,血痂脫落,小小一道口子愣是讓他折騰得邊緣的皮膚都有點發白。

衡月拿起浸了碘伏的棉簽,往傷口上滾了一圈,很快便有血緩緩從裡面滲出來。雖說傷口不深,但看起來也不輕,若不好好處理說不定會留疤。

她蹙著眉問:「疼嗎?」

林桁道:「不疼。」

衡月不信,血都已經快把棉簽浸透了,怎麼會不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能忍痛。

然而林桁卻像是沒痛覺神經似的,任由衡月拿著棉簽在他臉上滾來滾去,藥液滲入傷口,他睫毛都沒抖一下。

他今夜實在太過安靜,偶爾抬起眼看向衡月,很快又垂下了眼睫,一看便知他心神不定。

為方便衡月的動作,他頭垂得很低,背也微微躬起,仿若一座沉默無聲的青山佇立在她跟前。

衡月靠得很近,熟悉的馨香隨著呼吸進入少年的身體,林桁緩緩吐了一口氣,像是有些受不住這麼近的距離,小幅度地往後退了一下。

棉簽壓著擦過傷口,剛止住的血又浸了出來,衡月蹙緊眉心,伸手掐著他的下頜把他的臉掰了回來,語氣重了些:「別動。」

這兩個字多少帶了點命令的意味,林桁不自覺地停下了後退的動作。

他悄聲望了衡月一眼,見她不像在生氣,順著下巴上那兩根沒用多少力道的手指,垂首靠近了些。

他眼睫毛生得長,根根分明,如同雛鴉羽毛似的密,這樣半合著眼眸安靜坐著,一層淺薄的陰影落在眼下,襯得凌厲深刻的面部輪廓都柔和了幾分。

給人一種溫和的孤獨感。

十七八歲的少年,背井離鄉千里迢迢地來到北州,好不容易讀上書,卻在入學第一天就破了相,不難受才不正常。

可衡月看著他,又感覺他似乎不僅是難受,心裡像是藏著其他事。

衡月在回程途中便察覺出幾分端倪,只是在顧川面前,顧忌少年心思細膩,她不便開口問起。

眼下只有兩個人,衡月屈指在他下頜上撓了一下,問道:「怎麼了,不開心嗎?」

柔軟溫熱的指腹刮過堅硬分明的頜骨,有點酥麻的癢,密長的睫毛顫了幾下,林桁搖頭:「沒有。」

撒個謊也是心神不安。

衡月聽見了他的回答,又彷彿沒聽見般,她「嗯」了一聲,換了只棉簽仔細地在傷口周圍的皮膚上擦了一圈消毒水,繼續問道:「為什麼不開心?」

林桁:「……」

「沒有不高興。」他還是這麼說。

因他答不上來,更說不出口。

他能說什麼呢?

生活過早地將少年的血肉之軀打磨成一副不屈的硬骨,他不懂得示弱,也不會撒嬌。此刻受了傷面對面坐在衡月面前,也只是像吃了啞葯般沉默不語。

窗外風雨不歇,豆大的水珠不斷敲打在落地窗上,雨滴滑過玻璃,水痕斑駁,似幅無序變化的圖案,亂得如同少年理不清的思緒。

林桁沒再出聲,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衡月停下了動作,微偏著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像是在觀察某種習性特別的動物。

明明衡月的視線十分柔和,但在這注視下,林桁卻有種心思全被看穿的感覺。

他不大自在地動了動眼珠:「怎麼了嗎?」

衡月沒回答他,還是就這麼盯著他。

林桁偷偷看她,又沉默地垂下眼,場面詭異地安靜了一會兒,衡月突然思索著開口道:「村長昨天給我發了條消息。」

林桁「嗯」了一聲,他頭髮濕濕軟軟,語氣聽起來也莫名軟和:「什麼消息?」

衡月像是在故意勾起他興緻,慢吞吞道:「他前天路過你家,讓我跟你說一聲,你家地里的油菜被人偷了。」

衡月話說得慢,林桁反應也彷彿慢了一拍。他聽見這話,怔愣了一瞬,隨後面色微變,手撐在沙發上腳下一動,竟直接站了起來。

氣勢十足,如同要和人干架。

他情緒一項平穩,很少有起伏劇烈的時候。

衡月仰頭詫異地看著他,林桁似乎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很快又坐下了。

他把自己的下巴重新塞進衡月手裡,乾巴巴道:「……哦,偷吧,放地里也都壞了。」

在往年,那十幾畝油菜是林桁家一年經濟的主要來源之一,幾乎每年都有人來偷。夜裡常常需要他在地里守著,有時候一守就是一夜,無怪乎他聽見這事兒後反應這麼大。

衡月看他反應覺得有趣,沉思兩秒,壞心眼地騙他:「村長說油菜桿也讓人砍光了。」說罷,衡月看見他眉心扯了一下,「心疼」兩個字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她神色如常,林桁壓根兒沒想到她是在逗他。他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地「嗯」了一聲,怎麼瞧都是一副分外不舍的模樣,倒還挺可愛。

衡月一邊想著,一邊像捏小孩臉蛋一樣伸手在他臉上輕揪了一把,沒捏起多少肉。

她皺了下眉,這麼瘦,還得補。於是問他:「今天喝牛奶了嗎?」

林桁摸了下臉,回答她:「喝了。」

她試探著問:「睡前再喝一瓶?」

林桁已經刷過牙,但他好像不知道怎麼拒絕衡月似的,還是點頭:「好。」

兩人正說著,桌上衡月的手機接二連三地響起微信提示音,衡月拿起一看,是顧川發過來的消息。

第一條就五個字:姐,養貓,打錢。

消息後附了一張他今日救下來的小橘貓的照片。

小貓比衡月想像中要傷得重些,傷勢已經處理過,渾身剃得光溜溜的,瘦骨嶙峋的怪可憐的,身上纏著幾處白繃帶,脖頸上帶著一隻過大的伊麗莎白圈。

就在衡月看照片的時間,顧川又發過來幾張給小貓看病的電子賬單。

要錢要得有理有據。

顧川是顧家半個繼承人,身上哪裡會缺錢,無非是小孩子古怪的攀比心理作祟,要在衡月這兒來找點身為正牌弟弟的存在感。

衡月也不拆穿他,給他轉過去五千,轉完又想起什麼,扭頭看了眼在一旁默默收拾藥箱的林桁。

小橘貓營養不良,林桁看著也瘦。

她點開置頂的微信頭像,找到「轉賬」,想了想又放下手機。

衡月基本沒見林桁買過什麼東西,也不見他去銀行取錢,想來現金更適合他。

她從包里取出錢包,隨手抽出一小疊紅鈔塞進了林桁的書包里。沒數,但看厚度,比顧川那幾千塊錢只多不少。

林桁沒看見她的動作,收拾完,乖乖拿了瓶奶邊看書邊喝,懂事得完全不需要人操心。

衡月正在例行檢查郵件,顧川騙到錢,一直在往衡月手機里發小貓的照片,從小貓走路到小貓睡覺,似乎要讓衡月覺得這五千花得值,產生養貓的參與感。

衡月拿起手機時不時瞥一眼手機,看見最新一張照片是那小貓蹲仰躺在沙發上,抱著只小奶瓶猛嘬,喝得肚子都撐了。

衡月偏頭看窗前同樣在喝奶的林桁,拍了張林桁的背影給顧川發過去。

GC:?

NY:好好學習

也不知道是不是氣著了,顧川總算消停下來,沒再給衡月發消息。

暴雨沖刷了一夜,連第二日的晨光也越發透亮明麗。

十七八歲的鳥在展翅欲飛前從不鳴叫,一班的早晨仍如深林般安靜。寧濉和李言一前一後踩著鈴聲進了教室,看見林桁和顧川兩個人正埋頭在寫什麼東西,趁老師還沒來,他倆放下書包,齊齊轉過頭開始八卦。

「林桁,川仔,你倆昨天是不是被老謝請家長了?」

顧川在寫卷子,沒回,林桁也正低著頭算題,聽見「家長」兩個字皺了下眉,但還是「嗯」了一聲。

不只請了「家長」,請的還是同一個「家長」。

李言見他倆奮筆疾書的專註樣,「嘶」了一聲:「這不是昨天的作業嗎?怎麼你們都沒寫啊?」

顧川脾氣雖然渾,成績還是不錯的,他晚上回家一般不寫作業,晚自習做不完就早上來趕,不算稀奇。

美其名曰遵從教育部的學業減負安排,反卷,不加班。

倒是林桁,他高三半途直接插|進一班,成績肯定不差,總不能也不愛做作業。李言猜測著,多半是回家挨了罵。

林桁不大自然地「咳」了一聲,也沒回答,總不能說是因為額頭上那點傷,昨晚很早就被衡月催著睡覺去了。

林桁看著隨和,實則自尊心強得要命,這種事打死他也不會主動說給別人聽。

寧濉看林桁低著頭不吭聲,以為他是因為第一天就被請家長感到難過,胸中陡然升起股關愛新同學的豪氣,安慰道:「沒事林桁,你學學川仔,老狗作風,半學期起碼上一次大會通報。請個家長挨頓罵,沒什麼大不了。」

顧川聽到這默默抬起頭,面色不善地盯著她。

寧濉伸手把他臉轉過去,只當沒看見。

林桁摸了下耳朵:「謝謝,我沒事。」

幾人正聊著,謝雲踩著高跟鞋進了教室,寧濉聽見聲,趕緊拉著李言轉過了身。

李言從包里摸出一把夾心黑巧扔到顧川和林桁的桌上,壓低聲音:「嘗嘗,新買的味兒,醒神。」

鮮綠色的包裝紙裹著巧克力滾到顧川手邊,他不客氣地直接拆開一顆扔進嘴裡,斜乜著林桁眉骨上那張扎眼的創口貼。

想也知道是誰給他貼上去的。

顧川眯了眯眼,想起昨天林桁在車上跟一條被撿回家的流浪狗似的盯著他姐看,一時又有點來氣,他嚼了嚼口中的巧克力,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林桁,你和我姐——」

「不是。」林桁開口打斷他。

小霸王皮笑肉不笑:「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顧川叛逆期的時候他爹不在,衡月就是他半個媽,大早上被迫聞著林桁身上熟悉的茶香追憶了一波過去,顧川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那茶香是衡月家裡的味道,她喜茶,車載香水大多都是綠茶香。

林桁盯著卷子,一臉正經:「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

「真的?」顧川半信半疑。

林桁面不改色:「真的。」

可顧川卻越看林桁越覺得他古怪,他狐疑地收回視線,動作上也不含糊,見謝雲轉出前門,當即掏出手機當著林桁的面給衡月發了條微信:「姐,林桁說你喜歡他。」

發完還賤兮兮地給林桁看了一眼。

顧川看見一直端著的某人驀然變了臉色,猛地撂了手中的筆。

黑色水性筆幾下滾落桌面,林桁也顧不上撿,從書包里掏出手機的速度幾乎快得出了幻影,他眉心緊皺,抿著唇,顯而易見地慌了起來。

林桁從不罵人,但此刻的表情明顯是在憋著髒話。

顧川看見林桁點開微信,聊天列表裡只有一個備註叫「NY姐姐」的人,這人是誰不言而喻。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昨天和林桁聊天的人也是這個「姐姐」。

顧川胸口猛地生出股鬱氣,屈指敲了敲桌面,想說什麼,但還沒開口,就吃了林桁一記冷厲的眼刀。

小霸王「嘿」了一聲,又見林桁神色嚴肅地轉過頭,調出二十六鍵盤,好像在斟酌著該怎麼和衡月解釋。

林桁心急得不行,打字的速度卻慢得出奇,跟個老頭似的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湊拼音,顧川沒見過哪個同齡人打字速度慢成這樣,頓時感到十分詫異,又覺得有點辣眼睛。

林桁輸入兩個字後,顯然也察覺自己速度太慢,乾脆調出了手寫輸入,在屏幕上划起了草書,顧川看了一眼,這回不忍直視地避開了視線。

「你是老頭嗎?」他嘲諷道。

林桁沒時間理他,還在忙著寫草書。

但林桁一句話還沒寫完,衡月已經回了顧川。

NY:他這麼跟你說的?

這話瞧不出衡月有沒有生氣,但依顧川對衡月的了解,應該是沒有。

但林桁不知道。

他看著顧川的手機,慌得不是一星半點。

顧川才不管他,正準備接著胡編亂造,衡月又發了條消息過來,卻是意思不明不白的兩個字。

NY:嗯哼。

林桁的手機輸入框里還停留在「我沒有,他胡說」幾個字,最後一個字的筆畫快速消失在書寫框里,速度尚不及他此刻的心跳急促。

看見衡月的回答後,他錯愕地眨了下眼,顯然不明白衡月為什麼會這麼回答顧川。

顧川瞧了眼林桁,又看了看手機,嘴巴張開又閉上,沒忍住發出了聲音:「嗯?!」

顧川比林桁更加震驚,他本來只是耍耍嘴皮子犯犯賤,實際上根本不覺得衡月會回答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顧川比林桁更了解他這個姐姐的性格,在如今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中,衡月絕對是個離經叛道、目無規則的人。

這麼多年,除了顧行舟,衡月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別的男人。而與顧行舟解除婚約之後,衡月更像是斷情絕愛一般,拒絕了不少蜂擁而至的追求者。

旁人只道她二十五六仍孤身一人,頗為可憐。但顧川卻知道衡月只是不願意被感情關係所束縛,她享受無拘無束的自由。

其原因多少和衡月的父母有點關係。

豪門大家族出不了溫馨的家庭故事,更何況衡月的家庭也和普通家庭有些不同。她母親個性強勢且風流,父親卻是個典型的生養在大家族中的弱勢男性,其性格甚至可以稱得上溫柔賢淑。

兩人是家族聯姻,在有權有勢的家族之間這是常態,就連顧川的父母也同樣是如此。

衡父身體不好,衡月出生後,他盡心盡責地擔起父親的責任照顧衡月,然而衡母卻在這期間出了軌。衡父深愛著衡月的母親,在心理和生理上對她的依賴度都極高,更別說在有了孩子之後。

夜裡時常聞見愛人身上殘留著別人的氣味,這對衡父而言無疑是種巨大的痛苦。他因此痛苦不堪,整個人變得鬱鬱寡歡,沒過幾年便離世了。

衡母並非不愛衡父,但這愛摻雜了太多渾濁的慾望,衡父去世後,或是因為心懷愧疚,衡母和從前那些情人都斷了關係,開始專心於事業和照顧衡月。

但衡月在幼時目睹了父親在生理和感情上遭受的痛苦與母親的冷漠,她的心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衡母不負責任的所作所為在她心裡造成的衝擊致使她對感情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這也是她這麼多年無意結識別人的原因。

顧川都做好了如果衡月不成家,以後給她養老送終的準備了。

顧川瞥了一眼身邊調回二十六鍵慢吞吞敲字的林桁,「嘖」了一聲,毫不顧忌地當著林桁的面詆毀他。

GC:他也就和我差不多大吧,頂多大一歲,也才十九吧。年紀小,脾氣怪,長得也不咋樣,腦子好不好另說,你覺得他有我好嗎?

顧川睜眼說瞎話,一通胡言亂語直接將林桁貶得一無是處。

然而衡月很快便回了他,像是連這段話都沒看完。

NY:17。

GC:?

NY:林桁今年17,還沒18。

顧川此刻是實實在在怔住了,面色都有點僵硬,他側目看向林桁輪廓線條幹凈的側臉,又往下瞥了眼那雙長得桌底都有點支不下的腿,似乎正努力在自己的同桌身上找到「十八歲」的痕迹來推翻衡月的話。

然而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其他緣故,他越看越覺得林桁這張臉嫩得有點過頭。

顧川握著手機半晌,心裡突然對林桁的那點因誤會產生的意見消失得一乾二淨了,他皺著眉五味雜陳地回了衡月一句話。

GC:姐,有點離譜了。

手機另一邊,衡月坐在辦公室里,看著顧川的回話輕笑了幾聲。

林桁性子悶,那不著調的話不可能出自他口中,而顧川的性格她也清楚,多半是他在鬧著玩,衡月一般不逗人,但她心情好時也會順勢接幾句茬。

她沒再回顧川,看著屏幕上彈出來的來自備註「乖仔」的消息,點了進去。

乖仔:我沒跟他那麼說。

乖仔:他胡說的。

乖仔:你別信他。

衡月看著手機里的消息一條條彈出來,幾乎能想像到林桁一字一句慌張打字的模樣。

他聊天時總帶著標點符號,正經得像個小古董。

過了片刻,林桁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衡月手機頂部的「正在輸入中」出現又消失,反覆良久,林桁只發過來一句乾巴巴的話。

乖仔:你生氣了嗎?

衡月笑了笑。

NY姐姐:沒生氣,我知道是小川在胡說,逗逗他。

林桁氣還沒松,又見衡月發過來一條消息。

NY姐姐:那如果我生氣了,你要怎麼辦?

林桁愣住了,他不知道。

以前他爺爺奶奶生氣時,氣得輕,他就只挨幾句罵,氣得重,他就受頓打,他只需要受著就行了,什麼也不用做。主動權突然交到他手裡,他並不知道要怎麼辦。

他想起前幾天電視里看到的情節,不確定地敲下鍵盤。

乖仔:說些好聽的話你會消氣嗎?

衡月不置可否。

NY姐姐:說什麼?

林桁繼續打字,一旁的顧川忍不住想湊過來看他在和衡月聊什麼,他背過身避開顧川,面朝窗戶。顧川偷窺不成,氣得踹他,林桁穩坐著敲鍵盤,半點沒受影響。

乖仔:你今天早上出門穿的那條白色長裙子很好看。

NY姐姐:還有呢?

林桁一邊回想,一邊慢吞吞繼續。

乖仔:耳環也好看,綠色的,有點像你的眼睛。

他像是要把衡月今早穿戴出門的衣飾誇個遍,衡月都有些驚訝他怎麼記得那麼清楚。誇到最後誇無可誇,他小心翼翼地打字詢問她的態度。

乖仔:你消氣了嗎?

衡月笑笑。

NY姐姐:嗯。

林桁終於鬆了口氣。

NY姐姐:我這周要參加一個慈善晚宴,到時候應該會晚些回來。我怕忘了,提前和你說一聲,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乖仔:嗯,好。

北州和南河完全不一樣,或者說和林桁生活的南河不同,無論白天黑夜,北州市區的街道永遠乾淨明亮,馬路寬闊平坦,不像他從前日日踩過的泥濘土路。

這裡和他從前生活的地方是兩個世界。

但好在林桁適應得很好,而這有衡月很大一份功勞。

林桁走進地鐵站的時候,忽然想起衡月第一次帶他去乘地鐵時的情景。

學生早晨上學的時間段恰好處於車流量高峰期,在北州這個高峰段五公里要堵半個小時的城市,坐車鐵定會遲到,對他而言乘地鐵是最優的選擇。

但衡月出門向來是開車或司機接送,壓根兒沒坐過地鐵,而林桁初來乍到,更是不會。

說來好笑,兩個現代年輕人得學著怎麼乘地鐵。

那天,衡月帶林桁不慌不忙地進了地鐵站,他們學著旁人用手機掃碼進站,然後兩個人看著四通八達的路就犯了難。

衡月家附近的地鐵站是兩條線路的交匯站點,告示牌隨處可見,一張疊著一張,站台里人更是多得離譜。

於是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就站在線路圖前一動不動,觀察了好一會兒才跟著路標找准方向。

進了地鐵,前後望去,車廂彷彿封閉的長洞,烏壓壓的全是人頭。

車廂里已經沒有座位,衡月把著低矮的扶手,和林桁一起站在了一個靠門的角落處。

車廂微微搖晃,衡月踩著高跟鞋,站得不太穩。反觀林桁卻站得如履平地,他握著把手,不動聲色地護在了衡月身前。

那時林桁剛到北州沒多久,還不知道這是以後去學校的路線,衡月也沒說。他那時候話少,幾乎不主動和衡月說話,連看她都不太敢。

背後有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來,他也不吭聲,只是兩個人被迫站得更近,他幾乎能嗅到衡月身上淡雅的香水味。淡淡的茶香。

地鐵停站,不少乘客下了車,林桁得空往後退了半步,緩緩吐了一口氣。

然而很快就有更多的人湧入車廂,林桁被人群推擠著,和她貼得更近。

地鐵上人擠人是常事,然而林桁卻不太能習慣。

少年屈起手肘撐著車壁,儘力不讓自己碰到衡月。

身後傳來一個著急的聲音:「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衡月往他身後望了一眼,忽然抬起手掌到他腰側,將他往她身前帶了一下,提醒道:「過來些,有人還沒出去。」

林桁的身軀猛地一僵,等身後的乘客成功離開,留出的空隙很快被其他人填滿了。

少年握著扶手桿的手上青筋凸顯,他在人潮洶湧之地固執地護著身前一桿纖細的柔枝,頗有些自不量力的意思。

林桁低估了一線城市地鐵里人群的力量,也高估了自己。

停站播報聲響起,擁擠的車廂再次涌動起來,人群齊齊擠向門口,林桁一時不察,猛一下撞在了衡月身上。林桁下意識低頭看向衡月,卻撞進了她平靜的視線中。

他神色緊張,嘴唇緊抿,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衡月也什麼都沒說,但林桁總覺得,那時候她其實已經感覺到了什麼。

他的心思、羞恥,以及未說出口的一切。

人永遠無法抗拒美麗的事物和他人施予的善意,或許能忽視前者,卻永遠無法拒絕後者。

恰巧這兩者衡月都有,而衡月總會在林桁最艱難的時刻施予援手。

顧川之前的猜測不是毫無理由的,衡月這樣的人任誰都會喜歡。

對於再次被她拉出泥潭的林桁而言,更是如此。

衡月在參加宴會的當天,還是給林桁發了消息。

林桁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去,便留在學校,把作業做完了才回家。

他回家一般喜歡從車庫走,不是因為近,而是因為可能會在這兒碰到開車回來的衡月。

但今天不夠幸運,林桁進車庫時已是晚上近10點,衡月這期間並沒有給他電話或消息,想來她應該還沒有到家。

林桁沒有遇到衡月,卻遇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

那人穿著件暗紅色襯衫和深灰色西褲,靠在一輛黑色賓利上,手裡夾著支煙,正握著手機與人通話。

林桁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的車停在了衡月的車位上。

男人也看見了走近的林桁,他眯了下眼,那眼神有些奇怪,像是認識林桁,帶著探究的神色看了林桁數秒才收回視線。

車庫空曠而安靜,只聽得見林桁的腳步聲和男人壓低的說話聲,男人聲線低沉,聲音里有著些微的沙啞。

林桁皺了下眉,並非因為男人看他的眼神,而是因為林桁遠遠地就聞到了男人身上一股若有若無的紅酒味。這種刺|激的氣味令他本能地感覺到排斥。

隨著林桁一步步朝電梯的方向走去,兩人也靠得越來越近,而那味道也更加濃烈。

煙味和紅酒的氣味肆無忌憚地逸散入空氣里,如同在挑釁過路的少年。

林桁未理會他,只是沉默地加快了步伐。

男人和手機里的人聊著工作,林桁走近時也沒停下,但說著說著他卻話音一轉,目光淡淡掃過林桁的頭頂,又落到他腳下的球鞋上,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了句:「現在的小孩可真能長啊……」

他聲音並未刻意壓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林桁的耳朵里。

「小孩」兩個字叫他皺了下眉,前段時間在學校,顧川就他的年齡念叨了好幾天。

男人的手機那頭傳來朋友不解的聲音:「小孩?什麼小孩?你不是送衡總回家嗎,衡總有孩子了?」

顧行舟彈了下手裡的煙灰,舉到唇邊吸了一口。

他看著林桁進入電梯,輕笑了一聲:「對。」

他偏過頭,透過車窗看向副駕駛座上閉眼睡著的人:「她是養了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