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濕遍(流澈凈)

番外 琴瑟相思引

一、青山嫵媚

六王之亂結束,少帝入主龍城,延續凌朝國祚,是為武靖帝。

他是攝政王,她是「端」皇后。

他是唐抒陽,不,是流澈凈,是攝政王唐王。

她是端木情,不,是「端」皇后,是晉揚帝的皇后。

毓和宮,秋色似錦,涼月滿窗人不寐。

「參見——」宮娥款款下拜,未出口的「王爺」兩字因為攝政王的一個手勢硬生生地憋回去。

攝政王輕步踏進寢殿,望見心愛的女子站在窗旁,三千青絲披散垂著,素白寢衣單薄,晚風掠起她的鬢髮,衣袂飛揚如水,愈顯得身子纖瘦。

她驀然回眸,臉上的慌色一閃而過,在瞧見來者何人之後,施施然欠身:「王爺。」

流澈凈拖住她的手腕:「何須這麼見外?」

端木情微微一掙,側身避開:「王爺還沒回府?」

「還早,過來瞧瞧你。」他拉住她的手臂,感覺到她的冷淡與抗拒,「不想看到我嗎?不想我來嗎?」

「不是。」她側對著他,不敢讓他瞧見——雙眸微濕,心中苦澀難言。

「那是什麼?」流澈凈拉過她的身子,追根究底地問。

「我……有點累。」端木情迎上他犀利的目光,疏懶一笑,「那些日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今鬆懈下來,倒覺得累得慌。」

「傳御醫瞧瞧,明兒我吩咐下去。」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

「不用了,我想歇息幾日就沒事了。」她連忙阻止,掙開他的手,坐在凳子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麼她對他這般疏遠而淡漠?她究竟怎麼了?她念著流澈瀟嗎?她真的移情了嗎?

攻入龍城的那一夜,她身中極品媚毒,仍然認出他,且不顧一切地纏著他,她說她不會後悔,而現在,又是這般冷漠,她後悔了嗎?後悔沒有隨著流澈瀟一起離開?

那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穩,時而喃喃自語,時而尖叫一聲,時而手舞足蹈……翌日醒來,她開口的第一字,不是他,而是他的弟弟流澈瀟。

她喊道:瀟……

他幾乎崩潰,可是他只能當作沒有聽見,只能擱在心裡不提。說到底,是他對不起她,她已經受了那麼多苦和折磨,他不忍再讓她有半分的憂心。

流澈凈來到她的身後,握住她的雙肩:「阿漫,你可滿意?」

少帝凌楓為他控制,凌氏天下在他的掌心,她想要什麼,他都可以給她。

端木情垂眸一笑:「滿意,我該謝謝你。」

掌心緩緩上移,他握住她的臉腮:「皇后怎麼謝我?」

她心口一窒:「王爺要我怎麼謝?」

「只要是你的心意,我都喜歡。」流澈凈俯在她的耳畔沉聲出口,迷魅暗生。

「那……我該仔細想想,王爺容我考慮幾日。」端木情別開臉,只覺他灼熱的氣息拂在耳畔頸窩,惹得她心湖蕩漾。

「王爺!王爺!一定要這麼見外嗎?」

陡然間,流澈凈扳過她的身子,目光深深:「阿漫,我是流澈凈,是唐抒陽,更是你的唐大哥!在揚州『煙花慢』酒樓,你說,攜手一生,忠貞不渝,還記得嗎?」

她瞧他一眼,仿似蒼涼一瞥,臉色仍是淡淡的:「記得……記得又如何?」

他眉心如刻,凝重的目光緊逼著她:「現在,我說,攜手一生,忠貞不渝,你可願意?」

端木情靜靜地盯著他,目光幽幽渺渺,良久,她淡淡地點頭。

可是,他想像中的她的反應,不是這樣的,他沒料到她是這般的淡漠而鎮定。眼前言辭精簡的女子,再也不是揚州的端木情,再也不是他所相識的阿漫。

究竟是什麼讓她改變如此?

流澈凈握住她的雙臂,將她整個身子提了起來:「你跟以前不一樣了,阿漫,你究竟在想什麼,告訴我!」

端木情燦然一笑:「沒什麼呀,你多想了。」

「真的嗎?」他狐疑道,她的笑,燦爛如秋陽,卻是冷涼的。

「疼,放開我。」她微一蹙眉。

「在想什麼,統統告訴我。」流澈凈攬她入懷,摩挲著她的後頸,「不要把什麼事都憋在心裡,會憋壞的。」

「不用擔心我,我真的沒事。」端木情埋臉在他的胸前,沉醉地環上他的身子,雙眸再次泛出熱淚。

她不能說!她無法說出口!她怎麼說出口?說她跟他的手足已有夫妻之實?還是說她不再是清白之身?

她真的說不出口。滿心的苦澀與悲涼,只能壓在心上,自己慢慢地舔拭。

流澈凈抬起她的臉,目光漸有熱意。

四目相對,濃情一刻,卻有什麼橫亘在兩人中間,他覺得她是那般遙遠。

端木情掙扎著脫離他的懷抱:「夜深了,你該回府了。」

流澈凈冷地皺眉:她真的後悔了嗎?她是在躲他嗎?

她不是躲他,她想離開龍城,離開他。

有一日,他終於知道了真相,知道她為什麼對他那麼冷淡。

中秋宮宴之後,少帝母妃端木氏尊為皇太后。至此,皇太后與攝政王的暗流激涌讓群臣惶恐不安,也讓端木情寢食難安。

流澈凈自然曉得她的緊張與糾結,因此派人盯著她。他知道,如果她知道自己派人監視她,她會傷心,她的心裡會種下一根刺,然而他只能這麼做。

這日,他來毓和宮瞧她,卻遠遠望見她從宮門出來,朝著鳳凰台的方向去了,並無宮娥或內監跟隨。

他示意身後的侍從原地待著,獨自跟了上去。

她戒備地四處觀望,確定四周無人後才踏入鳳凰台。須臾,流澈凈跟進去,躡手躡腳地上樓,聽見厚重的石門徐徐轉動的聲響。

原來,龍城的密道如此精妙,她是如何知道的?對了,凌朝四代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皆是端木氏女子,阿漫知道龍城的密道也不出奇。

石門微啟,他躋身進去,與前方毫無所覺的人兒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他的武藝修為,她自然察覺不到身後有人跟蹤。

端木情持著一盞燭台步入密道的深處,流澈凈跟著那微弱的燭光一直一直走著,仿似永遠也走不完。如此昏暗的地道,於他來說跟光天化日並無區別,他只是不解,她拎著包袱來到密道做什麼?

莫非,密道通向宮外?她要從密道離開?她要離開他?

流澈凈遍體驚汗,雙手握得緊緊的。

她進了一間石室,將燭台擱在石案上,放下包袱,舉目四望,從這頭走到那頭,從那頭走到這頭,似乎在尋找什麼。半晌,她拿了燭台,繼續往前走,拐向另一條密道……

原來,她真的打算離開龍城,決意離開他,永遠不再回來!

他全都明白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可是,究竟是為什麼?他對她不夠好嗎?她還不滿意嗎?還是她已經不再愛他了,轉而愛上流澈瀟?她是不是認為流澈瀟死了,她就應該毫無眷戀地離開?

他不能讓她走,絕對不能!他要想想辦法……

在江南的軍營中,他坐在統帥寶座上,對天發誓:我一定會入主龍城,坐上那最高的寶座,手握最高權柄,以讓你一世安穩,再不會任人擺布,再不會遭受折磨。

然而,他距離那個寶座僅僅一步之遙,她卻要離開他。

他所做的一切,都要化為泡影嗎?

二、衣袂濕遍

梧桐樹影,滿目荒涼;攬風香衾,行宮遇刺;雪域香蓮,苦肉之計;柳暗花明,乾坤扭轉,破陣樂奏響,皇太后措手不及,只能激流勇退。

流澈凈知道,他的阿漫不會袖手旁觀,不會聽任自己向皇太后與少帝下手,她一定會出手……他一手安排所有的陰謀,引皇太后入局,兩廂明爭暗鬥,如此一來,她就不會再想著離開他。

他讓她放走皇太后和少帝,再暗中派人追殺。依皇太后的脾性,絕不會善罷甘休,與其留下火種,不如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他的阿漫,以為她的計謀天衣無縫,其實,他全知道。那一夜,他就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放走皇太后和少帝,看著她悲傷而柔韌的背影……

他是大敬皇帝,他是開國帝王,他是竊國梟雄。

她是前朝皇后,她是端木夫人,她是一代妖后。

他要立她為後,群臣肯定反對,不過他相信總有那一日的,對付那幫老臣,總會有辦法的。

元宵宮宴,鳳凰台恍如瓊台仙闕。

然而,失去了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任是繁華滿目,也是蒼涼。

林大人與祖父大鬧宮宴,矛頭直指端木夫人,而她不知迴避,甚至犯下女子干政的大忌,猖狂而僭越。他要立她為後,更是難上加難。他知道,她要幫他清掃朝中的污濁之氣,她要他無奈地放手,可是,他絕不會放手!

元宵宮宴意興闌珊地散了。

流澈凈匆匆趕往披香殿,卻聽見一道清脆的喚聲:「陛下——陛下——」

他轉身望去,卻見上官蓉兒匆匆地奔過來,藍紫色羽緞斗篷急速跳蕩,飛揚如蝶。奔至跟前,她未及喘息,欠身行禮:「參見陛下,蓉兒唐突了。」

「有事嗎?」流澈凈淡淡地問,揮退侍從。

「蓉兒斗膽,想與陛下談兩句。」上官蓉兒略一垂眸,復又抬眼望他,並無羞澀之態。

「想說什麼?說!」他乾脆地說道。

「陛下,我終於明白。」她舉步向前走去,嗓音嬌柔,「陛下的意中人,是端木夫人。」

「那又如何?」流澈凈饒有意味地反問,見她俏生生地回身望來,面容上淡淡的妝彩,不同於以往的水靈與清素,別有一番嬌艷之色。

「陛下也知,如今風聲鶴唳,對陛下不利,對端木夫人更是不利。」她嘆氣道。

「如何不利?」他緩步上前,不緊不慢地問道。

「其實,蓉兒很是敬佩端木夫人呢。」上官蓉兒禁不住他迫人的目光,垂眸清淡一笑,「剛才宮宴上她那番言辭,這輩子蓉兒都說不出,她的氣魄與胸襟,蓉兒更是望其項背。這樣一個女子,陛下……自是不能辜負。」

「就是想跟朕說這些話?」流澈凈呵的一笑,軒眉問道,「不能辜負,那該如何?」

「蓉兒也不知。」她盯著他明黃龍袍下擺的綉金龍爪,聲音更輕了,「相信陛下總會有法子的,如果陛下有用得到蓉兒的地方,陛下儘管開口。」

「上官姑娘費心了。」流澈凈自當明白她的心思,淡淡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朕派人送你回府。」

「蓉兒告退。」上官蓉兒怔忪地瞧他一眼,轉身離去。

這轉身前的一瞥,飽含無限的情意與難言的苦澀。

流澈凈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消失於夜色之中,片刻之後趕往披香殿,卻於蔚銘湖畔聽到熟悉的人聲,聽到西寧懷宇與端木情的對話,也看到了兩人的糾纏。

西寧懷宇指責她與流澈瀟詩詞唱和,指責她三心兩意,也對她說:「你與我一樣,三心兩意……情兒,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裡,去一個寧靜的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田野風光,有大片的梨花……跟我離開洛都,好不好?」

西寧懷宇從背後擁緊她:「不,我會,我會的……只要你願意,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

端木情一字字說道:「我不容許自己再次三心二意!」

聽聞這句話,流澈凈胸中的怒火瞬間熄滅。

很好,太好了,有她這句話,他已經滿足。

她堅決地說:不會再三心二意。是的,她不會再想著離開,她會留在他的身邊。

他來到披香殿,試探地對她說:「阿漫,你累了么?假若累了,告訴我一聲,我不會強求你。」

因為,他知道她很累,她的心,很累。

他再次試探:「阿漫,假若有一日,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麼好,你會不會離開我?」

因為,他殺了她的姑姑、她的弟弟。有朝一日,她知道真相,會不會崩潰?會不會因為這個殘忍的真相而離開他?

「祖父召孩兒前來,有何吩咐?」

奉天殿,深碧楊樹參天搖曳。

流澈凈站在大殿門扇處,聽見書房內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是流澈瀟。

他心中透亮,祖父讓兩個孫兒一起來此,定是為了端木情。

他走向書房,立定於門口,看見祖父坐在書案之後的花梨木椅上,看見流澈瀟恭敬地站在一旁,朝自己望來,目光冷淡。

流澈敏並不抬眼:「凈兒,進來。」

流澈凈身格挺直,恭敬地喚了一聲:「祖父。」

「難得你還叫我一聲『祖父』,老朽活到這歲數,也值了。」流澈敏樂呵呵地一笑,「叫你們兩個過來,為的是什麼,你們心知肚明,無需我點明。」

「孩兒明白。」流澈瀟並不行君臣之禮,瞧也不瞧身旁的兄長一眼。

「瀟兒,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為人臣子,自當遵守君臣之道。即使不給兄長面子,也要給大敬皇帝面子,你蘭陵王的地位與榮耀,還要仰仗皇帝。」流澈敏當面直斥,絲毫不留情面。

「是,祖父。」流澈瀟的俊臉青白交加,側身略一行禮,「臣弟見過陛下。」

「就我們爺孫三個在這裡,無需見外。」流澈凈爽朗一笑,「祖父召孫兒前來,是訓導我們嗎?」

「不是訓導,是『明白』。」流澈敏刻意加重「明白」兩字的語氣,「也該到了,你們到內室去吧,無論聽到什麼,不許出來,不許出聲,直至我喊你們,才能出來。」

兩個孫子互望一眼,有些疑惑,又有些瞭然。片刻之後,兩人一起走入內室。

一會兒,兩人聽見了端木情的聲音,終於明白祖父所說的「明白」是什麼意思。然而,卻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才聽見祖父開始與她言談,兩個血氣方剛的兄弟在內室憋得悶、憋得慌。

「文武雙全,人中龍鳳!」端木情這樣評價兄弟兩人。

「沒有可比性。」在她的心中,真的無法較個高下嗎?

「若是人,自是沒有可比性,我亦無須比較,我只忠於我的心,且從一而終。」

「如大人所說,機敏之人怎會做出愚蠢之事?只是有些時候身不由己罷了。」

兩人對望著,目光如冰如火。

她會忠於自己的心,從一而終。言外之意便是:她的心,在流澈凈。

流澈凈挑眉望他,自信的笑,勝利的笑。

流澈瀟目光森冷,挑釁地低聲道:「未必如此。」

正在這時,流澈敏喊了一聲,兩人一起走出內室,但見祖父望向窗外,肩背挺直,目光淡定。

流澈瀟冷聲道:「祖父偏心。」

流澈敏的一雙銳眼盯住兩個孫兒:「端木情是何心思,你們還看不出來嗎?從一而終?『一』是誰?是哪裡?你們心中清楚。」他瞪著流澈瀟,語色嚴厲,「我有沒有偏心,我明白,你也明白。」

流澈瀟被迫地答道:「孫兒明白。」

流澈敏語重心長地說道:「你是開國帝王,要有帝王的樣子和胸襟;你是蘭陵王,要有王爺的風度和臣子的恭順。你們是君臣,也是手足,不能丟盡流澈氏的顏面,更不能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做帝王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事,必須想著:你是皇帝,要對得起天下人,對得起流澈氏。」祖父對流澈凈諄諄教導。

「做一個王爺該做的事,凡事三思而後行,鋒芒太盛,只會惹來無妄之災。不該想的,不要想,不是你的,永遠不會是你的。記住,太過執著,便是自己的劫難。」祖父對流澈瀟的語氣異常嚴苛。

「是,祖父。」兩人同聲應道,卻各懷心事。

寧州、台州颶風肆虐,晉州地震,天災歸於人禍——梟雄竊國無道,妖后亂國作孽,蒼天震怒,降災懲戒。流言不脛而走,民間怨聲載道,民心浮動,朝野震動。

禮部尚書曹大人上奏:民間直斥前朝皇後端木氏為妖后,理應斬殺,或軟禁行宮,以平民憤,以正朝綱,以定天下。

流澈凈不予理會,壓下奏摺。翌日,三名大臣聯名上奏,曹大人與方大人集結多名朝臣跪於立政殿殿前,懇請帝王嚴肅處置端木夫人。

他匆匆趕到,嚴厲喝斥:「一個個的跪著做什麼?」

曹大人抱拳沉重道:「啟奏陛下,百姓流離失所,社稷危傾,端木夫人一案務必嚴加處置,稍有不慎,萬劫不復啊……」

「放肆!你竟敢大放闕詞,該當何罪?」身旁的內監怒道。

「曹大人,這話是不是太過嚴重了?」流澈凈擺手令內監退下,臉色陰寒,「曹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陛下,諸位大人與微臣一樣,妖孽作亂,深感家國天下不穩,跪請陛下斬殺前朝妖孽。」曹大人義正嚴詞地說道。

「臣等叩請陛下斬殺前朝妖孽。」諸位大人叩首齊聲喊道。

「你們——」流澈凈震怒異常,鐵青著臉,「你們也相信那些無稽的流言?虧你們飽讀詩書——」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無論流言是不是無稽,然,民為貴啊,陛下。」方大人勸諫道。

「陛下不下旨斬殺前朝妖孽,臣等長跪不起。」眾臣齊聲道。

「眾卿要跪,就跪個夠吧!」重重地拂袖,流澈凈甩下一句冰冷的怒語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