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鳳棲梧

下部 霸天闕

神康三年四月,淑妃凌氏薨逝。史書載,凌氏以二皇子為餌陷害皇後端木氏,為帝禁足雲岫宮,其時流言繁遽,凌氏不堪其辱,自縊身亡。

那是隔日清晨,我正抱著二皇子餵養,阿緞急匆匆的跑來,稟報說淑妃娘娘薨了。

我驀然一怔,隨之伸手撫摸著二皇子娟嫩的臉蛋,唇角緩緩展開,綻出一朵清冷如月霜的笑意。

我知道,流澈凈不會放過她。那晚我與凌璇的談話,他一字不漏的聽進去了——我相信他一定會前來雲岫宮,因為他擔心我會秘密處決凌璇,因為他憐憫二皇子尚小不能失去生母……

我卻不會下手殺害凌璇,我讓他自己下手!兩三年來所發生的一切一切,足以讓他賜她一條白綾或是一杯毒酒。

我與凌璇之間的恩怨、糾葛,就此作罷!若二皇子長大後知曉一切,我亦不懼,我會將所有的一切告訴他,讓他自己選擇,而我給予他的母愛,與心遠並無二致。

這一日午後,初夏的陽光瑩如琉璃,陸舒意向我告辭!

午門,空曠得一望無際,風仍是有些涼,揚起她的石青素袍飄拂如幡。我執著她溫暖的手,眼中慢慢潮濕:「姐姐,你真狠心!」

陸舒意淡淡一笑:「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阿漫,陛下為你如此,是你最大的榮寵與福分,好好珍惜,切不可意氣用事!」

我哽咽道:「我知道的,姐姐一定要保重,想回來就回來……」

陸舒意的一雙素眸淚光搖曳,輕輕摟過我:「你也保重……我走了……你回去吧!」

她鬆開我的手,登上車駕,微笑著望我,清淚終於滑落,須臾,她決然回身,彎身進入車廂。車夫一抽馬鞭,車駕漸行漸遠,終成一抹虛淡。

她的微笑,清透如春|水,寧淡如遠天。

秦輕終究沒有留下她。往後的漫長歲月,屬於秦輕與西寧懷宇的靜好與琴瑟,與陸舒意無關。縱然秦輕誠懇地自願退出,縱然西寧懷宇柔情如訴,縱然有愧、有情、有愛、有悔,陸舒意仍是決絕的抽身離開,遺世獨立。

又兩日,蘭陵王向帝王告辭,離開洛都,攜著妻子顧湘前往封地蘭州。那是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青山滴翠,碧水環繞,清風悠悠,明月雙影。

此去蘭州,千里之遙,安享朝廷俸祿,永不得入京。

流澈瀟沒有與我告別,我站在龍城最高的城牆之上,遙遙望向天空以南,恍惚看見那個流雲舒捲的明媚之地。手中握著他送予我的疏影碧光簫,緩緩奏響,輕快悠揚的簫聲只有我自己聽得見,默默祝福他們舉案齊眉。

瘦斷玉腰沾粉葉,人生那不相思絕。

我不會想你,只會將你壓入心底,成為流年逝水中的一抹燦金回憶。

一切塵埃落定,心底隱秘的期盼終是如願。流澈凈說:只要你快活。那麼,我真的快活了嗎?

還有一人,她對我的傷害,我一直記在心裡——西寧懷詩。

自我回宮,她從未前來端陽宮請安,整日待在初芸宮,彷彿龍城一個多餘的人,又好似一個被遺棄的人,終日不見陽光。

阿緞說,一月前賢妃娘娘突然性情大變,時而形容獃滯,時而神思恍惚,時而疑神疑鬼,逢人便說宮裡有鬼,還說夜裡有人舉劍殺她。

西寧懷詩變化至此,莫不是有什麼隱秘的變故?心中滿是疑惑,這日午後攜了阿綢前往初芸宮。不知哪個殿角垂掛的占風鐸,清風漫搖,飄轉出一聲聲的悠然清響。

玫色鮫綃灑金鸞紋長裙,外披素白淡紋綾衣,清韻天然而馥郁矜貴,腰間佩系的玫紅宮絛輕輕飛揚,於夏初的風中揚起複又落下,婉婉裊裊。

阿緞說,娘娘誕下太子殿下,較之以往珠圓玉潤了,越發姣美了!

我淡淡笑過,心中惶然,流年靖好而瀲灧,而我終究會老去,色衰而愛馳,他對我的愛與寵,是否也會慢慢的磨蝕?

制止宮娥稟報,我踏入初芸宮。卻有一個侍衛從大殿上走出來,身量略高,臉龐剛硬,眉目微有硬朗之氣。

驟然見到我,他驚懾的愣住,只是片刻,面色如常,屈身下拜,拔高聲音:「卑職參見皇後娘娘。」

阿綢亦是疑惑深深,嬌聲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擅闖賢妃娘娘寢宮?」

侍衛鎮定稟來:「卑職章信,是守衛初芸宮的侍衛,方才賢妃娘娘……大喊有刺客,卑職聽聞,與其他兩位侍衛進入內殿保護賢妃娘娘。賢妃娘娘受驚,這會兒已經好轉。」

他冷靜說來,卻是漏洞百出,令人疑心!阿綢喝道:「大膽!賢妃娘娘寢宮,豈容你隨意進出?」

我擺擺手,緩緩笑著,卻是語調鏗然:「章侍衛,此次念你護主心切,下不為例,你可聽清楚了?」

章信垂首硬聲道:「卑職知罪!卑職叩謝娘娘恩典!」

我擺手令他退下,舉目四望,但見初芸宮幽靜而深涼,明瓦粉牆,倚欄飛檐,別有一翻風致淡泊的意蘊。庭前兩棵古木高高聳峙,繁密枝蔭蔽天,綠意幽沉。陽光翩翩,篩葉而下,落於天青石磚上,浮光斑駁,雲影迷離。

「嬪妾拜見皇後娘娘。」傳來瑩潤的請安之音。我舉眸看去,大殿玉階上站著一位楚楚的橙紅女子,若柳橙鮮亮、耀眼。

西寧懷詩躬身垂首,輕髻上斜插一鉤羊脂白玉簪,玉簪纖細,玉質瑩潔,末端系有兩滴紫紅色淚墜,臨風搖曳,端的風流。她輕柔道:「近來嬪妾身子不適,御醫囑咐嬪妾靜養,未能前往端陽宮向皇後娘娘請安。娘娘親自前來,嬪妾惶恐!」

「賢妃娘娘病著,還不搬來錦榻?」我朝她身後的宮娥嚴令道,步上玉階,握了她的手,心底突的一驚——手掌冰涼,仿是一枚冰塊般的寒氣刺骨。我擰起眉心,含笑道,「懷詩,自個兒的身子,千萬保重啊!晚些時候宣御醫來瞧瞧吧!」

「已經瞧過了,這兩日好多了,謝娘娘掛心!」西寧懷詩抽出手,弱弱的聲音越發令人心憐。

宮娥內監搬來錦榻與桃花木夔紋雕椅,階上一地的陽光亮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將手擱在扶手上,摩挲著滑潤的夔紋,凝思道:「懷詩,自你進宮,我們未能坐在一起好好敘舊,是我當姐姐的疏忽了。」

西寧懷詩抿唇笑道:「是嬪妾的疏忽才是呢!年來未見,娘娘越發華貴明艷了,嬪妾只能望其項背咯!」

我漫不經心的笑道:「還是以姐妹相稱吧,娘娘、嬪妾的,聽了煩!」

西寧懷詩俏皮道:「是,恭敬不如從命!姐姐,聽幾個丫頭們說,太子殿下與陛下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真是這樣么?太子殿下一定生得很俊很美呢,好想瞧瞧呢!」

我盯著她的身子,竊竊笑道:「妹妹懷上龍嗣,興許三皇子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呢。」

西寧懷詩羞澀的垂首,粉白的雙頰便如晚霞撲面,紅燦燦的越發嬌憐。

我朝阿綢吩咐道:「去,將心遠帶來。」

西寧懷詩惶急的阻止道:「姐姐不用了,真不用了……改日我前往端陽宮……姐姐真這樣,嬪妾更是無地自容了。」

我輕嘆一聲:「妹妹應該多走動走動,總是悶在寢殿里難免會心境不闊,這樣吧,妹妹身子好些了,來端陽宮與心遠一起玩吧。心遠正學走路呢,時常與阿綢阿緞鬧得不行。」

西寧懷詩看我一眼,眉目間笑意橫生,卻似乎隱憂重重。風搖枝梢,沙沙聲響,滿庭花香暗流。她髮髻上的兩滴紫紅淚墜臨風相碰,玉聲珊珊,玉色深濃,驚心般的濃到深處,無法自拔。

我柔然道:「妹妹,這兒風大,還是回內殿歇息吧,我也該走了。」

說著,我是施施然起身,她亦連忙起身,卻是過於急迫,猛烈的咳起來……旁邊的宮娥扶住她,輕拍著她的後背,橙紅宮裙被風揚起,一片片的橙,鮮亮得令人覺得不真實。

我吩咐道:「怎麼咳得這麼厲害,快,扶娘娘到內殿……」

宮娥扶著她跌跌撞撞的進入內殿,一聲聲痛苦的乾嘔,令我怵然心驚。

我看向侍立在旁的宮娥,肅聲命令道:「仔細伺候,若有差錯,唯你們是問!」

走出初芸宮好遠了,阿綢方道:「娘娘,賢妃娘娘為何病得這麼嚴重?沒宣御醫來瞧瞧嗎?」

我凝眸不語,徑直往前走——我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西寧懷詩完全不是咳嗽,是懷上龍嗣了!而她為何怕不稟報流澈凈呢?還謊稱身子不適?擔心我知曉後加害於她么?

「娘娘……娘娘……」一個內監急匆匆的跑上來,氣喘吁吁道,「娘娘……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麼了?倒是快說啊!」阿綢急切道。

「太子殿下……差點兒失蹤了……」

「差點兒失蹤?混賬東西,究竟如何?」阿綢怒喝道,急得面色漲紅。

「沒……阿緞姑娘照看著太子殿下……」

剎那間,仿有萬馬奔騰而過,碾過我的心間,神思俱滅……我狠狠咬牙,撇下他們匆匆趕回端陽宮。幸而心遠安然無虞,亦沒有受到驚嚇,否則,我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阿緞跪在宮磚上,聲淚俱下的向我請罪。原本,她陪著心遠在苑子里玩,一個宮娥喚她去了一下,心遠便由兩個宮娥照看著,回來時,心遠已經不在苑子里了。滿宮的宮娥內監急忙尋找,不一會兒,卻見心遠獃獃的站在端陽宮宮門旁的樹下。

我閉上眼睛,揮手讓她退下:「若有下次,陛下絕不會繞你。」

姐妹倆磕頭不止,抹著淚躬身退下。前額上一抽一抽的痛,腦子裡慢慢的浮起一張靈氣逼人的臉龐、兩滴紫紅淚墜……我驀然睜眼,斷然開口:「回來!」

兩人一齊怔住,戰戰兢兢的踱步至前,阿綢顫聲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招手命阿緞近前,低聲吩咐道:「阿緞,今晚子時左右,你夜探初芸宮,切忌,不能讓人發現。」

阿綢有些驚愕,隨即明白我的用意,湊在阿緞耳邊低軟道:「若今晚沒有異常,明日繼續。」

阿緞頷首,領命而去。流澈凈聽聞心遠失蹤一事,即刻趕來,揚言定要處死伺候不力的宮娥內監。經我軟言相勸,方才作罷!

翌日一早,阿緞頂著兩圈黑墨來稟:在英仁殿伺候二皇子的小英,原是初芸宮的宮娥,而且她的兄長在西寧府當差。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凌璇沒有以親生孩子為餌陷害我,卻是西寧懷詩借刀殺人——借我之力解決了她。果真好手段!想來我不在的一年多,兩人明爭暗鬥定是激烈紛呈。

然而,若無二皇子之事,凌璇亦是必死無疑。

阿緞還說,大約三更,一個侍衛偷偷的從內殿溜出來,行蹤詭異。

我笑靨清凈,眸色冷酷。章信,西寧懷詩,龍嗣,三者之間或許有些關聯的吧!

卸下珠翠釵環,起身步入楠木槅扇,緩緩解下身上的衣物,披上阿綢早已備好的素綃蓮紋寢衣。輕薄如花瓣的素綃輕貼於膚,絲絲的涼意襲遍全身,卻突然有一陣熱意自背後席捲而來,單臂攬住我,撥開繁密青絲與寢衣,灼熱的吻落在光裸的肩背,瞬間燎原,驚起一身酥麻。

我轉身攬上他的脖頸,他卻將我抱起,含住我的唇,眸色幽暗迷離,往床榻走去……

五彩花蝶紋大觚插著幾枝海棠,嫣紅花瓣質若冰綃、片片含情,紫檀瀟湘水雲屏風上雲霧繚繞、風情旖旎。

流澈凈歪在鸞紋大枕上,神色慵然,寢衣微敞,胸前古銅膚色半裸半遮。我坐起身子,他伸臂攬過我,我順勢側身躺於他的身上,指尖輕輕撥弄著他的胸前:「陛下在想什麼?」

流澈凈揉著我的前額:「三日後,燕南大將軍啟程離京。」

帝王神秘出現於朝堂的第三日,即下令釋放燕南大將軍,且禮遇有加,賜宴文華殿,陪伴他遊覽龍城御花園與行宮。燕南大將軍此番來京,帶來大燕汗王締結友好邦國的盟約,希大敬與大燕永結邦交,互通關市,令邊地安寧、邊民安樂。

我慵懶笑道:「當日我不知原由的將他關入地牢,陛下代我致歉。」

流澈凈垂眸淡笑:「不知者不罪。當時你怎知燕南大將軍定會入京與你商談?」

指尖微微一頓,短促的停頓之後,手指徐徐而動,然而已是驚心泠泠,心念已是百轉千回。我展眸迎上他明犀的目光:「你要聽真話嗎?」

他的掌心覆在我的額上,燙燙的:「若非你的真心話,我聽來何用?」

我笑道:「當年我傷他兩次,因為我恨他入骨,時隔三四年,我想他應該很想問我,我是否仍然恨他。」

流澈凈朗朗呵笑,捏起一綹青絲在我眼前把玩:「阿漫,行宮的荼蘼開得極好,這兩日閑了去瞧瞧。」

燭火幽幽,昏昏的光影蜿蜒著流溢在鳳帷綃帳上,漫起無數森然黑影。

我勾上他的脖頸,笑影深深:「許久未去行宮,去瞧瞧也好。開到荼蘼花事了,只是春季的花事了,夏、秋、冬仍有明艷的花事,未了呢。陛下,可還記得攬風樓嗎?」

他抱緊我:「怎會不記得?那攬風樓,亦是未了!」

我欣悅的笑了,埋首於他堅實的胸膛,希翼眼前的胸膛永遠屬於我、獨獨屬於我。希翼著我們之間、再也沒有旁的女子,直至我大限之後。

我倏然緩緩開口,似是不經意提起:「陛下,前兒去初芸宮走了一趟,賢妃娘娘身子不適,陛下是否要去瞧瞧?」

流澈凈淡淡道:「哦?宣御醫了么?」

我抬眸妍妍一笑:「宣了,賀喜陛下呢!」

他一抽下顎,臉色驟然冷凝:「賀喜?為何?」

我仍是笑影明凈,心底卻是無比沉痛——他震驚而傷悲,我何嘗不心痛?我靜笑著:「賢妃懷上龍嗣,不是喜,是什麼?」

暗影之中,流澈凈的臉孔堅硬如石:「龍嗣?龍嗣……」他冷嗤一聲,語聲越發冷冷的自嘲,「龍嗣……朕的孩子,只有皇后誕下的太子!」

最末一句,冰冷而鏗鏘,一如箭鏃,穿透一切。

我故作不明所以,雙眸凄楚,語聲感動得發顫:「陛下……畢竟子嗣單薄……」

流澈凈越發抱緊我:「我們還年輕……往後會有很多孩子……」他的語音低沉而悲傷,「阿漫,只有你……只有你真心待我……我已答應你,後宮任憑你處置,只要你快活!」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不想面對西寧懷詩,她的生死由我決定。

翌日,冷一笑秘密撤換初芸宮侍衛,將章信收押。過了午時,前往初芸宮,身後是冷一笑親點的八名侍衛。

宮娥內監魚貫而出,內殿僅余兩人,銀紅紗簾垂曳拂地,大幅紫紅羅幕森森垂放,隔絕了外殿的一切窺視。西寧懷詩慵懶的倚躺在錦榻上,五指撐著前額,閉著眼睛,眼前的風雲巨變似乎與她毫無關聯。

我坐在綉墩上,盈盈開口:「賢妃,身子不適嗎?還是不歡迎本宮?」

西寧懷詩抬眸淡淡道:「皇后眼裡容不下沙子,嬪妾無話可說。」

我從梳妝台上捏起羊脂白玉簪,玉簪質若如雪,似有雕鏤。我輕輕搖晃,紫紅淚墜叮然輕響:「說到沙子……賢妃應該記得小英兄長還在西寧府當差吧,淑妃與你是表親,賢妃狠心至此,本宮佩服!」

西寧懷詩冷冷一哼,眉目輕靈而無辜:「我狠心?在這華麗而冷酷的皇宮,若不心狠手辣,今日我還能穩穩噹噹的坐在這裡嗎?每個帝王的後宮,沒有一個妃嬪是軟弱無能的。」她淡漠一笑,「或許皇后已經知曉,當年離開龍城乃拜誰所賜!」

我輕呵一聲:「拜誰所賜,我當然知曉,淑妃手段高明,賢妃作為合謀者,也是出了不少力。」

西寧懷詩側了側身子,宮裙裾擺上蝶紋飄零:「如此看來,此番回京,皇后是回來報仇的?」

我從未深究——陸舒意告訴我洛都消息,我便不顧一切的回京,竟沒有去深究埋藏在心底的隱秘心思,真是回來報仇的么?當年所發生的一切,仍是耿耿於懷嗎?

或許是吧……

我高舉羊脂白玉簪,緩緩脫手,輕細而清脆的一聲,玉簪掉落在地,碎裂成三截,彷彿透明的凝冰,清冷冷的、仿似行將溶化。紫紅淚墜完好無損,彷彿兩滴猩紅的血滴子落於雪地,觸目驚心。我徐然一笑:「賢妃害怕了?」

西寧懷詩雙眸波動,似有驚瀾:「害怕?我若是害怕,就不會坐在這裡了。皇后若要下手,也不會坐在這裡,不是么?」

我清寒而笑:「賢妃聰慧!只不過你安然坐在這裡,卻有一人正為你忍受折磨。」

平地起波瀾。她那雙平靜如水的眸子清亮如夏夜星空,卻是幽暗的翻滾:「皇后此話怎說?」

我輕柔笑道:「賢妃出身侯門世家,理當比任何人都清楚,帝王嬪妃,稍稍別有隱情,便死無葬身之地。賢妃出身高貴,自然不會飛蛾撲火的,哦?」

突有一陣風透窗而入,盪起銀紅紗簾軟軟飄拂,輕薄的影子晃了一地,自有凄涼。

西寧懷詩霍然起身,臉色冷凝如霜:「皇后究竟想說什麼?」

我笑如清風:「賢妃聽不明白么?今日有一位侍衛犯了錯,已被冷統領秘密處死。」

西寧懷詩輕微的晃了一下,嬌憐的身子彷彿支撐不住似的,淺楓色宮裙隨風掠起,裙裾上的素色飛蝶翩翩飛舞。淚珠兒懸於眼眶,盈盈欲墜,眸中似有悲痛流漫散開……

心裡泛起一絲不忍,我凝眸狠心道:「賢妃這是怎麼了?莫非賢妃認識那位侍衛?」賢妃可知那侍衛犯了何罪?

西寧懷詩堅忍道:「所犯何罪?」

我緩緩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侍衛死得好慘,從頭至尾死咬牙關、不吐半句,可笑的是他拚死保護的那個女子,竟然無動於衷,毫不理會他的生死。」

西寧懷詩緊緊咬唇,淚水漣漣,身軀劇烈的發顫,散亂的青絲因風拂動,臉色蒼白如雪,詭異森然彷彿厲鬼。須臾之間,她激烈的乾嘔,一聲聲的顫動我心。

我微閉眼睛,一字一字咬牙道:「賢妃西寧氏,意外滑胎,大慟,神思恍惚,失足落入蔚茗湖,薨。」

西寧懷詩凄然一笑:「皇后當真不念昔日情分?」

我嬌聲大笑,須臾平緩道:「當日葉將軍府,賢妃可有念及昔日情分?」

西寧懷詩考前兩步,森然盯著我:「皇后可有為陛下想過?你是前朝皇后,是民間傳言的妖后,怎能滯留宮中、損壞陛下聖德與千古名譽?我只是助皇后一臂之力罷了,好讓皇后死心離開陛下,不再妖顏惑主。」

我越發狂肆的放聲大笑,腰間流垂的瓔珞玎玲作響,清脆的融入內殿的風雲暗涌。心底沉痛如絞,我諷刺道:「如此說來,我該對賢妃感恩戴德了?」

西寧懷詩陡然屈身跪地,揚臉凄切的望我,一臉的靈氣化作煙雨神情:「端木姐姐,我錯了,不該害你……不該心存妄想……事已至此,懇求姐姐寬大為懷……」她摸著小腹,淚珠一如斷線之珠簌簌掉落,「孩子無辜,姐姐已為人母,心懷仁慈,懇請姐姐放過我的孩子……」

我淡淡的審視著她:「賢妃知錯了么?或許陛下對你並無真心,可你……釀此大錯,陛下絕不會放過你。」

西寧懷詩的淚水潸潸而下:「姐姐盛寵,只要姐姐肯幫我……」

我唇邊的微笑深深濃了,斜視著她:「我為何要幫你?」

西寧懷詩輕輕笑了,凄零道:「是啊,你為何要幫我?我那麼害你……我並非存心害姐姐,只因……」她的笑越發單純而真摯,仿如多年前那個活潑清俏的侯門千金,音如清鈴,動人心懷,「那日葉將軍大婚,我才知道,原來,我與陛下早已相識……」

她蒼白的臉,仿似一枝花色純白的梨花,淡妝佳人、身姿纖楚:「嘉元十五年,那個陽光明媚的三月,陛下與我在洛都大街上無意邂逅……我在玉器店裡買玉簪,卻發現錢袋不見了,正當我窘迫之際,陛下仗義疏財,幫我付了定金……可惜,後來再也沒有遇見過陛下……」她抬眸望我,目光倏然堅定,「葉將軍府,當我再次見到陛下,我對自己發誓,我要嫁給陛下,我要成為陛下的皇后。」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令人懷念的美好往事,原來她亦覬覦皇后寶座。我連連冷笑:「你聽聞那些傳言,便決意置我於死地?只要將我逼走,你自然可以憑藉你的家世進宮成為妃子,繼而成為皇后。」

西寧懷詩嗤笑道:「是,只要你消失了,陛下就會喜歡我……可是我沒想到,陛下對我根本沒有半分真心。」突然,她的眸光尖利起來,臉龐憤怒得扭曲,「你走了,還有凌璇,還有上官蓉兒……陛下最喜歡上官蓉兒,冊妃後整整一月,陛下來過初芸宮僅僅一次,一次而已……我本以為可以聯合凌璇一起對付上官蓉兒,未曾想凌璇心思歹毒,竟然誣陷我與侍衛有私情……」

她仰天狂笑,身子劇烈的顫抖,隨之乾嘔起來……

因果循環,冤冤相報。後宮並無絕頂聰明的女子,只有堅韌的女子,隱忍至最後,伺機下手,給予敵人最致命的一擊。

心底驀然騰起一絲絲的不忍,西寧懷詩亦是一個可憐可悲的女子。歷來後宮之地,怨氣瀰漫,仇恨糾結,血腥殘酷不亞於沙場。而這些怨氣與仇恨,來自於千年來約定俗成的皇家典制,三宮六院,三千粉黛,全為帝王一人擁有。帝王也有自己喜好,也只不過是一個尋常男子,佳麗、美眷繽紛滿目,他想要的,又有多少?一瓢,或是若干?

或許,很多帝王多情而薄情而無情,然而,也有一些帝王專情而痴情,即便絕少!

西寧懷詩抓忽然住我的裙擺,淚水灑落,容光酸楚:「端木姐姐,他待我很好,一直陪著我……這皇宮看似華麗,夜裡卻很可怕,只有我一人,初芸宮那麼大,沒有一個人影,只有窗紗上詭異搖晃的影子,真的好可怕……是章信告訴我不要害怕,他說他會保護我,從此,我就不害怕了……」

下,眉眼凄楚的模糊著,神色悲慟得令我極為不忍:「端木姐姐,求求你,這是他的骨肉,也是我唯一的寄託……求求你,讓我離開這兒,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此生此世,我會念著姐姐的好,下輩子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悲慟的模樣,令我深深動容,心中無比疼痛,我卻只能清涼道:「你當真要離開?」

西寧懷詩堅決頷首,上身伏地,埋臉在宮磚上:「求姐姐成全!求皇后成全!」

神康三年四月,賢妃西寧氏失子,不育,大慟而形容憔悴,神思有異,登鳳凰台失足而墜,薨。

墜落的是身穿賢妃服飾的小英,首部血肉模糊,臉部鮮血橫流,臉容幾不可辨。西寧懷詩於清晨出宮,車夫是章信,阿緞伴行,言稱皇後娘娘出宮前往葉將軍府,冷一笑依言放行。

到了渺無人跡的角落,分道揚鑣,章信駕著馬車揚長而去,我攜著阿緞登上另一輛車駕,前往行宮。

夏初,陽光暖暖,天宇高而深廣,湛藍如深海,流雲輕輕的飄揚。行宮風清氣朗,花木繁盛,花色胭脂而風流。

碧水悠悠,微風輕撫下,眉湖仿如一枚碧綠的翠玉,色澤清澄,碧到了濃處,仿是透明。我轉眸盯著阿緞,悠然道:「阿緞,我說過,你們姐妹倆想要什麼,有什麼願望,我一定儘力為你們實現。」

阿緞略微抬眸,靜靜道:「娘娘,奴婢唯一的願望,便是一生跟隨娘娘、伺候娘娘左右。」

我步入「在水一方」,忽有奇異的芬芳襲來,沁入口鼻,淡而有味。我坐下來,拉她坐下,細細凝視她:「你們該有自己的幸福。阿緞,我並沒有將你們當作奴婢,自然希望你們尋一個好夫君,一生無憂。只要你們一句話,我為你們做主。」

阿緞連忙屈身下跪,臉容懇切:「娘娘大恩,奴婢銘記於心。之前奴婢愧對娘娘……娘娘回宮,奴婢更是開心得無法入眠,今後只想跟隨娘娘,一生伺候娘娘,旁的從未想過……求娘娘恩准奴婢倆伺候左右。」

我扶她起來,握住她的手:「難得你們忠心耿耿,也罷,既是你們心愿,我也不強求,今後,有我恩寵一日,便有你們的富貴一生。不過……若有行差踏錯,或是別有異心,我會如何,你心裡應該很明白。」

阿緞抬眸直視我,目光堅決:「奴婢謹記在心。」

我笑了笑,望向亭外的幾株荼蘼,花枝上花色潔白,花蕊微染嫩黃,簇簇擁擁的如雪堆砌。

「娘娘,奴婢沏茶來,可好?」阿緞細聲道。

我輕輕頷首,卻聽阿緞疑惑道:「娘娘,有人來了。」

我回身一望,碧空如洗,大雁掠過薄雲,剪斷一縷絲綿。那人緩緩踏來,白衣黑袍,模糊的面容漸趨清晰。恍然憶起那晚流澈凈言及荼蘼,方才驚覺或許是他有意安排!

阿緞淡淡施禮:「奴婢告退。」

燕南大將軍踏入亭子,蕭蕭站定,靜靜的望著我,濃眉微蹙,黑眸中流散開層層疊疊的柔情。時光倒退,流年暗換,彷彿仍是垂柳依依的揚州、烽火動蕩的揚州,他的偉岸而孤漠,他的苦澀與相思,他的縱容與忍讓……我卻只有恨,滿心仇恨,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幻影破滅,我淡淡笑道:「明日即要啟程,將軍一路順風。」他仍是一言不發,定定的目光漸趨深切而迷離,緊緊捆住我,彷彿他的眼前是一樣失而復得的心愛之物。心底輕嘆一聲,我依然淡泊道,「那日朝上多有得罪,令將軍受苦,本宮在此致歉。」

燕南大將軍微牽唇角,卻是無限的勉強與傷懷:「你已經有所選擇了么?」

我疑惑深深:「選擇?」

他靠近我,深情的目光灑於我的臉上:「揚州東郊,假如你我之間沒有仇恨,假如讓你選擇,在流澈凈與我之間,你會選擇誰?」

我平潤的笑了,坦然望他:「我不會選擇。」

燕南大將軍眉心愈發糾結,雙眸漸漸的熱了:「為何不會選擇?」

我的臉色沉靜如水:「沒有選擇這一說,我只忠實於自己的心。」

燕南大將軍剛毅的臉孔切然痛開,痛心的眼眸滿是遺憾:「我只恨,我們初見的那一晚,我沒有將你帶走。」

亭外的青石磚上灑滿濃烈的陽光,灼灼晃眼。我沁涼一笑:「人生的際遇往往如此,強求不來。將軍該隨遇而安,或許在你轉彎之處,柳暗花明也未可知,那亦是一種幸福,不是么?」

燕南大將軍悵然的移開目光,似是自言自語:「今生,我終究與你無緣?」

我堅定道:「我相信緣分,將軍也相信緣分,拿得起,放得下,方是英雄本色!」

他再次靠前,與我僅隔一步,面容上盪開輕緩的笑,卻是蒼蒼如北地秋風、悲傷入骨:「你還恨我嗎?」

微有熱氣襲來,我頰上微熱,轉身悠然坐下,平緩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生死沉浮,血腥屠戮,看得多了,一切就都看淡了,陳年往事,真的不想憶起。」

燕南大將軍眉宇間沁出悅然之色,沉聲道:「謝謝!得你一句話,此生再無遺憾。」

我起身行至亭沿,望向繁密的荼蘼,深深碧葉烘托出潔白的花瓣,純透雪明,宛如謫仙一般不染纖塵。我幽幽問道:「開到荼蘼花事了,將軍可聽過此話?」

燕南大將軍走過來,站於我身旁,亦望向那潔白無暇的荼蘼:「沒聽過,此話有何深意?」

我倩然一笑:「開到荼蘼,群芳凋謝,一切皆已了結。」

燕南大將軍似有瞭然,溫和道:「原來如此!」

他的嗓音里,彷彿隱藏著深濃的悲哀與無盡的迷思。

我轉眸看他,盈盈笑道:「我讓阿緞沏了茶,將軍要來一杯嗎?」

燕南大將軍轉身面朝著我,眸底簇擁著潔白如雪的眷戀與不舍,目光流連於我的臉上,層層糾結:「不了,我該走了,明日啟程,雜事繁多。」

我微微一笑,眸色清亮:「在此恭送將軍,祝將軍一路順風。」

他眉宇如水,似是愁緒難抑,剛要說什麼,卻又生生咽下,欲言又止的模樣令我直要笑出來。片刻,他神色痴迷,低啞的開口:「可以……與你告別一下嗎?」

我驀然一怔,獃獃望他,隨即明白他此話深意——他要與我擁抱告別,最後的擁抱,以此了結。我故作不明,嫣然笑道:「此時不是告別么?將軍及早回去準備吧,恕本宮不遠送。」

燕南大將軍目光明澈,臉色鄭重而清寂。靜默無聲,亭外流光飛舞,湖上陽光流麗,澄透空凈,卻令我無端的發怵。

我面朝著他、端端然後退,謹聲道:「將軍還有話說?」

他臉若靜波,陡然扯住我的手臂,用力一扯,我身子不穩的被他扯進懷裡。他呵在我臉上的氣息漸熱,眸色越發暗沉,雙臂慢慢收緊……

我極力掙扎著,氣惱的瞪著他,慍怒道:「這是行宮,放開我!」

燕南大將軍捉住我雙手,反剪在身後,扯開雙唇、拉出一抹明澈的微笑:「噓……不要說話,閉上眼睛……」

我憤怒的瞪著他,卻是動彈不得,只見他的眸光灼熱如沸,慢慢俯唇——我別開臉,他落了個空,無賴的笑著,不氣餒的握住我的後腦,在我眉心落下一吻,緩緩下移,眼睛,鼻子,雙唇……我驚駭的震住,一動也不敢動,怒火熾熾,緊閉雙唇,而他只是輕輕碰觸著我的唇,仿若花瓣覆住,我能感覺到,他的雙唇濕熱而顫抖。

亭外,微風徐徐,荼蘼皎潔,似是繾綣之姿。

掙扎無果,我竟然有些發愣,只覺無比漫長……他終於放開我,獃獃的看著我,黑眼中迷離之色漸漸冷卻。

燕南大將軍軒一軒濃眉,唇角隱有笑意溢開:「今日一別,許是今生再無相見之日,皇後娘娘保重。」

未及我開口,他昂然越過我,徑自離開亭子。夏初湖光明艷,扶疏花木承露,淡蕊含芳吐蘭,他的步伐輕快從容,背上舞動著明媚的光影。

陡然,我面色一凜,驚駭的直了目光,怔怔的望著前方一抹玄灰的人影,從一株密密匝匝的碧樹轉身而出,神出鬼沒一般的降臨行宮。玄灰便袍,廣袖拂盪,袂上織金明紋與陽光交相輝映,衣襟上章紋繁複,簡素服色絲毫不減丰神、軒昂的帝王風儀。

方才荒唐的舉動,他都瞧見了么?雖是他默許燕南大將軍與我告別,卻無法釋懷另一個男子擁著自己的妻子吧……

流澈凈踏進亭子,臉上彷彿仍然浮動著璀璨的光色,卻平靜如秋波。

我迎上去,站定於他的跟前,扭著細眉,凄楚的看著他,一滴晶瑩淚珠搖搖欲墜……

他的眉宇攏上一抹淡淡的笑:「氣惱了?害羞了?」

心中一驚,他果然瞧見了。他生氣么?介懷么?為何笑得如此詭異?

我氣惱的瞪著他,使勁的跺腳,別開身子:「你欺負我,騙我來行宮。」

流澈凈笑道:「他想見你,若我拒絕,人家會說,敬朝皇帝心胸不闊……」瓔珞玎玲作響,他握住束腰的胭色絲絛,用勁一扯,將我整個兒旋進他的懷裡,順勢摟住我,「別惱了,此次算我不對,好不?」

我偎在他的肩上,細聲道:「陛下是來接我回宮的么?」

流澈凈勾住我的腰,攜著我前行:「急什麼?上攬風樓。」

輕擺之間,瓔珞脆響,仿如擊晶裂玉。我婉聲笑道:「陛下今日很閑么?」

他忽然頓住,詭異的盯著我:「皇后今日的裝束不像皇后之儀,理當在此欣賞花事,就如尋常夫妻一樣,只有琴瑟,不談政事與家事。」

今日一早,阿綢便去取了剛剛制好的海棠色輕綃流雲裙,裙上並無繁複紋綉,只在袖袂上以胭脂色絲線織出幾朵半開未開的海棠,舉袂之間,似有海棠清香暗暗襲來;廣袖削腰,纖長絲絛束腰,端系瓔珞,款款搖擺間,搖曳出花枝上海棠的天然嫣紅與簡約雕飾。

不防他打橫將我抱起,我驚呼一聲,只得環住他的脖頸,含笑凝睇著他,任他將我抱上攬風樓。

樓閣內珠簾翠玉叮然響動,茜紅紗幔輕拂搖曳,款款漾出旖旎風情。

行至雕花門扇外的朱闌,流澈凈放我下來,自身後擁住我,俯唇在我耳際:「綃衣流雲裙,蘭蕙香縈袖,瓔珞輕聲鳴,阿漫,此生誰也不能將我們分離。」

旁人聽來,不過是平常之言,只有我明白此話的弦外之音:他會兌現承諾,沒有後宮,只有皇后,只有我一人。我遍體柔軟,微閉雙眸:「嗯,即便是擅寵椒房之一代妖后,我甘之如飴。」

陽光流瀉,點點璀璨的光芒輕盈飛舞,瀲灧湖光映出花色繽紛,馥郁馨芳曳出初夏濃情,縈繞於周身。

靜默須臾,他忽然輕嘆,溫沉低語:「餘生有你相伴,我願足矣!」

我默然一嘆,垂眸淡笑:「我終究會年老色衰……」

流澈凈握住我的手,交互環在我腰間,堅毅道:「只要你在我身旁,即便是年老色衰,我甘之如飴。」

我呵呵低笑起來,他低朗的笑聲亦不約而同的響起,仿似心有靈犀的白首夫妻。

他脈脈溫存道:「我仍然記得葒雪樓的那支舞,可否再跳一次?」

我望著斑斕光色之下的綿延殿閣、精緻亭台,暖暖的陽光寂靜灑落,習習清風,花瓣靜放。亮光劃過眼底,我輕笑:「那支舞,不能隨便跳的。」

流澈凈奇異道:「哦?為何?還有不能隨便跳的舞么?」

我故作深沉的思慮道:「這支舞來自西域一個神秘的王族,傳說每舞一次,便會增多一綹白髮、減壽一年,陛下當真要我紅顏白髮?」

他的手臂微緊,語聲微有遺憾:「要你減壽,我於心何忍?只是可惜了這麼好的舞……那支舞,此生難忘。」

我心中竊笑,嗓音中含了淡淡的惋惜:「陛下生辰,臣妾都為您舞一曲,可好?」

流澈凈越發擁緊我,沉沉道:「再說吧,我寧願你多陪我幾年。」

我並不願以色侍人、以舞誘人,跳的多了,便不稀奇了。此後十餘年,每個生辰,我都會為他舞一曲,每一次,他都會驚艷不已,驚嘆這支舞的變化無窮。

三妃薨逝,洛都即傳開流言,言道新朝帝王煞氣太重、命數過硬,所納嬪妃無福消受寵幸與恩澤,短短一兩載即芳魂消逝。唯有皇後端木氏安然無恙,只因皇后歷經揚州十日、六王之亂,數次生死浮沉,命相金貴,命數與帝王一致無二。

漸漸的,有關帝王的流言傳遍四海,家喻戶曉。朝臣與地方官員暗地裡皆早早的嫁了閨女,斷絕了借女兒入宮為妃而平步青雲、光耀門楣的念頭。

神康三年六月,朝臣奏議帝王納妃采侍,帝王以君王聖德、千古清譽為由,不予准奏,且在位之年不予再提。帝王態度之強硬,令滿朝文武錯愕而驚駭。

我心中清楚,是他故意散播的流言,斷絕朝臣的「非分之想」,亦是為了兌現承諾而為我犧牲帝王本色與青史名譽。

每個夕陽西下,我都會站在端陽宮宮門處,翹首以望。他自輝煌的殿宇中走來,自霞光花影中緩緩踏來,披了一身的薄霧,沉穩而睥睨的向我走來……行至我跟前,溫潤而柔和的望我,執起我的手,攜著我一起步入錦繡溫馨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