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初來乍到

正文卷

時間轉到兩個月前。

雪景總和聖誕最是般配。

鵝毛般的雪片片飄飛,不過一瞬就染白了整個天地,匆忙的腳印或深或淺地埋在地上。

江尤在台階上跺跺腳,雪地靴上月牙狀的雪碴兒噗噗往下落。宿管阿姨在大廳內鋪了一層毛毯,防滑耐磨,學生還能享受一回明星走紅毯的待遇。

室內室外兩種溫度,乍一進門,熱氣就撲面而來。江尤刷卡進去,旁邊的宿管阿姨在和學院幹部聊天。

「搞不懂你們這些小年輕,過個洋節,男生怎麼扎堆往女生宿舍鑽!」

「阿姨,這是我們學院的『男幫女助』活動,協助培養同學感情的。」

「拉倒吧,我瞧這樓里的女娃比男娃都能幹,拎著礦泉水桶爬五樓氣都不喘。」

「……」

2號宿舍樓除江尤她們這批是經濟學院研究生外,其餘的都是文院本科生。

文院本科生男少女多,女生大部分被當男人使。宿管阿姨駐守陣地有些年份了,早把這情況摸得門兒清。

「晚上六點前都讓男生撤走……」

走到拐角處,江尤聽見宿管阿姨霸氣地下了逐客令。阿姨一向對這事管得緊,公蚊子都不準飛進來一隻,江尤眼觀多年深有體會。

至今能在挑戰阿姨權威史上留名的也只有上屆學長馮錚。

馮錚追經濟學院系花林町兩年零六個月才到手,一個月後兩人又因為馮錚手機上一條曖昧簡訊冷戰。江尤和林町不熟,只能協助馮錚混進女生宿舍,由他親自來解釋。

她將學生會拉贊助弄來的玩偶套在馮錚身上,再和他勾肩搭背地走進女宿舍樓,一切完美。只是沒料到,林町見到馮錚後,怒火中燒中把玩偶的腦袋從六樓往下一扔,還差點砸中乘涼的宿管阿姨。

最後,馮錚示好不成,被宿管阿姨指揮著讓四個女生將其扔了出去。

那是江尤頭一次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那麼多種表情。

驚訝、恐懼、凄楚、可憐,外加絕望。

每每想到,就讓人忍不住在被窩裡笑出聲來。

江尤用鑰匙打開門,舍友李格不在,室內冷清得很。

從抽屜里找出U盤插到筆記本電腦上,趁拷貝論文資料的這點工夫,江尤收拾著行李。

江尤今年研三,為積累經驗,她找到一份在家鄉G市的實習工作,專業對口,工資也算滿意,元旦後就要上班。時間太緊,所以江尤謝絕了李格父母邀請她去美國過聖誕的好意。李格是混血兒,家在美國,到中國留學,到了聖誕節,不得不回去跟父母一起過。

今天送機時,李格滿臉悶悶不樂,賭氣地說了句「我把禮物放在你衣櫃里了」,就轉身去了檢票口。

李格的母親Eva還溫婉地替李格道歉。父母們大概不懂閨蜜間相愛相殺的相處模式,鄭重其事的模樣讓江尤也有點不好意思,她笑著搖頭把藏了好久的CD遞給Eva轉交給李格。

李格是小紅莓樂隊的歌迷,對小紅莓樂隊的五張專輯歌曲簡直倒唱如流,一直想要2002年珍藏合集版《Treasure Box》CD,奈何那套珍藏合集版CD年代久遠不好找。江尤費了好大勁兒才聯繫上已經是Pen樂隊經紀人的馮錚,本來她也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他卻是十分給力。

Eva很是驚訝,笑著吻吻江尤的臉頰:「你親自給她,她會更高興。」

江尤勾起嘴角,眼睛笑得彎彎的,心裡卻道惹不起惹不起。年初時李格去看了小紅莓樂隊的巡迴演唱會,回來後興奮得連宿舍床都被她蹦塌了,對於她這種豪情,江尤覺得自己還是迴避為好。

那張新床還散發著木香,上頭卻空蕩蕩的。這麼安靜的宿舍,倒讓江尤有些不習慣。最近編寫論文、幫李格找CD,她忙得腳不沾地,等資料拷貝完畢,她就關了電腦斜倚進迷你小沙發。

夜深人靜,李格那邊剛下飛機就給江尤發來簡訊,「天啊」「親愛的」喊了個遍,最後又重點強調她放在衣櫃里的禮物。

這樣一日三餐似的叮囑,倒真是讓江尤好奇起來。嘴裡叼著聖女果,她邊起身邊回復李格。

「給個提示唄,親?」

李格把神秘氛圍渲染得很好,不理她了。

靜默間,人就到了衣櫃前。白漆因著這幾屆主人的蹂躪有些脫落,幾張貼紙都蓋不住那可憐的斑駁,江尤盯著那些痕迹看了兩秒,剛想抬手,衣櫃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櫃門來回搖擺著,又晃下幾塊白漆,江尤鼓著腮幫,一臉錯愕地望著。只見,一個男人腳踏收拾規整的衣物,君臨天下落轎輦般,儀態高傲地走出來。

寒冬臘月的季節,對方只穿了一件寬鬆軍綠夾克,內搭一件白色T恤,光潔白皙的面龐上,透著稜角分明的冷峻。

儀態是冷傲的,行為卻是令人迷惑的。

「……」江尤嘴裡的聖女果瞬間就不香了,她瞪大雙眼,剛張口,氣音還沒上來,就被人捂住了嘴。

「我不是壞人。」

噴在耳旁的氣息帶一絲血腥味,很淡,纏繞在江尤鼻尖卻令她軟了腿。腦子「嗡嗡」地響,至於這人再在耳旁說了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了,滿腦子都是——

怎麼辦?

她只有一個人怎麼辦?

這人大概率是個窮凶極惡的壞蛋,她要怎麼逃脫?

攥緊的拳頭裡,手心磕到手機邊緣帶來的痛感忽然提醒了她。

江尤放棄了掙扎,雙手垂下,嗚嗚兩聲,意為配合。

容若木鬆手,掃了一眼迅速旋身脫離他禁錮的人,一句話止住她按著110的手指。

「你覺得警察來得快,還是我出手快?」

江尤恨恨地把手機放下:「你是做什麼的,怎麼會在這裡?」

她邊問,邊貼近窗沿,心中估量著攀著水泥管道逃離魔爪的成功率。很可惜,大腦運算一番,逃離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摔成肉餅的概率同上。

「意外。」

江尤皺眉:「你在裡面藏了多久?」

她五點半進門,如今鍾錶時針指向十一,想到自己這六個小時的行為都被他看在眼中,頭皮一陣發麻。

「一分鐘。」容若木無意解釋,擰眉打量一番這片狹窄的天地,白牆被女樂隊海報糊得不留絲毫縫隙,兩套木質組合床分出各自領域,屋中間的桌上零散擺著些堅果和水果,燈光映著,紅色的果實上閃爍著晶瑩的光。

對面女生呆愣愣地站著,屋內暖氣很盛,她只套了一件薄絨連體睡衣,睡衣上印的又大又丑的猴頭正吐著舌頭。短髮微微凌亂,劉海散在眼前,卻掩不住其中的警惕。

江尤深吸口氣:「既然你擺不出誠意,我們沒必要再做交談。麻煩你出去。」

她不敢喊,整個人又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不能做激怒他的動作。如今,只得寄希望於這人沒有什麼非分之想,趕緊把人送走。

這時,樓下突然嘈雜起來,宿管阿姨底氣十足的叫嚷聲緊隨其後。

「臭小子,給我滾出去!渾水摸魚都摸到雷鋒行動上來了,你知不知羞恥……」

「丁零哐啷」的擊打聲響起來,有攔架的,有奔跑的,「咚咚咚咚」震得整層樓都熱鬧了。

「瞧啊,跑到二樓廁所了!」

「那邊有窗戶,快快快,看那邊……」

「阿姨,阿姨,您饒了他吧,您這樣是準備讓我孤獨終老嗎……」

這種將男人當過街老鼠的架勢,讓江尤眼睛亮了一瞬,又黯淡下去。

傻子才會把自己往虎口送吧……

容若木一臉似笑非笑:「請問,怎麼出去?」

「你……」

「丁零丁零——」

視頻聊天的提示聲忽然將江尤的話打斷,她趕忙沖他做個「噓」的手勢,將界面轉為語音模式。

「親愛的,有話快說。」

李格扁扁嘴:「我就問一下,衣櫃里的禮物收到了嗎?」

「什麼禮……」江尤不在意地回嘴,眼神掃到男人時,神經被針刺了似的又退後一步。

「難道……」

李格說的禮物是?

江尤眼珠子幾乎快掉了出來——聖誕節送男人,要不要這麼刺|激!

那邊李格猜想她是找到了,聲調高了幾分:「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

深受中國民族傳統文化熏陶的江尤三觀有點顛覆,臉如同被火柴棒劃了一下,刺啦刺啦要冒起火光。一時之間,她沒臉再看向對面。

這叫什麼事兒。

「她給你多少錢?」江尤咬咬後槽牙,腦子裡浮想聯翩。自動送貨上門,這個「外賣」估計有些貴。

容若木沒說話,神情帶著關愛智障的憐憫。

江尤額角一痛,掏出錢包準備再自費個「送客費」,又聽見李格說:「我看到有同學隨身帶著,好像是中國的習俗,希望你也能用到。」

「隨……隨身攜帶?」

江尤伸長的手停滯在空中,餘光正瞥見男人好奇地將手伸向衣櫃。女生的衣櫃向來是隱私,她眼神一冷,拿起球棍快速揮過去,卻被他閃開。衣櫃門晃動兩下,「啪啦」掉下三個藍色小紙盒。

視線往盒上一掃,江尤的臉就綠了。

李格在手機那頭喋喋不休:「我聽中國同學說避孕套放在錢包里是招財的,但我們認為避孕套放在錢包里是保護自己的,不管哪種含義,都要記住,你在我心底很重要的……」

江尤狠狠地切斷了語音。

紙盒在白熾燈下炫彩明亮,透明膜流光溢彩,泛著詭異的光。

男人將滿含深意的目光投向她,眼眸更深邃了些。

「很有趣的禮物。」

江尤拖了長凳橫在兩人中間,三個燙手山芋被她慌不迭地拋到窗外。她擺個比軍訓那會兒都標準的立正姿勢,將李格許久沒用的棒球棍扛在肩頭,威風凜凜。

李格被掛斷得莫名其妙,索性打電話過來,江尤看都不看就掛了。

中國好室友,盜賊入室還提供作案工具,簡直了。

「撬鎖工具拿出來,」和他僵持的局勢令江尤身心俱疲,她挪動一步,露出身後的窗,「然後從這裡爬下去,結局比被阿姨發現會更好些。」

「如果我說不呢?」容若木悠悠地拿起桌上的核桃把玩著,拇指稍稍使力,「咔」的一聲,硬核被抖落,留出完整的肉,他嘴角微勾,語氣友好,「吃嗎?」

「……」

冷汗霎時浸透江尤的背,她捏捏褲縫兒,不甘心地開口:「給個痛快吧。你不說你是誰,不說自己究竟要做什麼,阿姨擋在門口,又不能把你明目張膽地送出去,你要我怎樣?」

容若木沒回話,目光微沉,似乎在思量些什麼。

江尤想了想,腦中靈光一閃,試探著問:「你不會……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吧……」

「怎麼會!」不屬於兩人的聲音驟然響起,「只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們在想怎麼讓你『和』。」

微弱的電流聲在室內回蕩,「和」還應景地拉長,有微妙的繞樑三日之感。江尤目瞪口呆,想貼窗後退一步,卻退無可退了,一隻腳攀在窗沿,她戰戰兢兢地問:「你還有同夥?」

「他沒在這兒。」

「在哪兒?」

「遠方。」容若木扭頭找了沙發坐下,舌尖因為方才機器的碰撞還在隱隱發痛,這令他腦子更加清醒地權衡著利弊。

良久,他開口道:「知道瑪雅人嗎?」

江尤抬抬眼皮:「預言世界滅亡失敗的印第安人?」

容若木眉間皺起,覺得這不是個好比喻,但左思右想也沒別的身份可類比,硬接道:「我的預言比他們准。平時買不買彩票?」

「你知道昨晚門口算卦的小神仙被民警帶去喝茶了嗎?」江尤對登堂入室還死賴著不走的「歹人」三言兩語變江湖半仙兒有點不能接受,語氣強硬道,「而且我不買彩票。」

容若木有點不耐煩:「那你的愛好是什麼?」

江尤瞬間更警惕了:「憑什麼告訴你!」

「……」容若木頭疼地低咒一聲,不想再開口了。

沈瀟在那頭笑得幾乎要厥過去:「你就不能向她說明你回不去家,要求她收留一晚嗎,這樣轉彎抹角要糾纏到什麼時候?」

收留?

這個稍顯示弱的詞兒蹦出來,令江尤直挺的背稍稍鬆了松。但如果同情心泛濫,放顆炸彈在身邊,又太蠢,她的猶豫瞬間就寫在了臉上。

容若木看向她:「你愛錢,我能幫你變百萬富翁,你要權,我能助你陞官發達,我用『預知未來』跟你交換這一宿。」

江尤哼笑:「在你眼中,人都是這麼貪婪的嗎?」

她有些看不慣他施捨般的語氣,都是第一回當人,分什麼三六九等。

容若木忽視她眼中的不屑,繼續循循善誘:「你想要什麼?」

「我想讓你走。」

「……」好吧,談崩了。

沈瀟倒是長舒一口氣,小聲地提醒他:「大哥,別改變歷史啊喂。」

江尤耳朵尖動了動,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沒什麼。」

容若木面色冷淡地將腕錶關閉。沒有「嘶啦」的電流聲,屋內越發寧靜,他沖江尤揚揚下巴,示意她過來,卻被拒絕。

「我就站這兒。」

容若木語帶嘲弄:「站一宿?」

「你橫豎就是不走了是吧?」江尤腳貼牆根「罰站」罰得也帶了火。

「行,你不走,我走!」她怒氣沖沖地拉起行李箱,快走幾步經過沙發,卻被人一把薅住。她僵硬地著回頭,看見那人神色冷淡地盯著她。

「報警?」

「怎……怎麼會!」江尤一把抖掉被抓緊的手,乾笑道,「不要把人想得這麼卑鄙。」話雖這樣說,內心卻對一步之遙的門把手欲哭無淚。

就差那麼一點了啊。

江尤撇撇嘴,離那人更遠些,燈光在這一瞬「噗」地滅了,黑色張牙舞爪地布滿整個空間,令江尤心裡「咯噔」一聲。

十二點整,熄燈了。

方才淡得幾乎能被忽略的路燈光線在這時大盛,揚眉吐氣地照著兩人的臉。江尤本以為兩人還得鉤心鬥角地你來我往一番,手卻突然被人拉去,她剛想尖叫,一張硬卡片就被塞進手中。

容若木此刻已經不耐煩到極點,翻身往沙發上一躺,冷冷道:「這周雙色球的頭獎號碼,拿好,回去睡覺。」

他這息事寧人的態度一表露,江尤初心也是保障自身安全,不想再起衝突,兩人一拍即合,她抿唇退回自己的床鋪下方,慢慢抓著梯子爬上床,拿著被子狠狠蒙住頭。

容若木枕著靠背,聽著那邊微小的動靜,這一程的精彩經歷所拱起的熱血在這一刻,也慢慢冷卻下來。

腕錶忽地閃爍兩下,容若木滿懷希望地揚起手腕,神色卻一點一點嚴肅起來。

「若木,暫時無法保證回歸安全,此事從長計議。盛教授。」

舌尖還泛著痛,想到方才幾欲將內臟攪碎的震動,他瞳孔縮了下。

看來,真被沈瀟的烏鴉嘴說中,他回不去了。

他眉頭一擰,轉頭看向床上鼓起的小包,目光深邃。

雪後的夜空純凈而漆黑,江尤被嚇得睡意全無,悄聲在床上翻來覆去,手指在按鍵上擱置許久,始終沒有按下去,紙片就像個承諾,在枕邊提醒她,這人似乎真的不會傷害她。

可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

江尤從柔軟的被褥中坐起身,扒著床欄往下看,沙發上的人胸膛正輕微起伏著。她想了想,光腳下地拿手機當手電筒四處查看。筆筒、鋼筆、鏡框、抽屜夾層她都翻找了個遍,壓根兒沒有類似於攝像頭的東西。

聖誕夜、英俊又能算卦的男人,還有……套套,這太像個惡作劇。

江尤心亂如麻,躡手躡腳地經過沙發時,視線落在他露在外面的手錶上,這是他唯一的聯絡工具,裡面大概有能滿足她求知慾的東西。

思索了一下,她慢慢伸手……

下一秒,手腕被人扣住,路燈光芒雖是微弱,她卻將男人眼底的厲色看得清清楚楚。

江尤咬咬牙,破罐破摔地反扣住對方的手腕,她施展開擒拿術,卻不料手腕幾個翻轉又被人抓住,後背一沉,被他一下用膝蓋頂在沙發上。

容若木飛揚的眉輕挑,聲音低沉:「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

這樣的動作很危險,男人為防她反抗壓制住她,靠得極近,她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帶來的氣息,毛孔瞬間炸開,她又掙了掙。

「你放開!」

容若木稍一松力,江尤立刻反掙出來,滾到沙發另一邊,揉揉滿是紅印的手腕,瞪他:「你這樣讓我怎麼信?」

「容若木,我的名字。」

她沒好氣地回他:「江尤。」

「嗯。」容若木點點頭,虛心請教,「請問,是給你的酬勞不夠多,還是我之前的態度存在攻擊性,讓你這樣惴惴不安,半夜三更過來招惹我?」

「哈?」江尤面帶諷刺,「彩票是下周開獎吧?」

看容若木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她發覺自己進了套,咬咬牙:「再說,我不稀罕這個。」

容若木「嗯」了一聲:「是我考慮不周了。」

容若木坐回沙發,將腕錶對準牆壁,光芒有序地鋪在上面,映出光屏。江尤驚嘆於他設備的全能,竟然還有攜帶型投影儀,多看兩眼後,也把目光放在牆上。

L市圖景一點點顯露出來,容若木努努下巴示意她看。

「定位沒錯的話,我們在這兒。」

此刻L市大街上安靜冷清,鄰街樓亮起暖光,依稀可以看到歡慶聖誕的人們。這如衛星般的監控在江尤眼中不過是他拿著哪部紀錄片糊弄她的把戲。

江尤不明白他轉移話題的目的,疑惑道:「那又怎樣?」

「要不要打個賭?」

容若木偏頭,黑亮的眸如同一口深井。江尤在這淡漠的眼神中無端生出一絲寒冷,落地燈打下燈光,明明是暖暖柔光,照在這具好看的皮囊上卻覺察不到絲毫人氣。

她退後一步穿上棉拖,和他隔出一段距離:「不要。」

容若木把玩著腕錶,刺啦的電流聲傳遞過來,在深夜有些陰森。他看一眼指向兩點的時鐘,說:「現在還早,我們商量一下。」

「要不要看個電視劇?」

沒等江尤拒絕,牆壁上的影像開始動起來。他們所在的紅點一秒內擴大成實景,是L大校園。

江尤有些驚訝,熟悉的風景驟現,卻又有些詭異。

時間在10:00左右時像是慢鏡頭回放,屏幕開始劇烈抖動,西南角的老式教學樓被特意拉近,斑駁紅磚支撐不住重量,由一層開始坍塌,整個空間像扭曲了一樣,慢慢形成廢墟。

「我把速度調慢了八倍。」

江尤看得手心都冒了汗,每日來往的地方在眼前變成瓦礫,雖是影像,卻有種身臨其境之感。難言的情緒堵在她胸腔,憤怒一點一點溢出來。

「喂,玩笑不是這麼開的。擁有百年文化的學校被你用視頻P成這樣,內心很榮耀嗎?」

她最受不了的是竟然還有鮮活的生命從四樓跳下,磚瓦像張著血盆大口的死神,將他們咬得鮮血淋漓,那一幕簡直慘絕人寰。

「20××年12月25日,L市發生6.8級地震,地震持續24秒。L大百年歷史的化學樓坍塌,因臨近期末,學生在內複習,傷亡近三百人。」

容若木漫不經心地看向她腳邊的行李箱:「你明天坐火車回G市,還有時間看一眼人間慘劇。」

江尤冷笑一聲:「荒謬。」

L市地震局都沒發布預警,他紅口白牙就給這麼多人判了死刑,當她腦子漏風嗎?

「那這賭約我當你應下了。」容若木低眼看她,光芒照在他背上,給面容打上側影,整個人都顯得神秘莫測,「我輸了,任你處置。」

你身上有什麼可讓我惦記的!江尤撇撇嘴,覺得這賭太不實際。她反問一句:「我輸了呢?」

「放心。」容若木退回到光下,滿臉嫌棄,「總不會是以身相許。」

清晨,窗外灑下第一縷陽光,江尤就被熙攘聲吵醒。宿舍門被敲得砰砰作響,這拆門的架勢除了宿管阿姨也沒別人了。

江尤睡眼惺忪地爬下床鋪,磨蹭著去開門。等門開了條縫,她忽然想到什麼,腳抵住房門就朝後看,視線還沒集中到一點,門就被推開了。

宿管阿姨滿臉嚴肅地進來,先是湊到窗前查看一通水泥管,又大概丈量了下高度。

門外女生圍了個圈,都是洗漱著瞧熱鬧的。江尤暗下掃視一通,容若木並不在。她剛想鬆口氣,三個炫彩盒就被揚到鼻尖。

江尤的臉唰地紅了。

「昨晚從你們樓下找到的,我從一樓找到這兒,都不承認,是你的嗎?」

宿管阿姨夾著一把掃帚,表情謹慎而肅穆。那一瞬,江尤竟感受到小學時被小竹棍支配的恐懼感,舌頭僵住般,一聲不吭。

宿管蔣阿姨對江尤有印象,不只是馮錚的事。文靜的小姑娘身手倒是不錯,翻牆、助男生進宿舍,她睜眼閉眼就過去了,但這小姑娘若做出格的事,她不能袖手旁觀。

「你另一個室友呢?」

「昨天去美國了。」江尤飛速答道。

「那這東西不是你的?」蔣阿姨認真地望著她。

不是,可確實又算是她的。江尤心下嘀咕,糾結在臉上一閃而過。蔣阿姨晃到桌邊,摩挲著破碎的核桃殼,白皙的指尖撥了兩下,目光轉向皺皺巴巴的沙發,若有所思。

江尤快走兩步把沙發表層絨撫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過幾天回家,我還沒來得及收拾。」

話說得輕巧,也就她自己知道,這會兒後槽牙咬得有多狠。

蔣阿姨呵呵笑一聲:「還真不像你的性子。」

江尤被蔣阿姨熟稔的口氣說得一愣,但話題總算揭過去就沒敢多說,假笑著寒暄兩句,蔣阿姨就背著手感慨著小年輕的熱烈奔放,出門左轉繼續上樓了。全新的包裝盒被蔣阿姨拿在手中,警示一般朝江尤左右搖晃著。

她是明眼人,沒拆盒、沒越界,這是不準備追究了。

人群蜂擁著又上了六樓,風風火火的。

人聲漸漸遠了,江尤癱軟地坐在沙發上。

沒力再考究宿管阿姨的心態,她醒醒神起身。在搜尋過床下、衣櫃後,她又去窗前探頭看水泥管,沒有任何被攀爬過的痕迹。

容若木消失得無影無蹤,倒讓江尤有些懷疑是否做了一場夢。

她揉揉腦袋,在水池邊洗把臉清醒一下,努力心無旁騖地去收拾行李。在將馬克杯放入背包時,桌上被宿管阿姨摳剩的核桃殼讓她愣了下,隨即又想到L市的地震預警。

「我們拭目以待。」

清冷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回蕩,江尤心煩意亂,手下動作又迅速幾分。她抬眼看到床前的相框,班級合照中的笑臉張張青春洋溢,悶氣頓時升到胸腔,啪地又把它扣到桌上。

埋頭思索了一瞬,江尤決定出去走走。

L大東西校區間有一座彩虹橋,長度可觀,學校專門配置小型公交車為學生提供便利。江尤出門右拐就攔了一輛,準備去西校散心。

剛坐上車,身側擠過一對母子。

江尤沒抬頭,車被司機開得顫顫巍巍,像要散架似的。她磕磕絆絆地在手機上找到幾條L市地震信息,大多發佈於三四年前。

這無異於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她的神經終於不再綳得緊緊的。

昨晚那人胸有成竹的表情,她差點都信了。

呵,撒謊也不撒個靠譜點的。

車緩緩駛過化學樓,那裡依然莊嚴肅穆,安靜寧和。

身側的男孩正坐在母親懷裡看《海綿寶寶》,聲音開得有些大,江尤從昨晚睡了不到三個小時,被吵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平板電腦里,蟹老闆的秘制配方被偷,黃方塊和蟲子穿過去走過來地幫他尋找,滿屏幕「咯咯咯哈哈哈」。男孩輕晃小肥腿,低聲跟母親交談。

「海綿寶寶一定是超越光速過來的。」

「為什麼呢?」

「老師說,人比光還快,是會回到過去的。」

「這樣啊……」

……

「我的預言比他們准……」

「大哥我們不能改變歷史啊喂……」

朦朧間,這兩句話又清晰地回到腦海,江尤一個激靈坐起身,嚇了二人一跳。男孩的話像冰刀鑿進她心裡,冷意一點一點泛出來。她眼圈發紅地望向前方,高喊一聲:「師傅,麻煩停車。」

兩分鐘後,跑過東校的北門,朝化學樓奔去的江尤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昨晚的種種在腦中回放,哪怕荒謬,哪怕不信,她也想要查驗一下。

冷氣吸入肺部,她跑得胃痛,又不敢懈怠,漸漸覺得腳下發軟,跑不直似的。放慢腳步停下後,她才發覺,不是她的問題。

地面在劇烈晃動,不遠處的物理教學樓粉塵噗噗掉落,不少人尖叫著跑出來。大地震顫得江尤一個趔趄跪在塑膠跑道上,根本無法站起來。

她心裡「咯噔」一聲,朝幾百米外看去。

電影特效才會出現的場景——堅不可摧的石牆,此刻變為最脆弱的豆腐塊,鋼架從內側被擠壓出來,整棟樓發出最後一聲嘶喊,「轟」的一聲,淪為廢墟。

不過幾秒。

江尤踉蹌著爬起奔過去,化學樓在操場的另一邊,她穿過空地,使出短跑比賽的氣力,在離那裡百米處,被人攔腰摟住滾在塑膠跑道上。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耳邊驟起,軍綠風衣遮擋住她的眼。

「你瘋了,還往那兒跑!」

江尤的心臟這會兒有點超負荷,她急促地喘息著,清新的氣息透過風衣傳來,像是給了她充足的氧氣。她狼狽地從容若木懷中爬起來,跪坐在地上,明明沒有喊叫過,卻嘶啞得說不出話。

容若木拍掉身上的塵土,遙望著遠方,各色住宅區,多米諾骨牌般轟然坍塌。

「原來,地震發生時是這樣的。」他的口吻帶著令人心寒的漠然。

江尤惶恐地看他一眼,渾身使不出絲毫力氣。

她猛然想到他那句「人間慘劇」,形容得太過貼切。

容若木揣著兜俯視她,對身後絕望的嘶吼聲置若罔聞,明明是高瘦的身影,卻似散發著光環般,遮擋住那一片人間煉獄。

他湊近江尤惶惶中帶著碎光的眼。

「我贏了。」

江尤驚恐地回頭,方才晃晃悠悠奔過彩虹橋的迷你公交車,半個頭已經被砸癟,幾分鐘前還坐在她身旁的母親正抱著鮮血淋漓的孩子,哭叫著求救。

各方跑出的學生們在安全處眼神迷茫地望向承載著回憶的地方,女生互相擁抱著默默哭泣,這一場死亡驚魂,留給人的不只是後怕這麼簡單。

江尤僵硬著扭身,容若木已退到兩步開外,軍綠上衣纖塵不染,明明人就在眼前,她卻似同他相隔在不同的世界。

「你真的是……」猜想就沉在江尤心中,而那人也看向她,洞悉一切的眼神里,沒有絲毫否認。

江尤艱難地咽咽口水,她陰錯陽差招惹到的,真的是個大人物。

踉蹌著站起身,她還在抖,雙層打擊加註於一身,從內而外地發冷發顫。容若木看江尤一步步走來,擰眉想伸手攔住她,卻被她閃身躲過。

「你可以見死不救,我不能。」

剛毅和冰冷的神情撞入他的眼,似乎心都顫了一下,他收回手。

「有的人註定會死。」

「學弟學妹還在備戰考試,我的同學在準備論文。那棟樓有那麼多生命……」江尤腳步頓了頓,沒有停下,「而有的人註定是要被救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