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寸陰寸金

第十四卷

萬仞雨拍馬來到龍鷹馬旁,道:「昨夜我和芳華討論老弟的建議,我本來仍不那麼心服,但經芳華分析後,我終於明白背後的道理。」

龍鷹自問唯一目的,是不忍三個兄弟的嬌妻受到分離的折磨,來自忽然而來的念頭,背後沒有深意。

訝道:「聶大家怎麼說哩?」

萬仞雨肅容道:「芳華指出的,是個『初心』的問題。」

龍鷹興緻盎然,道:「『初心』指的是否初衷,我們的初衷究竟是甚麼?」

萬仞雨奇道:「原來你像我般忘掉了,還是芳華看得透徹。」

搖搖頭,似在怪龍鷹如他般善忘,方接下去道:「你勸我帶妻兒到南詔來,既為暫避朝廷的風雨,免致我左右為難,但最關鍵的作用,是要令不論誰當權,仍不敢對我在奉天的親族不敬。記起了嗎?」

龍鷹拍額自責道:「對!對!這確為我們的『初心』,一天我們兄弟不在中土,即使窮凶極惡如韋後,武三思之流,絕不敢碰我們萬爺的族人,何況他們雖在關內,卻遠離政壇,惹他們等於惹我們,乃愚不可及的事。」

萬仞雨道:「芳華指出,情況於今尤甚,一旦兩方撕破臉皮,將無顧忌,對方可把我的族人押返西京,鎖入天牢內,以此脅迫我們。故此你時機未至的看法,非常正確。」

龍鷹聽得不迭地頷首同意,道:「小弟比任何人更明白萬爺,也明白萬爺在這方面缺乏耐性。我的確失掉了『初心』,但卻想起另一方面,就是『天意』,聽過殺鳥妖的『天網不漏』,之前又見識過公子的『隔世之緣』,萬爺有何感想?」萬仞雨苦笑道:「『天網不漏』,像個傳奇故事遠多於現實里發生的。公子和月靈雖然是眼前仍在繼續著的事,可是!唉!他奶奶的,總有如真似幻不真實的古怪滋味,很難著意,大多時有意無意的淡化,遺忘。」

龍鷹同意道:「萬爺說得坦白,任何超乎現實的異事,衝擊是剎那的光景,迅被強大的現實淹沒,此為人性。從好處想,惟有這樣,方不致變成別人眼中的瘋子。

哈!扯遠了!讓我說回來,我想說的,是李隆基若是真命天子,我們的按兵不動,等待時機,正正是最佳的策略。能循這樣的思路去想,萬爺可拋開一切,快快活活的做人。」

萬仞雨欣然道:「我昨夜早拋開一切!」風過庭和覓難天策馬來到龍鷹另一邊。

他們的妻兒團,加上負載營賬物資的二十多匹健驢,還有不離雪兒左右的馬群,浩浩蕩蕩的橫過洱海大平原。

地平盡處,蒼山的巍巍雪嶺隱約可見。

左方是大片由山楊和樺樹混雜組成的樹林,旭日初升,晨光透入林內,點染金黃,勾出野林的輪廓,又似喚醒了林木沉睡著的某部分,其中生機無窮。

春回大地,從參天大樹,到只得嫩芽的花草,無不從寒冬蘇醒過來,忙著吸風飮露,為未來的欣欣向榮努力。

風過庭笑道:「還記得我們在洛陽人車爭道的大街,比拚騎功?」

龍鷹又記起了小魔女修長豐滿的一雙美|腿,就是那個晚上,他載美赴梁王府的

宴會。同一個晚上,初會花秀美。

大笑道:「要再比騎功嗎?」

覓難天神清氣爽,顯然為暫不用離妻別子,心情大佳。笑道:「誰敢挑戰雪兒?只要不輸得太難看,已心滿意足。」

說話時,四人不住催騎,來至隊前。

美修娜芙不依的趕上來,嬌呼道:「人家也要參加。」

「孩兒也要呵!」

寶寶神氣的追在美修娜芙馬後。

龍鷹大笑道:「見者有份!」

他本想讓賽,豈知雪兒長嘶一聲,飆刺去了。

「呵…………」

龍鷹朝曠野放聲大叫。

雪兒隨他嘶鳴。

用盡氣力喊叫,將心內某種難以描擬的情緒送往草原無垠的遠處,令他神舒意暢。

這個情緒,對他並不陌生,每當面對吸引他心神的美麗事物,景色,他內心深處不時有這個反應。勉強形容,或許是因「未能盡意」,似是怎都差一點點的。

在荒谷小屋獨居的五年,特別能牽動他這種情緒的,是天地自然令人生出深刻感觸的變化,如日沒西山,明月當空,震撼之餘,總有些許失落,他便對著空曠無人的荒野縱情狂叫,抒發心內情緒。

今趟有點不同,與雪兒人馬渾一的狂奔二,三十里後,自踏足洱海平原,因與妻兒好友重聚而來的歡愉,如長江大河的滾滾洪流,橫過他心靈的大地,與他融合為一,令他與美麗的草原,無分彼我。

他首次感到自己擁有的,是整個天地,再非它還它,我還我。

以往的不足,正源自沒法與目睹的美景,融渾為一,忍不住放聲高呼。

蹄聲從後方愈追愈近。

龍鷹摟著雪兒馬頸,與牠廝磨親熱,滿懷感觸的道:「雪兒呵!你是屬於這裡的,永遠不要回中土去!」

雪兒雀躍歡鳴,似懂得主子在說甚麼。

從遇上到此刻,龍鷹仍不忍將馬鞍放到牠背上去,牠一天不背負馬鞍,一天仍是自由自在的野馬,教龍鷹不敢破壞。

首先追出來的是寶寶,人人讓他,除了雪兒。

龍鷹將寶貝兒子摟過來,放在馬背前方,與兒子血肉相連的親情,填滿胸臆。美修娜芙策馬趕至,嗔道:「又發野性哩!」她罵的是雪兒。

風過庭等紛紛來至左右。

覓難天嘆道:「從未見過像雪兒般的馬。」

四天後,他們回到蒼山河谷。

感覺奇怪,不過離開二十多天,竟有煥然一新之感。看的雖然是同樣的景色,事物,卻別具以前未能覺察,或視而未見的某一涵義,似是以前潛藏著的某種東西,活了過來般。

龍鷹忽然省悟,自己正晉入與魔種進一步融合的奇異狀態,原因來自心境的強烈變化。決定夏天離開,解開了一個死結,令他不論身,心,均放鬆下來。

與妻兒一直聚少離多,成為心裡沉重的負荷,唯一可做的,是盡量不去想。可是在這段可縱情熱戀的美好時光,他再無心結。

日子飛快地過去。

這天起來,春霧瀰漫,將河谷本已美至令人屏息的人間仙境,轉化為夢幻般,迷人至不可能是真的,動人心魄的天地。在河谷漫步,如徘徊於夢裡的幽谷。

龍鷹牽著人雅的手,另一手抱著小人雅,沿清溪漫步。

予眾妻各自單獨和他相處的光陰,是龍鷹從洱海回來後養成的習慣,樂在其中。受那次與小魔女獨處一帳的啟發,雙方在沒拘束下,傾訴衷情。

龍鷹邊逗玩小人雅,令她不住發出笑聲,邊向她娘親道:「滿意在洱海的生活嗎?」

人雅橫他嬌媚的一眼,目光投往在對岸若現若隱的一排樹,又朝他懷抱在手的女兒關切的注視,道:「不怕嬌嬌吸入太多的水氣?」

龍鷹親女兒的小臉蛋,嬌嬌怕癢的神態趣致可愛。幸而前幾天在眾妻凌逼下,剃掉鬍鬚,此刻乾乾淨淨的,否則乖女兒更吃不消。

笑道:「為夫辦事,人雅放心,在我法力的保護下,保證我們的嬌嬌不受濕寒所侵,以後都不會。」

人雅喜孜孜的道:「還用問嗎?」

龍鷹的思路一時轉不過來,訝道:「甚麼不用問?」

人雅抱著他的手臂,欣然道:「那邊問人家在這裡的生活,這邊忘記。」

龍鷹醒起先前的話題,啞然笑道:「回來後,確變蠢了,還懶得動腦筋,真好!」又道:「我想聽人雅親口說出來呵!」

人雅嬌憨的道:「這是我們三姊妹,在遇上鷹爺前,只敢在夢裡偷偷去想的生活,但仍沒想過世上有這麼樣的人間仙境,甚麼都不用理會,除了想你時,才會想起外面的世界。」

步離河谷,沿溪續行。

龍鷹聽著人雅稚氣未除的嬌甜少女聲音,心裡充盈動人滋味,能令三女脫離深宮,過著她們夢裡方能發生的生活,乃他最了不起的成就。

人雅雀躍的道:「夫君大人回來哩,雅兒無憾了!」

龍鷹微笑道:「可是,夏天來時,我又要離開你們母女。」

人雅道:「夫君大人真的不用擔心我們,我們會乖乖的待夫君大人回家來。芙姊常說,我們的夫君大人是飛翔高空的鷹兒,志在千里之外,可是呵!不論夫君大人飛多遠,終有一天飛回來。」

又道:「聶大姊亦有開解我們,說我們已擁有最好的東西,不應只顧著自己,而應為中土的平民百姓著想,夫君大人正是為他們未來的福祉儘力,雅兒雖然不大明白她說甚麼,但聶大姊的看法不會錯。」

聶芳華該已成為眾女的精神領袖,不但因她識大體,才慧兼備,更因她江湖經驗豐富,不像眾女般不諳世情。

人雅天真的道:「還有整整一個月。」

龍鷹暗嘆時間過得真快,今次離開,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家。然而今次遠離,雖然痛苦,卻是心安,因曉得她們確過著所喜愛的生活。

假設人人可以這麼生活著,世間再沒戰爭。

但諷刺的是,一場統一南詔的戰爭在進行著,自己則為始作俑者。

道:「雅兒的胸脯真飽滿,是否日子有功?」

人雅立告不支,小耳朵燒紅了,不依的搖晃他手臂。

龍鷹大樂,他最愛看人雅這個誘人的模樣,第一天開始便如此,也只有從她身上,方能使他忘掉其他。

調侃道:「厲害!雅兒向為夫示威嗎?」

人雅大羞,又捨不得放開他手臂。

龍鷹道:「來!親個嘴!」

人雅吃驚道:「這不是帳內呵!」

龍鷹道:「帳內又如何?」

人雅垂首赧然道:「帳內從夫,夫君大人喜歡怎樣便怎樣。」

龍鷹洒然道:「現時身處的叫霧帳,親個嘴等閑事也!」

人雅「噗哧」嬌笑,白他一眼道:「她們說得對,夫君大人最愛扭橫折曲,指鹿為馬。」

龍鷹笑道:「但我看人雅呵!卻似非常喜歡為夫指此帳為彼帳,且準備通力合作。對嗎?」

人雅大吃一驚,避了開去。

鬧得不可開交時,足音傳來。

人雅吐出舌頭,做了個好險的趣怪鬼臉,她不怕親嘴,最怕龍鷹放肆,弄得她釵橫鬢亂,衣衫不整,給人看到,不知鑽到哪裡躲起來才好。

在剛過去的「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裡,她們的夫君似沒一刻失去對她們的興趣,令天下大亂。

「是我!」

風過庭的聲音從轉薄的霧裡傳來,旋即現出身影,神情古怪。

龍鷹將女兒交給人雅,訝道:「何事?」

風過庭來到他身前,道:「我肯定你有未卜先知之能,無瑕來找你!」

龍鷹失聲道:「甚麼?」

風過庭道:「她剛到。」

接著搖頭嘆道:「萬爺告訴她,你偕妻女散步去了,我們都看出她不敢相信的眼色,不相信你真的在這裡!」

又道:「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來驗證你是否范輕舟。」

龍鷹明白了為何公子指他有未卜先知之能,事情巧妙處,非是凡人可安排,惟老天爺具此能耐。

公子說得對,經這次驗證後,台勒虛雲一方對范輕舟與龍鷹是同一人的懷疑,理該壽終正寢。

最微妙處,是龍鷹在西京隨口說出,人雅為他誕下女兒,成了眼前事實。她們就在他的身旁。

依他猜估,三門峽之後,無瑕返回西京,向台勒虛雲報告此行。

無瑕公私分明,對「范輕舟」有微妙感覺是一回事,但不會為他隱瞞,當她將與范輕舟的事盡告台勒虛雲,以台勒虛雲的智慧,不可能不重啟疑竇。

如這還不夠,朔方大捷的消息傳返西京,夾雜著郭元振亮出龍鷹這張牌,以收震懾狼軍之效的「謠言」,台勒虛雲沒可能不動搖,懷疑那趟理該萬無一失的分頭

驗證,大可能出了岔子。

只有龍鷹出馬,方有能力在這麼短的時間,擊退默曝傾全力而來的狼軍。

這樣的情況下,無瑕欲知真相,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聯繫侯夫人,從她處探問詳情。我的娘!假設鳥妖仍在世,他們立即完蛋,險至極點。

西京肯定謠言滿天飛,誰都弄不清楚河套發生的事。加上郭元振向李顯告田上

淵狀,亂況可以想像。

自田上淵獨霸北方,台勒虛雲的探子網大幅萎縮,對邊疆的事,所知不多。朔

方更不用說,他的人肯定被郭元振一視同仁的驅逐離境。

可是,他所知的,已非常有看頭。

范輕舟到幽州,並未如諾見陶顯揚或高奇湛,而是自此失去蹤影,可以是返揚

州去,也可以隨宇文朔和王庭經到朔方。

剩是這點,已觸發台勒虛雲的諸般聯想,加上無瑕聯絡侯夫人的傳訊石沉大海,益發顯得事不尋常。鳥妖和侯夫人極可能已遇害。

任台勒虛雲智深如海,仍猜不到他們追殺鳥妖的過程如此曲折離奇,只認為鳥妖是在撤返塞外途上被狙殺。

范輕舟不會無緣無故的千里追殺鳥妖,除非他是龍鷹。

而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到南詔來。際此兩軍於河套區大戰連場的時刻,如果范輕舟確為龍鷹,無瑕絕不可能在南詔見到他。

所以無瑕不惜萬水千山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