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正文卷

海上的暮色降臨後,比陸地更深。

甲板室亮起了燈,陳蔚站在船長室門口吆喝:「燕總,開飯了。」

沒聽見聲,陳蔚定睛一看,藉著微薄的燈光看清燕綏坐在左舷欄桿上抽煙時,嚇了一跳。

海面上風大,她就孤身一人坐在那,也不怕被風吹走!

陳蔚這會也顧不上燕綏船東的身份了,邊小跑著從船長室三步並作兩步衝下來,邊吼著燕綏讓她趕緊下來。

走船的人,嗓門大多很大。既要鎮過海風海浪聲,又要蓋過機艙內輪機的動靜。

陳蔚的嗓門如雷響,吵吵嚷嚷的,很快驚動了聚在餐廳準備開飯的所有船員。所有人,都湧出甲板室,紛紛看來。

燕綏覺得這一幕有趣,指尖夾著的煙被海風煽著,沒幾口就燃到了煙嘴。

她把煙頭碾熄在欄桿上,等陳蔚跑到近前,她扯了扯綁在腰上的那根鎖鏈,笑得有些惡作劇:「嚇著您了?我綁著呢,丟不了。」

陳蔚看她三兩下解開鎖扣,從欄桿上蹦下來,又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向瞭望台:「這裡我都上去過。」

他一身冷汗被風一吹,涼了個徹底。

陳蔚苦笑了兩聲,提醒:「今天海上風大,入夜後風力升級,你到時就是走上甲板都有些困難,可別不把海風當回事,一個人坐在欄桿上了。」說到最後,語氣越發嚴肅。

燕綏雙指並在額邊一飛,微微頷首表示歉意:「陳叔你凶起來怪嚇人的,我就是坐這看個日落,文藝情懷一下。入夜了我哪還敢出甲板室,你放心,准不給你添麻煩。」

陳蔚聞言,這才緩和了臉色,領著她去餐廳用餐。

——

在餐廳用餐的船員只是一部分,燕綏下午見了不少。

她見人就聊幾句,語言不通時就指派陸嘯連蒙帶猜地翻譯,意外的,居然也能雞同鴨講的溝通上。

陳蔚說:「梭溫跟我的船兩年了,緬甸人。我看他年輕力壯,做事積極,為人也憨厚就一直留著他。」

梭溫的名字在燕綏嘴邊打了幾個轉,她吃得半飽後,停了筷子,問:「我看他手腳麻利,說句不中聽的,緬甸這地方發展前景可比當一個船員有前途多了。」

陳蔚聽出燕綏說的是緬甸走私,笑了笑,壓著聲回答:「梭溫是跟我曾經的老搭檔上的船,家裡只剩他這口人了,他就想圖個安穩,我觀察過一陣子,沒什麼問題。」

燕綏笑了笑,沒接話。

吃過飯,她借口參觀,領著辛芽把燕朝號整個轉了一遍。

自然一無所獲。

三個人一碰頭,燕綏先問陸嘯:「你跟他們交了一下午的朋友,就沒什麼發現?」

陸嘯有些尷尬:「光玩牌了……」

這不頂用的!

——

燕綏基本確定走私是船員個人行為,陳蔚沒這個膽子。他和老船長是同一種人,受點東家恩惠就能對船東死心塌地得忠實。

排除了陳蔚的嫌疑,那問題只可能出在船員身上。

眼看著入夜後商船就要進入國界線內,到近海不過數小時的事。燕綏如果不能及時揪出這個船員,她不知道等著她的等著燕氏集團的會是什麼樣沉重到無法挽回的後果。

她猜遣送燕朝號歸港的碼頭一定有燕沉安排好的媒體記者,一旦船員被海警抓捕,燕氏集團走私的污名第二天就會登上各類媒體報刊。

可是,哪裡是能讓她發現的破綻呢?

——

燕綏回休息室,把隨身帶著的船員名單重新展開做排除。

連帶陳蔚在內的十名中國籍船員,幾乎都是五年工齡以上的老員工。另五名外國籍員工,有兩名緬甸籍,分別是梭溫和吞欽。

她取筆,在這兩個名字上做了圈畫。

梭溫是陳蔚曾經的老搭檔帶上船的,吞欽則是一年後梭溫領上船來的,這麼一推算,兩人相熟,嫌疑最大。

她不敢貿然就確定目標以至於看走眼,忽略了真正有問題的船員。在燈下反覆推敲後,她忽然想起一件被她漏掉很久的事。

燕綏咬住筆帽,含糊不清地問辛芽:「我們去索馬利亞時和南辰艦隊的聯繫方式你還記得嗎?」

辛芽:「記得。」

這趟出海,她特意帶著衛星電話,以備不時之需。

——

燕綏重新翻出一張白紙,列了個計算公式。

燕朝號的航經方向是從小島港途經近海海峽抵達近海,這也是燕綏為什麼會在那麼多船隻中押中它的原因。

只有燕朝號,時間地點都與燕沉的謀劃對上了號。

他想揭露燕朝號船員走私那務必要有強有力的證據,還有什麼證據會比多家主流媒體一起捕捉報道更真實,更具影響力?

近海是所有船隻歸港的必經之路,商船跟著燈塔指示必然會駛入海警管轄範圍內。

即使是心中有鬼試圖繞路的商船,有海軍在邊境巡邏很快就會發現異常。

燕朝號勢必會駛入近海,按最近嚴抓嚴打走私的勢頭看,所有船隻駛入近海都要接受檢查。等那時,海警搜出走私物,無論是陳蔚還是燕綏,都將百口莫辯。

她不能坐以待斃。

燕朝號駛離小島港近十個小時,駛入國界線內頂多不超過兩小時。

大約凌晨三四點,進入近海海域。

她最後的機會,就在那。

——

凌晨四點,傅征帶海軍陸戰隊一小隊登船臨檢。

胡橋留在登船快艇上持槍警戒,其餘人跟隨傅征上船。

說是臨檢,其實他心知肚明。這艘被舉報的商船某處就藏著走私的物品,傅征的任務是控制船員。

——

仍被蒙在鼓裡的陳蔚在舷側迎接,他負責帶傅征檢查全船。

褚東關留在原地警戒,傅征帶路黃昏和郎其琛跟船長進甲板室,全船搜索。

臨上船前,傅征把任務詳細說了一遍,登船前一直以為只是例行檢查的郎其琛在聽聞燕朝號有人舉報走私,要控制船員後,整張臉綳得跟地獄羅剎一般,見誰都黑著一張臉。

傅征給兩人指派了搜索房間的任務,正欲去船長室,腳下一硌,似踩到了什麼。

他一頓,軍靴微抬,手電筒的光朝下打在地面上——一根串在黑色編繩上的鈴鐺在燈光下泛出琉璃一般的光澤,一閃而過。

傅征一僵,彎腰從地上拾起黑色編繩的鈴鐺手鏈。

手電筒一打,他輕晃了晃鈴鐺。

鈴鐺是啞的,沒發出任何聲音。

他想起那日在加油站,她衣袖半卷露出的大截手腕上就系著根編織精巧的黑繩,繩結是死扣,墜了粒鈴鐺。

燕綏以為他看的是鈴鐺,晃了晃,說「鈴鐺芯拔掉了,所以沒聲音。」

很巧,這條手鏈里的鈴鐺也拔掉了鈴鐺芯。

陳蔚見他不走,也跟著停下來。眼看著傅征盯著手鏈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有些摸不著頭腦。

下一秒,傅征的手電筒一晃,光束在陳蔚臉上繞了一圈,強光刺得陳蔚眯起眼,下意識遮擋。

傅征語氣低沉,隱隱壓了幾分風雨欲來的肆虐,沉聲問:「船上幾個人?」

燕綏三人雖是半路從小島港上的船,但手續齊全,登記在冊並不是偷渡。陳蔚回答時,絲毫不心虛:「加上我在內,船員十五名。停靠小港島時,我家船東帶了助理翻譯登船,所以現在一共是十八人。」

話音一落,陳蔚只覺得周身溫度陡降,他牙齒打顫,看向臉色似乎更陰沉的傅征。

「那三個人呢,讓她們出示證件接受檢查。」

傅征周身氣勢讓陳蔚興不起半點反抗之意,忙去甲板室叫人。

他一走,傅征眉心一擰,手電筒打著光看那串黑繩鈴鐺。陳蔚口中的船東,加上這串手鏈,基本證實了燕綏就在這艘船上。

問題是,她來船上做什麼?

燕朝號此時就像是一灘渾濁在海上的污水,藏著污,隱著亂,她是閑得慌了,才專往這種麻煩地方跑是吧?

他立在原地,想了不下五種方案琢磨著等會見到她要好好落她面子教育一番。不料,沒等陳蔚把人帶到他面前,他先聽到的是甲板上原地警戒的褚東關疾跑彙報的聲音。

同時響起的還有胡橋那方,在海上待命的快艇引擎聲。

——

傅征大喝了一聲:「小狼崽。」

在樓下那層房間搜索的郎其琛立刻倚著欄桿探出半個身來。

傅征吩咐:「上來。」

郎其琛接到指令,徒手攀著欄桿,腳下用力一蹬,借力抓住上層的欄桿,一起一伏翻身而上,雙腳落在地面上,發出一聲悶蹬。

「守著。」傅征指了指陳蔚離開的方向:「這個方向,一分鐘內燕綏沒有出現,你去把船長給我扣了。」

郎其琛雙腿一併,一個敬禮剛完成,突然反應過來,詫異道:「燕、燕……呸,我姑?」

傅征沒空給他解釋,幾步跨至走廊盡頭和郎其琛的方式一致,攀著欄桿三兩下速降至船尾。

褚東關濕淋淋地剛從水面上透出來,見頭頂一束手電筒光,知道是傅征在那,抬手比了個完成的手勢,反手撐著快艇一躍而上,押著剛被他扔上快艇的吞欽重新返回甲板。

——

同一時間,眼也不眨地看著分針走完一圈的郎其琛如離弦的箭一般嗖的躥出去,沒等他去把船長扣了,陳蔚面若菜色地先領著辛芽走了回來。

郎其琛背著光,身量又和傅征差不多,陳蔚沒辯清,張口就是「首長」。

沒等他把一句話說完,辛芽先認出了郎其琛,幾乎是一個箭步迎上來,似哭似笑緊緊地拽住郎其琛的袖子:「走私的毒品就藏在梭溫的房間里,小燕總報警後,就守在兩人的休息室門口,現在不見了……我也不知道去哪了。」

郎其琛聽得一頭霧水,但事關燕綏,他強自讓自己保持鎮定,一把拎起辛芽連拖帶拽地把她領到傅征面前。

陳蔚再遲鈍,也知道船上出事了,悶聲不吭地追上來。

吞欽被褚東關按在甲板上,面如死灰,目光獃滯地看向船尾,低頭不語。

從他身上搜出的,還來不及毀掉的毒品被褚東關扔在甲板上,傅征面色沉沉,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什麼。

辛芽被郎其琛帶過來時,雙腿一軟險些摔倒。看見傅征她跟看到救星一樣,把剛才的話重新說了一遍。

傅征抬眼順著她手指的燕綏最後離開的方向看了眼:「你最後見她是什麼時候?」

「報警後。」辛芽用力拍了拍額頭,讓自己保持邏輯清晰:「她和陸嘯去盯梭溫和吞欽了,只來得及告訴我東西藏哪了。海軍要登船檢查後,小燕總人就不見了。」

傅征沒吭聲,他雙唇緊抿,握著槍托的手微微收緊。短暫思考後,他立刻部署現場,分派任務,確認只有梭溫一人,隻身進入船機艙。

——

燕綏被困在船機艙內,和梭溫遠遠對峙。

梭溫是練家子,燕綏那點泰拳在他面前就如花拳繡腿不堪一擊。燕綏和陸嘯在兩人房間外盯梢時就知道不能和梭溫正面杠上。

陳蔚還誇他憨厚老實,壓根不知道梭溫這種人,就是出入最骯髒的地方做最骯髒的買賣。

船機艙內的溫度灼人。

燕綏悶出一身汗來,她半蹲在機艙遮擋物後,緊盯著守在門口的梭溫。

他知道海軍登船了,知道事情敗露了,這種窮凶極惡的人臨死也會拖走一個。燕綏只能祈求拖延時間,等到救援。

不料,她的祈求像是被梭溫聽到了一般,他暴躁地突然放棄了守株待兔,在船機艙內飛快尋找燕綏的藏身地。

那行為像是被激怒的野獸,伸出撩爪。

燕綏渾身悚然,目光定定落在機艙入口。

與其等在這被梭溫找到,不如試試能不能離開機艙。

她向來有冒險精神,這個念頭剛起,她盤算著最佳逃離路線,飛快計算著速度和距離的極限。

等梭溫往機艙內部再深入些,她直接繞過機器直線跑向艙口。

她心中暗暗計時,聽著梭溫的腳步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心尖似擰成了繩,整顆心懸了起來。

她眨了眨眼。

剛要起身,後頸忽然被人按住,那冰涼的手像鎖銬緊緊扣住了她的脖頸。

下一秒,一隻手捂住她的口鼻,她往後墜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傅征垂眸看她,壓低的聲音像夜間輕細的風聲:「別動,他有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