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冰火雙煞

正文卷

第86章 冰火雙煞

子時,萬籟俱靜。

衣衫整齊的楊戈端坐在客棧的上房內,就著一盞昏黃的燈火,慢慢翻閱著一本隨手買來的儒家經典《大學》。

華夏血脈到了一定的年紀,或許都會覺醒一種天賦技能,就是無師自通的看懂一些文言文和古詩詞的天賦。

而且這種「懂」,還十分神奇。

就是你能看懂他的意思,但真要讓你將它翻譯成大白話,你卻還得停下來好好思考、好好組織語言,而且還總會感覺詞不達意,怎麼組織語言都無法精準描述內心感受。

那種彆扭感,就好像說了幾十年的白話,反倒不如晦澀拗口的文言文簡練、準確了。

類似於「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這樣的句子。

但凡是個純正的華夏人,就能搖頭晃腦的背上那麼幾句。

可總得到了該讀懂這些句子的年紀,才能真正明白這些句子的含義……

楊戈以前也不懂這些句子的意思。

或者說,他以前根本就靜不下心,再回頭去看這些泛著霉味兒的陳舊東西。

有那個空閑時間,他更傾向於跟風去看上幾本網路上熱門的「文學巨著」。

而今沒得選了,再撿起這些早已被遺忘的經典,才覺得安寧。

彷彿它們,也如同老去的親人一樣……

一直在故鄉安安靜靜的等待著每一個迷失的華夏遊子。

當伱重新拿起它們的時候,你就回家了。

「篤篤篤。」

低沉的敲門聲響起。

楊戈頭也不回的輕聲道:「進。」

門開了,以方恪、谷統為首的一眾校尉輕手輕腳進屋,一齊向楊戈揖手行禮:「東家。」

這間房間的前後左右,住的都是他們的人,不怕隔牆有耳。

楊戈放下書本,提起桌上的茶壺:「過來坐。」

眾人再度揖手行禮,輕手輕腳上前落座。

方恪自然的接過他手裡的茶壺:「東家,我來吧。」

楊戈點頭,重新拿起書本:「都說說吧,你們今兒都打聽到了哪些情報,一個一個來。」

谷統雙手接過方恪遞過來的茶碗,道了一聲謝,而後才低聲道:「東家,小的打聽到,客人家中常駐精幹看家護院八十餘人,其餘僕役走狗廣佈於各坊市、碼頭,雖人多勢眾,都不過只是些欺軟怕硬、拿錢賣命的嘍啰,不值一提!」

意思是,他們要對長風幫動手,只需要考慮怎麼拿下長風幫總舵那八十多個好手就行。

楊戈的眼睛沒離開書本:「有高手嗎?」

谷統答道:「根據當前匯總的情報分析,疑似氣海高手八人,真人大高手……暫未得到相關線索。」

楊戈皺了皺眉頭,沒急著說話。

谷統的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

好一會兒後,才聽到楊戈說道:「繼續深挖,完善你所說那八人的信息,待秦掌柜他們抵達後,將他們的信息轉交給秦掌柜,讓他針對這八人制定抓捕計畫,優先逐個擊破、減少傷亡!」

此番隨他南下的人數雖多,但氣海級以上的高手,算上他也只有四人。

而他必須得留神防備著可能出現在的歸真巨擘,不能過早進場。

所以若不能逐個擊破,上右所恐怕會出現較大的傷亡。

那非楊戈本意。

谷統連忙道:「是!」

他的話音落下之後,立刻便有一名小旗官介面道:「東家,小的打聽到,客人自從去歲九月下旬,就開始大張旗鼓的替一些大商賈收地搶錢,至今年上半年,由明轉暗,串通各地地主、賭坊、當鋪、地下錢莊,收來的良田分散在了那些大商賈的族親旁支名下,近日被趕出城的貧苦人家,大都是近期被長風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家……」

楊戈的眼睛終於離開了手裡的書卷,看向說話的那名小旗官,一句一頓的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五月份三大糧商倒下之後,長風幫還在繼續收地搶錢?」

許是他的眼神太過陰戾,說話的小旗官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唾沫,小聲道:「表面上,是各地的地主、大戶和地痞流氓們在趁火打劫,但背後確有長風幫在出錢出力……北郊外邵伯鎮有富戶名謝富文,世代制漆、薄有家資,去歲臘月因饑饉抵水田八畝與北城金寶錢莊董大成,七月,謝福文籌得錢款前往金寶錢莊贖地不成,被董大成指使打手當街打死。」

「謝富文有胞弟謝富武,師從九江江湖門派『五虎斷魂刀』,得訊趕回揚州為兄報仇,持刀行兇殺金寶錢莊一十三人,凶威攝人,無有捕快衙役敢上前!」

「卻不想,謝富武沖城門之時,有高手現身阻攔,三棍打死謝富武,以馬匹拖屍巡遊江都,當眾揚言『這便是與他長風幫作對的下場』,圍觀者無不噤若寒蟬。」

「那名高手,就是長風幫副幫主柴立。」

這名小旗官是把說書的好手,一番前因後果,說得是詳略得當、抑揚頓挫,又不失懸念,引得在座的眾人都為之側目。

楊戈都被他給整笑了,沖他豎起一根大拇指:「嘿,你他娘的還真是個人才!」

小旗官羞赧的抱拳匿笑。

適時,一聲細微的響動傳入楊戈耳中。

他微微挑頭瞟了一眼頭頂上的瓦片,正要開口,便感知到了什麼,嘴邊的言語一變,沖方恪說道:「給他記一功,咱上右所就需要這樣的人才!」

入城不過半日,就能挖到這些料,並從中理出線頭來,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

方恪注意到楊戈的眼神變化,聞言提起茶壺給方才彙報的這名小旗官添了半碗茶:「再接再厲,莫要辜負了東家栽培!」

小旗官的眼神中綻放出驚喜的光芒,連忙抱拳道:「掌柜的放心,東家賞俺劉石匠臉面,俺肯定兜著!」

其餘小旗官也都羨慕的盯著劉石匠……

楊戈輕輕點了點桌面,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回正題:「繼續!」

「東家,小的打聽到……」

五名小旗官爭前恐後的將自己白日裡帶著麾下的人手收集的情報,彙報給楊戈。

有的著眼於長風幫的發家歷史,組織架構。

有的著眼於長風幫各路骨幹的老巢、行為習慣。

入城的時間雖短,但都有所獲。

谷統麾下這個排,就是當初路亭繡衣衛據點的老底子,也是楊戈花心思花得最多的一個排。

如今看來,他們也總算是沒有辜負楊戈那大半年點燈熬油的心血,各自都從楊戈當初教導的偵查方向里,琢磨出了一些自己的東西。

聽完他們的述說,楊戈對於長風幫也算是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認知。

長風幫,不愧是名義上的江左第一大幫派!

只江都一地,便有氣海境高手八人,骨幹打手八十餘,外圍的嘍啰更是多達七八百之數,人脈關係也是盤根錯節,下到周邊鄉鎮的地主鄉紳、上到府衙衛所,長風幫的招牌都暢通無阻。

某種意義上,長風幫在江左這片區域,比很多地方官府都有力!

要辦這樣的地頭蛇,必須要以絕對溢出的優勢力量,一招定勝負,萬不可與他們形成拉鋸戰!

拉鋸戰一起,輸的就必然是他們上右所!

待到谷統與一眾小旗官彙報完畢後,楊戈正待作總結,就聽到一旁的方恪開口道:「你們都說了?」

谷統與一眾小旗官齊齊點頭。

方恪提起茶壺給楊戈面前的茶碗蓄水,不緊不慢的道:「那就聽聽我……長風幫幫主熊鈞次女熊子衿,五月份時嫁於時任揚州同知、現任揚州知府楊玉廷楊大人之長子楊懷榮為平妻,揚州乃江南重鎮,歷任揚州知府皆是浙黨中堅,恰好現任吏部天官梁弈梁大人,便是江浙人氏,還曾是楊大人之座師。」

屋內一時寂靜。

谷統端著喝乾的茶碗喝了好一會兒,都沒想起放下來。

楊戈眯起雙眼,指著方恪笑道:「瞧瞧,啥叫正經的繡衣衛范兒!」

一眾小旗官如夢初醒,紛紛強笑著向方恪抱拳,口稱「慧眼如炬」、「明察秋毫」。

方恪壓手止住了一干手下的生硬馬屁聲,加重了語氣說道:「我說這些,不是要嚇唬你們,而是想告訴你們,此案不比其他案件,此地的府衙、府兵乃至衛所駐軍、鄱陽水師,非但不會是我們的助力,反倒有可能是我們的阻力,我等要想漂漂亮亮的辦了長風幫,必須小心行事、謹慎行事,三思而後行、謀定而後動!」

楊戈「嘖」了一聲,笑呵呵的重重一巴掌拍在方恪肩膀上:「擠兌誰呢?仔細你的皮!」

要不說這廝機靈呢,知道暗地裡勸不動他,就明著給他上眼藥。

方恪被他一巴掌拍得身軀一震,面容「唰」的一聲就憋得赤紅,好懸沒痛呼出聲。

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我跟你講厲害,你跟我講道理。

我跟你講道理,你跟我講武力。

太欺負人了!

好痛……

「行了,別裝可憐了,我心頭有數兒。」

楊戈收回手,笑呵呵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還是那句話,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能辦到哪裡辦到哪裡!」

一眾小旗官聞言齊齊鬆了一口氣道,一起端起水碗低呼:「東家英明!」

唯有方恪依然哭喪著臉,心頭低低吐槽道:『能辦到哪裡辦到哪裡?我看你是墳頭上撒花椒——麻鬼!』

楊戈放下水碗,揮手道:「沒事兒了就都回去歇著吧,明日秦掌柜他們就該到了,到時候他們在明,我們在暗,你們正好加大力度深挖情報,最遲後天動手,咱們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

眾人起身,齊齊向他行禮告退。

方恪磨磨蹭蹭的留到最後,還想再說點什麼,就見到楊戈揮手道:「有事兒明天再說!」

方恪只好揖手告退。

待到方恪拉上房門,楊戈才翻起一個乾淨的茶碗,倒上一碗茶,頭也不抬的說道:「咋的?還要我親自上去請你下來?」

「啪。」

一聲清脆的響動,窗戶從內向外打開,一道身穿杏黃色勁裝、頭戴小銀冠、足踏月白緞面靴的騷包身影,翻窗而入:「沒想到啊,你竟然真姓楊!」

楊戈見了來人,眼神中沒有絲毫異色。

方才他察覺屋頂上有人,正要出聲之時,就感知到了『蝕日劍氣』,這才沒點破。

反正他們商量的,又不是什麼不可對人言的家國大事……

而且楊天勝這人吧,蠢是蠢了點,但還是有幾分任俠之氣的。

他將茶碗推過去,笑吟吟的答道:「早就說『你這腦子狗見了都搖頭』,你還非不承認!」

楊天勝坐到桌前,驚嘆道:「誰能想到你這麼會玩呢?還真是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啊,小爺我想破頭,都沒想到你竟然會是繡衣衛的走狗!」

楊戈一把將茶碗拖過來:「你這嘴是剛吃過屎么?什麼叫走狗?你都幹了些什麼蠢事兒,我又幹了些什麼大事?你也好意思說我是走狗?」

楊天勝「嘁」了一聲,拽回茶碗端起來就要喝,臨入嘴之際,忽然又看向楊戈:「這水裡,不會有毒吧?」

楊戈挎著個批臉,無動於衷的回道:「有啊,見血封喉、穿腸爛肚的劇毒!」

楊天勝又「嘁」了一聲,端起茶碗就大口一飲而盡,舒坦著吐著氣:「可渴死小爺了,你們這幫走狗咋這麼能白話呢?」

楊戈攤開一隻手,一團氤氳的真氣徐徐從他掌心中浮起,如同老人盤完鐵膽一般,在他掌心中緩緩旋轉:「我再給你一個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我們是啥?」

楊天勝看著他的手掌心,眼神一下子就直了,嘴唇蠕動了許久,才吐出一句:「你們是官家的大人……大人總行了吧?」

楊戈收回真氣,笑吟吟的端起茶碗喝水:「算你識相!」

楊天勝放下水碗,腦袋歪來歪去的打量他,眼睛裡閃爍著清澈而愚蠢的光芒。

楊戈:「別看了,我也是剛剛突破……你也不快了嘛?」

楊天勝搖頭如撥浪鼓:「那不一樣,小爺多大、你多大啊?你怎麼能走小爺前邊呢?」

楊戈終於沒忍住翻起了死魚眼:「你要實在不會說話,就把嘴捐給有需要的人吧!」

他對江湖中人,其實是沒多少好感的。

但這麼個二哈式的人物,確實很難讓人生出惡感來。

楊天勝:「小爺說真的,你到底是怎麼突破的?」

楊戈看著他:「你先別管我是怎麼突破的,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楊天勝撓頭:「小爺本就在江淮一帶逍遙,前幾日收到消息,連環塢右護法『八臂羅漢』董平,欲破門離塢、自立門戶,這種熱鬧小爺怎麼能不去湊湊呢?」

「結果還沒到連環塢呢,就聽說有個使刀的繡衣衛狗…大官兒,十招打贏了連環塢六塢主『浪里白條』馬季長,一招『披霜拔露』,有抽刀斷水之威!」

「小爺當時一聽,就覺得可能是你小子,就追上來瞧瞧嘍……」

「嘿,沒曾想,還真是你小子!」

他彷彿想到了家中的老母豬下崽兒,樂得直拍桌。

楊戈撓頭,低低的吐槽道:「媽的,這都能讓你認出來?下回打架再也不喊招式了!」

楊天勝拍桌:「先不扯淡,小爺方才聽你們扯淡,你們這回南下,是沖著長風幫來的?」

楊戈:「昂,長風幫先前不是派人去路亭弄過我一回么?我怎麼著也得找回場子啊!」

楊天勝豎起一個大拇指:「尿性!人弄你一個、你弄人滿門,江湖上都說我們明教是魔教,小爺看你們繡衣衛才是吧?」

楊戈掰彎面前的大拇指:「熟歸熟,亂說我一樣告你誹謗啊!我弄長風幫,那只是為了復仇嗎?那是因為他們給三大糧商當走狗,欺壓良善、盤剝百姓!要沒這些臟爛事,我就算再氣,也不能弄他們滿門啊!」

楊天勝想了想,回道:「都說『官』字兒兩個口,旁人說這話,小爺打死都不信,但你張麻子說這話,小爺還是願意信你一二!」

楊戈提起茶壺,給他續上茶水:「我沒混過江湖,也不太懂江湖事,這長風幫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怎麼這麼大幫派,都沒個歸真巨擘鎮堂呢?」

「你當歸真巨擘是什麼?」

楊天勝回了他一記死魚眼:「婦人家的肚子么?說有就有?」

楊戈想了想,答道:「我尋思著,煉精化氣、返璞歸真也挺容易的啊,我都沒怎麼使勁兒,就成了……咋的,很難嗎?」

他這當然是在凡爾賽。

但偏偏楊天勝還真就吃他這一套,氣得咬牙切齒道:「你我若不是朋友,小爺真想打死你!」

楊戈掏了掏耳朵:「你要不要聽一聽,你都在說些什麼虎狼之詞?」

楊天勝無言以對。

他倆要不是朋友,他還真打不過楊戈……

楊戈熱情的一把摟過他的肩頭:「咋樣?咱冰火雙煞要不要重出江湖,再干他娘的一票?」

楊天勝翻著死魚眼使勁兒掰開他的手臂:「你真當小爺是地主家的傻兒子吶?」

楊戈:「你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