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一去不回

正文卷

第85章 一去不回

破曉,紫氣東來。

於船頭佇立徹夜的楊戈睜眼,縱身拔地而起,轉身面對濤濤大河。

「刀來!」

他高聲呼喊道。

於船頭守了他一整夜的方恪聞聲,拔出腰間牛尾刀,鉚足力氣射向半空中的楊戈。

楊戈伸手一把抓住牛尾刀,單手改雙手、高高揚起,深吸一口氣……

下一秒,他沖至最高點,身形開始下墜。

他借著下墜之勢猛然一刀劈出,面紅脖子粗的怒聲咆哮道:「破!」

牛尾刀落下,刀身之上暴漲出一道匹練般的雪白刀氣,長約四丈、寬達六尺,彷彿鯤鵬垂天之翼,會當擊水三千里!

「嘭!」

堪稱恐怖的刀氣逆流而上,將河面破開一道巨大的豁口。

剎那之間,大河翻湧,捲起千層浪,水沒岸堤。

「嘩啦啦……」

和船帆一樣高的浪花當頭拍下,將諸多船隻拍打得幾乎傾覆,連方恪這等還算習武有成的好手,都有種置身驚濤駭浪之中的顛簸之感。

而揮刀的楊戈,也被這一刀的磅礴反震力道推著,倒飛出七八丈,才終於落在水面上,穩住身形……

「咚。」

楊戈踏水回到座船上,目光獃滯的隨手將牛尾刀遞給迎上來的方恪:「不對啊,還是不對啊!」

他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裡不對,總感覺那一刀劈出去,有種拖泥帶水的感覺。

明明用的十分力,可劈出去之後,不知怎麼就只剩下六七分力了……

這決計不是他所觀想的那種洪流過境無堅不摧、無物不破的,剛烈、決絕一刀!

「這還不對?」

方恪人直愣愣的看了看河面上還未平復的波濤,再看了看自己手裡裂開的心肝百戶錯銀牛尾刀,整個人都麻了。

「刀客的事兒,你少管!」

楊戈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末了又問道:「令各連即刻清點人數,人齊了就開船!」

他沒心思管其他的,心頭盤桓著的那股呼之欲出、卻又怎麼都捕捉不到的強烈情緒,就跟便秘一樣,拉又拉不出來、憋又憋不回去,不上不下的就很難受。

連煉精化氣、返璞歸真的喜悅感,都被沖淡了許多。

當然,歸真這件事,在他這兒也的確算不上驚喜。

畢竟他是打練出內氣的那一刻起,就知曉自己必能煉精化氣……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他「百骸如玉、百脈俱通」的卓絕武道天賦加成,走到歸真境這一步,也算是消耗得差不多了。

不是說,這份兒卓絕天賦,往後就徹底沒用了。

即便是在歸真境,這份兒卓絕天賦,依然能令他凝練真氣更快、更精純。

只是這份卓絕天賦,再也不能支持他,繼續像練勁期和氣海境時那樣,一騎絕塵的甩開同境高手。

也無法再彌補,時間差所拉開的實力差距。

畢竟到了歸真境,大家都百脈俱通。

就算你楊戈的體魄更強健、經脈更堅韌、真氣反應速度更敏捷……那又能怎麼樣呢?

還能敵過人家數年如一日、數十年如一日的苦修?

這或許就和演員是一樣的。

有人從默默無聞的小群演做起,需要很多很多的努力和機會,才能讓許多人都知道他。

而有人一出道就自帶流量、自帶資本,不需要太多的努力和機會,就有許多人知道他。

可當他們都到達一定的高度之後,再往下拼,就只能拼自身的經歷和文化。

楊戈修成歸真境,就已經達到小宗師之體所能支撐他走到的最高境界。

再往後能修成什麼樣子,就得看他自己了。

這一點,楊戈心頭有數。

……

三日後。

「駕……」

數十騎沿著崎嶇的馬道,轉過一座大山,眼前豁然開朗。

就見一座於寧靜、滄桑的古老城池,於清晨的薄霧之中若隱若現……

「吁!」

楊戈勒住胯下駿馬,頂起頭上的斗笠遠眺著晨霧中的寧靜城池:「那就是揚州了吧?」

方恪持刀抱拳:「大人,那廂便是揚州治所江都府。」

楊戈頷首,感慨道:「總算是到了!」

古人出趟遠門,是真心麻煩啊。

擱另一個時空,小半個月時間都夠他從東半球到西半球浪一個來回了!

方恪抱刀樂呵呵的答道:「揚州那些官兒肯定想不到您會棄水路轉陸路,這會兒指定還在派人打探咱們的船隊到哪兒了呢……」

楊戈斜睨了他一眼,調侃道:「方百戶這拍馬屁的功夫,近來有些生疏啊,這麼生硬的馬屁都好意思拍?」

隨行的谷統等人鬨笑出聲,山包上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方恪不以為忤,自己也跟著「嘿嘿」的笑。

「好了,先說正事兒!」

楊戈抬起手,眾人立刻收了笑聲,垂首聽令。

「揚州乃至江南重鎮,裡邊的官都是些『久經沙場』的老油條,肯定不會不防著我們棄水路轉陸路。」

他緩聲道:「為避免過早暴露,影響後續行動,我們必須得分批入城,大傢伙兒都把兵刃藏好、馬匹留在城外,以班為單位分批入城,稍後我與方恪先進城,老谷你自行安排入城的批次,入城後分散打探有關長風幫的一切情報,入夜前集合匯總情報!」

說到這裡,他加重了語氣道:「寧可慢一些,也不可打草驚蛇!」

眾人齊聲領命。

……

半個時辰之後。

楊戈與方恪就排在了入城的人龍後邊。

他二人沒隱藏自己的佩刀,排隊入城倒是沒遇到什麼麻煩。

但二人還未入城,就見到一隊耀武揚威的兵丁,驅趕著一群破衣爛衫的窮苦人家,從城裡往城外走。

方恪激靈,不待楊戈吩咐,就用一口熟練的吳語和身邊排隊入城的百姓搭上了話。

楊戈聽著他嘰里呱啦的和人搭著話,也聽不懂他們在聊什麼,只能盯著那些被兵丁驅趕著出城的窮苦人看。

就見那些窮苦人里,好多都是妻兒老母一大家子,大都瘦的沒個人形,許多人的頭上還插著稻草……

他們或抱著破破爛爛的鋪蓋卷、或推著堆滿了老舊傢具的獨輪車,走一路、哭一路。

「嗚嗚嗚」的悲泣聲,就像寒冬臘月間的夜風呼嘯聲,聽得人心頭髮慌。

不一會兒,方恪就結束了答話。

楊戈迫不及待的一把攥住他的衣領將他拽過來:「怎麼一回事兒?」

方恪低垂著腦袋,低聲道:「他們也不說清楚,只知道,官府從五六天之前,就開始大規模的驅趕城裡乞討、賣兒賣女的窮苦人家……」

楊戈愣了愣,不可置信的道:「沖我?」

方恪不敢看他的眼睛:「若近期無有其他上差抵達江都的話……應當就是沖您。」

楊戈氣笑了,強忍著怒意低低的罵道:「我他媽又不是欽差,他們防我幹嘛?我還能一刀一個把他們全宰了?」

方恪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好教您知曉,咱們繡衣衛通常極少如此大張旗鼓的穿州過省,如此穿州過省,必為大案……」

楊戈使勁兒撓了撓額角,暴躁的罵道:「別他媽什麼髒水都往我頭上潑,是他們屁股有屎、做賊心虛!關我屁事!」

方恪連忙應和道:「是是是,是他們屁股有屎、是他們做賊心虛,和您半個銅錢的干係都沒有,您可千萬別啥事兒都往自個兒頭上攬!」

這一番話,他說得格外的誠懇。

也說得格外的心驚肉跳。

有時候,他都埋怨自己……吃飽了撐的,知道那麼多幹嘛?

楊戈使勁撓頭,撓得好幾日沒洗的腦殼頭皮屑跟雪片一樣亂飛。

但最終,他也只能暴躁的低聲罵上一句「草泥馬」。

此時此刻,他竟也有了和雷橫一樣的感悟:這大魏,是真他娘爛到骨子了啊……

方恪不敢順著他的話往下接,只能推著他往城門洞子里走:「咱先進城、先進城,找個能吃飯的地兒,邊吃邊說。」

二人進了城,很快便尋了個能吃飯的地兒落下。

只可惜。

揚州的飯菜難吃。

這口惡氣更難吃。

楊戈強忍著煩躁吃了幾口菜後,便忍不住一巴掌將筷子拍在了桌上,拍得碗筷亂飛:「去他媽的,這都是什麼破地方!」

他的話,引得周遭食客紛紛對他怒目而視,還有幾個穿著綾羅綢緞衣裳的富家子弟,面色不善的擼著袖子就站了起來。

方恪見狀,抄起倚在身旁的長刀,站了起來亮了一個拔刀的姿勢。

怒目而視的,瞬間收回了憤怒的眼光。

擼起袖子的,也順勢划起拳:「五魁首啊……」

楊戈看著他們,忽然醒悟:就這點血性,卻也配得上他們所經受的苦難。

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果真有一定的道理。

他忽然就不氣了,面無表情的重新抽出一雙筷子,繼續撿著能吃的飯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先按照原計畫行事。」

他邊吃邊輕聲吩咐道:「若有變化,再作計較。」

方恪鬆了一口氣,端起飯碗大口大口的往嘴裡扒拉飯菜。

楊戈見他一點都不挑嘴的模樣,忽然想起一事來:「先前大東家來這邊辦事,最後是如何處理的?」

方恪的筷子一頓,嘴裡含著飯菜,不知所措的看著他。

楊戈納悶道:「問伱話呢!」

方恪苦著臉,含含糊糊的答道:「幹了一批、打了一批、扶持了一批。」

楊戈服氣的挑起一根大拇指:「高明!」

方恪抻著脖子咽了嘴裡的飯菜,低聲道:「那回和咱這回兒,可不一樣,那回大東家可是拿著賬本過來的,無論怎麼辦,家裡都會給他兜底,咱這回兒……可沒賬本啊!」

楊戈:「盡本分而已,要什麼賬本?再說了,不應該是我們給上邊送賬本嗎?」

「不一樣、不一樣!」

方恪搖頭如撥浪鼓:「小事當然是咱們自己看著處理,完事兒了再把賬本送上去,這種大事,上邊不發話,咱們可萬萬不能亂輕舉妄動……辦好了咱們沒功,辦砸了咱們可就成交代了!」

楊戈撿起一片綠葉菜送入口裡,加重了語氣說道:「咱們只管盡本分、只管交賬本,至於結果如何,家裡邊自己作決定!」

方恪還是搖頭:「您就聽咱一回吧,這裡可不只是您看的這麼簡單,很多做大生意的大商賈老家都在這裡,這裡的生意也是很多大商賈的錢袋子,咱們要強出頭,他們絕對會齊心協力按死咱弟兄!」

聽著這似曾相識的言語,楊戈忍不住笑了笑,緩聲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著急,聽我問你兩個問題。」

方恪:「咱聽著吶,您儘管說!」

楊戈放下筷子,不緊不慢的問道:「第一個問題,這筆買賣比之先前那筆買賣,孰輕孰重?」

方恪愣了愣,老老實實的點頭道:「那肯定是先前那一筆更重!」

楊戈:「那為何上一筆買賣,他們都沒能按死我?是他們不想嗎?」

方恪不得不承認:「上一回的確是您技高一籌……可俗話說得好,久走夜路必撞鬼,您不能回回都拿身家性命去搏啊!」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

楊戈慢慢抱起兩條胳膊,認真的問道:「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境界嗎?」

方恪愣愣的點頭:「知道啊,您現在是真人啊!」

「真人?」

楊戈第一回聽到這個稱呼,覺得很有趣,又很貼切:「那你知道,我先前是什麼境界嗎?」

方恪繼續點頭:「知道啊,氣海境啊!」

楊戈笑了笑:「是啊,我氣海的時候受他們這口腌臢氣,我真人了還受他們這口腌臢氣,那我不是白真人了?」

他並不是要做什麼裱糊匠,他對趙家人又沒什麼特殊的感情。

他依然只是想做他能做的、力所能及的,讓自己心頭乾淨一些。

也是在此時此刻,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從洪峰過境中悟出的那一刀,始終缺了點什麼。

原來,他並不是真正的無所畏懼,也沒有洪峰過境的那股子無堅不摧、一去不回的剛烈決絕之氣!

既然有畏懼。

那就打破畏懼!

既然有恐懼。

那就戰勝恐懼!

『那一刀,就叫一去不回吧!』

楊戈在心頭自言自語道:『反正,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