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少時聞景

正文卷

管家第一次見到聞景,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他意外地接到了七年前被自己送出國的Katherine的電話。電話里的女人的聲音虛弱而無力,小心翼翼地懇求他來見自己一面。

或許是七年前的所為終究讓他心有不安,也或許是電話里被時間消磨掉了所有傲氣的女人喚起了他的憐憫,管家最終還是答應了對方。

向聞家告了假,他便拿著對方告訴自己的地址,孤身一人遠渡重洋,來到了A國。

坐上的士,管家給司機報了地址。

司機聽了之後驚疑地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在仔仔細細確定後座坐著的傢伙確實穿著一身高級定製的西服之後,的士司機忍不住問:「您這樣一位紳士,難不成是要去那種地方辦差?」

「那種地方」這個顯然有特殊含義的稱謂讓管家心裡一凜。

等到接近目的地,看著那滿眼的集裝箱、破舊磚樓上密集得讓人不適的矮窗,和那些衣不蔽體的多為黑人的小孩兒,管家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不是沒想過Katherine會生活得有些落魄,但他確實不曾意料到,對方竟然已經落魄到住進了貧民窟里。

的士停在了管家給的地址標識的位置。

管家臨下車前,的士司機還玩笑說:「還好是在這個街區交界位置,不然再往裡一些,就這個連便利店都不肯入駐的地方,我還真不敢送您進去。」

管家沉默了下,推開車門的手也停住。「這裡很亂嗎?」

「……」司機神色莫名地轉回來打量了他兩眼,然後笑笑,又轉回去,「哪裡只是是亂?您這樣的衣著打扮,走在這裡面可得小心些。」

「謝謝。」

管家沒再多說,下了車。

他有些發愁自己該怎麼找到Katherine小姐。

之前對方給他打電話,用的似乎是公用電話啊,回撥過去不知道能不能……

沒等管家想完,他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下悶悶的響聲。

類似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管家轉頭看了過去。

只見一個身量還不及他腰高的男孩兒低著頭走了過來。

管家抬了抬眼,看見男孩兒身後是一輛看起來廢棄已久的破爛轎車。而之前傳來的聲音,似乎就是男孩兒從車上跳到地面帶起來的輕微震動。

管家像是想到了什麼,目光又連忙落回男孩兒的身上。

跟這一路行經的那些孩子一樣,男孩兒看起來衣衫襤褸,褲子上也有幾個破洞。

頭髮是亞麻色的,還帶著微卷。而從露在外面的皮膚來看,男孩兒似乎更像是個白人,只是身形比其他白人小孩兒瘦弱了些。

貧民窟里的白人可不多見。

管家心裡那種預感越來越強。

他幾乎忍不住朝著男孩兒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此時,男孩兒也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來找Katherine的嗎?」

童聲稚嫩之外,帶著一絲沉悶的低啞。

說話的同時,男孩兒抬起頭來。

「……」

管家的瞳孔猛地一縮。

過了幾秒,他才忍不住搖頭慨嘆。

——血緣真的是一種神奇的東西。

眼前這個男孩兒,除了那雙湛藍的眼瞳之外,五官輪廓與聞家現在的當家人聞嵩幾乎是一模一樣。

如果一定要說出些區別,大概就是混血血統讓男孩兒的膚色格外白皙了幾分;且儘管年紀不大,五官也已初露深邃。

似乎是不耐煩於管家的沉默,他視線里的男孩兒微微皺起眉。

……這個表情,跟聞嵩就更像了。

管家心裡嘆了口氣,面上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

他提了提西裝褲腿,半蹲下身,伸手就要去摸男孩兒的發頂——

「你叫聞景,對不對?」

男孩兒沒有回應他的話,且在管家手落下來的一瞬間就本能地往旁邊側邁開了一步。

等站穩身,那雙湛藍的瞳子里露出一絲冰冷的警惕情緒。

管家簡直沒法想像,這是個六七歲的孩子的眼神。

——從那裡面,他看不出絲毫同齡孩子會有的天真。

只有築成冰牆一般的防備。

這樣對視了幾秒,大概是確定管家沒有什麼惡意之後,男孩兒才點了點頭。

「你認識我?」

管家嘆氣,「這個名字還是我給你取得……只不過那時不確定你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取名這樣親近的事情並沒有融化半點男孩兒眼底的冰冷。

他只是又看了管家一眼,似乎要記住對方的長相。然後他轉過身,往一條小巷走去。

「我帶你去見Katherine。」

看得出男孩兒對自己仍有防備,管家沒說什麼,嘆了聲氣跟上去。

走進去沒多遠,管家就感覺到了「麻煩」。

——

三個流里流氣的黑人少年正圍著根電線杆子抽著劣質的煙。

不經意瞥見了一身西裝革履的管家,其中一個眼睛一亮。他拉了拉眯著眼享受吞雲吐霧的夥伴,然後示意了一下管家的方向。

管家步伐稍緩下來,皺起了眉。

貧民窟里的少年儘管只有十幾歲,但往往都是打慣了架也搶慣了東西的……三個一起上,都針對他的話倒不難解決,但要是分出一個去奔著男孩兒……

沒等管家想好對策,最先發現他的那個已經要走過來了。

只是在那人剛邁出第一步去的時候,他的同夥拉了他一把。

被拉的不解地轉回頭,拉人那個下巴抬了抬。

卻是示意了下走在管家前面的男孩兒。

管家心裡一緊。

就在他準備直接把男孩兒拎到身後護住的時候,卻見那三個人對視了幾眼,其中兩個硬拉著最先動作的那個,轉了回去。

管家愣了下。

他好像從那兩人的表情里……看出了一絲避諱的情緒?

可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怎麼會避諱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儘管疑惑,但管家還是加快了步伐走過去。

大約離開那根電線杆子三四米的時候,管家聽見身後傳來了壓低的聲音。

「那小孩兒誰?他老子來頭很硬么?」

「……那就是只狼崽子,你以後見了離他遠點。」

「一個六七歲的小孩??你們沒毛病吧。」

「你別看他小,那崽子打起架來不要命的……老K那小半個手掌,就是被他咬掉的。」

「艹,原來是他……這是人還是狼啊……」

後面的交談聲漸漸遠了,直到徹底消失在管家的耳邊。

聽完了這一切,他卻忍不住目光微慟地看向前面男孩兒單薄而瘦削的肩。

他實在無法想像,這幾年裡這個孩子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

或許當初……真是他選錯了嗎?

之後一路沉默,兩人走過坑窪泥濘的小巷,到了一個門檐低矮彷彿隨時要傾塌的磚樓前。

走在前面的男孩兒推開破舊的鐵門,邁腿進去。

樓道里黑黢黢的,遠處搖著把昏黃的燈。

撲面而來的,是潮濕發霉的古怪味道。

男孩兒步伐未停,熟練地繞過黑暗裡的障礙物,走上左手邊的樓梯。

管家跟上去。木製的樓梯被他踩得吱喲喲地響。

若不是樓里時不時傳來各種低雜的謾罵聲,管家大概都要懷疑自己是誤入了什麼鬼片的拍攝現場。

這樣走了大約兩層樓,前面的男孩兒停了下來。

他推開了右手邊一扇鐵門。

於是在黑暗裡吱喲作響的木質樓梯之後,管家踏上了凌空嵌在這「危樓」外牆上的金屬長梯。

看著那梯子上不知長了多少年的銹斑,老管家深切地懷疑了一下這東西會不會載著自己壽終正寢地掉下樓去。

似乎是從他的遲疑里猜到了原因,始終一言不發走在前面的男孩兒停住了腳步。

他站在幾階凌空的金屬台階上轉回頭,居高臨下近乎睥睨地看著管家。

管家敢發誓,他在這個只有六七歲大的孩子的眼底,瞧見了一絲冷諷的笑色:

「這裡只有兩層樓高,掉下去也摔不死。」

「……」

管家最終還是跟著男孩兒,進了樓梯頭上那個幾乎低矮狹窄到無法稱為房間的地方。

佔據了這方空間的三分之二的位置,一張破敗的床橫在那裡。

床上躺著個面色慘白的女人。

如果不是這張瘦到脫形的臉還勉強能看出過去的些許痕迹,管家幾乎不敢認這是那個七年前還風華正茂美艷動人的Katherine。

「……媽媽,他來了。」

不同於一路上偶爾開口都稱得上冰冷的語氣,此時站在床前的男孩兒聲音壓得微低,帶著一種乖順的情緒。

「……小景。」

過了一會兒,女人才像是從昏睡里漸漸醒來。

她疲憊地看了男孩兒一眼,「你出去吧,我有話跟他說。」

儘管帶著遲疑的不情願,但男孩兒還是點了點頭。

「好。」

他轉過身,繞過管家出了門。

房門沒有合上,管家聽見男孩兒踩著金屬長梯下樓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直到徹底消逝。

他嘆了口氣,眼神複雜地看著床上的女人。

「Katherine……你這是何必?」

病床上的女人的呼吸聲沉重了幾分,帶著彷彿風灌過朽木的垂老破敗。

過了幾秒,管家聽見她發出一聲費力的嘶啞的笑。

「他仍舊不知道小景還活著,是嗎?」

「……」

管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你這樣,對他、對你自己——還有最無辜的小景——這對誰都不公平。」他走過去,聲音沉痛,「我已經後悔了……七年前,我就不該替你隱瞞小景的存在。」

出乎管家意料的,病床上那個驕傲的女人並沒有反駁自己的話。

她只睜大了自己空洞的藍色眼瞳,定定地望著昏暗而模糊的天花板。

「是啊……」

「是我害了小景。」

管家眼角一跳,忍不住眼神複雜地看向床上的女人。

「那你——」

「可我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你知道的。」Katherine慘然地笑了笑,「我替他決定了他出生之後的方向,也就沒打算替他改過。」

「你終究還是不肯讓他回聞家?」

「……聞嵩既然以為我當初已經把孩子打掉了,那就永遠都不要知道小景的存在了。」

Katherine慢慢合上眼。

「反正,他也不差這一個兒子,不是嗎?」

「但小景只有這一個父親!」

管家終於忍不住,語氣激動起來,「Katherine,就算你再自私——小景是你的兒子,你怎麼忍心他生活在這樣一個……」

管家的話沒有說下去。

「所以,我這不是求你來了嗎?」

「你什麼意思?」

「……」

床上的女人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她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像是要把這副孱弱到只剩了一把骨頭的身體里所有的情緒都吐出來一樣。

然後她睜開眼,轉過頭看向管家。

女人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笑。

嫵媚驚艷,彷彿還是當年那個讓聞嵩都能失了理智的美人。

失了血色的唇輕輕開合,她平靜而心安地說。

「我活不過幾天了。」

「——!」

*

管家把Katherine送進了M城最好的醫院里。

可即便躺在ICU內,插了一身的管子,那個風華不再的女人仍舊只能苟延殘喘而已。

管家站在ICU外,看著裡面病床上那個在這光下愈發瘦脫了人形的女人,只覺得滿心荒涼而悵然。

昔年那個美得讓所有人都驚艷的女人,最終還是因為自己那一心的傲氣,折損成了如今的模樣。

如果聞嵩在……

管家還未想完,耳邊突然有個聲音響起來——

「我媽媽……還有多長時間?」

管家驚覺轉頭,才發現男孩兒不知何時竟沒讓他有絲毫察覺地站到了他的旁邊。

那張五官精緻的小臉上沒什麼表情,而繼承自病房裡的女人那兒的湛藍瞳子清澈如湖,那樣直直望來的時候,沒人能說得出口謊言。

只是相較於這個孩子的年齡,他的早慧讓管家不由自主地心疼。

他攥了攥拳,蹲下身,抬起手扶住了男孩兒的肩。

這一次男孩兒沒有拒絕也沒躲開,只是緊緊地盯著管家。血色有些淡的唇緊緊地抿著,透出他的一絲不安。

管家勉強撐起一個安撫的笑容來。

「這裡的醫院設備先進,能讓Katherine小姐——」

他的話音未落,房間里突然發出醫療機械的報警聲。

沒一會兒,主治醫身後跟著幾個護士快步跑了過來,神色匆匆地進了裡面。

透過厚厚的防菌窗,管家能夠清晰地看見病床上的女人痛苦到近乎猙獰的表情。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孩子。

只是那個男孩兒超乎他想像的堅毅。

在緊緊地盯了裡面很久之後,男孩兒問:「我是不是不能進?」

「……是。」管家低聲說。

「那你能幫我給她帶一句話嗎?」

「好。你想跟媽媽說什麼?」

「……」

男孩兒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口。

過了許久他轉開頭。

「請你告訴她,如果真的受不了的話,就算了吧。」

「我一個人……也會努力活著的。」

說完,男孩兒沒有給管家反應的時間,拔腳跑了出去。

「……」

身後的管家看著男孩兒消失在長廊盡頭的背影,久久地沉默下去。

直到幾分鐘後,額頭見了汗的主治醫走了出來。

他到管家面前跟管家簡單說了幾句。

管家點點頭:「我知道了。」

「這個情況,該怎麼選擇,還是要看家屬的意見。」

「……家屬的意見我已經問過了。她現在意識清醒嗎?」

「暫時是清醒的。」

「那我能進去跟她說幾句話嗎?」

「嗯……可以,不過時間一定要盡量短。」

「好。」

在醫護人員的幫助下,管家穿上了防護服,進到了病房內。

他把男孩兒告訴他的話,轉達給了病床上的女人。

話出口的時候,管家在女人黯淡的瞳眸里看見了釋然的情緒。

「他……原來是……知道的啊……」

管家不忍心地低下頭。

然後他便見,女人費力地伸出枯槁的手,拉住了他的。

「能——不能……」

管家反握回去,沉重地點頭。

「我會照顧好他的。」

「……」

女人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

兩周后。

Katherine在M城最大的墓園裡下葬。

在這個城市裡,她早已沒有什麼旁的親人朋友了。

等禱告的牧師離開,這方墓碑前,只剩下穿著黑色禮服的一大一小兩個人。

管家目光沉哀地看著蹲跪在墓碑前的男孩兒。

男孩兒一如管家想像中的堅毅。

這種堅毅甚至決然到一種近乎冷情的地步——他沒有半點像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脆弱和慟哭。

從頭到尾,他都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場葬禮的行進。

只是等所有人都離開後,男孩兒就像座雕塑似的,盯著那墓碑怎麼也不肯離開。

管家有些看不懂這個才六七歲的孩子。

他的所有情緒埋得想海面下的冰山一樣,深沉難見,捉摸不透。

當晚,管家帶男孩兒回貧民窟整理Katherine小姐的遺物。

那個逼仄的小房間里,所有私人物品整理之後,也不過裝了一隻紙箱。

甚至還沒有裝滿。

管家本想讓隨行的人幫忙搬,但男孩兒卻執意不肯。

他用他瘦弱的手臂緊緊地抱著那隻箱子。

像是抱著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點溫度。

只是在最後離開時,原本一直還算順遂聽話的男孩兒卻讓人犯了難。

——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關合的鐵門前,死死地盯著門。

任管家如何喚他,他都不肯離開。

管家無奈。

揮退了隨從,他陪男孩一起站在這危險的鐵鏽樓梯上。

這一站,兩人就站了一晚上。

直到半夜,被雲遮蔽了星光的天空漸漸落下雨來。

管家輕聲勸:

「走吧。……別濕髒了她的東西。」

聽到這句話,男孩兒終於有了反應。

他動了動已經麻木到全無知覺的身體,側過頭去看管家。

那張精緻而沒有表情的臉上,男孩兒薄薄的嘴唇顫慄了下。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像是從眼角落下的淚。

他低下頭去。

「從今天起,就只有我一個人了嗎……」

「……」

管家心裡像是被什麼重物猛地敲了一下。

他目光大慟。

這是這個男孩兒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一個孩子原本該有的脆弱。

也是最後一次。

一個月後,管家通過老友為男孩兒找到了一位養父,他自己回了國。

聞嵩問起時,他也只說是去國外度假散心。

當時的管家想不到的是,六年後他就會再一次見到男孩兒。

他更想不到的是——

六年後的男孩兒,已經完全成為了另一種人。

聞景的存在,在他十三歲那年,到底還是被聞嵩知道了。

當家人暴跳如雷,整個聞家都不得安生。

當初全力為Katherine隱瞞的管家更是首當其衝——若不是念著管家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情分,當時初聞消息的聞嵩大概真氣得恨不能活撕了管家。

Katherine心高氣傲,沒有明媒正娶便不肯留那孩子——這是當初管家親口告訴他的。

得知孩子被打掉,聞嵩那時也氣瘋了,更是對Katherine徹底死了心,直接讓管家把對方送出了國。

十幾年不聞不問,而今,竟然有人拿著那個孩子的照片上了門。

自己的親生骨肉在外淪落十幾年,照片里男孩兒衣衫襤褸的模樣幾乎讓聞嵩在一瞬間眼睛就漲滿了血絲。

即便還沒做親子鑒定——這個孩子融合了他和Katherine所有優點的樣貌也讓他無比篤定:這正是十三年前他就以為已經死掉了的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不管你們花多少人力物力財力——」聞嵩把照片狠狠地摔在桌上,通紅的眼睛瞪著眾人,「把、他、給、我、帶、回、來!」

聞家上下幾乎是傾巢而動。

聞嵩的二子三子儘管心裡未必情願多這麼個弟弟,但聞嵩全權在握,他們半點小心思都不敢動——兩個人找得比誰都勤快,爭先恐後地想通過先尋著這個弟弟以便討父親的歡心。

但最終,還是管家帶的人先找到了聞景。

一找到人,領隊的人就頭疼地給管家打電話——

「我們不敢傷小少爺,根本就制不住他。」

管家剛從調查來的資料里得知四年前聞景的養父就去世的消息,這幾年裡那個孩子多遭的罪讓他也罕見地夾了怒氣。

「你們那麼多受過專業訓練的成年人,制不住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孩子!?是你們太廢物,還是當我傻子?!」

領隊的人一噎,心裡跟吃了黃連似的苦,「管家,小少爺那哪是個普通孩子啊?——這要是正面一對一,隊里恐怕都未必找得到能穩勝他的;更何況他還滑溜得很,不上傢伙我們根本就連他衣角都摸不著!」

沒等管家說話,領隊又壓低了聲:「管家,小少爺絕對受過這方面的專業特訓。」

管家聽得心裡一凜。

這種格鬥相關的訓練要吃多少非人的苦,他沒經歷過也大約猜得到,聞景怎麼會……

顧不得多想,管家皺起眉。

「你們再拖一拖他,我這就到了。」

領隊的人一聽,發愁,「這拖不住的話……」

管家嘆了口氣,「那你就告訴他,是我要見見他。」

領隊的人心裡嘀咕著「這能管用嗎」,但也只能應下,死馬當活馬醫了。

令他意外的是,好不容易在又折損了幾個戰鬥力的情況下近了身,在聽到他的話之後,那個眼神凶戾的少年竟然真的摔出了他手邊的人後就停了動作。

「聞家的……管家?」

少年的聲音微啞,還帶著變聲期的低沉。

他抬眼緩慢地打量了領隊的人。

那人只覺得跟刀子在身上颳了一遍似的。他甚至忍不住想——以他們這位「小少爺」的冷鶩脾性,得是打多少生死關頭走過才能練出來的呢?

「跟六年前的,是同一個嗎?」

「……啊?」領隊的人沒反應過來。

直到少年又要有所動作,他才驀地回神,連聲說:「對對對,是同一個、是同一個,聞家這位管家做了幾十年了,沒換過的!」

「好。」

少年收手,眉微擰著。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沉默幾秒後,他又抬起頭看向領隊的人。

湛藍的瞳子在光下漂亮得剔透,卻反起寒芒:

「你如果敢騙我,別人我不管——你死定了。」

領隊的人心裡叫苦,面上只得小心賠著笑。

所幸沒等上太久,管家的車就火急火燎地到了。

車一停,後座的人就直接推開門走下來,大步向著領隊人給的坐標走來。

穿過領隊的人手底下神色警惕的大漢們,管家氣息有些急促地停下了腳,看向站在中間的少年。

「……小景?」

少年眼神一閃。

這一瞬間,太多太多複雜的情緒從他的心裡眼裡浮掠過去。

Katherine去世後兩年多,養父就也因為職業意外而死。

唯獨他教給自己的那些生存技能還在。就是靠著這些,他一個人摸爬滾打地、幾次和死亡擦肩而過地活了下來。

經歷了太多人性冷漠和欺騙背叛,本該還稚嫩的那顆心早就結上了厚厚的繭。

他已經難以全然信任任何人了。

所以即便面對著神色有些激動的管家,聞景的反應仍舊只能說是比方才少了一絲淡漠。

他撩起眼皮來看著對方,「你找我?」

管家點頭,他目光只努力地打量著少年,甚至意識還沒反應過對方的漠然態度來。

少年眉尾一揚,目露涼意:「——有事?」

不等管家說話,他又開口:「Katherine小姐最後走得安詳,我承你的恩情,可以為你做三件事。」

管家一愣,下意識地抬起頭。

對上少年眼神寒極的瞳眸,他才反應過來——

這個少年,已經再也不是那個雨夜裡抱著箱子低垂著頭的男孩兒。

他的身上,像是有一種跟人性和溫度相關的東西,被完全剝離了。

管家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掐住似的,他無比愧疚,下意識地避開了少年鋒銳的目光。

「小景……我是按照你父親的吩咐,來接你回家的。」

「……」

空氣沉寂了片刻。

而後少年緩慢地眨了下眼,像是從剛剛的話里抽回了神智。

那張五官精緻輪廓凌厲的臉上,薄薄的唇輕勾了下。他露出一個淡到幾乎可以忽略的笑:

「『父親』?」

「我怎麼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有過『父親』了?」

少年的聲音放得很輕,那張因年齡尚還顯得精緻的臉上露出的笑容近乎艶麗。

只可惜在場每個人只覺得冷。

他們沒見過有人能笑得這麼叫人……不寒而慄。而這人甚至在旁人眼裡可能還只是個孩子。

「小景,當初Katherine小姐那件事,老爺子——」

「別把Katherine小姐和他一起提,」面上笑容緩緩收斂,少年眼神冰冷,「我只覺得噁心。」

「老爺子他……當初Katherine小姐出國,確實是他的錯,但他那時候不知道你還安然無恙,他只是以為Katherine小姐已經——」

「我不問原因,只看結果。」

少年冷聲說。

他拉提手臂,摸向後腰,抽出把匕首來,在指掌間轉了半圈,攥緊。

「剛剛你們手下留情,我也一樣。——現在我聽完了,要走了,誰如果再敢攔我,別怪我讓他見紅。」

說完,少年也不等眾人反應,直接轉身向著早就觀望好的人力最為薄弱的一點走去。

被他的目光觸及,那一點位置的兩個人心裡叫苦不迭。

他們下意識地看向管家。

站在原地的管家愣了好幾秒,才心裡幽幽一嘆。

然後他開口:

「你不是答應,可以為我做三件事嗎?」

「……」

少年的步伐戛然一停。

他沒回身,眉心卻擰了起來。

顯然他已經猜到,管家要讓他做什麼了。

而也確實不出他所料,管家看著他的背影,說:「第一件事,我請小少爺跟我回聞家。」

聞景擰過上身,冷冷地看著管家。

管家臉上露出一點和善的笑容。

「剛說出的話,您就要食言嗎,小少爺?」

「……」

*

聞景回聞家的那天,家裡所有人都被老爺子一個電話拎了回來。

包括常年在外出差打理家族生意的長房都沒能例外。

一家人心思各異,但坐在主位上的聞嵩都難得露了點緊張的苗頭,其他人就更不敢態度隨便。

沒一會兒,家裡傭人接了電話,跑到老爺子耳邊說了什麼。

其他人還沒反應,老爺子就突然站起身往外走。

二房三房兩家人一愣,三子聞少嶺臉色有點微妙,「父親,弟弟回家拜望您是應該的,您用不著——」

老爺子卻理都沒理他,徑直往外走。

其他人哪還敢耽擱,紛紛面色各異地對視了眼,也都趕緊起身跟出去了。

也趕了巧。

載著聞景和老管家的車停在主樓外面的時候,聞家眾人正從台階上下來。

久候的傭人上前拉開車門,穿著襯衫長褲,亞麻色碎發藍瞳的混血少年走下車來。

視線一觸即那張面龐,所有人都愣了下。

他們下意識地看向聞嵩。

——實在是太像了。

面前的少年,跟聞嵩年輕時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只除去那雙湛藍得像冰一樣的眼瞳。

看見聞景,從來都神色威冷的聞嵩也板不住臉了。

他下意識地上前兩步,嘴唇翕動:「你……你就是聞景?」

「……」

少年沒說話,像是不沾染半點煙火氣的眸子緩慢地掃略了眾人一遍。

最終,他的目光停在聞嵩的身上。

這就是他身體里另一半血的來源啊。

少年薄唇微扯起個嘲諷的笑容。

他向後退了一步,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然後才看向同樣下了車來的管家。

「答應你的第一件事,我已經做到了。」

他連理都沒有理會聞嵩。

這反應讓聞家眾人面色微變。聞少嶺按捺不住脾氣,強笑著走出來。

「你就是小景弟弟吧?我是你三哥,聞少嶺,你以後——」

沒等他說完,少年冰冷的目光橫了過來。

聞少嶺臉上笑容僵住,腳下本能地停住了。

——

實在是那眼神太凶也太陰鶩,不像是在看血肉至親,更像是在看即將被自己手刃的仇敵。

「我不喜歡有人離我太近。」

少年緩緩開口,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聞少嶺,似乎成了只盯上了獵物的狼——只等對方稍有動作,他就會撲出去撕開對方的喉嚨一樣。

「……」

聞少嶺只感覺臉上好像被人狠狠地抽了幾巴掌似的,回過神來火辣辣地紅。

他看著少年有些目光不善,但被那眼神一懾,倒真是駭得不敢再上前了。

「少嶺,回來。」

聞嵩終於平靜下來,冷聲喝了聞少嶺一句。

「……是 ,父親。」

聞少嶺再心有不甘,此時聞嵩發話,他也不敢違背。聞少嶺陰森森地看了聞景一眼,轉身回到自己最初站著的位置。

旁邊就是他的二哥聞少峰,也一貫是家裡與他爭父親寵而鬧得最凶的兄弟。

聞少峰見聞少嶺這個一貫圓滑得叫他牙根痒痒的三弟灰頭土臉地回來,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去。

他冷笑了下,把聲音壓到最低——

「難得啊,三弟,竟然還能有人叫你一點都不給你面子……我看今後,聞家裡你再不是最小的那個,想藉著幺子的名義跟父親討些什麼,就難辦了吧?」

「……」聞少嶺氣急敗壞地瞪了聞少峰一眼,但最終還是沒說什麼,狠狠地扭過頭去。

而另一邊,聞嵩定定地看著這個與自己年輕時五官神似的小兒子,又沉默了很久後才嘆了聲。

「我知道你怨我。我會盡我所能地補償你。」

從看了他一眼之後就再也沒落過注意力來的少年,聽了這話終於有所反應。

他撩起眼皮不輕不重地瞥了聞嵩一眼。

「——可我不需要。」

不等聞嵩再開口,少年就又補上一句,「我不想和你、」他目光橫掃過聞嵩身後眾人,「和你們——有任何牽扯。」

「……」

這話讓包括聞嵩在內的聞家眾人都變了臉色。

最後還是站在轎車邊的管家眼見局勢微妙,連忙上前。

「小少爺舟車勞頓,有些累了,還是先讓他回房間休息吧?」

聞嵩接了這個台階,應了一聲。

而原本準備開口的少年,也在看見站在自己前面的管家往身後伸了兩根手指時,咽回了要出口的話。

少頃之後,傭人從一早收拾好的房間里離開。

房門合上,少年冷眸看向管家:

「說吧,第二件事是什麼。」

「三、年?」

幾乎要咬碎的字音擲出來時,少年的眼神兇狠。

他氣極反笑,「就一件事,你讓我在聞家待三年?」

管家搖了搖頭。

他臉上的笑容甚至稱得上和善:「不是隨隨便便待三年就可以了,是希望小少爺你儘可能聽話地在聞家住三年。」

「……」

一聽這話,少年簡直像是只炸起渾身長毛的狼,目光冰冷又危險地盯著老管家。

「這是你答應我的條件,你不會又想食言吧?」

「……你怎麼不幹脆讓我死在聞家?」

管家嘆了口氣。

他知道一直這樣敵對狀態的話,這個定時炸彈遲早都是要炸的。

於是他放緩了語氣,認真地看著聞景:「因為我是為了你安全、健康地長大,我是為了還我欠Katherine小姐和你的愧疚——而不是為了聞家哪個人。」

少年一語不發,但從眼神上來看顯然對他的話抱有懷疑態度。

「你還太小了,聞景。」管家苦口婆心地勸著,「你這些年的情況我都讓人調查過了——你足夠聰明,也足夠有能力、有天賦,但你還是太小了——既然你答應了Katherine小姐會好好地努力地活下去,那你就不要辜負她。」

「……」

「這三年對你來說很重要,即便按著你所想走的那條路,你也需要健康的身體、真正完備的專業訓練、以及各方面綜合素質的提高——你想要真正在這個社會上生活下去,靠你自己,那在那之前你就必須先讓自己成長起來。」

少年眼底的警惕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認真的思索。

他從來不是個不會思考只會動手的莽撞的孩子,不然早在很多年前他就該死掉許多次了。

所以在認真地考慮了片刻之後,少年抬起頭。

他的語氣和眼神都已經平靜下來。

「聞家能給我這些嗎?」

「聞家能給你的,遠比這多得多。」管家說,「所以至少在這裡待上三年;等三年之後,你翅膀硬了,還想離開的時候,沒人攔得住你。」

「……」

少年的瞳孔里亮起奇異的光,帶著莫名的涼意。

他微微勾起唇,「你說得對。」

「你的第二件事,我答應了——我會在聞家待上三年。」

管家心裡鬆了口氣。

他是真的怕,那樣的生活繼續下去,這個少年遲早有一天會曝屍荒野。

「不過……」少年將自己少得可憐的隨身物品掛上觸手可及的地方,他轉回頭,「除了自己,我不聽任何人的話。」

管家:「……」

就這樣,管家總算是把聞景安撫下來,讓他留在了聞家。

休息了兩天之後,聞嵩就安排聞家專用的醫療團隊給聞景做了一次全身檢查。

檢查過後,聞嵩又給聞景單獨安排了最專業的高級營養師和西餐大廚,海外聘請的專人家庭教師團隊,以及可自由調用的個人保鏢、司機、隨從……

聞景在聞家的地位和待遇,幾天之內就上升到了和聞嵩齊平的程度。

這讓聞少峰和聞少嶺兩兄弟極為不滿。

但都已經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自然沒法腆著臉去跟一個十幾歲的弟弟爭父親的寵。

——儘管那個少年明顯沒有任何討好聞嵩的意思,更沒把他們當兄弟。

多數時候,包括聞嵩在內,聞家所有人在聞景的眼裡都是跟空氣一樣的存在。

只要他們不接近他身周兩米。

——

兩米是聞景的私人距離,一旦有人踩進了這個圈子,不管在做什麼的聞景總能第一時間察覺,並用最警惕且兇險的眼神警告對方,直到對方訕訕退離。

至於厚著臉皮裝沒看見的……

只需參考第一位因為不識時務而被直接摔出書房的家庭教師就好了。

就這樣,用了不到兩個周的時間,聞景就已經完全適應了安排緊湊的生活節奏。

而他的家庭教師團隊在向聞嵩彙報進度後,聞嵩也很驚喜且意外於自己最小的兒子的聰慧程度。

於是抽了個時間,聞嵩把小兒子叫到了面前。

像是一塊乾澀了十幾年的海綿拚命地吸收水分,心無旁騖地學習和補充著自己欠缺的各種知識的聞景在這兩個月內罕見地「聽話」,連對於聞嵩都鮮少露出抗拒。

——絕大多數時候,他直接無視。

只是這一次,聞嵩的要求卻讓他感到反感。

「禮儀課?」

少年冷眼看向站在聞嵩身旁笑容得體的女人。

盯了兩秒,他轉回頭,精緻的小臉上沒有表情:「我不需要。」

「就看你現在這個說話的態度,你就需要。」

聞嵩顯然還沒適應自己有了一個隨時隨地會頂撞自己的性格乖張的兒子這件事情,所以他有點惱怒。

若是換了二房和三房兩家的人在這兒,見了老爺子這副模樣,大概早就嚇得話都不敢說了。

然而聞景並不。

他甚至冷冷清清地用那雙湛藍的瞳子盯了聞老爺子幾秒,然後才薄唇微啟一字一句地重複了遍——

「我說,我不需要。」

「……」

旁邊傭人聽了大氣都不敢喘。

在聞家,聞老爺子說話就是天,反駁都沒人敢,更別說頂撞。

就聞老爺子那個脾氣,被這麼個小傢伙懟上幾句還不得像個點了引線的火|葯|桶嗎?

然而書房內空氣幾乎叫人窒息地安靜了很久之後,他們卻沒一個聽見聞老爺子發火的聲音。

家裡的傭人們不由奇怪地看向聞老爺子的方向。

卻見聞老爺子怔怔地和聞景對視了一會兒之後,才把目光收了回來。

他壓下視線到自己手邊的書桌上,那一角里擱著個用一塊錦緞手帕包好的物事。

旁邊的傭人更是氣都不敢出了。

——那是老爺子不讓任何人碰的東西,之前有打掃的阿姨不小心給碰地上了,老爺子發那大火——整個宅子裡面所有人一個周內走路都怕落腳重了。

後來有人私下裡傳,說那是當初一個金髮藍眼的漂亮女人扔回到聞家的東西。

那雙眼睛,大約就該跟他們的小少爺相去不遠吧。

傭人們縮著膽想。

很久之後,聞老爺子才慢慢吐出口氣。

他看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少年。

「基本的禮儀課我會給你安排上,作為補償,你可以自己選兩門感興趣的特長課。」

幾乎張口就要拒絕的聞景眼神一閃,沉默下來。

然後他問:「特長課?」

「對,」聞老爺子說,「馬術,射箭,高爾夫……或者旁的什麼,你都可以自己選擇。」

「……好。」

少年點點頭。

「我先選綜合格鬥。」

「……」

聞老爺子目光驚異地盯了少年幾秒。

須臾後他應了一聲。

「既然你喜歡,可以。」

*

二房三房兩家的兒女念的都是私立精英寄宿學校,一個月才會回聞家一次。

而這次他們再回家,就發現家裡的「等級制度」中被一個外人憑空插了一腳進來。

那個外人自然就是聞景——比他們都要小几歲、卻已經成了他們名義上的叔叔的人。

對於這樣一個從天而降的年齡小輩分卻高的小叔叔,兩家孩子自然有些不願接受。只不過迫於來自聞老爺子的壓力,也沒人敢把這種不願說出口。

從小深受聞少峰和聞少嶺的影響,兩家孩子別的未必學會多少,該如何討老爺子歡心倒是學得一套一套的。

於是剛到家的第二天,一大清早,七點不到,兩家孩子就爭先恐後地去找他們小叔叔問好了。

二房聞少峰家裡的兄妹倆到得晚,去到聞景卧室門外的時候,三房家的獨子已經看起來站了好一會兒了。

三人目光一接上,彼此都有些敵視。

二房家的女兒聞可輕笑了聲,眯著眼看三房家的獨子聞雲聰。

「喲,雲聰哥今天怎麼起這麼早?」

聞雲聰臉色難看地瞥了她一眼。

——六點半他就到門口了,可惜門裡人不知道是沒睡醒還是怎麼的,沒給他半點回應。

原本他不肯走,就是預防著別被這兄妹倆鑽了空子,這麼看還真是預料的准。

一想到這茬兒,聞雲聰也不冷不熱地笑:「彼此彼此啊,妹妹。」

聞可撇撇嘴:「別叫這麼親昵,我可不敢有雲聰哥你這樣的親哥哥。」

「你——」

「好了小可,」聞可的親生哥哥聞昊拉了她一把,然後溫和地看向聞雲聰,「可可被爺爺嬌慣得厲害,嘴上沒把門兒,你這做哥哥的,別和她一般見識。」

若是往常,聞昊這樣說,聞雲聰必然不會再頂了。

而今他聽了這話,卻笑得愈發嘲弄。

「爺爺嬌慣她?呵呵,昊哥,我勸你以後還是別說這話了——有機會你跟家裡傭人打聽打聽,看看爺爺都是怎麼對新來那個——……怎麼對我們那位小叔叔的。」

「……」

聞昊聽了沒說話,與聞可對視了眼,不由皺起眉來。

這邊三人氣氛正詭異著,長廊樓梯口的位置,一道人影出現得近乎悄無聲息。

等他走到三人不遠處時,正對著來人的聞雲聰一抬眼,被眼前突然出現的大活人嚇了一跳。

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反應過來:「——小、小叔叔?」

「……」

站在那兒還不及聞可高的少年聞言抬頭,湛藍色的瞳子冰冰涼地瞥了開口的聞雲聰一眼。

然後他視若無睹地走過三人,一直走到自己房門旁才停住。

「讓開。」

「——啊?」

聞雲聰沒反應過來。

「你擋道了,讓開。」

少年還在變聲期的聲音帶著好聽的喑啞。

只可惜語氣卻冷得像是要掉冰碴子,叫人不敢恭維。

聞雲聰從小到大都是被外人捧著的,哪裡吃過這種態度這種氣?

一聽這話他懵了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

而站在門口的少年顯然不是個脾氣耐性好的,說完話幾秒種後見這人都沒什麼反應,少年當下就皺起了好看的眉。

他手臂一抬。

站在後面的聞昊聞可兄妹倆都沒見他上身有什麼其他移動,聞雲聰就猝不及防地往後踉蹌了好幾步。

被推開的聞雲聰差一點就要摔到地上去,好不容易停穩身體時也難掩狼狽。

這下他可總算回過神了,臉色登時漲得通紅,幾乎一蹦三尺高——

「你敢推我?!」

朝著淡定收回手臂後就拉開房門的少年,他怒不可遏地沖了上去,「你——」

「砰!」

房門幾乎是貼著聞雲聰的鼻尖被甩上了。

「噗——哈哈哈哈哈……」

親眼目睹聞雲聰吃了這麼大虧,再也忍不住的聞可扶著她哥哥的肩膀,笑得幾乎要打跌。

「太慘了哈哈哈哈,這可真是熱臉貼人家冷屁股——沒貼上還被人一巴掌推開了啊!」

「——!」

本就氣憤的聞雲聰一聽這嘲諷,更是幾乎要頭頂冒煙。

他臉色漲紅得像是要滴血,惡狠狠地瞪向聞可——

「你再說一遍!」

「我再說三遍又怎麼樣?」聞可嬉皮笑臉地看著他,「你沖我發什麼火啊,可不是我推的你,有本事你沖推你的人撒氣去呀!你敢么你?」

聞雲聰氣極反笑,「我有什麼不敢的?」他扭過頭去,惡狠狠地等著緊閉的房門,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不就是一個從國外撿回來的乞丐嗎?仗著爺爺補償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聞雲聰的聲量驀地拔高了一個八度。

今天家裡長輩都不在,他也沒什麼好懼怕的,更何況那個小崽子還比他都低了一個頭——對方真要是敢告狀,看他不打得那小崽子求饒!

這麼想著,聞雲聰臉上的笑容愈發有些猙獰了。

他的嗓門再次提高了一些——

「我回來前就聽說了,你就是個災星!剋死了自己的媽,又剋死了自己的養父!像你這樣的災星,幹什麼要來我們聞家!」

聞雲聰的話音落下,房門內仍舊沒有半點動靜傳出來。

又等了半分鐘,他獰笑了聲,扭過頭去看聞可和聞昊——

「你們還沒看出來嗎?這就是個色厲內荏的慫貨!什麼狗屁小叔叔——」

他扭過頭去,口吐惡言:「像你這樣不知道被什麼垃圾貨色生出來的雜種狼崽子,誰他媽想叫你叔叔?!」

聞昊和聞可臉色都變了。

玩笑歸玩笑,私鬥歸私鬥——但這樣的話要是真傳到了老爺子的耳朵里,他們三個有一個算一個,恐怕誰也討不了好。

……沒腦子的傻缺。

聞昊心裡這樣想著,面上掛起溫和的笑:「雲聰,你這樣說就有些過了,跟小叔叔——」

聞昊話音未落,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了。

三人下意識地把目光落過去。

站在門口的少年赤|裸著上身,白皙的身體上還沾著剔透的水珠,亞麻色的碎發濕噠噠地貼在精緻的臉龐上——顯然是剛剛沐浴出來。

只是那雙湛藍色的眼瞳此時卻像是浸了冰,令人不敢稍攖其鋒的煞氣從那裡面透射出來。

聞雲聰首當其衝,被那目光一掠,剛拔起來的氣勢頓時矮了一截。

他心裡給自己壯了壯膽,剛要再出口,就突然見面前的少年猛地提腿一踢。

下一剎那,聞雲聰只覺得自己胸腹處一陣巨力,跟著整個身體的重心都飛了起來。

撲通一聲狠狠的悶響,前一秒還趾高氣昂地站在門口的聞雲聰,已經倒在兩米外的地方。

「啊——」

受了一驚的聞可本能地尖叫起來。

而被麻木之後的劇痛侵襲了大腦的聞雲聰,張了張嘴,還沒等呻|吟出來,就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聽了動靜趕過來的傭人們亂成了一團。

連已經成年的聞昊都有些慌神,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始作俑者。

然後聞昊愣了下。

那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年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腿。

在這慌亂來往的人流間,他神情淡漠得近乎不通人性。

在那雙湛藍的眼瞳里,聞昊看不見半點悔恨、懊惱或是快意之類的情緒,而只有一片冰冷。

須臾之間,那雙眼瞳的主人似乎感受到了聞昊的注視。

少年轉過頭來,不喜不怒地看了聞昊一眼。

聞昊身形一僵。

——

原來剛剛不是他的錯覺。

對於自己造成的眼前這個可怕的局面,少年真的沒有半點憂慮的情緒存在。

或許聞雲聰說得沒錯。

聞昊甚至覺得與自己對視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狼崽子。

他屬於人性的那部分存在,似乎早已被什麼磨滅得一乾二淨了。

「……」

聞昊不寒而慄地避開了視線。

晚上,聞老爺子歸家,聽說了白天的事情。

被踢昏的聞雲聰彼時已經醒了,被聞老爺子叫過去之後,在書房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氣急敗壞地趕回來的聞少嶺,也在旁邊跟著誇大家庭醫生說的癥狀和危險。

聞老爺子聽得眉頭直皺,轉過身去問管家。

「他還沒回來?」

「嗯,」管家應聲點點頭,「小少爺下午有綜合格鬥課,聽說每天都給自己額外加課,回來的比較晚。」

「讓他今天先回來吧。」

「好。」

沒用多久,還穿著一身訓練服的少年就出現在了書房外面。

一看到他,聞少嶺和聞雲聰臉色都變得像是打翻了醬油瓶,黑沉一片。

只不過少年的目光一掃過來,聞雲聰就下意識地瑟縮著躲開了眼。

少年的目光從他們父子倆身上浮掠過去,停都沒停。

「有事?」

他的語氣難得地帶上一絲不耐。

——莫名被打斷了授課,顯然聞景此時的心情並不美妙。

「父親,您看他哪有半點悔改的樣子!」聞少嶺氣不過,搶口道。

「悔改?」

少年瞥了聞少嶺一眼,在看到聞雲聰那糊了一臉淚的模樣時,他像是想明白了什麼。

少年嗤笑了聲,眼尾一揚,「我既無錯,為什麼要悔改?」

「你對雲聰下這樣的狠手!虧你還算是他的長輩!」

「長輩如何?」少年扯著唇角要笑不笑地看著聞少嶺,眼神一寒,「再敢侮辱Katherine小姐,別說是他,你我也照打不誤。」

說完,少年再懶得說一個字,直接轉頭往外走。

後面聞少嶺已經被氣得沒了理智,暴跳如雷:

「就為了那麼一個已經死了的女人——」

「嗖」地一下尖銳的破風聲響起,一把無比鋒利的匕首「鏗」地一聲插|進了聞少嶺耳後的牆壁上。

淡淡的血絲在聞少嶺的臉頰綻開,鮮紅的血流了下來。

「啊——」

書房裡的傭人和聞雲聰被嚇得尖叫,聞少嶺則是丟了魂似的傻在原地。

而始作俑者轉回身。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眼底像是凝滿了煞冷的殺意。

聞少嶺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嘴唇都哆嗦起來。

有那麼一刻他毫不懷疑,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這個瘋魔一樣的少年也能把那把匕首插|進他的頸動脈。

讓聞少嶺覺得死裡逃生的是,少年並沒有再對他做什麼。

聞景只是走到那面牆壁前,伸手止住了還在空氣中顫慄嗡鳴的刀身。

兩指捏緊,他驀地把刀拔了出來。

隨著那刀刃摩擦的聲音,眾人心裡都好像跟著嘎吱了一下。

看著那個到此時也眼神淡漠的少年,他們不由恐懼地避開了視線。

感覺到了旁人的驚恐,聞景漠不關心地收起了匕首。

「再讓我聽見你對Katherine小姐有一字不敬——這把刀就不只跟你擦過去那麼簡單。」

說完,他拔腿往外走。

到了房門外,少年身形一停。

而後他側過頭,瞥了一眼幾乎癱到一起的聞少嶺和聞雲聰父子倆。

薄薄的唇一勾,少年臉上露出個艶麗而淡漠的笑容。

「廢物。」

說完,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

一轉眼,聞景就在聞家長到了十五歲。

兩年多的時間里,原本的少年身形迅速拔高。如今若是只看背影——已經將近一米八的個子和因為格鬥等身體機能訓練而格外修長挺拔的身材——大概誰也認不出這會是兩年前那個看起來還有些單薄的少年。

而隨著年齡增長,混血血統也讓他的五官輪廓愈發深邃立體。如果不相識的人見了,多半要以為他是個已經成年的。

在聞景十六周歲生日前夕,看著儼然已經成人模樣的小兒子,聞老爺子終於做了一個決定。

「生日宴?!」

得到這個消息,聞家眾人都大吃一驚。

誰都明白,聞景十六周歲這個生日宴,絕對不會只是要給他過一個生日那麼簡單。

聞嵩是要宴請聞家的無數世交,把自己這個小兒子正式推到世人面前。

他是要讓聞景名正言順、認祖歸宗。

聞家二房三房擔心了兩年的問題,終於還是發生了。

「父親……這會不會太早了些?」

聞少嶺硬著頭皮問。

連一向跟聞少嶺不對付的聞少峰都跟著附和。

聞嵩哪裡會不知道自己的二兒子三兒子是怎麼想的。

只是他也懶得與這兩個沒出息的計較,只擺擺手:「我已經決定了,這事交給你們大哥去辦,至於你倆……」

聞嵩抬起頭來不冷不熱地瞥了兩人一眼。

「這兩年你們在外面說過哪些話,做過哪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跟你們計較。——這次聞景的生日宴,你們誰要是再敢給我鬧出一點幺蛾子來,我一定把他從聞家趕出去。」

聞老爺子語氣一點都不重,相較平常甚至算得上是少見的溫和。

但也就是這「溫和」勁兒,嚇得兩兄弟對視了眼,就誰也不敢說話了。

聞景的生日宴,於是如期而至。

當天早上六點半,晨起鍛煉歸來的聞景剛淋浴完,就聽見自己的房門被人叩響了。

聽敲門特有的節奏和力度,應該是管家。

聞景擦著濕淋淋的碎發走過去,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果然正是一臉和善笑容的管家。他手裡還捧著幾件看起來嶄新熨帖的衣物。

聞景打量了兩眼,本能地皺起眉。

「又有什麼麻煩事?」

管家笑了笑的,當做沒聽見,繞過聞景走進門,「早上好啊,小少爺。」

他躬身把衣服放到聞景的床上,然後再自然不過地走過去給他拉開窗帘。

——

聞景在聞家待了兩年多將近三年,從頭到尾房間收拾全部都是管家一人做的。

換了旁人,根本別想能進他房間。

聞景將毛巾搭在頸上,皺著眉走過去,拎起了床上的衣服。

西裝。

他撇了撇嘴。

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拘束人的衣服了,連腿腳都活動不開。

打開了房間的凈化加濕系統,管家笑眯眯地轉回來。

「小少爺,下午開始在家裡會辦一場晚宴,您記得穿著它到場。」

聞景嫌棄地把衣服撇到一邊。

「不要。不去。」

老管家也不惱:「我記得小少爺您最近的射擊課還沒上完?老爺子好像越來越不喜歡您今年的選課了,小少爺可別送給他停課的理由啊。」

聞景繼續擦頭髮的動作一停。

毛茸茸的毛巾間,那雙漂亮的藍瞳輕眯起來,像只危險的大貓。

「——你威脅我?」

「不,」老管家微微一笑,「這叫善意的提醒,小少爺。」

聞景:「……」

「幾點?」

「晚宴六點正式開場。」

「我那時候還沒上完課。」

「所以我特地來提醒您——提前請假,千萬別遲到。」

「……」

半晌之後,站在那兒的少年慢吞吞地「噢」了一聲。

「我會到場的。」

顯然很是不甘願。

老管家滿意地笑了笑。

然而等到晚上,管家就知道自己顯然是高興得太早了。

眼看手錶錶盤上六點已過一刻,聞景還是半點不見蹤影。

聞老爺子臉色不太好看,問管家:「他真答應過了?」

管家苦笑:「當然。」

「那怎麼還沒出現?」

「大概是有事耽擱了,」管家說,「不過小少爺的脾性您知道的,既然答應出席,就不會不露面。」

聞老爺子皺緊了眉,問旁邊站著的負責宅子里一切情況的安保隊長。

「還沒找到人嗎?」

「沒有。」

「……」

聞景沒露面,最高興的就是聞少峰和聞少嶺了。

尤其後者,心裡都快樂開了花。

錯過了開場的介紹時間,再想找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可就難了。

一想到這兒,他調整了表情走上前,低聲說:「父親,時間不早了,客人們都等得有些急了,不如我們就先開宴吧?」

聞嵩不悅地瞥了他一眼,卻也無法。

他只得點點頭,沖長子一揮手。

「還是按原本的說辭來,先說他暫時有事晚些露面。」

長子點頭。

聞少嶺臉色卻一變。

——這是擺明了,就算聞景今天不出場,也要對外把他聞家幺子的名義敲定啊。

看出老爺子定意已決,聞少嶺只得臉色灰敗地退了回去。

於是,幾分鐘後,正奇怪著聞家遲遲未開宴的賓客們,就從聞家長子那兒聽到了聞嵩決定帶幺子聞景認祖歸宗的驚人消息。

底下有不少近兩年聽說聞家領回來個兒子的,但都以為悄無聲息地帶回聞家主宅來已是頂峰。

除了個別早已得到消息透露的至交世家外,沒人想到聞嵩竟然真的會把這個小兒子的正統名分敲定下來。

偌大的宴廳內一時鴉雀無聲。

負責開場的聞家長子神色淡定,剛要再打個圓場,就聽宴廳的門霍然洞開。

在這西裝革履也或衣香鬢影的場合,走進來的身材修長的少年卻穿了一身黑色訓練服,腰纏束帶,藍瞳里透出的目光凌厲而鋒銳。

他對視著自己愣住的大哥,薄涼一笑,側身靠在廳門上。

「認祖歸宗?……我什麼時候答應過這狗屁條件了?」

少年的出言不遜驚呆了在場賓客。

而被那雙藍瞳里滿是煞氣的眼神一懾,聞家眾人竟也一時忘了開口或是上前阻攔。

聞嵩有些惱怒。

但對於這個最肖自己的小兒子,他永遠有著對其他所有人加起來都比不及的耐心和寬容。

「聞景,今天是你的生日宴,穿成這樣像什麼話?」

聞嵩側頭看向管家,「帶他上去換衣服。」

站在廳門處的少年聞言眼神一冷。

「我憑什麼要聽你的?」

「就憑我是你的父親!」

「『父親』?」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少年哈哈大笑,笑得恣肆輕狂。

他一邊笑一邊大步走進門,一路直指聞嵩所在的方向。

路過之處,所有賓客本能而避諱地給這個滿身煞氣的少年讓開了路。

他於是一直走到聞嵩面前,才停住腳步——

「聞、嵩。」

在眾人目瞪口呆的反應里,聞景一字一句地直呼聞老爺子的名姓。

同時他薄唇微咧,露出個駭人的笑來。

「但凡有一點羞恥之心,你大概就不會覺得自己配做我的父親。」

話出,石破天驚。

宴請來的一眾賓客和聞家眾人已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聞嵩氣得額頭青筋都綻起來,而站在他對面最小的兒子不避不退地看著他,笑容桀然不馴。

像頭獨狼。

蟄伏聞家將近三年,這頭狼第一次朝著聞家的當家人亮出了他尖銳的爪。

聞嵩越是生氣,對這個心性桀驁的小兒子就越是不肯放離。

他咬牙切齒地看著對方。

「你可知回聞家認祖歸宗,是叫多少人艷羨眼紅的福氣?」

「『聞家』?」

少年笑得不屑。

他瞥向聞少嶺和聞少峰,眼神嘲弄,「對於有些廢物來說,聞家確實是庇佑他們的地方……而我不需要。」

聞景轉回頭。

「我很清楚我靠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我之所以還留在這裡,只是因為答應了一個人而已。」

「……」

「認祖歸宗這種事情,誰艷羨讓誰來好了。」

聞景重抬了腿,直接走過臉色鐵青的聞嵩身旁,往宴廳後方離開。

廳內一片啞然。

今天之前,聞家內外,他們還沒見誰敢這樣跟聞嵩說話。

而今天之後,聞景的名字在這些世家之間算是徹底地家喻戶曉了。

——

聞家養出了頭兇悍的狼崽子的事情,沒用一夜,就傳得人盡皆知。

*

聞景大鬧生日宴的事情過後,聞家內外的人都猜測聞嵩一定會大發雷霆,然後把這個敢直呼他名姓的兒子趕出聞家。

就連聞景自己都一早就收拾好東西,隨時準備離開。

然而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的是,聞嵩確實大發雷霆了,但沒朝著聞景。

而且,聞景還安然無恙地在聞家留了下來。

對於這個結果,聞景並不在意。

——反正離他和管家約好的三年之期也不差幾天了。

再待一段時間,完成諾言後直接離開,對他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直到中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插曲。

「長房家的侄子?」

聞景停了手裡的動作,看向管家,「還才12歲?」

老管家無奈地點點頭,「對,煜風父母在他小時候離婚了,他一直跟著母親生活。前不久傳來他母親去世的消息,老爺子發話,把人接回家裡來了。」

聞景雖然從不過問聞家的事,但在這兒待了兩年,對許多事情或多或少也有了些耳聞。

他於是嘲諷地笑了笑,「是離婚,還是被老頭子強行拆開的?」

管家沒說話。

聞景也懶得再理會,繼續原本的事情。

「所以跟我有什麼關係?」

「煜風年紀還小,二房三房家的孩子又都不是什麼省心的。平常如若我們不在家,你不妨多照看他一些?」

聞景薄唇一撇。

「又不是我兒子,關我什麼事。」

管家無奈:「小景……」

換好了訓練服的聞景卻不再搭話,直接起身往外走。

「我還有課,先走了。你離開前把門關上。」

說完,少年的身影就消失在門外。

站在原地的管家無奈地嘆了口氣。

兩天後,傍晚。

結束了一天的訓練課,聞景活動著關節往回走。

路過後門的花圃時,不遠處兩道壓低的交談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里——

「二房家那孩子未免也就太壞了……怎麼說也是大少爺的親生兒子,他怎麼敢這樣……」

「唉,大少爺整年整年地在外面打理生意,一個月都不回來一趟……老爺子那兒,新領回來的那個就更見不著了,連找人告狀都沒地兒去啊……」

「要我說這個聞雲聰真是混貨……家裡怎麼就出了這麼個欺軟怕硬的東西?」

「你可小點聲兒,真讓他聽見了,你看他那小心眼不扒你一層——啊!小少爺!」

最後開口的人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旁的少年嚇了一跳,手裡澆花的噴水槍差點扔上天。

眉目寡淡的少年單手給他按穩了身形。

「你們剛剛在說誰?」

「沒、沒有……我們誰也沒說……」另一個人嚇得不輕,趕忙解釋。

「別跟我廢話。」

聞景冷著眉眼瞥向那人,「是說新領回來的那個小崽子嗎?」

「……」

對於「小崽子」這個稱呼,兩人面面相覷,一時也不曉得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最後還是被按住的人猶豫地點點頭。

「聞雲聰欺負他了?」

「……對。」那人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決定說出來。

按他想法,大概也只有眼前這個人還能把那可憐的孩子救一救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從那個孩子剛回到聞家開始,雲聰少爺就總帶著幾個人去找他的茬——」

「在哪兒?」

「啊?」被打斷了話的園藝工人一懵。

「……」少年不耐煩地一掀眉尾,「我問你聞雲聰和那幾個人在哪兒?」

被這突然凶起來的語氣嚇得一哆嗦,另一個園藝工人連忙抬手指了一個方向——

「就在前面那個防空洞的地下酒窖里!」

「行了。」

聞景單手把被自己擰關了的噴水槍扔回園藝工人手裡,自己邁開長腿往對方指的方向走。

「小少爺,能不能別說是我們告訴您的?」工人在後面大著膽子問。

「嗯。」

聞景頭也沒回。

到了酒窖的入口,門是開著的。

兩個家裡傭人的孩子正賊眉鼠眼地蹲在門口。

往常聞景就見過這倆人跟在聞雲聰身後做小跟班。

他唇一撇,直接走了過去。

一看見聞景露面,那兩人同時愣在了原地。

其中一個反應稍微快點兒的轉頭就要往酒窖裡面跑。

聞景腳下一邁,不見怎麼動作,就一把把人拽回來摜在了旁邊牆上。

結結實實地「砰」的一聲,那跟聞景年紀相仿的男孩兒直接被他摔哭了。

另一個原本想動作,此時也被嚇得傻在了原地。

「……你還算聰明。」

聞景冷笑了聲,眼神煞人。

他手一松,把被自己摔得半暈的男孩兒扔到傻了的這個身上,下巴朝著去路一抬。

「我不欺負小孩,所以趕緊帶著他滾——從今天開始,別讓我再看見。」

連三個數都沒用,倆人就互相攙扶著連滾帶爬地跑了個沒影兒。

聞景懶散地轉回身,順著酒窖敞開的門走了下去。

還沒等他下到樓梯底,就聽見聞雲聰等人叫囂的聲音傳過來——

「這小傢伙年紀不大,骨頭是真硬哈!」

「這樣也不求饒,可別是個啞巴吧?」

「哈哈哈哈……那可就沒意思了。哎——你慢著點灌,別給他灌死了!」

「……」

原本面上還帶著點要笑不笑的意味,聽了這傳過來的話聲,聞景眉眼倏然冷了下來。

他腳步一停,臉往旁邊一側。

樓梯底下最近的兩排扶手裡面,放著珍藏的幾百瓶紅酒。

都是常見的長條瓶身,比這偌大酒窖深處的那些橡木桶好取用得多。

聞景看都沒看,隨手從裡面抽了一瓶出來。

攥著長條的瓶口,聞景眉眼愈冷,單手插著褲袋往裡走。

從頭到尾,落地竟是半點聲音都不聞。

循著那令人生厭的笑聲走了進去。

有些昏暗的雲石燈下,他看見了不遠處站著的幾個人。

為首的聞雲聰得意地笑著,正抱著手臂看「景兒」。

而他面前,兩個人強行按著最中間的男孩兒,第三個人正拿了瓶開了口的紅酒,給被按在地上的小孩兒咕咚咕咚地灌。

鮮紅的酒液順著那只有十二歲的孩子的下巴、頸項灑到地上,洇開像血一樣的猙獰圖案。

聞景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的眼神在這一刻近乎森寒。

聞雲聰最先發現了走近的聞景,見到對方的同時他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他沒反應過來聞景要做什麼,但直覺不是什麼好事。

但甚至等不及他發出預警,那個身材修長的男生已經走到了眾人身前。

正聽著孩子被灌得直咳嗽的幾個人嘻哈笑著,突然感覺這地窖里莫名地有些發冷。

灌酒的那人本能地抬頭——

「砰!」

酒瓶炸開在他腦瓜子上。

整個地窖里剎那間一片死寂。

酒漿混著血從那人瞪大的眼睛旁邊流下。

「啊——殺人了——」

有個最先反應過來的已經快嚇瘋了,拔腿就要往外跑。

聞景插著褲袋沒動,只一抬腿。

「撲通」一聲,跑過他身旁的人直接抱著腿哀嚎著趴在了地上。

剩下幾個反應過來,幾乎要把身體瑟縮成一團。

聞雲聰更是想起了兩年多前當胸那一腳,此時竟然又有隱隱作痛的感覺。

他目光驚恐地看著聞景,慌亂地往後退——

「你你你——你別過來!」

已經成年了的人,卻被此時的聞景幾乎嚇破了膽。

「老子廢物,兒子垃圾。」

見對方快要嚇尿褲子的模樣,聞景連動手的慾望都沒有了。

他橫了另外一個還算健全地站在原地的人一眼。

「把人扶起來。」

那人慌了神,懵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把地上還在咳嗽著的男孩兒扶起來。

男孩用力地甩開了對方的手,自己坐起身。

他看了地上的碎玻璃瓶一眼。

那一瞬間,聞景在男孩兒的眼裡看見了近乎狠絕的情緒。

在男孩兒朝著那些碎玻璃片伸出手的前一秒,聞景抬腳過去一踢。

離得最近的玻璃片飛到一旁。

「……」

男孩兒抬眼看向聞景。

聞景卻沒看他,只走過去,停到倚在堆疊起來的橡木桶上的聞雲聰身旁。

他伸手往聞雲聰身後的橡木桶上一搭。

聞雲聰本能地哆嗦了下。

聞景卻是單手一撐,看起來毫不費力地直接翻身坐到了橡木桶上面。

然後他抬起腿,腳尖在聞雲聰腰上一踢。

原本就快嚇掉了魂兒的聞雲聰只覺得腿上一軟,直接跪到了地上。

他頭頂有個聲音冰涼煞寒——

「給他道歉。」

地上半昏不昏的兩個這是也嚇破了膽,四人一起沒命地給坐在地上的男孩兒拚命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聞景要笑不笑地看著男孩兒。

還是個少年身形的聞煜風站起身,抹掉了嘴邊嫣紅的酒痕。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四個人。

「我不用你們道歉。」

少年的聲音微啞,「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些……還給你們。」

「……」

四人瑟縮不已地看向橡木桶上坐著的聞景。

聞景一擺手。

「滾吧。」

四個人連攙帶扶,落荒而逃。

地上站起來的聞煜風仍忍不住慘白著小臉咳嗽了兩聲。

剛剛被灌得太厲害,到現在他還有一種眩暈感。

而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後那個始終沒什麼情緒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喂,小崽子。」

少年轉回頭,正撞見那人坐在橡木桶上盪著長腿,藍瞳幽深,笑容桀驁得晃眼。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