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清明節的喧嘩與騷動

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趙興指點著那名倭女丈量幾個數據,然後讓李公麟與米芾把幾個數據乘除一下,他在紙上寫了一個數值,等他們算完,他將手上的那張紙遞給李公麟,說:「瞧瞧,你們算出的結果是不是這個數,或者接近這個數?」

李公麟與米芾愣了,他們久久的望著趙興遞上來的那張紙,一句話不說。

趙興紙上寫的是黃金分割律的數值。

不要驚訝李公麟與米芾為什麼會算術,因為宋代是商業社會,營算經濟是新黨與舊黨主要的爭鬥方向。所以宋代文學大豪都有一種「會計情節」,許多宋朝詩人寫的詩里,甚至能看到會計學名詞,比如黃庭堅,他寫的調侃詩里就有四柱式記賬法的專業名詞。

趙興給出的雖然是小數點數字,但兩位大師片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愣了許久,驚愕的問:「你怎麼知道……你怎會花這心思算這個東西……這東西,這個數,怎麼會這樣?」

趙興回答的很平靜:「這不是我研究出來的,是西人研究出來的,他們研究出這個東西有一千多年了……也許有兩千年,我不知道。他們把這數值稱之為『天然合理』的最美妙形式比例。

我去西洋時,看到西洋畫師繪畫的紙,那上面畫滿了大大小小的方框,我問他們怎麼回事,有人告訴了我這個數字,說這東西叫『黃金分割律』,世界上最美的東西都是按這個比例搭配的,我看到西洋畫師畫畫,他們選景的方式比較拙笨:是用一個架在木架上的大木框,木框用線繩弄出類似九宮格似的方格,然後,他們站在木架後,透過方格觀察框外的景色,並將景色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的,繪製在畫布。

我發現他們繪畫都是按比例布局的,畫中的主要景象,或為三格高寬,或佔六格高寬,總是遵循一定比例上——畫布上的方框就是干這事的,這種畫布他們叫做『黃金分割畫布』。八取其三,取其五,不恰好接近這黃金律嗎?

這麼說吧,我對這個數值也頗有疑惑,不如我們來做個試驗,比如說我們憑空設計一個美人,這個美人,姑且就把她稱之為『完美麗娘』。讓我們在繪製她的形象時,完全按照黃金律的標準設計——肥瘦搭配、身高身寬比例,眼睛的位置,鼻子的大小,都完全按照『黃金分割律』試試,看看我們的『完美麗娘』是否令人沉迷。」

這個論題很讓李公麟與米芾著迷,但米芾還有一個問題,他問:「你說西洋人閑著沒事,他琢磨這個幹什麼?」

「設計產品!」趙興一本正經的回答:「他們研究這個,是想讓設計出的商品更令人喜愛,他們把這叫做『設計學』——是一門學問。他們認為,好產品,一定是根據數學原則設計出來的,『天然合理』的東西一定潛藏著這個比例……」

李公麟一直在閉著眼睛沉思。剛才趙興的話給他震動很大,他一直想著怎麼「用尺子量出美麗」。米芾還有問題,他也思考了片刻,搖搖頭又問:「處處用尺子量……畫人物實在太難,人物牽扯太多,不好計較,不如我們先從靴子開始。

這東西簡單,只有長寬、高矮兩個比例,『畫面』……你說的是這個詞吧,畫面布局就按照你說的比例做,我們先從簡單著手,等弄熟了手,再設計那個『完美麗娘』……」

原本李公麟他們來,是想牽著趙興的戰馬回去的。但武官張用被趙興的寶弓吸引——宋代的反彎弓,神臂弓雖然造型漂亮,但在材質上面與麻逸龍血樹沒法比。而武將獲得一柄好武器,簡直就像小孩子獲得期盼的糖果一樣興奮。

張用被寶弓吸引,完全忘了戰馬的事,又以為李公麟必然會把戰馬繪成圖樣,然後回宮報告,所以他拿了寶弓就走,生怕趙興反悔。沒想到李公麟又被趙興誘惑「失足」。

不僅李公麟,連米芾也陷進去,這兩人都忘了回家的事,立刻開始用尺子設計靴子的圖樣。

國畫大師知道了數學原則,他們設計的東西當然美哉侖央。初次嘗試後,那種成就感讓兩位大師沉迷,他們不由分說,拉住趙興院里的女人,挨個給她們設計靴子——拉都拉不住。

轉眼之間,兩天過去了,倆人已給所有的女人設計出個性獨特的靴子,他們對黃金律的應用也愈發嫻熟,這一數學原則的發現,頓時在他們眼前打開了一扇新窗戶。

兩人這一沉迷,倒忘了皇宮內焦灼等待的哲宗陛下,他連等了兩天,實在忍無可忍,便派遣宮裡的太監前去探尋。

這種活不可能由大太監出馬,所以只能派一個職銜稍低的太監,這事不能公開下詔書,因為趙興有舉子身份,還有迪功郎的虛銜,皇帝剝奪臣子財產,在明清兩代要被謳歌,在宋代要被罵到殘廢。所以,當李憲的徒弟童貫挺身而出,自告奮勇稱與趙興相熟後,哲宗大喜過望。

童貫的任務只能是藉著友情的名義過去探視。交代完童貫後,皇帝悶悶的等待殿中,這時,科舉官員呈上本屆的考試名錄。

皇帝是個小孩子,小孩子記不住那麼多「之乎者也」,才聽過趙興的馬雄峻,又聽說趙興本人長的也很雄俊,他便在榜單上尋找趙興的名字。找了又找,才在榜單末尾看到趙興。

趙興的考卷寫了啥?皇帝對此非常感興趣,他吩咐人將趙興的卷子呈上,粗粗一看,大為驚訝。連一旁為他誦讀的劉摯也讚賞不疊,「文采斐然啊」——當然,卷子的文章是秦觀寫的,他當得起這個評價。

哲宗大為驚訝,忙問:「這位趙離人如此文采,怎會是榜上末名聶?難道我大宋人才多到不勝枚數了?且把名次在他之上的文章呈上來,我看看,他們怎會比這樣的華章還精彩?」

閱卷官張耒沒有動,他恭敬的回答:「官家,榜上其他人……甚至探花郎的文采亦不如離人,這篇文章立意高遠,文詞華美,用句考究,頗有大家之風,奈何離人是『別試』舉子,臣與他尚有同師之緣……」

「哦,原來他也是蘇門弟子,難怪!不過,蘇門弟子做榜上末名,學士那裡怕不好看」,哲宗提筆準備改動趙興的名次,張耒又拱手作答:「這正是家師的意思,家師以為離人年輕,尚需磋磨。」

哲宗聽了這話,還在猶豫,平章軍國重事、宰相文彥博淡淡回答:「太后那裡,也是這個意思。」

11歲的哲宗一語不發,擲筆。

當童貫來的趙興新居時,趙興正在府上跟靴店老闆聊天。李公麟與米芾兩位大師已開始動手設計「完美麗娘」。在此之前,他們設計的一大堆新款靴子,趙興府上的女人,每人都增添了不少新玩具,這倒讓她們忙碌不堪。

趙興是個急性子,他府里的女人也多少沾染了他的急癖性,看到程阿珠每天穿著她那雙醒目的紅靴子,挽著趙興,驕傲的在府里走來走去,靴聲清脆,神態迷醉。陳伊伊首先忍不住了,她跳出來逼迫靴店老闆加緊完工。

等陳伊伊穿上新靴子後,府里的女人更急切了,她們催促不停,但那家「唐家靴店」完成不了如此多的急活,女人們耐不住了,便轉向其他靴店訂購,比如附近的「界北巷」靴店,「大鞋任家」……於是,新靴子的技術就擴散出去了。

其他靴店拿到設計圖紙,也同時感受到這種新式靴樣的商機,但遺憾的是,他們卻沒有相應的配件,比如最關鍵的鞋釘與銅鉚扣。於是他們四處打聽,一來二去,摸上了剛剛給蘇軾一家人完成新靴製作的「唐家靴店」。

與此同時,「唐家靴店」老闆從趙興手裡獲得的配件已經用光,他一方面想竭力控制配件的源頭,另一方面也想儘力拓展外銷,所以不得不再求趙興。

靴店老闆來的時候,焦觸正在與趙興閑聊,趙興一擺手,向唐老闆介紹:「巧了,這位焦老闆正是想我提供銅鉚扣與鞋釘的彭蠡大戶,姓焦名觸,你以後需要配件,只管找他。」

焦觸得了趙興的眼色暗示,他唯唯諾諾的答應了,卻不知道事情的原由,靴店老闆拱手問候:「焦朝奉,小老兒這廂有禮了,不知焦朝奉這次來東京,小老兒可否有幸做東……」

焦觸唯唯諾諾,問什麼只管答應下來。等唐老闆千恩萬謝的走了,他方有機會詢問:「興哥,這怎麼回事?」

趙興當然不能告訴他黃金律的事情——說了他也不懂,他回答:「我們現在的銅產量很高,光造幣一項出路,用不了那麼多銅,所以必須開發其他用途,青銅琉璃燈是一項,鞋釘銅鉚扣也是一項,這玩意生意雖小,但卻是全宋獨一家,需要的量極大,生意做好了,那可是一個固定產業。

你老了,跑不動了。這活又不需要多少勞力,招幾個小媳婦就能幹,我與你這項生財之術,恰好可讓你退下來,安生在家掙錢。怎樣,肯不肯,不行我就讓別人來!」

焦觸連聲答應,唯恐稍晚點趙興改了主意:「興哥這是愛惜我,我怎能不識好歹,謝謝興哥替我向出路,謝謝……」

剛才那位靴店的老闆剛走,另一群靴店老闆已經尾隨而來,趙興隨手向他們引薦焦觸,那些靴店老闆也沒客氣,張口即向焦觸訂購鞋釘。

「不妥吧」,趙興插嘴:「我等與唐家剛訂了協議,再與你們物事,怕壞了規矩。」

所謂「壞了規矩」,就是壞了「江湖規矩」。

宋代沒有專售政策,但宗法中有「不共享」規則,與專售政策略有相似。而最能體現「不共享」規則,就是民間俗話「一女不許二家」,亦即:一份貨不能連買兩家;一套住宅不能發兩個房產證,等等。

這也是種「遊民宗法」,身處江湖都須遵守。

靴店老闆失望地嘆了口氣,眼看著大筆得錢掙不上,若等別人製造出相同配件,恐怕這一年都過去了。

「不過……」趙興拖長了調門,等誘惑夠了,他方繼續說:「我等最近收攏了一批流民的孩子,正需要學點手藝養家,若有人肯收留,孩子們會自帶學藝的工具……一個孩子學藝,每年用去多少鞋釘、銅鉚扣,你們開個價,我們給。

每個孩子學藝五年,學藝期間的薪水……就按鞋釘銅扣的走量計算,五年後,我們的孩子都帶走,去彭蠡、去福州、去杭州,決不在京城搶生意。」

這實際上是以供貨為條件,要求靴店免費培養學徒工,而把鞋釘等配件的錢折算成學徒工薪水。

宋代學徒工沒有薪水,反而要向師傅繳納學徒費。趙興的要求打破了慣例,但同時也繞開了江湖規矩。最具誘惑的是,趙興承諾這批皮匠出師之後,將去外地經營。

汴梁城是大宋最大的市場,能夠在這座數百萬城市中分一杯羹,遏制唐家靴匠的崛起,那些靴店的老闆已經很滿意了,更何況他們擴大生產,本也要招收部分學徒,所以老闆們毫不猶豫的答應了這個條件。

一送走這群靴店老闆,焦觸就急著趕回家籌劃生財大計,門子來通報童貫上門。趙興不慌不忙的拉住焦觸:「不急,你知道什麼叫『消費饑渴』嗎,好商品擺在那兒,明明白白的看到別人使用、穿戴,自己卻買不到,這就是『消費饑渴』。

鞋釘、銅鉚扣的事情先放一放,等我屋裡的女人享受夠了獨一家的快樂,等汴梁城婦女產生了饑渴感,你再帶著學徒回來……,學徒嘛,就選貧家的孩子,最好是幼子,十來歲左右……」

吩咐完,趙興長長鬆了口氣。

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教,僕人們終於知道怎麼選擇客人。像當初那樣,直接不再領著客人穿堂入室,這讓趙興很欣慰。他等焦觸告辭後,招呼門子領童貫進來。

果然,童貫寒暄幾句,就要求去觀賞趙興的戰馬,他同樣也為戰馬的身高與雄峻所震驚,張了半天的嘴,才猶猶豫豫的說:「迪功,這馬……這馬能不能送給我一匹?」

趙興早知道他來的目的,像童貫這樣的閹人心眼比較小,由於被閹割,其自尊心變態的敏感。趙興沒有絲毫猶豫,眼也不眨的回答:「你挑,老童,你這麼大的個子,也該騎上一匹高頭大馬,才能顯出你的威風。挑吧,看上哪匹直接牽走。」

童貫沉默片刻,哽咽地憋出一句話來:「迪功,沒說的,我老童交你這個朋友了——世人都把我們這些內官另眼看待,獨你迪功呼我為『老童』,你看我時眸子清澈,不帶鄙視。我老童分得出好歹,那些人雖然恭敬,但骨子裡對我們不屑一顧……不說了,你這份情意,我領了。」

「好,那就幫我個忙……」,趙興平靜地說……

童貫牽著趙興馬群中唯一一匹母馬,興高采烈而去,趙興望著他的背影慢慢搖頭。

童貫這等於拐了個彎,幫皇帝領走了母馬。但,一匹母馬救不了世界。

中國有閹割戰馬的傳統,所以即使這批母馬再能生,它也生不出一支騎兵隊伍,而閹割傳統又使大宋找不出好的雄馬做種。在這種氛圍下,一萬頭母馬,依然改變不了世界。

童貫的拜訪讓李公麟從痴迷中稍稍清醒,他想起了自己的任務,回宮報道前有問趙興:「離人,這幾日我倒是對這個黃金律深為嘆服……你說,這東西是怎麼發現的?當初,那群西洋人怎會發現這個奇妙的數值——5:8,虧他們想得出來!」

趙興搖頭:「我也不知道……聽說,他們當初是在研究武器的時候發現的,據說,根據物理學的槓桿原理,這種比例製作的兵器最能節省體力,而且最鋒利、最不易損壞……」

「兵器?物理學?」李公麟顯然又從趙興這裡學到兩個新詞,他眼睛發亮:「兵器也可以設計,你能給我說說嗎?」

「這個東西用於兵器設計,需要用一本書來解釋,嗯,也許需要十幾本書。具體道理我也不很熟,你自己慢慢琢磨吧」,趙興敷衍說。

李公麟一路思考,告辭而去。米芾則完全沉迷於設計「完美麗娘」的工作,他連家中都拜託趙興打招呼,自己貓在趙興府上,夜以繼日地琢磨。

第二天一大早,幫閑孫二跑來告訴趙興「周邦彥今日出京」的消息,據說出京景象很凄涼,與他相熟的兩三太學生打算在南熏門的春街亭替他踐行——那裡靠近太學,送完行後太學生即刻返回。與此同時,官員們無一打算到場。

聽了這話,趙興這才記起:清明節到了。這是元祐二年,農曆兔年二月廿四日,中國曆丁卯年壬寅月丙午日、公元1087年3月30日,星期二。

張擇端的傳世名作《清明上河圖》,描寫的就是清明節時分的汴梁。

這一天也是科舉「省部試」張榜的日子,也是周邦彥離京的日子。馬夢得已早早安排好家僕前去宣德樓(皇城南門)觀看榜單。

清明節,也是大宋公開賭博日。

孫二是開封府衙役張班頭推薦的幫閑,李應事件後,趙興不敢再隨意雇傭閑雜人等。這時,鄰居麻秀才推薦了他的一位本家侄兒麻七,而張班頭推薦了孫二,兩人就在趙興府上輪流當值,替趙興介紹採買,聯繫牙行等諸多事宜,並從中吃點傭金度日。

數日前,趙興曾去周邦彥府上投貼,希望能為周邦彥送別。但被他兄弟周邦式趕了出來。自那以後,趙興打算安排一次不期而遇,替這位著名的「床下詩」作者踐行,所以他早早派出了府中幫閑,輪流盯住周邦彥的行蹤。

聽到孫二的通報,早有準備的趙興立刻吆喝:「好啦,女娘們上車,我們替那位大詩人踐行。這位可是與秦少游齊名的艷詩大家,都快點……」

五名胡姬穿著大氅魚貫登車,五名倭女也抱著樂器登上了馬車。馬夢得聞聲過來攔住:「東主,今是清明,府中要更換新火,此外,今日張榜,張榜過後,東主該去老師府上謝師……一堆的事情,東主怎麼說走就走?那周邦彥是新黨,現在誰都避之唯恐不及……」

趙興猶豫一下,堅決地搖搖頭:「要不了多久的——府上的新火就不用換了,我沒這個習慣,讓阿珠跟伊伊,帶上陳公川那廝,一起去學士府上拜訪,等我送完了周邦彥,直接去學士府上。」

趙興壓根沒有提科舉發榜的事情,馬夢得嘆了口氣,鬆開了趙興。

趙興的出行隊伍非常龐大,前後十輛車子。馬車左右還跟著幾名學生僕人做侍從,他一馬當先竄出自己所在的街道,向外城走去。

今天還是賭博日。宋代每年有四個節日可以公開賭博。穿過趙興所住的居民區,商業區街道兩排全是人山人海的賭博市民。一些商店用摸彩的方式銷售商品;一些商店則為了招引客源,乾脆在門口擺起了賭攤。

趙興這一行隊伍雖然龐大,但在賭徒眼裡,只有滾動的錢幣,他經過其中一個店鋪時,賭徒們的吶喊幾乎把他的馬驚了。

桌上一枚銅幣正在滾動,狂熱的賭徒們盯著那枚滾動的銅錢,涇渭分明的分成了兩派,一部分賭徒聲嘶力竭的吶喊「字!字!字!」;另一部分賭徒面紅耳赤,爭鋒相對的吼叫著「純!純!純!」

這就是宋代的「關撲」,凡錢是背面,則稱為「純」。幾個錢全部擲成背面,則稱為「渾純」,「渾純」是贏的標誌。如有「一撲五錢皆純,一錢竟作字,乃為小薦」。「小薦」略遜「渾純」。

銅錢在桌上滾動著,趙興看見那枚滾動的銅錢,差點笑出聲來——那錢是他造的。也就是大宋國常說的藩錢,蘇軾前不久才因為這批銅錢惹上一場煩惱。但沒想到,這種實心藩錢卻最受賭博愛好者的歡迎。桌上滾動的,十個有十個是實心藩錢。

銅錢還在滾動,因是實心藩錢,它滾動的時間格外長,觀眾還在吶喊——據說,這種擲銅錢,並令其翻滾不休的手法,皇宮裡那位太后最擅長。當初,她做姑娘時,就是因為會把銅錢擲的滾動不停,以至於在賭友中名聲響亮。皇宮裡聽到這個傳聞,特地把她聘入宮中……現在,她成了大宋最有權勢的女人。

趙興催馬經過那群狂熱的賭徒,身後傳來一片嘆息聲與喝彩聲,一定是那枚銅錢停止了滾動,字面朝上,或者肉面朝上,一部分人賭輸了,另一部分人則歡天喜地。

出了外城朱雀門,汴梁城依舊是一片繁華景象,迎面過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白髮蒼蒼鬢邊尚插著一朵紅艷艷的絹花,她一邊走一邊自得其樂的敲打著一塊響板,沿街叫賣零食,大街上的遊人看了無不哂笑。有文人還在一旁吟誦:「白頭老媼簪紅花,黑頭女郎三髻丫……」

文人們吟誦的不止這位白頭老媼,趙興耳邊還不時的飄過片段詩句:

「插花野婦抱兒至,曳杖老翁扶背行。淋漓醉飽不知夜,裸股掣肘時歡爭……」

「岸上誰家女。太狂顛……」

「花艷艷,玉英英。羅衣金縷明。鬧蛾兒簇小蜻蜓。相呼看博盧……」

這就是大宋,詩歌大宋。

大宋有很多市井名人,據說有一名僕人一邊給人幫傭,一邊讀書,他成了二程中程頤的關門弟子之一,在歷史上寫下赫赫聲名,他叫張繹。

據說,還有一位賣香薛翁,「德君子」吳溉向他求學,由此成為六經、百氏無所不通的著名學者。

據說,有一名驛吏之女,她吟誦的詩讓夜宿的陸遊都欽佩,特地鄭重其事聘她為妾……

這是一個文化普及的大宋,販夫走卒,市井百姓都會吟詩作對。

這是一個文化時代。

趙興一路騎著馬,一路感慨,一路欣賞,一路沉醉。走出朱雀門、跨過龍津橋,在橋下買了份著名的曹婆婆肉餅,邊咬著邊擠過張家油餅鋪,穿過一排排道觀,在迎祥池邊望了望祈福的人群,終於摸索到南薰門。

汴梁城是四層城牆的防禦性城市,最內是皇城,而後是內城,外城,新城。南薰門是新城大門,出了這個門意味著出了汴梁城。

即使汴梁的最外層,依舊是繁華一片。趙興才出南薰門,迎面被一群彩車堵上,道路兩旁是大群駐足旁觀的閑漢,他們擁擠著,脖子伸的長長地眺望彩車,嘴裡不停評價。

趙興騎在馬上,站得高看得遠,從滾滾的人頭高處望過去,彩車周圍是衣裙飄飄的美艷少女,她們手裡都拿著一炷香,神色肅穆。

這是一群歌伎,人叢中趙興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有最近不怎麼上門的廖小小,還有那位宋小娘子。

一貫放浪形骸,以賣笑示人的歌伎們嚴肅起來,給人以大家閨秀的端莊面貌,倒讓趙興有點詫異。可惜圍觀的登徒子們理解不了這種肅穆,他們滿臉興奮的比較著歌女們的容貌與服飾,一副垂涎欲滴的色狼模樣。

從他們的話里,趙興聽出來,這幾乎是京城妓|女的大集合,官妓裡面有頭牌金賽蘭、榜眼范都宜、探花唐安安,以及倪都惜、潘稱心、梅丑兒、康三娘、沈三如等;私妓頭牌錢三姐、榜眼季惜惜、探花呂雙雙、以及行首胡憐憐、沈盼盼、普安安、徐雙雙等,外加「汴梁十絕」中的女性,都在場。

全京城的名妓都在場了,看著她們焚香向著一座簡樸的墳墓禱告,行禮如儀,趙興不禁納悶,他喚過幫閑孫二,在馬上指著那座墳墓問:「誰死了?」

我可是來送行了,如此受妓|女歡迎人物……別不會是周小子吧?

他掛了?不可能這麼快呀!

ps:宋哲宗是皇帝死後才有的廟號,此處趙興預先知道,故而心裡稱呼他為哲宗。但在與宋人交談中,趙興並沒有冒出「哲宗」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