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場大富貴

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陳公川領著趙興匆匆忙忙的穿城而過,來到了城西郊的一處大莊園。他似乎跟這裡很熟,與門衛交代了幾句,也不通報,就領著趙興往後院走。

陳公川走得急,趙興卻有點戀戀不捨。因為這座院子的景色實在太美了,令他流連忘返。

這是一座典型的中式院子,漢唐時代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處處透露著江南的婉秀風格;一汪小溪明顯是模仿魏晉時代的蘭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想必,這園林的主人以前沒少模仿過魏晉名士,也許這裡是越南曲觴暢飲。

聽說越南的建築水平是亞洲一絕,北京故宮就是他們建的。史載:燕王朱棣(明永樂皇帝)以封地定都,正統二年(1437年)命交阯(今越南)工匠阮安「修營北京城池、九門、兩宮三殿、五府六部諸司公宇……」。

也就是說:北京故宮,在明代是典型的越南建築,充滿異域風格。

想到這兒,趙興看著眼前秀美的園林,禁不住心中暗痛——明代離宋代並不遠,但那時國內已經看不到唐代風格的建築了,而他現在,所看到的那些宋代建築,再經一次「民族大融合」,又能剩下幾個?

陳公川不知道趙興的感觸,他領著大家穿過這片竹林,眼前豁然開朗。在類似大校場的後院里,沿著牆栽著粗大的垂柳,垂柳下,左右分別建著六個小高台。在高台圈起的場中心,有兩隊人馬正在廝殺,一隊穿紅,一隊穿黑。

十二座檯子並不大,形狀類似觀景台,又或像是現代排球賽的裁判席。高台上面的面積也就半個籃球場大小,檯子上有男有女,不時傳出歡聲笑語,他們或打傘站立,或坐在席上,都在伸著脖子眺望校場上兩隊人的廝殺。

陳公川領著趙興與蒲易安向其中一座檯子上走。趙興邊走邊納悶,聽說在漢代,越南曾經被羅馬人短暫統治過,他們什麼時候也染上了羅馬人的習慣,喜歡觀看屠殺與角斗表演?

場中站的兩隊兵很奇怪,他們的穿著打扮像是趙興在電影里看到的日本戰國武士,身後插著一桿小旗,旗子上寫了一些大大的字跡……不過,那些文字似乎是中國篆字,趙興本就對篆字不怎麼熟悉,微風吹動下,他更看不清是什麼字。

場中這些士兵表現很奇怪,雖說是紅黑兩隊面對面廝殺,但他們卻沒有激烈的搏殺動作,只是面對面的站著,等到檯子上一個人揮動旗幟時,他們才沿著固定的路線走上幾步……這似乎不是角鬥了,難道是越南人在演練排兵布陣?

趙興跟著陳公川走上了檯子,蒲易安很老實的跟在他身後。

這是一座女客為主的檯子,檯子上有三位年輕姑娘,她們都坐在一張蒲席上,手拿團扇,不停的衝下面指指點點。台階上還有一群侍女,她們低眉順眼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等待傳喚。

除了這三名女孩以外,台邊還站著一名衣著華麗的青年,他穿一身絢麗的蜀錦袍,衣服的款式完全是宋式的。台上那三名女孩坐著,唯獨他站在台邊,不停的沖場中指指點點。

陳公川首先向場中一名穿著白衫的女子打了聲招呼:「妹妹,我給你帶來一名客人,他是天朝舉人,還是蘇學士的門生,怎麼樣,妹妹快來,我給你引薦。」

三名女子起身相迎,她們叉手不離方寸的向趙興唱了個諾,離得近了,趙興才看清這三個女人的面目。

為首的女人一身素白綢袍,袖口領口衣襟邊綉著淡淡的素畫,穿著很素雅,皮膚像牛奶一般白|嫩,兩隻眼睛水靈靈的,充滿著靈性,她沖趙興眨了眨眼,頑皮的說:「天朝舉子,好高大啊,天朝人長的都這麼高嗎?」

她身邊兩個女人立刻用團扇遮住了臉,竊笑不止。扇子遮住了她們的臉龐,趙興只看見扇子邊忽閃的兩對大眼睛。

高大?確實,越南人身高不超過一米五,趙興站在他們中間,簡直像大象站在牛群里。

台邊的那個錦衣青年轉身向陳公川打了個招呼,陳公川似乎跟他很熟,馬上呼喊到:「李公子,誰贏了?」

頓了頓,他又馬上向趙興介紹:「這位是柴棍防禦使大人的公子李源,表字青書,這位是天朝舉子趙興,表字……」

趙興散漫地隨手答禮。他不覺得「公子」這個名稱有什麼特別,因為在現代,「公子」這個稱呼已經弱化到家裡稍有幾個錢,孩子就敢稱「公子」的地步。但他身後的蒲易安聽到這個稱呼,立刻色變,他搶上前,向李源公子深施一禮,自我介紹:「大宋刺桐(泉州)胡商蒲易安見過公子,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看到蒲易安如此鄭重,趙興一驚,馬上想到了一個詞——「公子王孫」。在古代中國,「公子」與「王孫」、「公孫」都是等價的詞,或許,「公子」這個詞在宋代還未被弱化,它跟古語中的含義還是一致的,意味著:「公」爵之「子」、「王」室子「孫」。

李源對蒲易安的問候回答淡淡,他似乎看的出來蒲易安挾大宋自重,自稱大宋商人,卻不敢說自己是阿巴斯王朝的胡商。他敷衍的與蒲易安打了個招呼,隨即向趙興鄭重行禮:「天朝舉子遠來吾邦,吾國上下齊慕華風,李源在此深表榮幸……」

趙興手忙腳亂的與對方行禮致敬,蒲易安訕訕退開,臨退下去的時候,他湊近趙興耳邊,輕輕的提醒趙興注意:「大越國王姓李,原是福建移民,柴棍防禦使是一位王子;陳姓也是福建移民……」

果然是位「公子」。

蒲易安說話的聲音很輕微,李源根本沒有在意這人說什麼,他招手示意趙興到台前來,指點著場中的「廝殺」,熱情的說:「離人兄來自天朝,一定對象棋略有研究吧,快幫我來看看,這局棋下到此處,勝負如何?」

象棋?

人形象棋?

這個詞一說,趙興豁然開朗。

原來場中不是兩軍廝殺,是在下「人形象棋」。怪不得他們的舉動那麼奇怪,怪不得他們背上、旗子上寫的字很眼熟——就是「卒、象、車、馬、炮……」怪不得場中畫著楚河漢界,那些格子就是象棋棋盤。

平地里看,看不清象棋的整個布局,走到檯子邊緣,居高臨下俯視,整個象棋盤那宏大的氣勢撲面而來。

趙興看了看象棋的戰局,慢慢的搖了搖頭。

他自小就是個好孩子,為了應付高考,幾乎所有的娛樂項目都與他無緣。對於象棋,他只知道基本走法,但具體怎麼下,則從沒有做過深入研究。他不知道象棋是何時發明,更不知道在宋朝,象棋居然流傳到了東南亞,成為當地最流行的「時尚」。

嗯,現在還沒有「時尚」這個詞,「時尚」這詞是隨著中國扣子傳入西方而誕生的,是蒙古人把扣子傳給了阿拉伯人,而後被十字軍騎士帶回了歐洲,於是,時尚誕生了!

場中這局象棋顯然是兩個高手在下,廝殺已經到了終盤,棋子攪成一團,以趙興的水平怎麼能看出勝負手呢。「高手,絕對是高手……我對這個東西研究不多,看不出深淺,不敢治評」,趙興故作深奧的回答。

李源公子略顯失望的點點頭,又好奇的問:「公子治的什麼經?可有詩篇舊作?」

趙興略微有點羞愧,但他老實的回答:「四書六經我全不熟悉,詩歌文章我不怎麼愛好,所以也拿不出什麼舊作。」

陳公川瞪大了眼睛,似乎很為趙興的回答感覺丟人。李源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又耐心的問:「那你擅長什麼?」

趙興的回答口氣很大:「我擅長經世濟民,我擅長組織協調,我擅長經商致富,我擅長教書育人,我擅長策劃創新……總之,擅長多了,一時半會,說不完的。」

李源聽到趙興的話,驚訝的瞪大眼睛;陳公川已經用手蒙上了臉,不知道是因為太陽曬的,還是因為趙興的厚臉皮讓他感到不好意思見人;檯子上的三名姑娘已經笑成了一片。趙興與蒲易安卻沒有絲毫笑意。

李源喘了半天氣,他扭過臉去,不問趙興問蒲易安:「蒲綱首,離人兄真的是蘇學士門徒嗎?」

※※※※

蒲易安的回答很乾脆,語氣肯定,帶著一種天經地義的神態:「當然!蘇學士貶謫黃州,唯趙大官人侍候身邊。『詩酒之賭』傳遍大宋,我刺桐商人都在說:學士打賭贏了個好門生,實在是平生最劃得來的好生意。」

「什麼,詩酒之賭」,李源瞪大眼睛,他還沒來得及繼續說下去,陳公川的妹妹已經著急的插嘴:「詩酒之賭,聽這個詞好有意思,快說說,到底是怎樣一段演義傳奇。」

蒲易安很得意,剛才李源看不上他,現在又鄭重向他請教,這讓他很有面子,他故作姿態地咳嗽了一聲,繪聲繪色的講起浠水江邊,趙興與蘇東坡的賭約。

其實,趙興也是第一次聽別人講述這段傳說,沒想到在宋代的信息交流速度下,短短的一年多時間,泉州商人居然把這段故事演繹的如此浪漫,如此感人。

想當初,在江水邊遇到蘇軾的那一刻,他曾經就有了被人醜化的覺悟,但現在,故事變成了師長慧眼識才,學生惺惺相惜,兩人共同構建出一篇絕代佳話,在這故事裡,蘇東坡的形象令人高之仰之,而趙興像是一位站在江水邊,眺望如明月璀璨的巨星的謙謙學子。

這故事情節令趙興很滿意,他也無心修改這個版本,所以,在蒲易安講述過程中,他不時的假作謙遜的「哼哼」幾聲,含蓄的附和幾聲,以表示對這段傳說的支持。

古人能有什麼娛樂?

這段傳說充滿了戲劇性,情節跌宕起伏,故事曲折有趣,蒲易安講述時又添油加醋,令人物形象很飽滿。李源且不說,三名姑娘立刻被這段傳奇所征服,那兩名一直用團扇遮臉的姑娘也放下了扇子,充滿驚奇的打量那位近在眼前的故事人物。

李源擊掌讚歎:「蘇學士風采,令人恨不能追隨左右……離人兄好福氣,來來來,你我當痛飲三杯。」

李源強拉著趙興走到台邊,這時,陳公川滿臉的得意,他低聲跟妹妹說著話,還把蒲易安叫到身邊,小聲商議著什麼,趙興只來得及向他們匆匆一瞥,便被幾座高台上的浮雕所吸引。

場中的搏殺已經進入尾聲,紅黑雙方都只剩下了車馬炮孤卒,一方多個「單士孤象」。現在對棋的兩人都在進行長考。李源剛才光顧聽故事,這時一掃場中的局面,立刻被棋局所吸引,他的手指不停的曲張,全神推敲棋路,忘了招呼趙興,恰好讓趙興有充足的時間,打量檯子上的動物浮雕。

棋局兩邊十二座檯子,每座檯子邊都鑲嵌著一副動物的雕像,十二座檯子雕著十二隻動物,排列順序似乎是十二屬相……

嗯,等等,有點不對頭,十二屬相中的兔子到哪裡去了,怎麼該是兔子的位置出現了一隻貓?

趙興盯著那隻貓,隱隱約約似乎想起了什麼,可他總抓不住那絲記憶的尾巴。

為什麼是貓,怎麼會是貓,憑什麼是貓?

對了!

陡然間,趙興的腦海中一亮,他想起來了。越南人的十二屬相里確實有貓沒有兔子,所以越南人又被叫做「屬貓的民族」。意思是:雖然看起來很溫順,但確是養不熟的寵物,它不像狗一樣忠誠,隨時可能翻臉。

至於為什麼越南人把十二屬相里的兔子改成了貓,據說是因為熱帶地區沒有兔子存在。

貓……對……不對,應該還有什麼——趙興急得直想捶自己的腦袋,貓——還關聯著什麼?似乎有段記憶老想提醒他,但他絞盡腦汁記不起來,急得他不禁暗罵了一聲:「這該死的『貓事件』。

……對了,就是『貓事件』。」

趙興終於想起來了,就是「貓事件」。在「改變世界的一百件大事」里,十字軍東征帶來了兩件改變世界的大事,一件是東征本身改變了世界格局,另一件就是「貓事件」。

歐洲現在沒有貓,記憶中,第一個將一對雌雄貓當作禮物獻給法王的人,獲得了豐厚的回饋,這回饋也是有史以來最高的賞賜,從而被記錄在史冊上——法王當時的賞賜是「等身金」,意思是他體重有多少,就可以拿走與他體重相同的黃金。

想到這,趙興趕緊瞅了瞅自己的身材,估量了一下自己的體重——現在自己有多重……最近吃的稍差點,沒辦法,海上航行很苦,他瘦了,體重大約有七十公斤左右。

從越南多抓幾對家貓走,只要帶到歐洲,他有多重,就能帶回來多重的黃金。還有什麼買賣比這更暴利?

唯一遺憾的是,這是筆「一次性買賣」。因此,為了這筆買賣獲得最大效益,他可得提醒自己,路上一定多吃點,長胖一公斤,就等於長一公斤黃金。哪怕喝一肚子水,也能拿回來與肚裡水等重的黃金啊,為此,滿身浮腫也幹了。

趙興想到這,全身都被幸福包裹著,他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快樂,渾沒注意那局象棋已經下完,觀眾已經開始散場,李源公子連續喊了他幾聲,他全沒聽見……

接下來,李源公子舉行的招待宴中,趙興也顯得心不在焉。他曾說自己擅長「經世濟民之術」,李源在宴席中曾經幾次試探,想讓他露一兩手,可他只是微笑,再不肯說一個字。

有蒲易安的介紹,再有蘇東坡的大名擺在那裡,李源公子其實已完全相信了趙興那番大話,他越不肯說,李源越認為趙興高深莫測。宴席結束,他偷偷使了眼色給陳公川,示意對方接著籠絡。

宴席散後,蒲易安趕著回自己的商社,陳公川非拉著趙興去自己的家暢談兩句。而蒲易安似乎已與陳公川達成了協議,他不僅沒有阻止,反而極力慫恿。

趙興約略想了想,既然蒲易安要回到自己的商社辦理一件私事,那麼他現在唯有回船啃船上的食品,既然陳公川盛情相邀,他稍一猶豫,立刻答應下來。

當夜無話。

第二天清晨,陳公川帶著他妹妹陳伊伊來找趙興商談,寒暄過後進入正題,陳公川介紹:「離人兄,在下……性好讀書,不喜為阿堵物煩惱,目前,我陳氏產業都由家妹打理,你的難題便與家妹商談吧。」

「我沒有什麼難題」,一夜的考慮後,趙興已恢復了他的精明,他直截了當的調查起市場狀況:「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越國最缺什麼?想從大宋購買什麼?想往大宋販賣什麼?」

陳伊伊忽閃了一下大眼睛,似乎被趙興的直截了當嚇到,她閃了哥哥一眼,受到後者鼓勵,才開口:「銅錢,我大越銅礦不多,鑄錢技術不高,所以最需要天朝的銅錢,但天朝卻禁止銅錢外流。

我大越最多的是稻米,這裡稻穀一年三熟,可我聽說大宋引進了占城稻,連續數年五穀豐登,谷價極是便宜,單賣稻穀恐怕賣不出價格……但我大越還有些拿得出手的,比如:寶石、玳瑁、象牙、珍珠、玉石、翡翠……趙郎想要什麼,可否講來?」

「越國的稻穀賣不出價格,是因為稅務關係」,趙興慢慢的說:「我宋船出海,需要在市舶司取得船引,市舶司抽稅很重,單純賣稻穀恐怕不夠交納市舶司的『抽解』,但如果能躲開市舶司,沒有了『抽解』,我想,即使販賣稻穀,也有盈利。」

陳伊伊垂下了眼帘,沉默片刻,抬眼看著趙興,問:「原來,舉人老爺是打算躲開盤剝……請問,趙郎此次出海,有沒有船引?」

趙興笑而不答。

陳伊伊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解:「我聽說,天朝的律法很嚴,沒有船引出蕃,但有船員出首,船上的一半貨物獎給出首者……大郎這不是第一次出海吧,到現在你的船上無人出首,真是好運氣。」

運氣好嗎?

這其實不單純是運氣,而是組織策劃得當,管理嚴格而已……趙興自己不覺得,船老大卻為此付出了很大的精力,而船老大之所以肯如此努力,船員們之所以肯保持緘默,是因為趙興曾揮舞過一個更大的「胡蘿蔔」。

「我有一項大富貴……兩位可有興趣插一腳」,想到自己那根胡蘿蔔,趙興慢悠悠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