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項極為風雅的事件

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趙興一陣厭惡,壓下火氣說:「我這幾日也告訴你們柳老的遇難處,你們怎麼不去起屍,光問柳老帶了多少錢財——柳姑娘還在,怎麼沒見她出來,當初這些包裹是她指認的,讓她說……哼,柳老丈在何地經商,何時結束店鋪,賣了多少銀子,官府都會留下典契,若信不過我,何必再問?」

焦觸不願意了:「若無趙官人剿殺匪人,你家妹子早叫匪人賣入妓寨;若無趙官人千里送孤,你等怎知父親的消息?你家父親遇害,臨死並無託孤之事,趙官人見都沒見過,卻也不昧其財,這樣的事,古今能有幾人?你們怎還不知廉恥?難道不怕世人評價?」

趙興只是冷笑,並不插話。這期間,他突然想起一件類似的傳說——《趙匡胤千里宋京娘》,這是一個元明時代的摺子戲,戲裡面趙匡胤送回京娘後,也受到了類似的質疑……看來,任何時代好人都不能做啊!

其實,因為周濤的存在,他也不敢大肆宣揚救孤的事。所以這段日子來,他不在乎柳家人的冷落與忽略,反覺得如此正合他意。但遺憾的是,人們總是把退讓當怯懦。

老虎不發威,他們以為是貓嗎?

柳族的幾個老者聽到焦觸的質疑,自己也感到羞愧,他們低聲商議了片刻,便鄭重向趙興緻歉:「趙大官人,小侄無知,冒犯了……不知那些包裹現在何處?」

趙興反問:「柳姑娘現在何處?自從進了這個家,我們再也沒見到柳姑娘。這些包裹當初是她清點的,現在請她出來,當面點過。」

「本該如此」,一名老頭讚許的點著腦袋:「柳大,快請出你妹子來。」

柳大有點尷尬,嚅囁半天才回答:「……在尼庵,我妹子心傷父親,需要入尼庵靜心……」

趙興的眉毛已經豎起來,程夏的臉憋的通紅,不等對方說下去,趙興厲聲喝斥:「啅(豬啊),還不請來!」

不一會,一身道袍的柳姑娘出現在廳里。幾日不見,柳姑娘又恢復了受膽嚇的神態,趙興忍了忍,厲聲喝問:「且慢,這位柳姑娘算不算柳氏血脈?」

不算,那麼趙興帶來的金銀則不屬於柳家;算,則按宋律,柳姑娘有權參與分割家產。

柳家能有多少家業?

這幾日趙興已暗地查了:柳家有田300畝,加若干現錢,財產約值一萬七千貫。

宋人一般有多少家產——宋哲宗時期岑象求評估說:「十六七萬緡,中人家之產也。」意思是說:宋人的家庭平均財產約為1600餘貫。北宋後期,江西人謝逸評估:「十萬緡,中人家之產也。」亦即每家平均財產1000貫。南宋由於物價因素和經濟發展等因素,人均家庭財產約為3000貫至10000貫。

至於擁有田產的數目,北宋人的平均水平是180畝。

也就是說:如果擁有180畝田,家產總值在1600貫左右,在宋代算是小康之家、中產階級了。

柳家因為經商,雖然社會地位不高,但家庭財產數量明顯高過平均水平……然而,這份豐厚的家產是遇難的柳老丈平生積蓄,也只比趙興帶來的這筆錢財多兩倍有餘,三倍不足而已。

柳家嫡子一名:柳大,嫡女兩位;庶子兩人;加上柳姑娘,庶出女子共三位。

八個人分財產,柳姑娘這名庶女能分到的,遠不及趙興帶回來的多。所以柳家無可選擇,必須承認柳姑娘的地位。

柳家低頭,趙興也就捧出包裹,讓人檢點。小姑娘怯怯的盤點完畢,輕輕點點頭,眼睛都不敢望向柳大。等柳家人收起包裹,柳大也失去了熱情,他朝趙興冷淡的一拱手,說:「趙大官人請了……」

趙興截斷對方的話:「還有一事……我這小徒是江夏程族宗支,在黃州也算世家大族,小徒與柳小姐情投意合,我這老師做主,向你柳氏求婚,如何?」

柳大本想催促趙興離開,但趙興這句話把他唬住了,他看了看士人打扮的程夏,再看看趙興咄咄逼人的目光,心裡有點膽怯:「江夏程族……沒聽說過,這妹子還小……」

趙興再次不客氣的截斷了對方的話:「江夏程族怎樣,你們家世小——去城裡的大戶打聽一下吧。我這小徒品學兼優,今年將參加貢舉,一旦貢舉通過,便向柳家下聘,聘金黃金百兩——如無異議,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拿庚帖來吧,我去請城中大戶作伐。」

趙興顯得霸道,但這樁婚姻明顯對柳家有好處。柳家唯一所要擔心的是:要撫養柳姑娘好幾年。至於家產,一個庶女所佔的份額本就不多,加上聘禮——誰養活她都是件收益很大的事情……如果再加上程夏以後的發展,這樁婚姻更加有利可圖。

幾名柳姓人略一商談,立刻爽快地應了這門婚事。柳大不放心,悄悄派僕人出門大廳,但不久,僕人打聽回來的消息讓他確實放下心,便熱情地操持這門婚事。

柳家以經商獲得了富足,但其家族知識層次顯然不高,宋代雖不講究門閥,但一個商民能攀上一個大家族,且對方還是一名即將參加科舉的士子,這是莫大的榮耀。決定下來的柳家,生恐人不知,連續在城中舉辦了幾天定親宴,柳姑娘借這個機遇,地位也獲得了提高。

再盤桓了幾日,趙興告辭。這次,柳家人出面給趙興雇了船,把他們採購的書裝入船上,程族在福州的購書讓城內士人頗覺光彩,搬書上船也讓柳家佔了不少文化氣,柳大索性再慷慨一次,派出幾名家人一路隨行……

登船時,趙興帶上了在碼頭等待的焦觸。

焦觸顯然是特地等候在此,他的貨早已賣完,回城所需要的貨也採購完畢,這幾日留滯福州,一方面是等待趙興了結柳家事宜,另一方面是為了與兒子焦作結伴而行。

船隻起錨後,趙興喚過焦觸,他提筆在紙上畫了幅簡易地圖,指著圖上幾個點向對方介紹:「你瞧,這是黃州,穿過彭蠡湖進入武陽水到達撫州,從撫州有兩條路,一條水路走金溪,一條走建昌……瞧,這一路不用換船。

而後則需走陸路,很短的一段陸路到邵武,然後是一路順閩江而下到福州。柳家人經商世家,柳大曾經隨父從過商,我這次帶他們的船到邵武,就是認路的。

我的船可以把貨送到建昌,或者金溪,柳家人可以從邵武接貨,把貨運到福州,現在我需要一個兩頭接續的人,你地理熟悉,家又在那片地區,如果兩頭送貨,你願意多少錢受雇?」

焦觸猶豫的說:「這一路匪人甚多……」

「沒關係」,趙興淡淡的說:「我一路殺過來了,再殺回去,相信匪徒會知道我連珠箭的聲名……另外,以後我程族也會遣人送貨,你只管運,護衛的事情由我們負責。」

這就容易了,焦觸向來做得只是些小本生意,沿途的稅關將利潤都抽走,賺的只不過是零頭小利,現在只負責運送,就能養家糊口,怎麼不願意。雙方隨後談攏了價格。

在焦觸的帶領下,回去的時候熟門熟路,十餘天便趕回了黃州。

趙興這次出門,不僅帶了足夠的書回來,還為程家坳打通了一條商路,程家坳有了新目標,頓時,男孩們朗朗讀書聲從清晨到夜晚,婦女老人們編織的手也日日不閑,生產出來的東西都堆在屋內,所有人都懷著最大的熱切,等待秋天到來。

※※※※

取解試前五日,趙興帶著程夏、程爽兩學生前往府城應付取解試。他隨船載了半船酒、半船山貨,顯得有點心滿意足。

兩名學生才十幾歲,從多名學生中選拔|出|來參加取解試,止不住炫耀的慾望,他們穿著秀才的長衫,驕傲的挺起小胸膛,不停的從船頭走到船尾,從船尾走到船頭,同時,還努力向兩岸看不清面目的行人大聲咳嗽。

孩子們的驕傲看在趙興眼裡,他沒有阻止孩子們炫耀,反而帶著鼓勵的目光,像個嬌慣的家長一樣縱容。

盤點趙興這兩年的所得:前年,他的學生學會了編竹簍;去年學會了燒陶;今年,家家戶戶又都學會了釀私酒、還開闢的新商路……

僅僅這年這個突破,令趙興的身份有了大變化。在程家坳的演繹下,他成了程姓准女婿,並在程家坳勢力新整合中,成為即代表外姓旁人又具備程姓母族(婿者,隨女)身份的村寨「第二長老」,程族上下稱之為:「趙大官人」、或「趙秀才」、「趙夫子」。

此際,江水奔騰不息,趙興獨立船頭,心中充滿欣喜……

駕船的篙師依舊是趙興以前遇到過的那位老漢霍小乙。在程家坳待了半年後,他索性將兒子與媳婦遷來了村裡,目前長孫已經兩歲,就等著再大點進到趙興的學堂學習,所以他一路上對趙興很巴結。特意在船艙里溫壺酒,不時殷勤地給趙興添上新熱水。

這船上載的半艙酒屬於村子裡品質較好的酒,其中大部分出自趙興之手。這些酒都用精美的陶瓶盛裝,二十四瓶裝一簍。

駛過浠水縣時,船沒有停,當天正午,趙興帶孩子進入黃州。

這是一套由連著的五房間打通的大院落,自趙興打算參加州府的取解試後,程同按照趙興的要求,在府城買下了這五間房,而後把它打通組成了一個大院落。它離碼頭不遠,名義上這套房子將作為程家坳考生在府城的落腳點。實際上,它還是倉庫——用來儲存程族販往福州的貨物……

稍稍梳洗過後,趙興便帶著兩名學生去拜會黃州知州。拜會官府人員自然少不了門包,趙興的敲門磚夠厚,知州得到門房通報後,沒片刻耽誤在大廳接見。

黃州知州姓徐名大受,字君猷,今年六十一歲。見面後,他故作為難地問:「你說是今年應試生員——秋試在即,此際你我相見怕有瓜田李下之嫌……不過,你既說不為考試而來,所談不可涉及秋試。」

趙興鞠了一躬,不亢不卑的回答:「學生不為考試而來,只為美酒,求見府尊。」

聽了趙興的話,徐大受身體放鬆下來,很有派頭地一揮手,說:「姑妄言之。」

趙興將酒簍一一打開,每簍取一瓶樣品,在面前地板上擺成一排,他滿意地望著面前的酒壺,像在檢閱自己的士兵。而後他拱手答:「使君大人,學生據《齊民要術》記載,新釀美酒數種,秋日酒成,開窖之後自覺滋味極佳,惜學生才疏學淺,想不出好名字為美酒增色。鄉間傳聞使君大人詩才滔滔,故學生特攜美酒前來,望使君品評、賜名。」

風雅!

這事太風雅了,徐知州端正身子,抬手:「請!請上酒!」

宋代是士大夫最狂放的年代,宋太祖給子孫立下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家訓後,宋朝沒有向士大夫舉起過屠刀。終此一朝,士大夫當面批評皇帝,甚至讓皇帝下不來台,卻依然無事。

狂放的士大夫們都喜歡做什麼——喝最好的酒、抱著最美的女人、寫最華麗的詩篇,追求最完美的人生……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人釀造了美酒,並特地請之命名,這是一種榮耀,如果酒好,命名之人甚至能與美酒名傳千載。

這是最高雅的行賄,把行賄變成一項極為風雅的事件,那是一名現代推銷員的基本功。換句話說:趙興是在利用他的推銷知識欺負古人,而且欺負的很風雅。比如徐知州就很享受這種「欺負」。他低著頭,挨個打量地上的六個酒瓶。

橘酒前面說過,此處就不說了。桃仁酒,酒瓶的造型是一隻猴子雙手捧著壽桃;梨酒,酒瓶的造型則乾脆是一個梨子;山楂酒是仙女散花的造型;汾酒、麥香酒造型簡單,類似現代茅台酒瓶的造型,但酒瓶略顯纖細,高度超過現代酒瓶。

彼時,徐知州斜靠在卧榻上的,趙興跪坐在地板上的,聽到吩咐,趙興雙手按住膝蓋,恭恭敬敬的欠身說:「飲此酒需要好器具,最好是白瓷杯……還要飲茶,最好是飲不加香料的素茶。」

文人,就是喜歡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聽趙興把喝酒這事說得那麼繁複,徐知州越發鄭重起來,他拍拍手,呼喊道:「來人,取我的定窯白瓷貢杯,喚勝之來,上歌舞,鬥茶」

不久,一名梳著可愛雙環鬟的十三四歲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跑了進來。她一點沒有怯生的感覺,一走進來就童性十足地偎在徐知州的身邊,然,其神態舉止卻不是兒童所為,她非常曖昧地用吳儂軟語,嘰嘰喳喳的向徐知州討要著什麼,趙興聽的斷斷續續,好像,一位閻姓侍姬從徐知州那裡得到了什麼而她沒有,所以她非讓徐知州補送她一份。

小女孩的到來緩和了現場的氣氛,會面變得不那麼莊嚴,但似乎更符合當時的時尚——輕裘緩帶,不鞋而屐。煙雲水氣,風流自賞……這一分鐘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切都直逼本心,超然物外。

出於禮節,趙興只在女孩進來時抬眼掃了一下,現在,停著耳邊的軟語,感覺那張充滿童真的臉,與徐知州的橘皮老臉湊在一起,有點令人噁心。聽口氣,這名不笑不說話的小女孩竟是那老頭的一名妻妾,饒是趙興的臉皮夠厚,依然有點不悅。

小女孩鬧夠了,老頭也答應給她補送一份禮物,這名叫勝之的女孩坐下來,馬上像一幅山水畫,空靈而雋逸。她嫻熟地擺弄幾個茶盅,邊含著飄逸的微笑邊有條不紊地完成茶藝。

茶湯沸了,空氣中飄著茶葉的淡香,茶杯里渺渺的熱氣向天空飄散,一個綠袍老叟、一名黃衣童女,再加上白袍趙興,坐在空曠的大廳……如畫場景下,趙興按部就班,動作緩慢、卻又帶著濃厚的灑脫意味,優雅地打開橘酒的壺嘴,將酒慢慢的注入定窯白瓷杯內——動作嫻熟,像個高檔西餐廳的侍者。

這是往定窯酒杯中倒酒呀!一邊倒,趙興一邊心裡感慨:「宋人個個都是百萬富豪……瞧,這樣一個定窯杯子,讓索斯比拍賣行來開價,怎麼也得20萬美金。可現在,我竟然……」

橘紅色的酒液在白瓷杯中輕輕蕩漾,空氣中多了股橘子的清香。

酒杯還沒遞到徐知州面前時,他已聞到香氣,眯起眼睛,陶醉的說:「好酒!」

趙興面帶遺憾的看了看酒杯,歉意的說:「可惜沒有琉璃杯,這酒要是裝入琉璃杯中,外觀似赤霞,似琥珀,為酒更添嬌艷,飲之,則似啄瓊瑤吞朝露……」

「豈能事事如意」,徐知州說完這句話,態度和緩了許多。他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需要給這酒起個好名字——光聞香氣、看賣相,這酒已經屬於上品了。

酒飲下去後,徐知州閉目品味了半天,卻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它的甘美香甜,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酒,萬一起的名字不好,豈不讓後人恥笑他「沒文化」。

想不出,以酒遮面,徐知州一指酒瓶,喝道:「再來。」

趙興沒有去拿酒瓶,他端起茶杯,向徐知州請茶,態度自然。徐知州楞了一下,照做。但他心急,一口喝掉了半杯茶,扭頭一看,發現趙興並沒把茶水咽下,他在很文雅的用茶漱口。

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