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惹下滔天大禍

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其實趙興不是不想射傷盜匪,以威懾其餘人。

遺憾的是,弓箭這東西準頭本來就差,還需要不間斷的練習,才能準確判斷風速、角度、箭桿均勻度等,對射擊的影響。趙興最近摸弓摸得少了,所以他第一箭就射飛了。

要是別人,遇到這麼丟人的事,早自己找地方躲起來了,可趙興比這都丟人的事都經過了,所以他神色不動地把其餘箭射了出去,那副胸有成竹的神態,令人不敢試探。

其實,趙興也不是極為精通連珠箭手法,他是從一幅照片上看到一名達斡爾老人,抓弓臂的手攥著幾支箭,迎著朝陽,擺拍射箭。由於他不清楚冷兵器的用法,所以把那幅照片上的姿勢當作正宗,沒想到這恰好是連珠箭的正宗手法。

也就是說:連珠箭並不是什麼高科技技術,僅僅是個簡單的手法而已。知道抓箭的竅門,也就會了「連珠箭」……可就是這個竅門,在古代的信息傳播效率下,能了解的只有罕見的「個位」數。

既然無法射准,趙興就停止了射擊,但他那淡然的神態卻唬住了群寇,箭尖下那名小盜已經哆嗦起來,趙興停了一會,覺得惡氣出盡,便低喝一聲:「放下武器,滾!」

盜匪豕突而去。孩子們惡意地將弓上的箭射在盜匪左右,糾正對方逃跑路線,這些獵戶出身的學生,他們射擊的精準度遠不是趙興可比。這倒讓商隊的人對趙興愈發高深莫測起來。

「連珠箭啊」,他們在趙興身後低低議論:「聽說,秦鳳路老鍾經略也會連珠箭……古時候,養由基百步穿楊,那不過三連珠。看了沒有,人手頭還抓著三支,這說明什麼——六連珠?……為什麼不射,傻啊,沒聽說么——『自出山洞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今兒可是開眼了……」

開眼?!轉過一個山腳,商人們發現,他們「開眼」的東西更多:不遠處的路邊,一個小山坡下,100餘身穿雜色服裝的漢子,正圍困著坡頂的40餘人。之所以說他們服色很雜,是因為北宋時代穿衣的顏色是有講究的——有官者服皂袍,無官者白袍,庶人布袍,紫色僅施於朝服,或者軍服。倒是坡頂上那群人,都穿著整齊的皂袍。

坡下人當中,為首者騎一匹矮馬,他身邊兩人騎得不知是驢是騾,剛才逃回來的盜匪正手指著趙興的來路向騎馬人訴說,神態焦急。騎驢騎騾的人則費力而專註地指揮佯攻坡頂,對趙興近距離突然出現,他們還未及察覺。

「我明白了」,趙興止住腳步,看著山腳下那群人嘿嘿笑了:「剛才我們遇到的是攔路匪——匪徒主力在這裡圍攻商隊,為了防止別人救援,他們派人手在路兩頭攔截援兵。孩子們,準備……跑不成了,他們有馬,弓箭急襲,瞄準了打!」

兩組孩子突前,站在路左右,每組孩子當中,兩名孩子手持木棍成蹲姿,站在前方,他們身後,一孩子持弓,毫不猶豫地射擊起來。三名孩子成小三角陣型,三組孩子又組成大三角,據守在路中。程夏將獨輪車推至身後,程爽不由分說從包裹里取出剛才的鑌鐵雪花刀,插在趙興腳前,剩下的兩個孩子則張弓搭箭,向遠處的匪徒射擊。

孩子們的出現令匪徒稍稍一愣,但他們接下來的暴雨式射擊,立即讓匪寇們相信了逃回者誇張的訴說——這麼遠的距離,原本弓箭射不到的,但眼前這群孩子箭射的又准又狠,眨眼之間,已放到了十數位同伴,如此說來,他們的老師更加箭術超群……或許可信。

騎馬的匪首斜了這裡一眼,他這時還沒來得及下令應對趙興,其餘的匪徒不知該如何行動,遭受打擊後便四散開來,坡頂上的人見狀,猶豫著是否要衝下,那匪首一聲吶喊,止住了混亂。

「烏嶆山好漢在此辦事,過路英雄莫擾,且自安置,咱家這裡聲諾(行禮)了」,那匪首呼喊道。

「你也算好漢」趙興冷冷地笑著:「不就一劫匪嘛,也敢稱好漢!」

程爽一邊遞上幾根箭,一邊將其餘的插在地上,趙興拉開了長弓,沖人多處放出了一支箭。一箭示威,這一箭恰好將一名匪人射飛。

這一箭多少給了趙興一點信心,他搭上第二支箭,估量了一下風速,把箭射向那名匪首。這次他使用連珠箭術法,連續射出三箭。

那名匪首才喊完話,趙興的第一箭射出,他剛準備召集同夥,重新組織進攻,沒喊幾句話,趙興的第二支箭到了。

看來,叢林求生的技巧趙興還沒全忘,這一箭射的很准,射的很急,匪首沒想到弓箭也能射這麼猛,大驚之下,飛刀砍飛了第一支箭,同時身體橫移一米左右。

射箭這玩意,第一支箭射出後,如果是急速射箭,其餘的箭也大致順著一條箭道飛行,散布點大約也就在一米的範圍內,那匪首不移開身體,趙興這支箭就射飛了,他這一躲,無巧不巧,那支箭恰好鑽入他的腋下——嗷的一聲,箭上巨大的衝力將他射離馬匹,落在地上時,箭桿已經半截穿出身體。

「僥倖僥倖……」,趙興心中暗自得意。

炸了窩了,匪首身邊兩名騎驢騎馬的人趕緊催著坐騎逃開,一個人較不幸,恰好被接著的箭射到,這讓倖存的那個匪人嚇破了膽,他在坐騎上扭來扭去,躲避臆想中的箭,坐騎承受不住他的亂晃,失蹄跌倒。

這時,坡上的人終於做出決定,他們吶喊的衝下山坡,匪人已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四散逃離。

這陣急速射擊已耗盡了孩子們最後的體力,看到坡頂上人衝下來了,他們已無力追擊,只是繼續待在原地喘息。等坡頂上的人打掃了戰場,過來一名廂兵邀請趙興相見:「興化軍判官周濤周大人在此,有請壯士相見。」

※※※※

興化軍,莫不是那位鑌鐵雪花刀主人所在的軍隊,趙興看了一眼孩子,以眼色示意,自己從地上拔起那柄雪花刀,向坡頂走去。

判官是個文人,按宋代的軍事,軍中判官相當於監軍的角色。可一名判官帶隊來這裡幹什麼,盜匪襲擊客商還可以說的過去,襲擊朝廷官員那可就是謀反大罪了,所以趙興壓根不信對方的身份。

瞧這群廂兵的打扮,也不像是正常的軍士。宋朝自稱火德,軍服是一身紫衫,頭頂一頂范陽帽——就是大帽檐的氈帽,形狀類似現在的草帽。這群軍漢穿著衙役的皂袍,頭頂只是用頭帕包裹,顯得不倫不類,趙興望向他們的目光充滿了警惕。

身穿皂袍的周濤先是打量了一下趙興的秀才白袍,見到趙興行禮時不亢不卑,他將目光落到對方手上的那柄刀上。

「這是孫華的刀,我認得,那個逃奴今在何方?」周濤冷冷的問。

趙興慢慢的抽刀出鞘,回答也很冷淡:「此刀是我從匪徒手裡搶奪,孫華是誰,在下並不知道。」

說罷,他雙手托刀,做了個獻刀的姿勢,手卻握著刀柄不放,刀刃指著周濤,喝問:「天色入暮,荒郊野外的,尊上何以證明自己是興化軍判官?據在下所知,此路匪患雖然猖獗,但襲擊朝廷命官的事情甚少。閣下是誰?」

周濤臉子一沉,剛要喝斥,一名手下輕輕拽了他的衣襟。周濤向山坡下一看,驚出一身汗來。

趙興上山時,曾經給學生們使過眼色,這群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看到趙興在山坡上拔刀,他們手已按在弓弦上,搭箭瞄準坡頂。那些廂丁已在孩子們的驅趕下,壓制到坡地。

「咳咳」,周濤乾咳幾聲:「本官是來邵武軍公幹的,孫華那廝且不提了,都管看上了他這柄刀,沒想到他竟然帶刀潛逃……現在刀即到了你手裡,我就不追究了。如今天色已晚,你我各自散去吧。」

趙興舉著刀沉默不語,周濤見趙興不為所動,他馬上換上笑臉:「得壯士相救,便送壯士一輛車吧,讓你的人去坡後推一輛車,你我就此別過,從此天南地北,各不相認。」

坡後?趙興眼珠一轉,身上起了一身冷汗。這人居然在坡後還藏東西,難道是援兵,或者預備隊?他不敢拖延,招手讓程老二的兒子程濁跑坡後看看,不一會,程老二推過一輛沉重的雞公車過來,周濤似乎眉頭一皺,趙興一見,毫不猶豫地沉喝一聲:「告辭」,舉著刀,一步一倒退地返回坡下。

商人們見到趙興在與坡頂的官員僵持,已經紛紛逃過路邊,唯獨焦觸還沒走,他站在趙興他們的車輛旁邊,低聲安慰嚇哭的小姑娘,等到趙興退下坡,一堆人才在層層的掩護下快速離開路邊。

走過幾個山灣,直到看不見坡頂那群人了,趙興僅走幾步,走到程濁推的雞公車邊,那輛雞公車上綁著兩個大木箱,箱子很沉重,以趙興的力量,掀了掀,仍然沒掀動,他收回手,急速下令:「趕快走,不要停留,焦老丈,要想活命的話,跟緊我們。」

焦觸伸著頭好奇的問:「秀才,箱子裡面裝的是什麼?為啥不打開看看?」

「別問,要想活命就別問」,趙興嘆了口氣,低聲自語:「好奇心重了,不該去推這個車子,逃吧。」

走了幾步,趙興立刻又招呼焦觸:「老丈,附近有江嗎?我們向江邊走,讓你兒子緊跑幾步,去招呼前面的商人,要想不抄家滅族,趕緊把知道你底細的商人全叫上,跟我們走。」

看到趙興臉色鄭重,焦觸不敢怠慢,連忙招呼兒子往前趕。讓趙興沒想到的是——自己威信如此高,焦觸兒子去了不一會,就帶著幾名小販匆匆趕會,他們毫不懷疑地聽從趙興的安排,在焦觸的引導下,整隊人鑽入路邊一條小路。

走不遠,身後大路上已傳來陣陣腳步聲,其中還夾雜著單調的馬蹄音。趙興催促眾人快行,忽然一低頭看到了地上的車轍,他一拍腦門,懊惱的說:「壞了,車痕這麼深,只要細心點就可以發現……老丈,離江邊還有多遠?」

「不遠,再走幾步就可以聽到水聲了」,焦觸指著遠處喊。

夜色蒼茫,趙興已可以感覺到江邊起的霧氣,再隔一會他們將徹底躲入迷霧中。

可就這「一會兒」最難熬。

身後的腳步聲在岔道口略略停頓,接著又響了起來。趙興一揮手:「程夏,你帶著孩子繼續向前趕,程爽、程濁,再叫上個人跟我往回走。」

岔道口,三五個人影正在那裡晃悠,趙興連掩飾都沒掩飾,提著刀衝上前去,身後幾名孩子則提著弓箭跟在他後面。黑影里看不清路口的人屬於何方,但他們一看到趙興提著刀,凶神惡煞的向這裡跑來,立刻怪叫一聲,向來路跑去。

他們的來路也是趙興的來路。

沒跑幾步,趙興止住了追趕的腳步,一翻身招呼孩子們繼續跑。

追是沒辦法追了。黑夜中連箭桿都看不太清,更遑論瞄準射擊,那群人見機的快,逃脫了一命,趙興忙著趕路,也無心繼續追。

等到趙興趕到時,程夏已經想出辦法,他用自己隨身所帶的救援繩將商人們串起來,幾名視力好的山民在前頭走,再留幾人在隊里牽著繩索,其他人則扶著繩索而行,這讓隊伍走的雖然緩慢,但很有秩序。

也許是連續的盜匪讓商人們有所警惕,他們毫無抱怨的接受了程夏的安排,並在隨後趕回的趙興催促下,不停的加快腳步。

※※※※

「到了到了」,焦觸指著前面說:「那裡住著張老漢,我認識,他原是邵武軍擺渡的老頭,老了老了,在前面小村取了個媳婦,每日白天去邵武軍擺渡,晚上駕船回來,瞧,就村口那家房子,船也在,我們不用進村……」

焦觸喚醒了張老漢,睡眼惺松的張老漢看了看人數,為難的說:「連車帶貨,這一船裝不下。」

趙興眼睛盯著來路,焦灼的催促:「先裝上其他人,把他們渡過江,再裝我們……焦觸,你隨我們一起走。」

眾商人光看到趙興焦灼的態度,他們現在還摸不著頭腦,甭想詢問一下,但這時的趙興就像一頭擇人而噬的豹子,渾身上下充滿緊張感,那些商人生恐惹怒趙興,在張老漢的安排下,立即搭船而去。渡船搖到江心,岸邊的趙興一拍焦觸的肩膀,沖張老漢家呶呶嘴:「去,把他老婆喚上,如果有孩子,連孩子一塊抱上。」

焦觸打了個哆嗦,張口要說話,但看到趙興手不停的摸刀把,他趕緊領著程爽前去張老漢家中。

等張老漢擺渡回來,他家的娘子已抱著沒滿月的孩子站在黑暗中,張老漢驚疑未定,程夏已跳上船,控制了船舵,程濁則拉著他老婆往船上走。

來路上響起馬蹄聲,黑夜裡馬上的騎手似乎不敢狂奔,他走走停停,只看到一列火把不停的向這裡移來。

從周濤那裡奪來的雞公車沉重,搬運它上船很花了一點功夫,趙興等不及,擺手招呼兩個孩子迎著那堆火把而上。岸邊的人焦急的搬運貨物,聽不到遠處的聲響,站在船上,只看到那堆火把突然混亂,而後熄滅,接著,大地恢復了黑暗。

程夏長舒了一口氣:「火把熄滅了,好,黑夜是我們的天下。」

過了一會,趙興領著兩個孩子匆匆趕回,黑夜裡只看到他們的衣服上出現大塊大塊黑跡,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血腥味,張老漢戰慄不止,趙興跳上船,厲聲下令:「開船。」

渡船慢慢的靠上了對岸,岸邊那群商人還在等待這船人。趙興卻沒有登岸的意思,他站在船邊,向那些商人告誡:「諸位,我們惹下了滔天大禍,現在有兩個辦法供你們選擇,一個是悄悄回頭,在清水鎮上待足一天,而後該幹啥幹啥,另一個是連夜趕路,就從江這邊穿過邵武軍……

無論選那種辦法,都有一點,切記切記,你們把今天所見到的一切全部忘了,而且有人問起,堅決不要承認今天自己經過清水鎮。

此外,無論如何,你們南下時不要進入邵武軍,這一點一定切記……算了,我知道你們當中總有尋死的人,無論我再怎麼強調,也會有人尋死。但請你們各位注意——這是一件足以滅族大禍,如果你們只想自己死,那就不要告訴同伴自己的來歷,也不要去打聽。

言盡於此,各位,三個原則:千萬別進邵武軍;千萬否認你們在現場;千萬別告訴同伴你的姓名與地址。各位保重了,我要連夜順江而下,替你們引開追兵——我所能做的就這些了。告辭!」

渡船順江而下,才重新回到江心,又一堆火把從遠處逼近江邊,趙興冷冷的望著那堆火把,自言自語的說:「看來,周濤是想找死了。」

船上,焦觸一直提心弔膽,聽到趙興講話,他忍不住搭聲:「秀才,為什麼走的這麼急,那滔天大禍究竟是啥事?」

趙興橫了他一眼:「有些事,知道的太多,死的越快。你真想知道?」

焦觸珊珊而退,趙興看到火把逼近,吩咐幾個孩子卻幫張老漢搖船,自己獨立船頭,一路催促船隻快行。

黑夜裡,在水面走的比路上快,不一會,火把星星點點的光芒已渺不可見,船隻接近邵武城,這時,巡江的船隻已經安歇,渡船黑燈瞎火的順江而下,將邵武城遠遠甩在身後。

此時趙興才鬆懈下來,他慢慢的將刀插回鞘內,踱到船尾,和善的問張老漢:「你走得急,家裡可有財產?」

張老漢揮汗如雨的搖著舵,不敢回答,他娘子心痛,禁不住搶答:「我家漢子歷年積蓄總有三十貫……」

趙興在黑暗中點點頭:「我賠你,我們惹下滔天大禍,你是送我們的人,那個家你回不去了。我賠你五百貫錢,你跟我們走,找個地方買塊地,安安穩穩的把孩子養大。」

張老漢且驚且喜,他娘子已經抱著孩子跪下,向趙興叩頭。

這是趙興第二次提到大禍,程夏也忍不住問:「老師,究竟怎麼回事?」

趙興沉默了一會,招手叫過程濁:「說說,你在坡後看到什麼?」

「三十來個馱夫……老師老讓我們觀察仔細,這次我可看仔細了」,程濁得意洋洋的說:「我數了,總共十八輛車子,十二輛車子上面馱的是木板釘成的箱子,還有六輛車子的箱子做工精緻,有鎖扣,上面還掛著銅鎖。我就推了一輛這樣的車子,這箱子,刷上漆可以給阿珠裝嫁妝。」

「明白了吧」,趙興看著學生說:「我曾經跟你們說過『萬法之理』,你們根據這個推理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孩子們面面相覷,趙興見狀,又提醒:「現在把我們知道的東西擺一下:

第一:我們遇到了一名判官,他沒有穿官服,帶領著一群不|穿軍服的廂兵,又想擺官威,又不願讓我們知道他的存在;

第二:我們看到了一場打劫,這條官道上雖然匪患深重,但打劫朝廷運送的貨物,打劫朝廷命官,那是謀反大罪……為什麼匪徒敢如此大膽?

第三……」

趙興提了提那柄鑌鐵雪花刀,繼續說:「想想孫華,他是興化軍,為什麼不往別處跑,要往清水鎮跑,為什麼從清水鎮開始,匪徒就明目張膽的攔路截人?……還不明白?」